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习课

2022-04-04 17:00何新军
飞天 2022年4期
关键词:王二小二哥老师

何新军

1

我总是喜欢早晨的太阳,常常觉得它被水洗了一般洁净,不能直视的崭新面孔上似乎含着水分,含着隐隐约约的清香。

上午九点多,山城堡战役纪念园广场上,早早到来的阳光在高大的树木、细长的草叶间,正要变成透明、半透明的绿色。如果林间有一两声圆润的鸟鸣,这绿色就要青翠欲滴了。只是,挂在树梢和叶尖上的露珠,似乎它们刚刚睁开的清澈的眼睛,正警惕地注视着周围陌生的人和脚步。

寂静的广场上,鲜亮的水沫斜着飞升或者旋转着下落。此时,一个湿漉漉的声音轻轻响起:1936年11月,红军一、二、四三个方面军联合作战,在宁夏海源、豫旺和环县山城堡一带,与蒋介石嫡系胡宗南部决战,史称“山城堡战役”。21日黄昏,红军在环县的山城堡、马掌子山、哨马营等地对胡宗南部八十七师发起总攻……

透过无数细嫩闪亮的光线,透过山城堡战役纪念碑,后面起伏的山上长满了树,山头往后的地方,还是树。高高低低的树,粗细不均的树,长幼不分的树,在山坳,在山洼,在山底的水渠旁。树木陷入树木的影子之中,树木陷入树木的大海之中。不是森林,是大海,绿色的大海。有风来,海面上有绿波、绿浪,再往后就是潮水涌动。一些树上爬满褶皱,像经年之后的步履;一些树上爬满斑纹,像年深日久里溢出的思想。也许平时,树们就在挤挤挨挨中交流认识,于是它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往高处走,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尽管有时候,高处的地方很模糊甚至看不清,但是,风的方向就是它们的方向。早晨还是黄昏,一旦有风穿过树的海洋,树们便潮涌起来。是的,是潮涌,潮涌一般追光而去。

1936年11月21日黄昏,红军在山城堡一带发起总攻时,战士们的身影也如潮涌一般。从隐身的山坳、山洼和山底,往上、往前冲,他们觉得,往前的地方才会有光明。光刺破黑暗,沉睡的村庄会被照亮,整个大地会被照亮。温暖的光在一瞬间把村庄里的人、大地上的人轻轻托起,托进他们发出呓语的梦里。许多人能同时听见自己母亲安然入睡的声音,听见炕头上婴儿吮吸乳头吞咽奶水的声音。许多人因这声音,发誓要往有光的地方走。其实,他们身体里藏有火花,往上、往前冲的时候,身体里的火花变成了熊熊烈焰。这火花起先埋藏在206根骨头和639块肌肉之间。骨头与骨头,肌肉与肌肉本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总有一些骨头与肌肉不同寻常,它们发现了缝隙里的火花。一股火花蠢蠢欲动,另一股火花也蠢蠢欲动。一天,一些不同寻常的骨头与肌肉,出门找伙伴。后来,他们就成了战士,再后来就成了同志。他们面对敌人时,血管里腾起阵阵飞沫,扑在那些蠢蠢欲动的火花上,瞬间变成扑向敌人的熊熊烈焰。因为,即使前面没有光,他们也要用熊熊烈焰去创造光。

刻在纪念碑上的名字,粗看是一些符号,但這绝不是眼睛看到的那样。仔细看,似乎还能看见这些符号伴随光线的折射轻轻颤动——那是他们在呼吸,是他们聚在一起讲述着骨头与肌肉的故事。我能听明白的是:有的手里攥着手榴弹,胸口却插着敌人的短刀;有的用身体压着敌人,背后却插入了敌人的刺刀;有的与敌人紧紧相抱,干瘦的手指牢牢掐着敌人的脖子……这时,每个名字下会跳出一个不一样气质的人。他们是我另一个祖父,另一个父亲,而我无法把那些纷飞的骨头、肌肉与一个人的名字联系起来。事实上,我的眼前,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面孔,在山坳、山洼、山底和树丛间躲避或奋力奔跑;是伤口流出的血,漫山遍野。忽然,就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涌上来堵在胸口,若不是怕这些名字下的人嘲笑,眼里的泪水就会冲破堤坝,纪念碑上氤氲的蚕丝一般的线,就会视而不见。是的,每个名字上萦绕着一缕线,缕缕细线袅袅上升,凝成一股强大的气息,催促我们变成他们想看见的样子。今天,我想把一些袅袅上升、源源不断的气息装进身体里,带走。

