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静
如水的月光,从窗户斜斜地投射进来,撒出一地银白的霜花。不远处,古运河的涛声穿过寂静的夜空,在屋子里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这是凌晨两点。
王金高起身用冷水冲把脸,揉揉充血的眼睛,又回到桌前,捧起这块深绿色的玉石。
这是一块河磨玉,来自1500公里外的辽宁海城析木河。亿万年前的岩浆烧灼和无数世纪的河水冲刷,让它在深沉沧桑的容颜下,又拥有了细腻润泽的内心。
“你我,都是大河的儿子。”王金高摩挲玉石,一叠光影在水波里荡漾、轻摇,并徐徐展开。
水乡的孕育
这条波光潋滟的河流,在王金高的生命里,已经流淌了48个年头。它的这一端,牵着王金高現在的立足之地——古城扬州;另一端,系着他当年的出生之所——水乡高邮。
1973年夏天,河网纵横的江苏里下河地区高邮县龙奔乡和平村,一座低矮简陋的农舍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是个俊小伙!”然而,接生婆的道喜没能让床上的产妇和床边的农夫展露笑颜,因为他们的日子太难了。
村子四面环水,仅有一条狭窄土路与邻村相连。道路晴天坑洼不平,雨天泥泞如浆,村民外出售卖农产品、采购生活用品,都要折腾得浑身散架。全村20多户人家,绝大多数都守着水网中的小块田地和自家的一条木船,过着田里刨食、出行摇橹的艰苦生活。而这个男婴父母,又因太老实本分,日子过得格外紧巴,家里除了几条桌凳和一张板铺,再没一件像样的家当。
“咱过得苦,就指望儿子捧上金元宝啦!”夫妻俩请识字的先生给儿子取名“金高”,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顶“穷帽子”。
村边的河流四季换景,不息涌动。啼哭的婴儿也渐渐长大,田野里多了一个会掏螃蟹、会割稻谷的少年。他将螃蟹拎上集市,换成几张钞票;将稻谷码到田头,给家里添上几个工分。父母心疼地抚摸他的头,他却擦擦脸上的汗珠,咧嘴一笑。
又过些时日,少年背起书包进了学校。在学校的一众孩子里,老师很快注意到了他:“这孩子,脑瓜灵,坐得住,学啥一点就通。”
不出老师的意料,几年后,金高顺利考上了高中。但这时,他最为疼爱、学业同样优秀的妹妹面临小升初。“你俩都上学,家里负担不起啊……”父母无奈的眼神让王金高默默低下了头。第二天,他将自己的书包、文具递到妹妹手中:“哥去学门手艺,照样能够撑起门户。你一个女孩家,读书才能有出息。”
在妹妹婆娑的泪眼里,王金高背上木锯、刨子,跟随乡邻外出当了木匠。桨橹咿呀,河水潺潺,不出两年,王金高打的家具就出现在了自己和村邻的家里。一看模样,周正规矩;再摸线条,流畅光滑。“手上功夫不错。”村邻啧啧称赞,父母眉头舒缓。
“这样灵巧的年轻人,不正是咱需要的吗?”20世纪80年代末,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龙奔也开了一家玉雕厂,厂长印巨海四处寻觅能顶用的工人,王金高进入他的视线。
“小伙子,来咱厂干吧,搞玉雕是个上等活,干净、精细,接触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当木匠和农民强多了。”老印的一席话让王金高动了心,1991年7月,他收起木匠家伙,拍去身上刨花,跟随老印进了厂。
那个年头,几乎所有的乡镇企业,都处于一种激情勃发的状态——没有不会做,只怕不敢做。“龙奔玉雕”,这个没有任何玉雕基因的工厂,也依靠外聘几名扬州玉雕师傅隔三差五来厂指导,而做起了“夜光杯”“玉石健身球”等产品。
工厂规模小,玉雕机只有几台,刚进厂的徒工只能轮流上机练练手。这种“打渔”式的学艺节奏,让不少徒工很快心生倦怠。王金高却与众不同,上机时铆足精神,下机后又凑到师傅跟前,仔细观察师傅的一招一式。傍晚,师傅和工友都下了班,他仍然一个人待在车间,捧着半成品反复端详、比比划划。
夜色下的河流,如吟如唱;田野里的琢玉声,如叩如问……
3个月后,印厂长惊喜地发现,这个进厂时间最短的小伙子,却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最圆最光滑的玉球。他做的夜光杯也匀称光洁,几无缺陷。他甚至仅看了一眼师傅做的玉链条图片,就自己动手做出了几节规整亭匀的链环。
“用心、灵光,有培养潜力!”厂长一高兴,便带着王金高,往扬州的几家合作玉器厂跑,让他开眼界、长技术。
在桨橹声中长大的王金高,第一次顺着河流,来到了另一片土地。
激流的选择
这片土地,因河而生。春秋时代,吴王夫差在此挖邗沟、连江淮,开启逐鹿大幕。奔流河水边,邗城巍耸峙,一座繁华城池书写千年诗篇。
“十里长街市井连”“夜市千灯照碧云”……诗里行间,写不尽锦绣盛景。“鸾环拾翠来”“玉佩杂繁缨”……环佩声中,听不够金玉回响。庄严大汉、绚丽盛唐、盐运大清,历史上的三次繁盛,使众多琢玉巧匠云集扬州,并留下“秋山行旅图”“大禹治水图”等旷世杰作,“天下玉,扬州工”由此名播四海。
踏上这片土地,王金高得以走近诸多玉雕高手。每一次晤面,每一次交谈,都让他兴奋不已: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才是玉雕的大河!我是一滴水珠,我要汇入它的怀抱!
