流霜之飞与鱼之飞

2022-04-07 02:17□苏
民主 2022年3期
关键词:金刚经张若虚张九龄

□苏 宁

叶嘉莹先生在其新近出版的《叶嘉莹说初盛唐诗》中言,初唐以张九龄为止,盛唐以孟浩然开。

言及张九龄之前,宜说张若虚。在诗歌作品中,易看到背后的人,张若虚与张九龄,各有气度,是大时代到来之前那个伸手撩开序幕的人。续及这一脉,张若虚再前,是陶渊明。三个有不同精神高仪的人。

《春江花月夜》的珍贵在于三点:一是用语言为后世复刻、保留了春江水边的画面,如在眼前,且这画面至现在依然可见,较之于画,它春江水般盛起的生命之力,无穷向远之水,无穷往复之春,高天与花树的生。题目中五个字是五个不同事物,可单独理解,又互相补衬意义,如“夜”之形貌,是用了四个定语的,“春”“江”“花”“月”,其他四字推而亦然。二是在似清淡、实浓厚的思念背后,人的高情雅致,这是一种新的精神面貌。与之前写相思题材的作品,格调完全不同。不再拘于一己之私,一房一庭院之内,它在天地中、江边水、随流霜的飞动展开,羞涩与自微被暂放,不再是以往一个女性视角下的相思。三是面对时间流逝的从容,对自然的认识,这是一种新的对生命的体认。从这一篇开始,诗歌写作的视野徐徐变得开阔起来——不止是生活,不止是情绪,不止是事件,字句里有了清晰的生命个体和自然的关系,和物的关系。而不止是和人的关系。

这个变化的上一个元点在哪?可以烘托《春江花月夜》所呈现的气度的,以现在所能见之文本论,应属《逍遥游》。

《春江花月夜》与《逍遥游》中,生命空间在被拓宽。这个空间,含物理空间、地理空间与心灵空间。其中有三个途径,从地面向天空,从可见的近向不可见的远(知道虽看不见,但存在),从自我的内在向外。

《逍遥游》里的人,在关注大自然的变化,选择,生息。《论语》一直在讲人,人在各种关系中,指导人如何在关系中存活下去。庄子的伟大,是他把人,从人与人的紧密相处中分离了部分出来,“与天地自然往来”。他也讲人和人的关系,但开拓了新的出路,这是他的伟大,他也在试图定义游走在人间的“神”。他讲解时间、空间,讲生死。讲的是物理与哲学,而且有一个我们至今没能到达的高度。从这一点上讲,后世没有能与《庄子》相提并论之文章。若不拘内外,鸠莫罗什在公元402年翻译的《金刚经》能与之共同一水平。笔者从两个角度看《金刚经》,其一,它是一部文字、结构、思想一流的文学作品,用对话形式撰写的。其二,它是一部了不起的翻译作品,没有能力去读翻译前的原文是笔者的遗憾。庄子——此是实名与匿名不考,他与人解剖生命的内在,生命如何完成、如何被消耗。而且,他是如此从容、有趣、丰富、渊博。完全会忽略他是在一个物质、科学生活极贫乏的时代,同我们谈论着这些精神事件,细碎的情绪毫毛或生死大事。笔者也敬佩他强大的预言力——为文者不可丧失的珍稀品质,这种预言或预判,来自伟大的观察,对人、自然、社会、时间,来自用已有知识在观察后思辩,非倚单一的某种知识或天赋之力。在很多方面,他都给我们以启蒙。如《逍遥游》开篇,讲一条鱼,生出翅膀,开始飞,飞了六个月也不停,击水三千里。人类那么早就有的关于飞行的梦想,嫦娥飞起来,很多生灵的飞,我们的神话里,从人到成为“神”的门坎之一是会“飞”,被看重的能力之一就是“飞”。现在的交通能力、航天科技,重点核心也是“飞”。每次在长途飞行中,看航空技术的进步,载人航天的实现,笔者都会想到《逍遥游》里这条鱼。

单独地、专一的解读古诗词,围绕字句出处、作品年份、背景、中心思想,固然是学理程序,但颇有拘泥。笔者以为,古诗词中令人着迷的、不可忽略的是其中“人”“物”的一些精神活动,比如唐宋很多熠熠生辉的作品里,人的某种精神形影从哪里来?来自前人文章?来自观察之实?在用典里消化、使用前人思想是一种,独立地、完全与前人撇清是一种。《逍遥游》《金刚经》《易经》之类文章中古诗词分类外,都或多或少是有古诗词的一个周边的意义。而后很多人的精神、作品,都是受其影响的。因而,用一个比较的眼光,和一些可以比照的作品,互相巩固、定义,不是有助于一个话题的成立,而是在差异与“同”中看到曲折与进步。陶渊明、李峤、张若虚、张九龄,一路过来,支起了一条线,九龄之后,到了王维入伍的时刻,一个和以往众前贤风范不同,新人着盛装进入队列,怀抱琵琶,一席金贵公子里外三新的华服。若将三百年的唐朝以四段分,王维打开的时段是盛唐,用盛装,用新衣新曲新词。王维之后,李白、杜甫、岑参、司空曙,依次加入,一条中华文脉渐成渐丰。这后来的人,也将到达于各种高峰,不同的属于各自独有的高峰。每一次开卷与他们相遇,都是一次仰望、攀缘高峰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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