广场上,那个轻轻响起来的声音还在。她温柔的声音,有节奏的吐字,多像若干年前课堂上我的语文老师。这个早晨,她领着我们,徐徐进入一个特殊的课堂。我在她的轻声细语里出不来,只觉得被包围、被撞击,不曾出现的感受激活了麻木的神经。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在来时的路上。我想,我得重回课堂,从头开始,复习那最重要的几节课。

那里,有我想看见的东西吗?

2

我的课堂在何畔村学。太阳来到我们何村以后,村学里就响起铁锤敲击树杈上铁罐的声音。铛——铛——铛——钟声响起,何村便安静下来。寂静的校园里,没有任何东西干扰的阳光,从树梢、从房檐的一角落下来,被湿漉漉的地面接住,轻轻放下。几只灰麻雀,在光线充足的砂石台阶上跳几下,然后抬头望着一处,像回忆又像在沉思。而我们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念出昨天学过的汉字和词语。我在回忆和沉思中,写出昨天写了多遍而今早快要遗忘的一个词语后,看见一只麻雀飞来落在教室地上,偏头看向讲台,听语文老师温柔的声音,听她口里吐出的字和词语。也许,它和我一样,快要忘记那些学过不久的东西了吧。

整个校园吞吐着清新的气息。一些阳光从教室门槛上探头探脑地进来,一些微风从打碎了玻璃的豁口处进来。破旧的教室里,我们怀着愉悦的心情,开始上课。

今天上什么课呢?今天学习新课《王二小》,老师在我们的耳边说。语文课上,不管是听写字词,还是学习新课文,社请教师杜老师都不会让我们翻书。今天也一样,十一、二个灰麻雀一样的孩子,在陈旧得像灌满了黄土一样的条桌旁坐端坐。我们双手背在身后,专心听老师讲课文里的故事。在我们这些土得掉渣渣的孩子心里,杜老师讲的故事里,总有一些东西能把我们带出满是黄土的何村,到有鸭有鹅有水的地方去。在那里,我们有了换一身崭新衣服般的兴奋。这节课上,我们还想让杜老师帮我们换一身崭新的衣服。

杜老师慢慢讲起来:“曾经,有个小孩儿叫王二小,是儿童团员。他常常一边放牛,一边帮助八路军放哨……”老师的声音很轻,比我们写错了生字叫纠正的声音轻,比以前上新课时的声音轻,比刚才听写字词的声音轻。她讲得也慢,有的一字一顿,有的两字或三字一个停歇。老师讲的开头部分,我知道王二小是个小孩的名字,估计他与我年龄一般大吧。他会放牛,我会放羊,只是这放牛和放羊是不是一样呢?然而,这不是我关心的——尽管我还不知道老师讲的“儿童团员”“八路军”具体指什么。我关心的是:我在门前的山沟放羊,而他在什么地方放牛呢?牛吃的草与我放的羊吃的草一样吗?牛没吃饱肚子,他是不是要像我一样挨父亲的一顿训呢?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有怎样的结尾。老师讲得太慢了,太慢了!于是,我有点不耐烦,想把自己变成教室里那只扑腾出一片尘土的灰麻雀,飞到老师的肩膀上,叽叽喳喳催促她——讲快点,讲快点。gzslib202204051710

