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改编朱熹《小学》考

2022-04-03 06:21
贵州文史丛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古训朱熹古文

董 晨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北京 100190)

《小学》是朱熹及其弟子刘清之等编纂的一部文献汇编类的童蒙书。该书设内、外二篇,内篇分“立教”“明伦”“敬身”“稽古”四部,抄撮《礼记》《论语》《孟子》等儒学经典;外篇分“嘉言”“善行”二部,辑录汉唐两宋儒家贤哲之言行事迹。朱熹认为,“小学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1朱熹:《小学序》,陈选:《小学集注》卷首,明崇祯八年(1635)内府刻本,第1页a。,故《小学》的内容倾向于选取儒家经典中贴近生活、切于实用的部分,以兹形成当时简明的蒙童施教课本。

《小学》注释之学始于元代2按,朱熹本人为《小学》附有自注,这些注释在元明之际已基本散佚。参见董晨:《朱熹〈小学〉自注考》,《朱子学研究》2020年第二期,第97~109页。,至明初愈加盛行,产生了如吴讷《小学集解》、陈选《小学集注》等一批水平较高的注本。明人对《小学》的诠释与加工并非仅有传统的“注释”这一种形式。从明中期起,或源于施教需求,或出于学理考量,一些学者改造了《小学》的形制,删减了条目,以期更直截地呈现《小学》的主要内容。另一些学者则借用《小学》的编纂理念,新编别撰了几种契合新的学术文化环境的“小学”文本。这些著述是朱熹《小学》流传史上的一系列尝试,为《小学》的应用拓开了新的维度,也从侧面反映了明中后期学术文化的风尚。

一、黄佐《小学古训》对《小学》的删节改编

有明一代,程朱理学始终在官方学术中位居正统,《小学》作为程朱理学入门之书备受重视。明洪武十五年(1382),高后马氏上奏曰:“《小学》书言易晓,事易行,于人道无所不备,真圣人之教法。”太祖对曰:“吾已令亲王、驸马、太学生咸讲读之矣。”1《明太祖实录》卷一四七,第2309页。成化三年(1467),兵部左侍郎商辂奏请在各地推广《小学》,称:“(朱熹)辑《小学》一书,以垂世立教,乞令各处增广生员,不妨举业,俱令兼读《小学》。”2《明宪宗实录》卷四三,第885页。在此影响下,《小学》在明代官私学校课程中据有重要地位,桂萼、黄佐等热心办学的名臣学者皆对《小学》青睐有加。正德年间,黄佐最先在实际教学中开始了改造朱熹《小学》的尝试。

黄佐(1490—1566),字才伯,号泰泉,广东香山人,明正德十五年(1521)进士,官至南京国子祭酒。黄佐是明中期在岭南地区极具影响力的学者,一生著述丰富,著有《诗经通解》《泰泉乡礼》等。黄佐学尊程朱,崇尚实学,注重礼制,《明儒学案》评价曰:“先生(黄佐)得力于读书,典礼乐律词章无不该通,故即以此为教。”3黄宗羲撰,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卷五一,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198页。《小学古训》编成于正德六年(1511),是黄佐青年时代的作品,他在《小学古训引》中论及著述缘由:

子朱子《小学》凡数十万言,教人之道备矣,后学所当尊信,终身诵之者也。然书既浩繁,理涉宏奥,世俗训蒙乃或置之而以他书为先,予窃惧焉。……故今采取内篇之最切要者,旁及他书,以为《小学古训》。4黄佐:《小学古训引》,《小学古训》卷首,清道光伍崇曜《岭南遗书》本,第1页a。

嘉靖二十三年(1544)程昌《刻小学古训序》讲得更为直截明白:

(《小学》)其文浩瀚,其指高远,师乡塾者文义鲜知,句读莫辨,彼童儒者,信口传诵,如嚼蜡齿木,滋味不知,果何所益?……童孺之心,聪明有限,而概以高远不切于身之事语之,其何能入?5程昌:《刻小学古训序》,黄佐撰:《小学古训》卷首,清道光伍崇曜《岭南遗书》本,第1页ab。