王金高留在了扬州。1996年,扬州玉雕大师焦一鸣偶然见到他的作品,认为他造型能力不错,出手大气利落,是个做器皿、炉瓶的好苗子,遂将他收入门下,亲自指导。
“跟着焦大师,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差距。师傅的构思设计、轮廓造型、布局结构、纹饰搭配,对我来说,都是教科书般的存在。正是这些差距,让我一天都不敢懈怠。每天向师傅靠近一点,我才吃得下,睡得着。”那段学艺的日子,让王金高如春蚕褪皮,不断地作别过去,迎来成长。
在焦大师的悉心指点下,王金高参与制作了数十件炉、瓶、盒等作品。“造型要新,风格要雅,做工要精。”师傅的要求,在一次次的开料、磨削中,深深刻进他的心里。
小溪流出山谷,但依然记得山间的源头。王金高无法割舍自己的家乡,每隔十天半月,就会乘坐3小时班车,回高邮看望父母。到了农忙时节,他还会请上几天假,帮着父母播种、收割。
“这娃心眼善、手艺好,难得!”乡邻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没多久,就热心地为他当起了红娘。女孩相貌水灵,性格温柔,持得一手缝纫好技术,家底也比王金高家厚实。父母担心女儿嫁过来受苦,女孩倒是一笑:“有他这个人,我啥苦都能吃。”
1996年腊月,在小村的两间旧瓦房里,王金高娶回了他的新娘。蜜月初度,王金高打算辞别妻子返回扬州,村支书找他谈了心:“村里急需人才,你聪明,见识又广,回村管财务,为家乡做点贡献,怎样?”
王金高是个重感情的人,又见支书说得这般诚恳,只得答应试试。他给师傅焦一鸣打电话,说想暂时换一种生活。师傅平静地回复了一句话:“走好每一段路,就像做好玉上的每一根线条。”
溪流折回了山间。在这里,王金高拿出做玉的那份细致劲儿,将村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支书和村邻对他的表现都很满意。但几个月后,王金高发现,这份看似风光的工作,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内心的快乐。他深深怀念琢玉时的那种安宁、那种成就感。
“做玉才是属于我的路。”他决定放弃这份“村官”工作。不少亲戚和村邻难以理解,妻子却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才能走得更远。”
在妻子的全力支持下,1998年,王金高回到扬州,重拾琢玉手艺。走过一年的弯路的他,格外珍惜与玉相伴的时光,手艺提升很快。一位外地老板看中了他,开出高薪想把他“挖”走。女儿刚刚出生、急需用钱的王金高,也曾动过心,但思考再三,他拒绝了这份邀请:“赚钱的机会将来会有,但学艺的机会不是随时都有。趁着年轻,把手艺学精才是最重要的。”
认准了道的王金高,把目光瞄向了更高的山峰。扬州另一位以做炉瓶器皿见长的玉雕大师高毅进,曾获中國工艺美术品百花奖金杯奖,王金高诚恳拜访,表达学艺愿望。对他不甚了解的高毅进,让他先做一个月试试,但刚过半个月,高毅进就拍板将他留了下来,并开出了优渥的待遇。
江海的呼唤
此时的高毅进,正谋划几件更具新意的作品,以备战更高层次的赛事。出于对王金高技艺水平的信任,他让王金高全程参与了白玉“三脚链条圆瓶”和白玉“海棠兽耳炉”的制作。
“这么复杂、贵重的作品,我能行吗?”起初,王金高着实有些胆怯,但在高毅进手把手指点下,他很快就能将高毅进的意图转化为手下的线条飞扬、玉花绽放了。
两年多的制作过程中,王金高经常向高毅进反馈自己的学艺心得:“无论什么类型的器皿,都是由点、线、面组成的,只有把这几个基本元素做到精益求精,才能成就一件优秀的作品。”
王金高的感悟让高毅进十分欣慰,他觉得,这个徒弟真正学到了自己的精髓。
2003年,在第二届中国玉石雕刻作品天工奖评比中,王金高参与制作的这两件作品均获得了金奖。喜讯传来,高毅进开心地请徒弟们撮了一顿。席间,他特意满斟一杯酒,走到王金高面前,真诚致谢:“作品的成功,有你一份不可或缺的贡献。”王金高却腼腆一笑:“感谢您,给了我认知美、创造美的能力。”
高毅进期待着与王金高的再次合作,但不久后的一天,王金高敲开他的办公室,向他辞行:“您对我恩同父母,但儿女长大,总要独立生活,我想自己闯荡一把。”
一阵不舍在高毅进的心里涌起,但他依然爽快地向王金高伸出了手:“你是一个有追求的人,我支持你!”