杜老师还是那样讲着。“有一天,敌人来扫荡,走到山口迷了路。敌人看见王二小在山坡上放牛,就叫他带路……”敌人是谁?什么是扫荡?莫非,王二小天天去放牛,他不上学吗?王二小给敌人带路了吗?一时涌出这么多的疑问,把我卡在通往故事结尾的半路上。越想知道结果,越没有结果。我也在自己的座位上扑腾出一片尘土来。老师似乎发现我没有专心听讲,停下正讲着的故事,狠狠瞪我一眼。如果目光能像手掌那样大,我的脸上肯定会挨一个满满的耳光;如果目光能像手臂那样长,只要她抬起又放下,我肯定会像一只麻雀一样,被她轰出教室。课堂上,短暂的停顿过后,老师接着往下讲。而我,老老实实地在陈旧得像灌满了黄土一样的条桌旁,坐端正,跟着老师往故事的结尾走。我在想一个与我年龄一般大小的孩子,天天去放牛,忽然有一天,来了一群陌生人,让他跟他们走,他该怎么办呢?上小学之前,我天天赶着一群羊去沟里,从东到西,看不见沟掌望不到沟口,除了一群羊,我就是沟里唯一能发出怪叫的动物。忽然有一天,来了一群陌生人,让我跟他们走,我该怎么办呢?事实上,我的心里没有答案。只是,我已慢慢平静下来,期待着老师渐渐揭开这谜底。

“王二小装着顺从的样子走在前面,把敌人带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他为什么要装着顺从的样子?他不会跑得远远的?至少可以跳进沟洼上那个水窟窿里,让陌生人看不见、找不到?他肯定没有我跑得快,他肯定也不知道身边沟洼有个被水冲出来的大窟窿。或许,他是怕跑不了多久,就被一群陌生人抓住,像抓一只小鸡那样,摔在地上,用脚踢吧。或者,他能够跑得掉,但是吃草的牛怎么办?没有了牛,父亲同样会毒打他一顿的吧。

“突然,四面八方响起了枪声。敌人知道上了当,就杀害了小英雄王二小……”杜老师讲到这里时,声音更轻,吐字更慢,她说出的话,就像麻雀身上掉落的一根羽毛,在空中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地落不下来。王二小被害了,我的心里很难过。我想,从此以后,他常放牛的山坡上空空荡荡,那只平常摇着尾巴的牛,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时,我多么想让老师把这故事再讲一遍,再讲一遍,多么想让她慢点再慢点,不要停下来。因为,王二小的故事我还没有听够。

可是,老师以明显不同于刚才的语速、语调。老师讲道:“正在这时候,八路军从山上冲下来,消灭了全部敌人……”

这篇课文学完以后,我认识了王二小,知道了什么人是八路军,什么人是英雄。对,王二小就是英雄。老师说,我们要向王二小学习,学习他机智、勇敢的品质。假期到了,我又去放羊,羊在沟底吃草,而我盯着对面的山坡。那里,仿佛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放牛,于是我对着他,轻轻唱道:“牛儿还在山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自此,《歌唱二小放牛郎》的旋律一直在我胸前的红领巾上震荡着,沟渠里的水一样流淌着。

今天,复习完《王二小》这一课后,我想问问自己,重新发现了什么?我会对自己说,要像英雄王二小一样。也许,小小年纪的王二小,心里早就滋生出一片火花,当敌人进村来扫荡时,细弱的火苗照亮了他的世界——那个盼望到来的光明世界。

——肯定是这样。

不过,我觉得一节复习课,还远远不够,我得复习第二课。

3

我的第二节课在村里的田野上,在门前的山洼上。

不管是村里的田野,还是门前的山洼,总能遇见荣爷,他常牵着一只奶羊与我汇合。有人说,荣爷是老红军;有人说他当过班长,排长。荣爷把缰绳盘在羊的脖颈处,抬起没有指头和手掌的右胳膊,向前指一下,雪白的奶羊走几步,低头寻草吃。