可见,黄佐在认定《小学》“教人之道备矣”的同时,发现该书对于童蒙教学来说,存在篇幅过大,义理过深的问题,不但蒙童在诵读学习中颇有难度,纵是对塾师讲授也有挑战,这无疑影响了《小学》教学的实际效果。因而黄佐认为,儿童天性自然蒙稚,理应以更为集中的方式进行启蒙,如果教学内容过于复杂,会让儿童不易捕捉蒙学的精义重点。基于此,黄佐对《小学》一书进行了删节与改编,编成《小学古训》一书以供讲习。

《小学古训》内容主要来自《小学》内篇,计二十则,黄佐自述次第曰:

首之以威仪、动作之则,次之以居处、执事、饮食、衣服之宜,又次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皆以立教、敬身端其本也。知敬身则可与适道矣,故明人伦次之。人伦既明,斯可与语弟子之职,故入孝、出弟、谨行、信言、泛爱、亲仁又次之。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故学文又次之。学文则六艺可通,故以礼乐、射御、书数终焉。6黄佐:《小学古训引》,《小学古训》卷首,清道光伍崇曜《岭南遗书》本,第1页a。

此二十则设置详密,层次清晰,先从言行起居讲起,再入孝悌谨信之道,最终归于六艺,颇得朱熹《小学序》所言“习与智长,化与心成”7朱熹:《小学序》,陈选:《小学集注》卷首,明崇祯八年(1635)内府刻本,第1页a。之要。《小学古训》每则内容皆由经典原文连缀编排而成,正文不过二三百字,又随文附有注释,注文浅显扼要,贴近蒙童生活实际。下举《小学古训》第八则“应对”并加序号为例:

①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唯而起。诺应之缓,唯应之速。②侍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③侍坐于君子,君子问更端,则起而对。④侍坐于君子,不顾望而对,非礼也。⑤长者问,不辞让而对,非礼也。⑥长者负剑辟咡诏之,则掩口而对。问终而对,欲尽闻所问之旨且不敢参杂尊者之言也。问更端,更易事端而见问也。起而对者,尊者意有所重不敢慢而应也。斩衰之丧,唯而不对,齐衰之哀,对而不言。《诗》曰“慎尔出话”,此之谓也。问则有对,唯居重丧应而不对。对而不言者,毁之至也。《诗·大雅·抑》之篇,“话言也”,下文有“白圭之戒”,慎言之谓也。

“应对”共引述了源于《小学》的明伦十三章(①)、七八章(②)、八〇章(③)、八五章(④)、七三章(⑤)、七五章(⑥)等六章《礼记》原典1按,本文引《小学》条目,皆以陈选《小学集注》(明崇祯八年内府刻本)所载《小学》正文顺序为据,《小学集注》成书于成化年间,是明清两代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小学》注本。各部分别排序,如明伦十三章表示《小学》内篇明伦部第十三章“《曲礼》曰:‘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小学古训》对《小学》各章并非照录,一些与主题无关的内容会被删减,如明伦七五章本作“长者与之提携,则两手奉长者之手。负剑辟咡诏之,则掩口而对”2陈选:《小学集注》卷二,明崇祯八年(1635)内府刻本,第20页a~b。。前句系与长者相处时的动作要求,便为黄佐截去。

黄佐在《小学古训》中也编入了一些《小学》未取的经典内容,如此则中“斩衰之丧,唯而不对,齐衰之丧,对而不言”一句出自《礼记·丧服四制》,此句并不见于《小学》。至于末句“《诗》曰‘慎尔出话’,此之谓也”。更是黄佐本人综述前文之语。《小学古训》文本亦不尽遵从经典原貌,如首句“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唯而起”3《礼记正义》卷二,中华书局1980年版(影印清嘉庆南昌府学刻《十三经注疏》本),第1240页;陈选:《小学集注》卷二,明崇祯八年(1635)内府刻本,第19页a。系出自《礼记·曲礼》的“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见于《小学》明伦十三章,与出自《礼记·玉藻》的“父命呼,唯而不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手”4《礼记正义》卷三十,中华书局1980年版(影印清嘉庆南昌府学刻《十三经注疏》本),第1484页上栏。,不见于《小学》,两句融汇而成。

