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麻雀（组诗）

团聚

赶了一千里焦急的长路，

为了拔去故人坟茔上寂寞的枯草。

死去的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

相聚，祖母的身边围了很多人。

堂哥拨弄着烧纸，指着散落的坟包

对我说，就像割韭菜一样，

不用多少年，老的一茬就割完了。

堂哥年轻，从不避讳谈论死亡。

二伯、三伯和父亲蹲在墓碑前，

摆上贡品，饺子、丸子和糖果，

倒上酒。二伯斜乜着眼睛看向三伯，

他们依旧没有讲话，烧各自的纸。

他们很多年没有讲话了。在祭奠

共同的母亲时，他们团聚了，

并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此刻，他们三人的背影显得那么团结。

母亲的坟茔近在咫尺，却像个外人。

我挑了挑黄色的烧纸，那火焰

像是有什么话要讲，忽然蹿得很高。

雨中的麻雀

当世界安静时，麻雀

从热烈的时代中显现出存在。

体型那么小、颜色也灰暗，

翅膀还算是有力。从一根树枝跃到

另一根树枝，杉树微微晃动。

雨水沉重。麻雀轻盈，仿佛忘记了

自己是最普通最卑微的一种鸟。

又想起祖母曾告诉我：村子里

有过一个特别勤劳的男人。

耕地、播种、采摘白色的棉花，

清扫院子的积雪，认真地把井水

酿造成生活的甘甜。没有抱怨。

有一天，整个夏季的劳作结束了，

他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栗子树，

看到一群麻雀从树叶间簌簌着飞起，

忽然，他流下了眼泪。

樱桃林

樱桃是夏天的孩子，饱满，

圆润，露珠和阳光相爱的产物。

在一个樱桃成熟的夏天，我们

来到山腰一片茂盛的樱桃林。

我为她采摘殷红的果实，用这些

闪光的东西去装饰她的裙子，

去铺满属于两个人的白色梦境。

她让我年轻时的岁月，带着樱桃

凛冽的色泽，和一层幽微的红雾。

这一生，分别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从不同的睡眠中醒来。

牙齿与牙齿间的缝隙告诉我，

梦中的樱桃林已被善妒的时间砍伐。

后来，当我偶尔经过卖樱桃的小摊，

摊贩的叫卖声发出一种提醒：曾经

有一片茂盛的樱桃林，存在过。

茶园

一夜春雨，大地换上单衣，

泥土潮湿的气息和芒草生长的

声音，总能勾起一些熨帖的回忆。

你亲近艺术，我选择接近自然。

蝴蝶衣袂飘飘，正鼓动春风

轻拂桃花，引得蜜蜂目眩神迷。

不远处，茶农们在茶园里劳作，

这充满欲望的春天与他们无关。

他们关心雨水、光照和土壤墒情，

关心一株茶树与多少个丰收有关。

汗水是咸的，而新茶是甜的。

碧螺春，这适合在春天吟诵的名字，

已然预知一片茶叶将要经历的全部奇迹。

十三岁

十三岁时的防震床是温暖的海洋，

我是一条海豚，是晴空下醒目的潜水艇。

顶针的存在是为了把所有的爱集中于

麦芒，把慈母的牵挂缝进远行的行囊。

故乡的大雪是一张厚厚的棉被，赖床的人

变成一片雪花，融化于棉被而杳无音信。

守着老房子和老槐树的祖母，从苦日子里

翻找出了甜的东西，红糖的重现让她感

到欣喜。

烟火有关的午后让我心安，炸丸子的滋

滋声

犹如摇篮曲，把一生的安慰都轻轻地放

在那里。

故人归

秋天穿上盛装，托着鲜艳的果盘

站在路口，等待心上人的归来。

葡萄熟了，很适合相爱的人互诉衷肠，

就用打理了整個夏天的葡萄来酿酒吧。

一颗蠢蠢欲动的种子，从春分起

就有了征兆，空气中有故乡的味道。

而苹果是挂在枝头红色的欣喜，

果核里，装满了我想对她说的话。

相爱的人，注定在秋天重逢，

不要辜负树上的桂花，树下的影子。

开元寺

一生中，你一定会走进某座寺庙。

佛祖宽容，无论众生喧哗或是

沉默，纵然香火缭绕使他落泪，

他都以温柔的目光

安慰那些匍匐在大殿里的香客。

每个到佛前祈祷的人，

都是装着心事的人。

那一天，她脚步轻盈，眉目流转，

年轻的僧侣在心中默念经文。

来到一棵菩提树下，她将新月

挂在一片微笑着的叶子上。

她对我说，在一棵相似的树下，

坐过佛祖，也坐过聆听偈语的男女。

那一天，当在一座寺庙漫步，

我们把呼吸放得很轻。

梵音响起，

榕树的胡子刚好垂到了地面，

微风吹过，人间巨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