奶羊不只吃眼前的草,可能还觊觎旁边庄稼的嫩叶子,可能还惦记塬畔上的绿苜蓿。羊把一种草吃够了,就想图新鲜换个口味,人也一样,谁叫圣人说以食为天呢。奶羊趁荣爷蹲在地头卷旱烟分了神,或者坐在山洼上陷入沉思一般的时候,就迈开细长腿,往旁边的庄稼地跑,往塬畔上跑,我家的绵羊觉得有机可趁也跟着跑。还没跑出多远,荣爷就喊骂着,找一块土疙瘩甩出去,土疙瘩在半空飞一阵,然后稳稳砸在羊头上,羊知道这是荣爷对它的警告,随之安稳下来,断了偷跑的念头。

我对荣爷隔空打羊的绝技,艳羡不已。想知道荣爷身上更多的故事,而他对我不屑似的,继续卷烟或者打盹。

秋天的雨特别多,算下来好几天,甚至十几天。出不了圈的羊,在阴暗潮湿的土窑里,咩——咩——地叫,一声长一声短,然而谁也无法把大量的青草割回来,让它们去填饱肚子。天终于晴了时,羊走出土圈,个个抖动下身子,像人从阴凉的窑洞里出来,身子忽然碰到温暖的阳光打的一两个喷嚏。出圈的羊似乎带上了好心情朝绿色的山洼跑去。

鄰村人也把羊赶到地势稍稍平缓的山洼这个安全地带来。羊群里,有一只体格高大,头上顶着两个弯角的公羊。它似乎对雨后山洼上长高了的草不感兴趣,或者是对一下子涌出来这么多陌生的同类产生了好奇。总之,它极不安定,要寻找丢失的东西一样,在山洼上溜达。有那么几回,它抬起头,上嘴唇快要卷到鼻子下面,露出白森森的牙,朝着我家的羊群发出奇怪的叫声。不一会儿,它小跑过来,正在专心吃草的羊群出现了骚乱。我提起鞭子走过去,想教训一下这个讨厌的家伙。快要走到它跟前时,它从我家一只羊身上下来,睁着红眼睛向我扑来,一头顶在我的小腹上,把我打翻在地。山洼虽然平缓,可我还是顺着山洼滚了几个骨碌,公羊还不罢休,往下冲。幸亏荣爷跑过来拉我一把,顺手夺过鞭子,把鞭杆平放在左手上,右胳膊猛地一击,鞭杆平平飞出去,一头刚好打在公羊的鼻梁上。公羊似乎感到了威胁,停下攻击,与荣爷对峙起来。手里没有了武器的荣爷不敢动,他示意我捡一块石头来。石头从荣爷的左手里飞出去,“啪”一声,落在公羊的脑门上,公羊丢弃凌人战意,转身而逃。

一只陌生公羊的袭击,让我既惊又怕。也许难看的表情从肌肤渗出,汇聚在脸上,可能还有一张蜡黄的面皮挂在那儿,虽不狰狞,但能让荣爷感到异样。荣爷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小鬼,莫怕。”他举起前端秃了的右胳膊……gzslib202204051710

村里的田野上,山沟的坡洼上,荣爷把封藏的往事讲给我听,有的往事场面激烈,有的往事场面无声。无论在哪里,荣爷在讲述亲历的场面时,都不许我出声。在这个唯一的听众面前,他仿佛只身走进了那些战斗之中,仿佛在与战友们说着什么。只有指间袅袅烟雾,像他淡蓝色的思绪,曲曲折折地,浮向阳光深处。

阳光深处,还有我。在落下的光线中,荣爷在沉思。那么,我该怎么办?

哦,对了,我该走进荣爷讲的战斗故事里去。除了荣爷,虽然看不见他们的容貌,也不认识他们,但是跟在他们后面,我仿佛能听见荣爷和他的战友们在嘶喊,看见他们在奔跑,在把子弹狠命地射向敌人中间。

羊在吃草,无事可做的我认真记下荣爷讲的每一个故事。有一天,忽然想起《黄继光》《邱少荣》《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狼牙山五壮士》等多篇课文。与身边的荣爷相比,我觉得还没有把这些课文学透彻,还需要认认真真再学一遍。

