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石罢相后诗中的“花”意象

王子佳

摘要：王安石一生两次罢相，第一次于熙宁七年（1074），天灾致使北宋王朝内忧外患，为维护朝堂局势，远离朝堂;第二次于熙宁九年，新党内部争斗、痛失爱子、君臣离心使他对朝堂变法局势彻底失望远离朝堂。两次罢相的原因不同，心境不同，那所创作出的诗作所蕴含的情感亦大不相同。笔者将从“花”着手，以王安石的两次罢相为背景，研究两次罢相后所作的关于“花”的诗作，对个案进行分析，研究其中所蕴含情感的差异、风格的不同、所表达内容的差异。

关键词：罢相    “花”意象    情感

王安石作为神宗时期熙宁改革的主导者，不仅在政治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文学上的造诣与思想同样为北宋文学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一生两次罢相，不同的原因使他产生两种不同的心境：第一次罢相的壮志难酬，第二次罢相的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与两次不同心境相对应，他两次罢相期间诗中的“花”也迥然有异，所体现出来的意境同样迥然不同。“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王安石将两次罢相后的内心情感世界通过诗笔描就“花”意象表达出来，而这无疑就形成了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其中，第二次罢相后所作花的诗句最为著名，并且诗歌意境优美，形成了著名的“半山体”。

一、“花”意象概述

王安石现存诗作一千六百五十二首，题材广泛，包罗万象。根据穷尽法原则统计，其中涉及花的诗有一百三十六首，约占总数的十二分之一，其中在第二次罢相后涉及花的诗有七十一首，约占全部涉及花诗作的二分之一。由此可知，王安石涉及花的诗句绝大部分是在第二次罢相后所作。诗中所涉之“花”大部分是生活中常见的植物的花朵，诸如梅花、杏花、荷花、杨花、梨花、菊花等，它们形之于以下一些诗句中，如“春风自在杨花”（《清平乐·留春不住》）、“都城花木久知春”（《宋城道中》）、“深感杏花相映红”（《独行》）、“斜倚水开花有思”（《金明池》）、“卉花何其多”（《霾风》）、“花落填沟无数桃”（《散策》）、“辛夷花发白如雪”（《书堂》）、“闻有名花即谩栽”（《耿天鹭许浪山千叶梅见寄》）、“蛮榼花前想自随”（《寄张先郎中》）、“山花如水净”（《两山间》）、“雨后余花满地存”（《题北山隐居王闲叟壁》）、“海棠花下怯黄昏”（《禁中春寒》）、“水花红四出”（《揖仙阁》）、“吹花嚼蕊长来往”（《乌石》）、“台废治花繁”（《迸月》），等等。他的诗作不仅有这些在诗句中的提到的花，更有近二十首直接以花为题目的咏花诗，并且诗作内容同样对花进行描写，例如《梅花》《北陂杏花》《咏梅》《海棠》《杏花》《红梅》《荷花》《石竹花》《残菊》《咏菊二首》《次韵杏花三首》《木芙蓉》《独山梅花》《李花》《黄花》《城东寺菊》《沟上梅花欲发》《和晚菊》《徐熙花》《新花》等等。

王安石对“花”的描写，不仅是对自然中存在的景物进行歌颂，更多的是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将情感寓于自然景物当中，形成物我相统一的境界。将内心的喜怒哀乐在自然界中找到一个寄托物即“花”，再通过多种手法表现出来，达到情、花、景相融合的局面。尤其是在第二次罢相之后，王安石诗的整体诗风发生变化，不再是对现实主义的批判、对民生的热切关注，以及忧国忧民的感慨，而是受到生活环境以及佛家思想影响，内心沉闷得到释然，倾向于生活杂感，多体现出自由悠闲的恬淡。

二、从第一次罢相看王安石的“花”意象

由史料可知，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并非心甘情愿，只是在局势压迫、神宗动摇、保守派紧逼等原因下不得不辞相，因此心中有愤懑不平之气，在江宁创作出不少诗词作来表达自己壮志难酬，所作诗句中都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多是孤芳自赏之感，将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在诗句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时从诗句中我们也能感受到王安石对变法的执着，尽管自己不再身居高位，但是自己依旧会像之前一样关注变法的动态。从这一阶段诗中“花”意象分析，经历第一次罢相的王安石创作风格同之前相比，并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诗歌主要以社会意象为主。在这一阶段，王安石的所作的“花”并不多，但却有佳作——七言律诗《独山梅花》。

“此诗当为王安石1074年第一次罢相居江宁是所作。盖是年春旱，郑侠上流民图，安石乃六上札子乞解机务。诗中所云，乃愤语也”①。王安石刚刚罢相，心中有许多不平之气，诗歌中因而蕴含有激烈的感情冲突。对“独山梅花”进行描写，“独山”也就是地处偏僻，无人到达的荒山，梅花“半开半谢荆棘中”，讲梅花处于即将属于又将作别自己的季节，正如作者在变法之际罢相，远离自己熟悉的朝堂，生长在“荆棘”中，这环境何尝不是诗人此时深处的政治环境的写照：无人欣赏、自开自落，但是梅花孤高、不屑世俗、高洁不屈的品质使其即使无人欣赏、即将凋零，依旧会绽放自己。

