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德国的大都市慕尼黑近四十年了,十几年前搬到现在居住的地方,一片新兴建的居民点,一幢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家家户户的门前绿地和屋后花园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四季葱茏,三季芬芳。
小区属于慕尼黑老机场所在的区域,出于安全考虑多年没有大力发展,等老机场搬到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卫星城后,才把这里的市立农场的一部分土地改为建筑用地兴建住宅,市立农场仍保留大片土地,养牛养马养羊。我家花园对面就是农场的草地,新种的篱笆还没长高时,抬头就能看到母牛带着小牛吃草。身处都市,仍能享受田园风光,心下怡然自得。可是附近却有一片闲置的空地,荒凉冷落,与新建的美丽小区格格不入,着实让我纳闷,甚至不快。
第一次路过那片荒凉的地方,十分诧异。那天因故早些下班,先生没有来接,而是自己乘坐公车回家。难得时间充裕,提前下车走两步。路上见到旁边一块空地,好大的一块地方,就那样空着,没有房屋建筑,没有草地池塘,人行道边种着几棵行道树,树下野草丛生,远处一片黄褐色的土地。荒凉冷落,不见有人耕作管理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呢?隔着马路就是农场的草地,绿油油的牧草在风中起伏。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这里至少可以做牧场呀。这样暗想着,拐入住宅所在的小街,看到一座座新建的房屋,脑际灵光闪现,肯定要盖房子,所以暂时闲着。
然后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那块空地依旧那样荒着,无人大兴土木,无人稼穑开垦。没有开发的地方,当然也无人问津。
几年过去了,工作和育儿的闲暇莳花弄草,把门前的绿地改种玫瑰,夏天到了,深红、浅粉、嫩黄的花朵竞相开放,引得邻居夸赞,心下得意。屋后的花园,中间是墨绿的草地,一面种植常青篱笆,两面栽种花卉浆果,务必利用每一寸土地,挖空心思,唯恐浪费一寸一分。
邻居们的情况类似,每年都会增添或者更换花卉植物。同时小区不断扩大,原本短短的小街扩张成街道网络,一排排房子盖到轻轨轨道旁,一家家庭院葳蕤飘香。房屋间绿色的人行道蜿蜒,街道拐角随处可见儿童游乐场,童年的欢乐在沙坑里跳跃,少年的心儿随秋千起伏。
数年间小区有序扩张,每一寸土地都被利用,或作住宅,或作公园,终至饱和状态。同一时间,我的生活规律重复,两点一线,在公司和住宅之间往返。十年前再增加了上网写作的虚拟点,生活构成稳定的三角形,平衡而不等边。终日拧紧发条,在三点之间奔波,恨不得一天分作两天用。
长期超负荷运转,身体终于提出抗议,医生建议我多做户外运动,于是我开始挤时间到户外散步。住宅附近有大大小小的公园,绿树成荫,碧草如毯,小桥横跨,曲径通幽,不乏散步的好去处。可惜人同此心,散步时时常遇到邻居。唯恐错过哪位邻居的身影,没有及时点头招呼微笑致意,被人误会倨傲无礼,不能沉浸内心世界,转而寻找人迹罕至的地方散步,某日心血来潮走到荒地探寻。
第一次深入荒地走了一圈,发现那个地方,除了行道树和杂草,看不见什么绿色,中间凹陷,零星匍匐着不知名的野草,瘌痢头似的,这里一星,那里半点。凹陷的边缘隐约显露出一条不是道路的小路,泥土间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横七竖八,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荒地实实在在说不上美观,因此鲜少人迹,任由我一边漫步一边做梦。为了逃避旁人的打扰,我从此转移到此处散步。最初多数在周末,后来几乎天天都去走走。随着散步次数的增加,我对荒地的面貌熟悉起来,逐渐喜欢上那块荒凉空旷的地方,甚至把它称为“我的”荒地。