尽管我的语文老师不在身边,幸好还有荣爷,他完全可以领着我再学习。

我要像老师教的那样,先把课文逐字逐句默读完,把陌生字圈出来,把重点词语画出来,在不懂的句子下面画上波浪线。老师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就认真读课文,有不懂的问题,记下来,向荣爷请教。如果荣爷不许我打搅他,我就把他讲述的战争场面一一还原,在细节里寻找答案。

每篇课文,我持續学习了好多时间。课文中的一个个句子似乎活过来一般,连成线涌进我的脑子,包含在字句里的信息,像一条涓涓细流,慢慢汇入我的身体。碰到“纹丝不动”等词语,涓涓细流忽然中断,只好慢下来。我努力回忆老师上课的情景,努力在荣爷讲述过的场景和细节中,发现、融合、体会。没过多久,像接通了电线,这些重点词语的信息流进我的血液,进入我的骨头。

小学的几篇课文,从头至尾学习了许多遍。每个英雄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英雄的故事。想象中,我把每个英雄的名字与英雄的故事,编成一组组画面,在脑海里放映。我还把荣爷的故事连在一起,编成小人书,在村庄里传阅。次数多了,田野上,坡洼上,都成了英雄出入的地方。有时,我也为自己编排一个故事,能隐隐听到耳畔传来的回响:“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

现在,我把这些内容复习了一遍又一遍。为了这些复习课,我不知道在脑海里重复了多少个场景,重复了多少个画面里的细节。只觉得,越复习越艰难。但是,我还要坚持下去。因为,在复习的过程中,我发现荣爷一直在身边。他们走在追寻光明的道路上,是那么艰难。

4

我的第三节课,是从一枚军功章开始的。

刚上初中,从县武装部被一辆大卡车拉走当兵的二哥,把信寄给我。收到信拿回家,我给母亲念一遍,父亲回家又念一遍。信上说,新兵训练,新兵下连队。一年后,信上说,他被调到了省城。一天晚上,父亲梦见一匹白马进了我家院子。父亲似乎有预感,他问我,收到信了吗?第三天,有人捎话给父亲,叫他去大队部取挂号信。二哥的来信。父亲感到奇怪,学校没放假,为啥要寄挂号信呢?信上说,部队换防,要到云南去。最远去过县城的父母亲,根本不知道云南在哪个方向。至于什么是换防,换防后要干什么,更是一概不知。父亲在饭前看了一遍信,在油灯下又看了一遍信,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全家人在信上说的换防一事中,心神不宁。父亲去问当过两年兵的叔父,在部队只管喂猪的叔父说,换防就是例行拉练。父亲对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满意。父亲跟母亲商量后,到公社给省城的舅舅拨了长途电话,那头的回复是部队例行公务,正常活动。母亲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不知哪一天,母亲跟集回家,一进门就没有好脸色。晚上,她和父亲吵起来,边吵边哭。母亲在集上听栓子说,邻村李家孩子所在部队也换防去了云南。李家孩子在信上告诉家里人,他上老山前线了,并说,他要在前线立功,如果不幸牺牲了,叫家里人不要难过;李家孩子的母亲虽也坚强,但是哭晕了好几回。父亲向母亲吼,不信亲戚的话,却信别人的闲话。母亲还是放心不下,几天后,专门去邻村,找到李家打听,李家母亲既没肯定也没否定栓子的说法。

从此,母亲对于二哥上前线的事,心上似扎了针,任谁对着轻轻一吹,针就轻微颤动,看不见的血就悄悄渗出来。即使没有人凑上去吹,母亲也能感觉到心在滴血。母亲释放自己不安的唯一方式就是痛哭。门前地坑院里,不远处的山洼上,随时能听见母亲的哭声,嘶哑,无力。苍茫的山沟接纳了这声音,向远处传送。

