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大诗人辛弃疾有一首词《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世人大多引用他的下半阕,我则更喜欢他的上半阕,因为他描述临安新年舞龙的场景,气氛浓郁,活色生香。二十多年前,因缘际会,我们也曾时空穿越,把辛弃疾的这首词景切入音乐之都维也纳,在奥地利许多城市掀起舞龙高潮。当年那种万人空巷的盛况,几近绝响。
那时,我在维也纳办一份华文媒体《多瑙时报》,每逢春节中秋,都会邀请国内的明星艺术家来奥地利巡演,异国他乡,慰侨联欢,也请奥地利朋友一起观赏同乐。
1998年6月初,维也纳一家公关公司经理安娜贝拉突然来电,相约在市政府对面蓝德曼咖啡馆谈事。这是一家百年历史的咖啡馆,维也纳政商文化界的人都喜欢在这里聚会谈事,喝一杯清香浓郁的维也纳咖啡,好像更容易激发出创意的火花。安娜贝拉告诉我,美国迪士尼影业看好中国元素,破天荒第一次拍摄了一部中国题材的动画片《花木兰》,讲述中国南北朝时期,村姑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电影在奥地利首映的宣传推广,由他们公司承接。动画片中除了女主角“花木兰”,还有一位非常重要的配角“木须龙”,是一条迷你型的小龙,一个神神叨叨、无所不能,又非常可爱的半仙。他们设想以“龙”为卖点,请我们组织一支中国舞龙队,进行奥地利十个城市的巡演,助力“木兰”的全国各地首映式。
应该说这是个大胆又新颖的创意。因为龙在欧洲是负面形象,从圣经故事到希腊神话,龙都属于贪婪邪恶暴力的图腾,在好莱坞电影里也是黑社会的符号。奥地利南部的克拉根福特,市中心就有一条龙的雕像,来自于古老的民间传说,勇敢的骑士为民除害、屠宰恶龙,拯救和建立了这座城市。
安娜贝拉的团队反其意而用之。因为中国龙恰好是吉祥喜庆和腾达兴旺的象征,又契合动画片中的“木须龙”,很可以吸引欧洲人的好奇心。
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中国龙文化也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内涵丰富,还隐喻中华民族的一个传承神话。能在西方主流文化圈,以正面形象介绍中国龙,机会难得,我当即一口答应下来,我们商讨了日程安排和相关技术性问题,最后约定两周后来看我们的舞龙表演。走出咖啡馆,同事说,被你吓出一身冷汗,我们的龙在哪里? 二十来人的舞龙队伍在哪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除了在电影里,还从未见过真正的舞龙表演。不过刚才与安娜贝拉交谈时,我稍稍有了一点腹案。
回到办公室,先给中国著名魔术师秦鸣晓打电话,请教他哪里能订购中国龙,全套舞龙服装以及锣鼓旌旗等等。秦老师说,这些北京统统都有,我们帮你安排好。只要你約定时间派人来付款提货即可。谢过秦老师,我打第二个电话,给国航维也纳办事处总经理韩立诚,告诉他有这么一件事,请他支持帮助。韩总回复很干脆,这是好事啊!没问题。这下我心里有底了,国航每周有一个直飞航班,这个周末能把龙运到的话,下周七天强化训练,应该能够把中国龙舞动起来。
但舞龙的人呢?我问了许多华侨朋友,都说不会,没人玩过。这有点伤脑筋,招募舞龙队员不难,也很快就遴选二十名年轻力壮的华二代和留学生; 难的是谁来指导和训练他们?忽然我想到一位旅奥华侨白秀峰先生,他是新中国第一代芭蕾舞演员,“文革”时在中央芭蕾舞团《红色娘子军》剧组扮演炊事班老班长,出国后曾在维也纳歌剧院跳过芭蕾。但他是跳芭蕾的,会舞龙吗? 接通老白电话,他在那头爽朗地笑了。你问得太巧了!一般芭蕾舞演员的确不会舞龙,这是两个行当。但我恰好参加过舞龙,那是1964年的国庆节,天安门广场大游行,我那时年轻啊,就安排在文艺界舞龙队里集训和表演。不敢说精通,但基本要领和招式还记得。好,太好了! 舞龙队的艺术指导和教练落实了。