荒地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是荒凉沉寂的。从深秋的十一月到来年的四月,荒地都是灰不溜秋的土黄色,枯黄的野草蔫蔫地贴在地上,除了边缘的几棵小树,看不出丝毫生机。
进入五月,荒地上的野草逐渐返青,一点点吐露绿色。大自然苏醒了,一种星星点点的小黄花率先睁开迷离的眼睛,害羞的雏菊换上新装却悄悄站立一边,热情的鼠尾草跳起奔放的拉丁舞,美人石竹喝醉了双颊酡红。
在这里我天天会见到不同的花朵,这些野花野草不甚高大,不算迷人,不够娇媚,随意散布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如果不是走近,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她们的容颜。或许是她们勾起了我久违的乡村情结,我越来越喜欢,只要可能,总会抽空到那里走走,呼吸田野自由的空气,低头看看荒地上的小花儿,抬头仰望蓝天上悠然的白云,全副身心投入到大自然中。
慢慢地,我发现这里的野花野草千姿百态,在不同的季节开放,招引蜜蜂蝴蝶流连其间。某日特地请教一位朋友,我们一起在荒地走了一圈,她指点着花草一一告诉我名字,我才知道竟然有大量久闻大名的药草隐身在这些不起眼的花草中,好些既是药草也是香料,具有多重功能,令我大为惊讶。
这两三年我基本上天天去荒地散步,注意到每年到了一定季节,这里还是会有人来打理的。到了夏天,野花野草长高了,会有人来分批割草收走。为什么不一次性割完收走,那样不是更有效率吗?某日我闻着刚刚割过的青草浓烈的清香走下去,看到前面的野花丛中蜜蜂飞舞,恍然大悟。他们是为了蜜蜂才不追求效率,宁愿增加自己的工作量呀。这块大都市中荒废的空地,原来是都市策划者有心留下来的一块空白,留给大自然自在呼吸的空白。
日日到荒地散步,最初喜欢边散步边思考,工作中的难题,家庭中的烦心事,或者如何布局谋篇写好一篇文章。这两年却刻意纯粹散步,放空自己,运动肢体,亲近大自然,用心感受风儿抚上面颊,云儿移过头顶。我把这一刻留给自己,从繁忙的工作中脱身,从繁杂的家务中抽身,给自己的日程中留下这段空白。一天天绕着荒地中间凹陷的地方快步走,一圈又一圈,走到出汗,酣畅淋漓,全身轻松,回到家精神饱满地投入工作。
某日陪孩子学习中文,读一篇文章,谈无用之用,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教育孩子在学校教授的课程之外,也要学习一些看起来没有用处的技能和知识,花时间在一些不能带来经济收益的事情上,例如自己动手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家常便饭,精心培养一盆花卉,用心亲近大自然等等。孩子似懂非懂,神色间不以为然。该如何给他解释呢?猛然想到荒地,于是说:你看,在慕尼黑这样的大都市里,这样大一块土地就那么荒废着,没有经济收益,也没有人工美化,可是那里保留着大自然的本来面目,本来在高山上才会生长的野花野草在大都市里恣意生长,次第开放的野花给蜜蜂提供蜜源,蜜蜂有良好的生存環境,才能继续给花朵授粉,为人类提供食粮。
看着点头的孩子,我自己反而陷入沉思。中国传统绘画讲究留白,这块没经人工美化,全然以本来面目示人的荒地,是城市策划者精心布置的大都市里的留白。继而想到生活中还有其他形式的留白,业余爱好是繁忙工作之余的留白,全家休假是为家庭为身体留白,我日日散步则是给一天留白。
冬天到了,我换上皮靴,冒着风雪去散步。冷风迎面吹来,雪花随风飘舞,飘落地上,荒地披上银装。我踩着积雪向前走去。
四季轮回,冬天是季节的留白。
【作者简介】夏青青,1983年定居德国,慕尼黑大学经济学硕士,德国注册税务咨询师,现供职于德国媒体集团。作品以散文为主,以及纪实性人物小传。著有散文集《天涯芳草青青》等,作品入选多种海内外文选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