没有人知道二哥去云南,到底干什么。他少有的来信,能让父母亲的关系稍微缓和一下。

1987年秋天,全家人等来的是二哥立功的好消息。二哥的部队撤防了,上级对他进行了嘉奖。

从学校回来吃中午饭的时候,胡同响起了锣鼓声。我跑出去,看见我校的同学举着彩旗站在门外,见了我,几个同学更是起劲地敲起锣打起鼓。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带初三课的老师——校团委书记抱一个匾,与两三个中年人走进院子。父亲从北房出来,母亲从厨房出来。中年人与父亲握手,接着把镶有金边的牌匾交到父亲手里,“一人戍边全家光荣”的大字,生出光辉。金黄色的光芒跑到父亲脸上,与父亲假金牙上的光碰撞着;金黄色的光芒又跑到母亲脸上,挤进她还没抹干泪水的眼睛里;金黄色的光芒最后跑到我的脸上,我的心猛烈地跳着,把这光芒轻轻接住,放在心底里。

二哥复员回来,我见到了那枚军功章。由红色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徽和金黄色的麦穗、五角星、五边形图案组成。还见到了部队发给他的老山作战纪念章。两枚红、黄二色的军功章和纪念章,锁定了二哥与老山战斗的紧密关系。

二哥把战场上的经历,讲给我听。夜晚稀少的星星,总是很快隐没了。二哥和战友们摸黑爬上一座高山。战斗打响的时候是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他们困守在战地七天七夜,雨也下了七天七夜。他们的耳边,一半是敌人的炮弹声,一半是哗哗哗的雨水声。他讲得很粗略,紧要处、细节处,总是一概不提。问得紧了,他就拿出军功章,用手抚摸半天,再问,就一声不吭了。幸好,有一枚军功章,把他省略的部分补充完整;幸好,有一部《凯旋在子夜》的电视剧,把他战斗过的地方展现在我面前。

我的二哥,他为我上了一堂精彩的课。一枚军功章,就是这堂课的主题。二哥和他的战友们——这堂课的主角,在激烈而凶险的老山战斗中出出进进。对着他们,我就像开始学习一篇新课文一般,用力记下每一个句子,用心默诵那些精彩片段。

尽管与以前许多个课堂一样,但是这身边的课堂更让人难忘。不长时间,我几乎能对别人脱口而出,把二哥没有讲到的细节加进去,听的人也能完整地复述这堂课的内容了。

常常在门前的坎塄上,沟渠的土坡上,举着鞭杆,在许多个想象的场景中,学着二哥和他战友的样子,在草堆里匍匐前进。衣服磨破了,胳膊肘上渗出了血,除了把低头吃草的羊吓跑外,没有一枚军功章属于我。于是我觉得,军功章上的红色,是二哥和战友们跳动的心;而黄色,是他们心中的希望。他们希望太阳的光芒能照到家乡,能照到亲人的脸上。事实上,二哥回到村里,走进院子的时候,天空的太阳放射出千万道光芒,陈旧矮小的院子瞬间热闹起来。

母亲找来红绸子,把军功章包好,放进柜子的一角。

在复习这节课的时候,我看见藏在柜角的军功章,闪亮的光隔不住藏不了,偷偷跑出来,与我的二哥相会,与村里的荣爷相会,与我学过的课文里的英雄人物相会。这道亮光,映着他们的笑容,给他们披上了金色的光辉。也许,那沉甸甸的光,正是他们身体里的火花组成的。这道光,也如他们的目光,正看着祖国辽阔的大地。

在这节复习课结束的时候,我想告诉所有人,我听到了母亲安然入睡的声音,听到了炕头上婴儿吮吸乳头吞咽奶水的声音。

5

从种子,到幼苗,再到枝繁叶茂,需要更多的养分,更需要往上生长的坚定信念。从第一节复习课开始,我看到了地下发芽的种子,经历风雨的幼苗,更看到了大树枝繁叶茂的美丽。它们成长的过程,就像我的复习课,影响着我,感动着我。尤其是一个人的复习课,既不简单也不轻松。我遇见了以前不经意间丢失的东西,并把它们一一捡拾起来。它们在沉淀,在发酵,酿成醇厚的养料,在身体里。而我快要成为木质的一部分,像山头上的树,在洁净的阳光下,哗啦,哗啦。

不久,我毅然走上复习课这条路。我不光要认真对待那些还没有复习的课程,还要努力去创造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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