《小学古训》的注释皆以疏通原文大义,破其疑难为主,不务考据,亦不深究义理,如前述“应对”中几处注文,辨“唯”“诺”之别,释“终而对”“问更端”等,皆在原文相对古奥难别之处出注,仅各以一句注文指点关节,并不整句作解。《小学古训》之注皆因循朱熹之语,并不引述他人注释。

黄佐对《小学古训》一书抱以极大的教化期待,在他编纂的礼俗教学著作《泰泉乡礼》中,黄佐要求社学学生每日早课时“十人一班,依齿序出就先生位前正立,量其少长,以《小学古训》直白教之,使力行于身”5黄佐:《泰泉乡礼》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四二册,商务印书馆2008年影印本,第616~617页。。知按其教学规划,此书之讲习无一日可废,而且必须身体力行。

嘉靖年间,胡松又撰有一部《删正小学》。胡松(1490—1572),字汝茂,号柏泉,南直隶滁州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至吏部尚书。《胡庄肃公集》卷一存有《删正小学序》,序曰:

子朱子奋起百世之下,思以易之,而辑《小学》。今其书传遍夷夏,家藏而户有之。然初学小生犹苦难读,岂不以时杂大人长者之事,而非小子之所及知。又所采传记百家,语多简奥,加之贞妇烈女之行宜,别为书而悉附裁,故幼学病其繁也。余实固陋,窃复不自揆,量暇日取先生之书少加删润,要之一以孝弟慈让为本,间有旧逸弗载者亦僣附焉。6胡松:《删正小学序》,《胡庄肃公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九十一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5页。

胡松《删正小学》乃在《小学》基础上删难补逸而成,惜此书已佚,不可知其详细。揣摩序文,胡松似以“删润”为著述主旨,大概率并未改造《小学》的整体结构。

二、湛若水《古文小学》

嘉靖十二年(1533),黄佐正于粤中积极推广《泰泉乡礼》,并以《小学古训》教育蒙童。而同样出身岭南的前辈学者,时任南京礼部侍郎湛若水,则上奏了一部改造朱熹《小学》以教谕皇家子弟的著述《古文小学》。

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明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官至南京礼部、吏部、兵部尚书。湛若水师承陈献章,主张“随处体认天理”,强调“知行并进”“心事合一”,学术思想折衷于白沙、阳明之间,是心学兴起时期的代表人物。湛若水存世著作有《二礼经传测》《心性图说》等,有《甘泉先生文集》三十二卷存世。

湛若水编纂有《古文小学》九卷,此书唯有嘉靖刻本存世,今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典藏号2012402206)。该本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四周单边,白口,单黑鱼尾,鱼尾下记题名、卷数、叶次,其中每叶既记卷中叶次,又记通书叶次,如图一,由于卷首有《进古文小学疏》《古文小学序》八叶,故首卷卷端之叶次记作“一、九”。此书钤有“索居斋家藏印”“有不为斋”等印。

图一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明嘉靖刻本《古文小学》《进古文小学疏》首卷卷端

《古文小学》卷首有《进古文小学疏》记其著述缘由曰:

小学者,小子之学也。即朱子序文所谓“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事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是也,皆小子之职也,此小子可以服行而习之者也。若今所传朱子《小学》之书,“立教”“明伦”“敬身”三篇与前序所言不同,或杂以后世之文,涉乎大人之事,如“明伦”篇君臣、夫妇类非小子之职,未可以服行而习之者也。……臣不自揣,于居山时尝依朱子序文本意,采其散见于《礼记》者辑为《古小学》一书,首之以蒙养,次而扫洒,而应对,而进退,而事亲敬长,而隆师亲友,而礼乐射御书数,凡七篇,皆古文也,因为之集训。