首联对梅花的开花状态以及生活环境进行描写，运用寓情于物的手法，暗讽现在的国家情况就像是梅花生长的环境一样，充满艰辛。正值危难之际，国力衰弱、经济萧条、变法受阻、民生乏力，而自己就像这独山上的梅花一样，即使不被人理解，被罷相，自己仍旧会坚持自己变法的信念，人虽在草野，但仍旧关注朝堂变法之事。颔联“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用比喻的手法写梅花的不幸，其中“美人”“志士”既是拟物，也是将人的身世之感带入其中，壮志难酬，国家正处危难之际，但却在最需要人才的时候埋没人才，来表示自己对于罢相这件事的不满。“零落”表达作者的无奈，时光凋剥但自己无能为力，“憔悴”表明作者遭受罢相之苦，受痛心疾首之伤，但仍坚守变法的理想，两处皆表达诗人有变法强国的理想，但保守派阻挠、天灾、内忧外患使他无法施展才能。颈联“亭亭”“漠漠”相对，用来描写梅花的形态与味道，萧瑟的梅花在寒冬开放，但梅花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生活环境艰苦而放弃自我，它选择高洁、孤傲地绽放自我，并且让自己所散发的香气随着呼啸的北风向远处飘散。这也像王安石本人一样，即使变法的环境困难，变法受阻，但是他依旧能够坚定自己的信念，不改自己的变法理念;尽管在朝堂上遭受顽固保守派的攻击，依旧坚持自我，让变法像梅花的香气一样惠泽天下百姓。尾联“移栽不得根欲老，回首上林颜色空”发表感慨，独山梅花因根欲老不能移栽，上林苑却缺少独山梅花这色彩绚丽的花朵。讽刺国家不重视人才，急需人才之时却仍埋没人才，能人异士不能施展才华，不能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同时也表现出王安石虽已罢相，但不忘朝堂之事，时时处处为国家、改革考虑。

作者从“花”特定的寓意着手，《独山梅花》中“亭亭孤艳带寒日，漠漠远香随野风”通过描写梅花的形态、生存环境、香气来表达自己的高洁、不流于世俗。通过对花的描写来表达自己虽被贬谪，但自己仍旧支持变法，即使不在朝堂，也会时时关注着朝堂局势与民生疾苦。从创作风格来说，这一阶段的诗作虽然是通过寓情于物描写，但没有完全流于寓情于物诗的委婉，而是延续王安石在罢相之前诗作的直接、现实，有“逋峭雄直之气”②，直抒胸臆、直截刻露之感跃然纸上。

三、第二次罢相后诗中“花”意象

再次罢相的王安石带着无尽的疲惫、失望、痛苦回到江宁。经历改革挫折、理想破灭、爱子夭亡一个接一个打击，致使王安石诗风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并直接催生了“半山体”的产生。这一时期的王安石诗作主要包括两个内容：一是描写田园风景及隐居生活，“借玩山水消激愤”;二是宣扬佛法禅理，以求得到精神上的解脱③。与王安石同时期的黄庭坚曾这样描述：“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警觉、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④“半山体”形式上以绝句为主，很少长篇古体;艺术上讲究炼字、对仗，意境优美含蓄，具有很高的艺术性。

对于王安石在这一阶段的诗作，众多研究者纠结于王安石在创作时是真正的归隐，旷达乐观，享受宁静闲适的生活，还是将自己的悲壮借清新闲适的诗句表达出来。单看任一观点，都是片面的，因为王安石是一个具有复杂情感的人，不止有单一情绪，所以王安石这一阶段涉及“花”的诗句或者其他诗句都需分为两部分进行分析：一是用雅丽精巧、轻灵明快的“花”意象表达对大自然的欣赏以及自己日常生活的闲逸、舒适、满足;二是借“花”的品质、状态来表达内心的孤高、孤寂、苦闷以及对朝堂变法的牵挂。

