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几位旅欧华人作家在中华文明的洗礼与加持之后,又置身于欧洲的文化氛围中,笔下的这一组散文,题材与风格各异,当下和历史交织,游记共叙事一色。六篇散文,宛如六只交错的觥筹,丁丁当当,悦耳动人,处处可见游子们血液里的炎黄基因,叙说中的汉唐气象。《风从北海来》,既有翔实可靠的史实,也盈蕩着灵动充沛的情感。在《何以龙舞维也纳》中,作者笔下的“中国龙”,宛如神秘而多彩的东方意象,在维也纳乃至欧洲的大地上,“舞出‘蛟龙入海‘金龙追珠的花样和昂首挺立、虎踞龙蟠的雄姿”。方丽娜的《托尔斯泰的林中草地》,是一篇探古寻幽之作,以几处庄园为背景,素描般勾勒出托翁的一生。岩子的笔触细腻真挚,《我本想打一个书架,却做了一行诗》一文,透露出一个写作者对另一个写作者乐此不疲的深爱,恰如文中所言,“为何在你走后,我才更加懂你。”《都市中的留白》,述说着身居大都市的作者,对一片荒地渐渐产生的情谊,深沉而凝重。奥地利作家安静的《沧海桑田,终成那一抹香槟色的盐光》,着眼于“盐”,笔下却处处见人类,见历史,见哲思,称得上一篇有滋有味的散文。
12月的叙尔特岛,收敛起“德国名流第一村”不可一世的傲气,在飓风、海啸、暴雨的频繁交替中冷寂了下来。冬季的太阳也像一个迟到早退的厌学生,它才不管这里的海滩早已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自然遗产的名录里呢,依然我行我素地在早晨九点才懒懒地露一脸,下午三点就躲进了天空的黑幕里,一连多日不露面也是常有的事。这个接近北欧的海岛与丹麦隔北海相望,堪称德国的天涯海角。从空中俯瞰,叙尔特岛的形状宛若一只舒展翅膀的仙鹤在翩翩起舞。
抵达叙尔特岛最大的枢纽站韦斯特兰时,正值中午。一出站台,迎面就看见四个醒目的绿巨人塑像矗立在“狂风”之下,他们中间还横着一只硕大的绿色旅行箱,这显然是旅途中的一家四口。只见他们一身夏季海边度假的清凉打扮,妈妈和爸爸的头发被撕扯得老长,哥哥和妹妹咧着嘴开心地大笑着,他们的脑瓜儿已经被海风吹得颠三倒四了,就连身边的路灯也是歪歪斜斜的。这一家似乎是来自火星的“风中旅行的巨人”,自2001年登陆叙尔特岛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出生于慕尼黑的艺术家马丁·沃尔克以他独特的视角捕捉到了叙尔特岛经常狂风骤起的天气特征,设计出这组后来成为韦斯特兰火车站地标的艺术品。
这个被称为“北海皇后”的德国第四大海岛,从我们下榻的里斯特港乘游轮穿过瓦登海,行驶40分钟就到了对面的丹麦,狭长的叙尔特岛面积不足百平方公里,最窄处仅一公里宽,站在岸边极目远眺,就可以瞭望到丹麦的领土。一踏上海岛,我就被那出人意料的天然之美震撼了,它美得令人感动、令人无语、令人叹为观止。
冬天,这个本该游人如织的旅游胜地那么空旷寂然,宛如悬在天边的仙境。一轮温暖的太阳平和地高挂在无风也无浪的海面上,像被一面光洁的明镜完全复制了另一个有暖阳、有金色云朵的天空。置身这样一个纯净祥和的世界里,我忘了旅途劳顿、忘了放下背上的行囊、忘了饥肠辘辘、忘了世间的一切荣辱成败、烦忧悲伤,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任灵魂飘飞,充分体味着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纯粹。直到天上的一轮和海上的一轮融为一体,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茫茫大海的尽头,我仍然难以置信,这真的是隆冬时节的北海之北吗?