王金高的胸中热流激荡,他紧紧握住了面前这双宽厚的大手。
2003年9月9日,在扬州市东郊的一个简陋院落里,由王金高担任法定代表人的金阳高照玉器厂挂牌开张。王金高,这个从水乡田间走出的玉雕徒工,经过12年的打拼,终于走上了自主设计、制作玉器的道路。
“这几年,我一直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向前走,做你所能做的一切!现在,我听从这个召唤,开办自己的工厂,创作自己想做的题材和作品。”王金高向妻子解释办厂初衷。
妻子深深理解。结婚8年,王金高的一颗心都放在了做玉上,家里的事儿一股脑全丢给了妻子。王金高的母亲身体不好,经常住院治疗,每次跑前跑后办手续、夜以继日的陪护,都是妻子一人承担。女儿上学接送、出席家长会,也是妻子全权负责。繁重琐碎的家事,将一颗掌上明珠硬生生磨成了一个女汉子。
“你放心地往前走,我永远是你的后盾。”妻子将一张存折塞到王金高手中,柔声说道。
一行热泪,从王金高的眼中蓦然涌出:“钱啊钱,年少时曾经无比鄙视的东西,这些年却一次次地显示出它的威力。而你,总是在我几乎被它击垮时,及时雨般地伸出了援手!”
王金高清晰地记得,从辞了村官回扬州,到女儿上小学之前,自己与妻子都处于两地分居状态。为方便回老家探望,自己拿出从牙缝里省下的积蓄,又向扬州朋友筹借了一些,凑出5000元买了一辆摩托车。可就在妻子分娩的那天晚上,这辆车被小偷“顺”走了!王金高伤心得几夜没合眼,妻子却不声不响地向娘家拉来一笔“赞助”,重新为他买了一辆。
在老家的乡邻们眼里,做玉雕的王金高是个高档手艺人,日子一定过得挺滋润。可王金高最清楚,一个奋力攀爬的学艺者,生活只能维持在基本线,自己来扬州10年,连个巴掌大的房子也没挣下。
而现在,家里的日子还没缓过气来,王金高又要办厂了。办厂就得有源源不断的玉石原料,而玉石的价格又年年在涨,这笔钱该去哪儿筹呢?就在他急得上火时,妻子送来了这张由兄弟姐妹凑出的10万元存折,他怎能不潸然泪下!
揣着这张存折,王金高开始了他的寻梦之旅。他去各大博物馆看玉器展,提升鉴赏能力;他结交玉石源头供应商,采购优质原料。2004年,他在中央电视台看到一则报道:清代宫廷藏品玉器活环麻花手镯的制作工艺已经失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金高骨子里那股爱挑战的劲头迸了出来:“我倒要试试这个绝活!”