（一）真正享受宁静闲适生活——轻灵明快之花

罢相之前的安石身居相位，时时处于明争暗斗及冗繁复杂政务中，难得暇时顾看花木;罢相归江宁后，闲暇终日，将自己置于山水之中，“情以物迁，辞以情发”⑤，每日面对美景，心情悠然自得，从而能创作出一首首深婉含蓄、雅丽精工的诗作。“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金山寺，欲入城，则乘小船，泛潮沟而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⑥。这不仅记载了王安石的日常生活，同时也表现出罢相后王安石的随性、洒脱。这种随性洒脱在涉及花的诗句中也有所体现。《初到金陵》“江湖归不及花时，空绕扶疏绿玉枝。夜直去年看蓓蕾，昼眠今日对纷披”，表达出罢相后的王安石内心的满足、闲逸、舒适;《半山春晚即事》“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床敷每小息，杖屣或幽寻。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写出王安石罢相后生活的悠然自得;《杨柳》“杨柳杏花何处好，石梁茅屋雨初乾。绿垂静路要深驻，红写清陂得细看”，写出罢相后常游览自然风光;《北山》“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反映了诗人所处环境的悠闲，也写出诗人心无挂念的超脱之情。此外，还有《书湖阴先生壁之一》《金陵即事三首之一》等均是借“花”来反映诗人悠闲生活的诗作。

（二）寓悲壮于闲谈中——孤寂苦闷之花

自庆历二年（1042）王安石初次任职到熙宁九年（1076）第二次罢相，王安石为官三十四年，尽管第二次对于朝堂、变法不再有执念，但是为官三十四年，岂能完全忘下，关心朝堂局势、关心变法进度就像一种习惯、一种惯性推着他向前，会不由自主涉及此方面的内容，所以在第二次罢相后时有彷徨苦闷、寂寞孤寂之感，这情绪就促成了许多花意象进入其诗中及众多的咏花诗。

《杖藜》：“杖藜随水转东冈，兴罢还来赴一床。尧桀是非时入梦，固知余习未全忘。”这首诗在《蔡宽夫书画》中有记载：“荆公居中山，一日昼寝，梦有古衣冠相过者，貌伟甚，曰：‘我桀也，与公论治道，反复百余语，不相下，公既觉，尤汗流被体，因梦语客曰：“吾习气尚若是乎”，乃作小诗识之。’即此诗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安石在梦中都在讨论治国之道，可想而知，他根本不能真正地放下朝堂变法之事，所以在第二次罢相的诗作中有部分看似在描写自然景物、日常生活状态，但更想表达的是内心的苦闷、彷徨孤寂以及举世无人相知、怀孤往之志的无奈。清代吴之振说过：“安石遗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谈之中。”⑦远离庙堂但心中依旧有坚信通过变法能改变国家命运的王安石，就是将内心变法过程曲折艰难的悲壮之情利用对山水花木的闲谈表达出来。如：《载酒》“载酒欲寻江上舟，出门无路水交流。黄昏独倚春风立，看却花开触地愁”，表达出诗人内心的愁闷、孤寂;《重将》“重将白发旁墙阴，陈迹茫然不可寻。花鸟总知春烂漫，人间独自有伤心”，写出了诗人彷徨落寞、苦闷;《北陂杏花》“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写出诗人不流于世俗、不屑与世俗为伍的坚定态度;《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是在自喻如同梅花一样高洁。这些涉及“花”的诗作都表现出诗人内心的彷徨孤寂、苦闷。

从总体来说，在这一阶段，关于自然界中“花”意象明显增多，并且这一时期描写“花”意象的诗句不似第一次罢相后所作的诗句，虽然同为咏物，但没有第一次罢相时的直抒胸臆、直截刻露之感，这一阶段多意境优美含蓄、宁静闲适具有很高的艺术性，并且在艺术上讲究炼字、对仗、精深简谈、轻灵明快。这些诗读起来深婉含蓄、雅丽精巧、清新淡雅，意境悠然，具有“深婉不迫之趣”⑧，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王安石现在真正地回归田园生活，享受大自然的宁静。王安石在第一次罢相之后，内心有许多不平之气，诗歌中因而蕴含有激烈的感情沖突。其中他所作蕴含“花”意象的诗中，利用“花”意象进行咏物，但有较为激烈的直抒胸臆、直截刻露的情感，常利用“花”意象来表达自己壮志难酬、郁郁不得志、抱负得不到舒展的愁闷之苦。经历了十个月的退隐生活，王安石被神宗再次征用，但变法的种种阻碍使王安石主动罢相，这次罢相的王安石不再像第一次一样内心充满激烈的感情冲突，而是对朝堂政务看淡，倾心向佛，寄情于自然。但远离朝堂、寄情山水并不代表自己放弃变法的信念，向保守派低头。在这一阶段“花”意象的运用中，所描写的“花”意象意境优美含蓄，常常托物言志，诗风实现了从“逋峭雄直之气”至““深婉不迫之趣”的转变，通过对这些意境优美的花进行描写，并将自己的情感寓于其中，来表达自己高洁、不流于世俗、坚定信念、绝不向保守派势力低头的高尚品质，将自己追求的人生理想外化于各种“花”意象中。

①②③⑧王安石，李壁（笺注），高克勤（校点）：《王荆文公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页，第27 页，第24页，第27页。

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9页。

⑤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第377页。

⑥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四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5页。

⑦吴之振：《宋诗钞初级·临川诗抄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