湛若水以“朱子序文”为圭臬,指出朱熹《小学》中有部分内容与《小学序》有一定偏差,而是“杂以后世之文,涉乎大人之事”的产物。因此,他以《小学序》为出发点,重新搜集《礼记》中的相关文本,以《小学》为基础,另外辑成一书,题作《古文小学》。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小学序》提出,上古时原有《小学》一书,“其全书虽不可见,而杂出于传记者亦多”1朱熹:《小学序》,陈选:《小学集注》卷首,明崇祯八年(1635)内府刻本,第1页b。,湛若水延续了朱熹的这一看法并提出,古《小学》书中以《礼记》为代表的儒学经典内容,可以通过辑佚学的方法来重新编纂。另外,虽朱熹《小学序》并未提及“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这一层,然而《朱子语类》多有“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2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3页。等语,他认为“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在“事”的层面应在小学阶段学习,而其中的“理”在大学阶段方可融通,湛若水在《古文小学》中补出这一层次是与《小学序》主旨相合的。

《古文小学》分六类九卷:“蒙养”“扫洒应对进退”“事亲敬长上/中/下”“隆师亲友”“六艺上/中/下”。与朱熹《小学》,特别是以引用经部文献为主的《小学》内篇“立教”“明伦”“敬身”三部相比,《古文小学》在内容选择上体现出了如下差异:

第一,如《进古文小学疏》所述,《古文小学》各卷所取文本皆出自《礼记》(包括《大戴礼记》),不涉及其他经典。而朱熹《小学》内篇前三部共引书十三种,《礼记》虽为其中占比最大者,在三部一百六十八章占九十八章,然如《论语》(四十三章)、《孟子》(十章)等书在《小学》内篇的引用中亦举足轻重,特别在“敬身”一部中,引自《论语》(二十章)与《礼记》(二十二章)的章数已平分秋色。另外,在《礼记》诸篇中,《小学》内篇与《古文小学》皆引《曲礼》《少仪》最多,而《古文小学》所取篇幅范围更广。

第二,《古文小学》删去了《小学》内篇中“明伦”部“君臣之义”“夫妇之别”、“敬身”部“心术之要”“衣服之制”等类别,而如“立教”部、“敬身”部“威仪之则”“饮食之节”等类别亦经删选后散入他类。在湛若水看来,这些部类的内容属于“大人事”,而非小学所应传授的“小子之职”,不应编入《小学》书中。

第三,《古文小学》专设“蒙养”一类以代《小学》“立教”部,其内容主要从《内则》摘出,论生育、幼教、蒙养之事。《古文小学》又专设“扫洒应对进退”一类,所取皆是具体的礼仪规则,其中部分内容散见于《小学》“明伦”“敬身”二部。《古文小学》又设“隆师亲友”一类,多取《学记》《王制》等篇论尊师之道,在人伦关系上较《小学》内篇多出了“师生”这一维度。《古文小学》又专设“六艺”一类,广取《乐记》《射义》等专篇,及《王制》《少仪》等篇中相关内容,完善与扩充了《小学》教学的内容层次。

第四,与朱熹《小学》相似,《古文小学》亦有自注。湛若水《古文小学》自注并不系于句下,而是附于章末,且其注文远较朱熹《小学》自注繁复,除训释字句之外,更多阐释章旨大义,风格细密,多有新解。如《古文小学》卷六“隆师亲友”类引《曲礼》曰:“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在该章古注中,郑玄将“欢”释为“饮食”,“忠”释为“衣服”,孔颖达据此解释为“与人交者,不宜事事悉受,若使彼此磬尽,则结交之道不全”3《礼记正义》卷五一,中华书局1980年版(影印清嘉庆南昌府学刻《十三经注疏》本),第1619页。,但意思仍不甚明晰。湛若水注曰:“欢谓好于我也,忠谓尽心于我也。尽人之欢,竭人之忠,皆责人厚者也,责人厚而莫之应,此交之所以难全也。……故曰‘君子之交淡以成。’”4湛若水:《古文小学》卷六,明嘉靖刻本,第8页b。湛若水《古文小学》注在孔疏基础上别出新意,提出在朋友相交时,如果倾尽了对方的好感与心意,那么就会带给对方“责人厚”的压力,而如果自己没有办法回应这种压力,就会损害朋友间的关系,由此他得出了君子相交应该“淡以成”的结论,使整句的解读更为圆融和切于实用。

综上,湛若水《古文小学》基本延承了朱熹《小学序》对古《小学》的理念,他为小学之教设置了清晰的层次分类,以“小子可以服行而习之”为标准,以《礼记》为单一的文献来源辑成新著,实现了对《小学》的一次承袭性的新编。