他通过图书馆和网络,查阅大量资料,并反复琢磨,不断尝试,终于悟出了这种手镯的制作规律和技巧。同时,他还对手镯进行改良,于2011年成功地将缠绕道数由五旋增加为六旋,使手镯更加圆润和紧凑。
“清宫绝活不但复苏,还更精彩了!”在业界的赞许声中,王金高制作的活环麻花手镯于2014年荣获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银奖;2015年获中国玉雕玉星奖最佳工艺奖;2016年获批国家外观设计专利。
潮头的搏击
走别人未走之新路,登别人未登之高峰。试制手镯成功的王金高,没有停下创新和攀登的脚步。为提高自己的美学修养和设计能力,他在已取得大专学历的基础上,又于2009年至2016年先后赴南京艺术学院和清华大学进修,系统学习工艺美术和艺术设计等方面的理论和知识。
“这两次进修,让我打开了眼界,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学习归来,他有了新的思考。
2014年,王金高得到一块色泽葱绿、质地纯净、形状纤细的上好碧玉,一番端详后,他觉得这块玉适合做一只长瓶,但常见的瓶身要么方得见棱见角,要么圆得如柱似球,都美得不够惊艳。
此时,多年的品鉴和学习发挥了作用。王金高用数晚时间画出了设计图,并随即动手雕琢。他将瓶身造型首创为上圆下方,即瓶口和瓶颈为圆形,瓶肩以下为长方形,上下之间过渡柔和、线条流畅。方形瓶体的四面转折处,他将传统的硬折改为弧折,使得无论是对瓶观赏还是握瓶把玩,均能手眼双畅。
传统工艺中的玉瓶,通常会在瓶体上饰以各种图案和纹样,以显示雕工的精致和繁复。王金高却认为,大道至简。他将这只玉瓶设计为通体光素,唯一装饰是瓶颈处的香草纹对耳。
王金高的理念赢得了知音。2017年11月,他带着这只福满乾坤瓶飞赴法国巴黎,参加在卢浮宫举办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来自世界各国的艺术大师和参观者,纷纷在这件作品前驻足品赏,并评价其洗练优美、高贵典雅,是一件真正的玉雕艺术品。
“优秀的艺术品,应当外表阳春白雪,内核连接人心。”福满乾坤瓶的成功,让王金高对玉器受众的心理有了更为准确的把握。2016年,他从寻常百姓过年、待客所用的果盒中得到灵感,选用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精雕细琢了一只寓意幸福和美的多宝盒。更有心的是,他还在果盒里盛满了美食,沁黄糖玉做成的花生、玛瑙做成的桂圆、巴陵石做成的红枣、砗磲做成的开心果……逼真得让人一瞧就会嘴角生津。
“王金高做的东西,新!”业界的评价十分一致,而这一点,也是王金高自己最注重的。2011年至今,他几乎每年都会推出几件新作品,其中10件獲得国家外观设计专利,成为全国同行“吃螃蟹”第一人。20余件作品在各大比赛和展览中获得金奖。他本人也相继获得“扬州市工艺美术大师”“扬州玉雕非遗传承人”“江苏省工艺美术名人”“中国玉石雕刻大师”“中国青年玉雕艺术家”“中国玉雕大工匠”等荣誉称号。2020年,他又被扬州市政府授予“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
水底的探险
在很多人眼里,拿奖拿到手软、头衔戴了一堆的王金高,已是功成名就,后半辈子完全可以吃吃老本,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一些心疼他的朋友,有意想让他过得轻松些,主动给他介绍了投入精力少、获利却颇丰的投资项目。还有些朋友,直接为他安排好了一整套的远足计划。可从2018年夏天起,王金高就在朋友圈没了声音,约他喝顿酒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已经放不下你了。”月色下,寂静的工作室里,来自遥远大河的玉石光华闪烁,王金高抚玉凝思,喃喃自语。
这块被悠悠河水浸润无数岁月的玉石,身坯敦厚而又润泽无瑕,阅玉无数的王金高打心眼里萌生爱意,他决定用这块稀世美玉琢一件稀世之作。何谓稀世?他给自己提出了要求:造型独一无二,雕工前无古人。
思索中,王金高推窗远眺,只见夜空澄明,天地辽阔,仿佛一望无际的塞北原野。“塞北扁壶——析木扁瓶!”一个意象跳入王金高的脑海。
扁壶,是中国古代游牧民族爱用的一种盛水器皿,存世数量不多,且仅见于皮具、陶器、铜器和瓷器。王金高将这种不常见的造型移植到即将雕琢的作品中,并减省壶嘴,改壶为瓶。同时,将瓶颈与瓶肚的连接线,由通常的水平改为独有的凹曲。如此一来,整件作品便似瓶非瓶,似壶非壶,而且更加圆润活泼,令人过目难忘。
“气质如兰,才华比仙”,这一形容女子内外兼修的诗句,在王金高看来,同样适用于琢玉。瓶形确定后,他又在雕琢工艺上动足脑筋。瓶肚两面雕琢5个吉祥童子,或骑象,或采灵芝,或抱仙桃,寓意五子登科、欣欣向荣。
俏色利用是衡量玉雕技艺的重要标准。王金高对这块析木玉上的三处俏色均作了巧妙而贴切的利用。一处在玉料上部,形似几根细细的金线。他将此处做成瓶盖,几道金线仿佛是升腾而起的太阳。另一处在瓶肚侧面,为一块弯弯的浅黄色礓皮。王金高将它琢成一弯月亮,下方再添几缕行云,恰似一幅《流云追月图》。
还有一块位于瓶体外部,色泽呈罕见的金红。通常情况下,器物之外的玉料应当切削去除,但王金高对这块俏色太过喜爱,便沿其四周起出一枚直径为3厘米的圆形玉牌,上雕太极图案,俏色则修饰为一丛燃烧的火焰。随后又从玉牌身上连出7节玉链,与瓶盖相接。拎盖而起,一阵悦耳的玉石叮当声里,庄严圣洁的太极之火冉冉升起,与云朵、月亮、太阳相映生辉。
瓶膛之内,王金高决定实现新的突破——活环内链,即用内雕手法,琢出两根玉链和一只直径大于瓶口、能在瓶膛自由活动的玉环!