原以为万事俱备,只等大龙驾到。谁料北京那边航空托运出问题了。一条龙加几十套服装和锣鼓架式,整整两个1.8米×3.5米的大箱子,占舱面积较大。偏偏那天航班,有个国家级大型代表团访欧,地勤人员告知飞机行李舱已满,只能换到下一个航班。那样的话,我们舞龙队没有训练时间了,周五才运到维也纳,周六对方就要来看演出,能否舞起来?我有点担忧。
终于等到航班抵达的那天,又遇到麻烦。我们在接机大厅,左等右等不见大龙身影,结果里面电话打出来,物件实在太大,是专门请搬运工人从大件行李通道推出来,因为没有报关,被海关拦住。说要扣押开箱检查,还要罚款交税。这下我有点急了,经交涉同意我进去处理。面对海关官员我再三解释:这箱子里的中国龙是工艺品,不是奢侈品,而且是用来参加奥地利的影视文化活动的,明天就需要使用。可能声音有点大,惊动里面一位高级别官员出来,他看了我们提供的文件和照片,态度很客气,说,这样吧,箱子你们现在可以提走,但税还是要交的。我问交多少? 他说300先令(相当于现在20多欧元)。我忙说,太感谢您了!
话说大龙运到维也纳,第一件事就是装配。硕大的龙头是已经做好的,一张吞云吐雾的大嘴,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头上一对挺拔的龙角,两腮大把紫红色飘飘美髯须,龙身是由11个竹子编织的球状体,用麻绳相串连和固定住,做成龙骨龙身,既轻巧又能灵活转动,龙头和每个竹球下方都有一个套杆,舞龙者把手持的木棍插进去,就可以上下左右地舞动。龙体外壳是用厚厚的彩色帆布包起来,上面画着一片片漂亮的金黄色龙鳞,龙身下摆是一条红色镶边裙裾,大尾巴高高向上翘起。一条威风凛凛而又喜气洋洋的中国龙,就这样在维也纳诞生了。
但一个关键性问题还没解决,没有排练时间了。明天安娜贝拉等人来看舞龙表演,如何是好? 正在犯愁,晚上下雨了。气象预报说,今晚有雨,明天有雨,大到暴雨。我暗暗庆幸,真神龙也 !
果然,安娜贝拉一行周六上午踏着雨水,来看我们的中国龙。外面大雨如注,没法外出表演。他们非常理解,一看我们排出的架势,已经彻底满意了。一条崭新的、金黄灿烂的中国龙,有十多位身着红黄色灯笼衣裤,头扎一方武林头巾的舞龙队员护持,个个年轻俊秀,身强力壮,显得威风凛凛,前面四位身穿全套荷香绿锦缎的女学生,各举一面旌旗,一位专业舞蹈女学生着一身红色绣花衣裙,手持一枚红色金丝绣球,与龙头互动,欢快游戏,引龙起舞。五位同样身着白衣镶红边武士装,包着小刀会同款头巾的锣鼓架式打击乐手,随着龙头一抬,乒乒乓乓,咚咚锵锵地猛力敲击,把安娜贝拉和同事以及摄像师吓了一跳,随即打开相机和闪光灯,一阵狂拍。他们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一条真正的中国龙,居然可以如此热闹欢腾。好奇加兴奋,嘴里连连叫好!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临走时,安娜贝拉对我说,就这么定了。我周一就给您发E-mail,这个项目OK!gzslib202204051429客人一走,舞龙队马上冒雨前往维也纳郊外的麦德隆超市,那里有非常大的户外带天棚的停车场,可以全天候排练。白秀峰老师给大家讲舞龙动作要领,锣鼓点怎么敲,舞龙队形怎么走,龙头是核心,大家的步子和方向都跟着你走。龙头向左,大家就一个一个依次先向左摆,再向右摆,跑动时每段龙身都需要上下舞动,形成龙身波浪形起伏状。随着鼓点激越,龙头要加速快跑,后面跟上,龙头停下时,龙身就要一圈一圈围上去,形成一个盘龙翘首的姿势造型。持绣球的舞蹈演员是起指挥作用,她在前面翩翩起舞,绣球舞向哪里,龙头就奔向哪里。最辛苦是龙尾,跑动幅度大,龙头动一动,他要跑动一大圈。经过一周的强化训练,已经能舞出一点花样和气势。就这样,奥地利第一支华人舞龙队和美国迪士尼动画片《花木兰》,一起“首映”了。