三、耿定向、刘元卿新编《小学》

明嘉靖年间,阳明心学兴起,在阳明心学理念下,一些学者已不再据守《小学》原典,甚至不再满足于删节改造《小学》文本,他们更期望借《小学》之主旨来新起炉灶,重做诠释,阳明后学耿定向的《小学经传》《小学衍义》即为其中典型。

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号楚侗,人称天台先生,湖广黄州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官至户部尚书,著作存世有《硕辅宝鉴要览》《庸言》《先进遗风》等。耿定向学无专师,从学术主张渊源上近于阳明弟子、泰州学派创立者王艮,故《明儒学案》将其归入《泰州学案》。耿氏之学以“卫道”为重心,重申由孔孟程朱至于阳明构成的儒学正统,注重礼制,讲求外在言行匹配内在的良知。基于此,耿定向认为仁德应在礼乐中培养1按,有关耿定向对“礼乐”的看法,张斯珉先生《卫道之学—明儒耿定向思想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三章做了精彩讨论,可参看。,《明儒学案》引其论“扫洒应对”章曰:“子夏以本末原是一贯,即草木之根与杪,原非两截,故使从洒扫应对上收摄精神,渐使自悟,此悟后语也。”2黄宗羲撰,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卷三五,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20页。耿定向持论与朱熹《小学序》异曲同工。因此,从其学术主张看,耿定向重视教养礼制的《小学》一书实属自然。

耿定向编有《小学经传》一卷、《小学衍义》二卷,此二书全帙已无缘一睹,幸《耿定向集》收有《小学经传序》,其云:

学一而已,孰为大,孰为小?夫不失赤子之心,斯为大人。则豫大学之基,不可不谨小学之教也。古为小学者善,养其赤子之心,而勿使失焉耳。举斯心而善推之,斯为大学,非小学之外别有大学也。昔贤慨小学之教亡而辑补之,不知小学故未亡。记诵辞章之习滋而赤子之良牿,小学乃亡也。愚按《论语》“弟子”一章,即小学之经具是已。窃取六籍所载,义相属者,模《大学传》而汇次之,拟为《小学》。养蒙者诚率由此矩而不逾,俾赤子之心恒存弗失,则大人所以事君事长,动天地而同民物者,于是豫矣。《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其斯之谓欤?3耿定向撰,傅秋涛点校:《小学经传序》,《耿定向集》卷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7~428页。按,标点有修改。

序中所言辑补《小学》的“昔贤”即指朱熹。朱熹《小学序》称古本有《小学》书,其内容散入经传,因此《小学》之编纂实际上为搜辑经传,恢复古制之功。耿定向对此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并不存在一部已经散佚的古本《小学》,古之“小学”指的是不失赤子之心的“小学”之教,《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一则,便是承担“小学”之教的“经文”。为说明这段经文,耿定向又从经典中辑出相关的内容,汇编为《小学经传》,用以替代朱熹《小学》。

耿定向之弟子焦竑又曾作《小学衍义序》,序曰:

余少侍先师耿恭简公于南都,尝语余曰:“先哲谓为学无小学一段工夫,故根基不立。朱子作《小学》以补之是也。顾‘入孝出弟’一章,幼学之大纲具矣。”因据为经,而择古嘉言善行胪列之为传,如朱子之例。书成,学者争传诵之,且如干载矣。侍御彭公督盐淮扬,嘉惠来学之意甚盛,业刻朱子《小学》布之,而谓是书不可不广也。复属余序而梓之。1焦竑:《小学衍义序》,《焦氏澹园续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一三六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2页。

知《小学衍义》的内容为以“弟子入则孝”章为准绳,如朱熹《小学》外篇之例,摘选古人嘉言善行作为实例与映证,以配合辅弼《小学经传》中的儒家经典文献。耿定向《小学经传》《小学衍义》二书的大体面貌,可从其门人刘元卿所编《小学新编摘略》中一窥究竟。

刘元卿(1544—1609),字调甫,号旋宇,人称正学先生,江西吉安人,一生讲学著述,创办有复礼书院。刘元卿师事耿定向,倡讲“即心即道”之说,一生著述丰富,有《江右名贤录》《山居草》《大学新编》等存世。