“难度无法想象,简直是水底探险啊!”师傅焦一鸣、高毅进,还有扬州玉器厂的老领导,都对这一设想表示出极大的惊讶和担心。因为类似手法只在20世纪80年代,由扬州玉雕大师刘筱华、陈荣贵运用过。但那是在一只连体白玉双瓶里,雕出一根连接两盖的玉链。而现在,王金高却要在更小的螺蛳壳里做出更复杂的“道场”,且不说在里面辗转腾挪了,就是“道具”也没法进身。
“就当探一回险吧,失败了,大不了还回乡下。”王金高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再不言语。他把自己关进工作室,吃饭、睡觉全部就地解决,连周末也难得回家与妻子女儿团聚。他给在老家的父母打电话,说自己最近在忙一件重要的事,暂时不能回去探望二老了。
王金高在“太极之火”的下方,设计了两根长24厘米的玉链。而如此长度的链条,必须盘卧在瓶膛内,这就需要事先计算好每节玉链的尺寸,规划好链条的弯曲走向。连续十多个昼夜,王金高在一沓纸上算了又算,画了又画。终于有一天,他将铅笔抛到空中,欣喜大叫:“我算出来了!”
依据图纸,王金高开始向膛内掘进。借着从瓶口照进的一点自然光,他像考古工作者在古墓中寻找文物那样,小心翼翼地探进膛腔,一点一点地磨去多余玉料。
随着掘进的不断深入,自然光已无法从直径5厘米的瓶口进入瓶膛,手电筒也只能照亮局部,雕琢几乎处于盲作状态。为避免预先设计的链条受损,王金高特制了一套长柄工具,缓慢而精微地掘向深处。他的速度减缓到了每周只能雕琢一节链条,整整一年,总共66节的双链才告完工。
“琢好玉环,天就亮了!”王金高难得地给自己放了个假,早早锁上工作室的门,与妻子相约去外面吃晚饭。但他走向楼梯时,突然发现,台阶变得暗影重重、一片模糊!
妻子火速赶来,送他去医院检查。“你用眼过度,再这样下去,就有失明可能。”医生给他下了“强制休息令”, 他却冲医生直叫:“这怎么行,我的作品还没完成哪!”
医生摇摇头,妻子扯起他的袖子就往外拖:“走,当真要玉不要命吗?!”
在妻子的“看守”下,王金高在家老老实实躺了7天,视力渐渐好转。可到了第八天,趁妻子出去买菜的工夫,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怀里揣支眼药水,又奔进了工作室。
由于位于瓶膛最深处,玉环的整个雕琢过程都需要凝聚目力、悬空手腕。王金高强忍眼睛和臂膀的极度酸胀,咬牙坚持着。汗珠,一滴一滴,从他的额头溅落到黝黑的瓶膛里。
暮去朝至,暑尽秋来。2021年的一个秋日,在王金高的手中,直径6厘米的玉环终于脱离瓶壁,稳稳当当地悬垂于双链之下,摇曳于瓶膛之内!
活环内链瓶成功了,前辈、同行纷纷前来观赏,并由衷赞叹:“你将不可能变为可能,让玉雕技艺前进了一大步!”
在众人的喧哗声里,王金高退至窗前,眺望不远处的滔滔河水。“大河,我的足音你听见了吗?”他抚摸半头霜花,在心底追问。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