在后来的两个星期里,舞龙队长途跋涉,游走首都和各大省会城市的电影剧院,维也纳南部影城、林茨、萨尔兹堡、茵斯布鲁克、格拉茨等,都是风景绝佳的欧洲名城,最西部一直到了瑞士边境的布雷根茨,那是阿尔卑斯山的心脏区域,群山巍峨,雪峰高耸,一条博顿湖连接奥地利、瑞士、德国三个国家,那里的居民平生第一次见到古老的中国龙; 最南边是紧挨意大利和斯洛文尼亚的克拉根福特,也是奥地利龙的故乡。中国舞龙队与奥地利龙像雕塑一起拍了历史性的合影,双龙相会,千年一聚,虽然都是民间传说,却透出中西传统文化寓意的差异,还有两种民俗文化碰撞带来的乐趣。虽然有学者持异议,认为中国龙不应该翻译“Dragon”,这两种生物不是一个物种。但实际上,他们都是一个神话传说,至今尚没有考古学确凿物证的支持,而且从不同的描述中又有许多相近之处,所以主张直譯中国龙“ZHONG-GUO LONG ”的说法,一直未被翻译界接受。其实许多约定俗成的东西,不必急于翻案,或另起炉灶的,恰好是东西文化之间的这种逆向认知,产生了交流,加深了理解。
随舞龙队一路巡演归来的安娜贝拉告诉我,你们华人舞龙队太受欢迎了,所到之处都引起轰动,尤其奥地利小朋友又好奇又喜欢,追着舞龙队一起跑,都上了各地报纸和电视新闻,这次活动非常成功!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经此一役,维也纳华人舞龙队声名大振。除了在我们华人社会的传统节日舞一舞,也时有与中国项目关联的奥地利公司,请舞龙队去展示一下,舞龙技艺大为精进。
2000年,新世纪降临,正是中国的龙年。实力雄厚的维也纳第一区商会追风刚刚有点时尚的“中国热”,主动来找我们商量,一起举办个中国新年的舞龙活动,我们的中国龙再次在维也纳开锣起舞,八米长绣着红底黄字的“奥地利华人舞龙队”大横幅开道,四面分别绣着“忠”“义”“勇”“胜”大字的旌旗,由四位旗手挥舞着两边护驾,中间是锣鼓铜镲打击乐组合,随后边舞边跳的舞蹈女孩,手持绣球,与龙共舞,一条近20米长的中国龙,金黄灿烂,欢腾龙跃,上下翻滚,左奔右突,不断在人群中舞出“蛟龙入海”“金龙追珠”的花样和昂首挺立、虎踞龙蟠的雄姿,将千禧龙年的舞龙活动推到高潮。
第二天奥地利各大报刊和电视台新闻,都刊登了凯恩特大街中国龙飞舞的新闻图片。报道说,现场观赏舞龙的奥地利观众达数万之众,人气爆棚,万人空巷。奥地利极具影响力的《标准报》(Standard)新闻导语很有意思,引用两位路人的对话: “对不起,请问这是谁来了? ”“您不知道? 这是中国新年,中国龙来啦!”
隔天,安娜贝拉打来电话表示祝贺。 她说,在电视里又看到中国龙这位“老朋友”,很亲切,很开心! 她告诉我,已经找老师学了一段时间中文,她预感21世纪将会是“中国龙”腾飞的时代。末了还很应景地秀了一句: “新-念-好! 恭-西-发-菜!”
【作者简介】 常恺,居奥地利维也纳,曾任《奥华》《欧华》杂志主编、《多瑙时报》社长,现为欧洲大型音乐文化演出活动策划人和组织者、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多瑙文化传媒董事长。2014年获维也纳市政府颁发的“维也纳金质勋章”。作品见于《作家》《欧洲时报》等报刊,出版非虚构作品集《维也纳风云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