《小学新编摘略》是刘元卿对耿定向《小学经传》《小学衍义》二书所作的摘录,分“小学经传”“小学衍义上”“小学衍义下”三篇。

“小学经传”有经一章,即《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传六章,分别为“广孝”“广悌”“广谨信”“广爱众”“广亲仁”“广学文”。六章皆引“四书”“五经”相关内容排比而成,然与朱熹《小学》独钟《礼记》《论语》不同,“小学经传”同样广取《诗经》《尚书》之文。如“广亲仁”章:

《记》曰:“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见,闻流言不信。”

《诗》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易》曰:“休复之吉,以下仁也。”2刘元卿:《小学新编摘略》,刘元卿撰,彭树欣编校:《刘元卿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1页。

“小学经传”引文与朱熹《小学》差异显著,《小学》内篇引经侧重切于实用,所引皆是《礼记》《论语》中的礼制规矩;“小学经传”则广取诸经,以佐证衍说《论语》“弟子”章为直接目的,并不特别考虑经典文本切用与否。

“小学衍义上”亦分六章:“论孝”“论弟”“论谨信”“论爱众”“论亲仁”“论学文”,广取古今明贤之说以证“弟子”章。上取老庄,中取程朱,下至阳明、白沙,其中引二程、朱熹、王守仁之说最多,地位等同于《小学》外篇“嘉言”部。“小学衍义下”地位则等同于《小学》外篇“善行”部,取历代史传中符合“弟子”章相应品行的人物故事汇编而成,分“孝行”“悌行”“谨信行”“爱众行”“亲仁行”“学文行”六章。“小学衍义下”叙述事件较《小学》“善行”部更为简略,所述人物时代下限为明儒薛瑄、王守仁。

四、明人删节、改编《小学》的主要特点

(一)在施教理念上仍沿袭朱熹《小学》

朱熹《小学》的教学主旨,在于“扫洒应对”的日常行为礼节中,涵养蒙童的敬心,从而实现以事育德的教学目的。《朱子语类》有:

“是其然,必有所以然。”治心修身是本,扫洒应对是末,皆其然之事也,至于所以然,则理也。理无精粗、本末,皆是一贯。3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210页。

问:“《大学》首云明德,而不曾说主敬,莫是已具于《小学》?”曰:“固然。自《小学》不传,伊川却是带补一‘敬’字。”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0~371页。

朱熹以为,小学与大学在内容上的根本差别在于小学言事,大学言理,小学言其然,大学言其所以然。“所以然”是儒家的三纲领八条目之理,而“其然”的内容就是儒家的如何事父母,如何事君王,如何事兄长,如何处理夫妇、朋友之关系等纷纭复杂、百绪千头之事。朱熹在编《小学》时,将这些事按一定的话题组合排列起来,于是形成了内篇四部、外篇二部之规模。《小学》细述洒扫应对之事,旨在建立规矩让蒙童有目标地去一一施行,从而通过让儒家的道德行为、礼仪规矩在蒙童的日常生活中一再地发挥作用,使蒙童对这些礼仪行为一再地产生印象。在这一过程中,具体的行为方式便会不断地内在化与观念化,而事父母以孝,事君以忠,立身以敬等儒学道德规范则化生于心,于是敬心兴起,小学教育之目标由此达成。因此,正是在这些看似繁琐的具体执礼与行事中,朱熹寄托了养敬为主、收敛身心的童蒙教育之要旨。明人改造朱熹《小学》,虽在文本上做了删减、重编,但始终没有改换朱熹上述的施教理念。黄佐《小学古训》按“威仪、动作之则”“居处、执事、饮食、衣服之宜”“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为基准删节《小学》,较原典更为注重礼仪规范与行事准则。《古文小学》以《礼记》为参照,追溯其中的蒙童行为规范,进一步表明源出儒学经典的行为教育。《小学经传》《小学衍义》虽对礼仪规范的直接叙述较少,但注重折衷六经,为蒙童之“事”赋予更为宽广的儒学经典背景,并树立更多的儒家德行榜样。这些改造之作皆秉承着“以事育德”的理念,强调在蒙童教学中通过规范与引导蒙童的礼仪行为,在潜移默化间淳化其心性,培育其德行,从而为蒙童此后的修身进学,实现“大学”之要义打下基础。