叙尔特岛的清晨,沁人心脾的空气中弥漫着北海特有的气息,漫步在海滩上,此时气温很低,海风却是清冷而舒缓的,海面依然波澜不兴,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看不见一颗星星。我走走停停,一直心怀不甘地遥望东方,渴望海风渐渐强劲起来,哪怕寒气袭人,只要吹散罩在头顶浓重的云雾,天边就能透出曙光。然而,东方的天际铁幕一般被遮蔽得密密实实。看来,昨日为迎接我的到来,天公已经奉献出了冬天里最大的热情。
大海是天上掉落人间的镜子,此时的大海准确地折射出了天空灰蒙蒙的颜色,苍茫灰暗的海天之间,我仿佛是海风刮来的一粒孤独的沙,融不进这没有阳光普照的沙滩。这时,一阵湿冷的海风吹过来,挟裹着北海特有的凛冽,我连忙收紧羽绒大衣的领口,转身离开海岸,脑海中跳跃进白居易《浪淘沙》里的诗句,和眼前的景色是那么吻合:
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离开海滩,我被岸边一个个芦苇蒙顶的茅草屋吸引住了,那苫蔽成丘的古朴凝重与四野苍天融为一体,好像这里还是一个未被现代文明惊扰过的世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错觉,我眼前的茅草屋恰恰是因现代文明而延续下来的古老的手工技艺——苫房技艺。那些用于茅草屋顶的材料以前都是来自岛上荒原的芦苇,如今这些荒原已经属于自然保护区不能随便收割了。虽然苫房材料依靠外援,但苫房技艺却是卡慕芬匠人们世代相传的智慧结晶。这门技艺流传至今已经成为一门风格独特的建筑艺术,所以,这里每一个茅草屋都堪称一件价值连城的建筑艺术品,无论是明星富豪的隐秘别墅,还是公路旁的候车亭,甚至卡慕芬镇上富贵逼人的爱马仕、路易斯威登专卖店……都是风格各异的茅草屋。2014年,卡慕芬苫房技艺被收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
卡慕芬可真是叙尔特岛上一个神奇的所在,这里不仅浓缩了全岛的精华:浩瀚无垠的大海、神秘莫测的沙滩、独一无二的芦苇苫房、令人神往的红沙崖等等,还是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统一和独立的历史见证。卡慕芬的乌韦沙丘就是以1793年出生在叙尔特岛的自由斗士Uwe Jens Lornsen而命名的。1830年,身为律师和丹麦政府官员的乌韦撰写了一本14页的请愿小册子,一夜之间印制了9000份,他强烈呼吁该州摆脱丹麦的统治。这个叙尔特岛船长儿子的惊世骇俗之举扰乱了丹麦国家平静的田园生活并引起了政府的骚乱。乌韦的政治改革主张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失意的乌韦远走里约热内卢,并在那里完成了《丹麦和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联邦宪法》的撰写,这是他留给后世的法律和历史遗产。1838年,乌韦在瑞士日内瓦湖上开枪自尽。虽然历史学家认为乌韦生前患有躁狂型抑郁症,但他仍不失一位政治改革的先行者和德国统一的拥护者。
乌韦沙丘虽然海拔高度并不值得一提,却是叙尔特岛的最高点,德国有句谚语:“就算你登上了海拔2000米的高度又有什么用,只要旁边还有座3000米的高山,你的视野就会被它轻而易举地遮住。” 而海拔高度毫无优势的乌韦沙丘之所以在叙尔特岛上一枝独秀,正是因为它无遮无拦的辽阔视野,别说是山,它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登上110级木板台阶,目之所及是大海的潮起潮落和天空的深邃高远。随着一阵阵强劲的海风呼啸而过,脚下金黄色的芦苇不明方向地起伏着翻卷着,宛如滚滚麦浪。在海风带动着芦苇前后左右的摇曳中,芦苇根部的一丛丛绛紫色时隐时现,那是因芦苇的庇护而躲过了寒霜侵袭的欧石楠。在欧洲,紫色的石楠花是贵气和孤独的象征,不难想象,如果在夏末欧石楠盛季,漫山遍野的石楠花海在风中张扬着它们骄傲的孤独,该是多么壮观的绚烂啊!
这时,从荒原深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循声望去,只见一对新人正在绿顶红身八角形的防火灯塔前拍摄婚纱照。寒风不时地掀动着新娘薄薄的白纱裙,同样衣着单薄的新郎情不自禁地用臂膀护住新娘,两人幸福而激动地拥吻在一起。这座建于上个世纪初的防火灯塔13米高,是叙尔特岛五座著名灯塔中的一个,其别致的造型和鲜明的色彩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是那么醒目,正是它尽职尽责的守护,卡慕芬荒原和芦苇苫房的童话世界才安然无恙地流传至今。
凛冽寒冬,一路向北,虽然叙尔特岛没有把它最美好的模样呈现给我,却让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它恣意超然的神韵和气质。它不但赋予海风不管不顾横扫全岛的自由,也馈赠了飞鸟无限辽阔的天空,它让细沙浅滩成为人类文明的遗产,也把洪荒草原变成无法衡量其价值的聚宝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地域如何转换,天涯海角,我们内心深处总有一方净土需要悉心守护,为我们自己、为人类的后世子孙,为永远的沧海桑田……
【作者简介】黄雨欣,居德国柏林,写作题材涉及小说、影评、散文等,作品散见国内外报刊,已出版多部个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