(二)在施教取向上更重因时而变

从黄佐《小学古训》,到湛若水《古文小学》,再到耿定向《小学经传》《小学衍义》,明人对朱熹《小学》的删节、改编与新编呈现出更加注重因时而变的趋势。黄佐《小学古训》仍以《小学》作为施教的基础文本,为施教方便,从《小学》中摘选章目,略作补充后重编而得“节本”。湛若水《古文小学》直接将《礼记》作为经典依据,不再完全因袭《小学》征引文献,然其著述之主旨仍为朱熹《小学序》,基本理念与《小学》并无明显差异。耿定向《小学经传》《小学衍义》则借用了朱熹《小学》教养童蒙的著述主张,彻底重新编选了文本内容,转以《论语》“弟子”章作为《小学》之经。至此,虽有理念上的互通,但耿定向之书与朱熹《小学》已不再有紧密的文献联系,可视为受《小学》主旨启发而新编的一部兼具心学著作性质的童蒙读本。需要注意的是,明儒对《小学》的改造与阳明心学有一定的关联。正德、嘉靖年间,阳明心学的影响不断扩大,至嘉靖后期更是如日中天,当时之学者多风靡影从。王守仁本人也倡导重新审视朱熹著述,如他在讲习《大学》时,不沿用朱熹《大学章句》,转而提倡回归《礼记》中的《大学》原文,即《古本大学》,此举也开启了晚明改订《大学》文本之风潮2刘勇:《明代中后期的〈大学〉文本改订竞争运动》,《中国史研究》2018年第三期,第149~161页。。湛若水《古本小学》、耿定向《小学经传》的编纂方式与王阳明恢复《大学古本》即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欲得朱熹《小学》教养蒙童之功用,又不满足于《小学》的内容编排,故各骋心思,对《小学》做出不同程度的改造与新编。王守仁在对童蒙教育方面,特别强调“各适其行”与“随材成就”3丁为祥:《王阳明的教育思想》,《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四期,第1~11页。,但基本的施教方式亦有定法,即“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1王守仁:《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7~88页。。在目的上,他认为儒家的孝悌忠信的人伦道德是蒙童所必应达成的施教目的,而“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则是达成目的的必然方法之一,这一主张是与《小学》的编纂主旨相恰的。但在“各适其行”“随材成就”的理念下,对蒙童礼仪规则的制定,应更倾向于要点式、内生性的引导,而不必执于对具体规则的广泛搜罗。《古本小学》《小学经传》放弃《小学》对经史文献的全面引录,转而回归儒家六经原典,即可体现类似的学术风格。

(三)在施教方法上更重切于实用

有明一代,儒学施教的受教群体年龄不断呈现出由长而幼的下移趋势,学者对童蒙施教的热心程度远迈前代。黄佐定《泰泉乡礼》,以乡约的形式强化和拓宽了社学功效,要求社师在讲授书本知识之馀,更为细致地、身体力行地对学生进行道德养成与督促。饱和的教学活动需要适用的教本,《小学》中繁复古奥的内容无疑会给教学带来不便——黄佐对《小学》所作的删节,当属教学过程中之必须。明代心学成熟之初,便有“以其简便、亲切、体贴的姿态融入生活中去”的文化期冀2朱承:《明代王学的基本政治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三期,第151~155页。。心学学者往往勤于讲学,湛若水讲学书院五十馀载,并曾亲订规章,讲“敬老慈幼、同门相爱、礼义相处”之旨,其义去《小学》不远3肖啸、邓洪波:《明代书院与心学践履:湛若水〈大科训规〉析论》,陈明、朱汉民主编:《原道》(第三十八辑),湖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9~82页。。而如泰州王艮一脉(耿定向即可系于其中),更是“大江南北,遍立讲台,男女老幼,樵子陶匠,贩夫走卒,不识字人,按期集会,一样听讲”4钱穆:《国史新论》,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46页。。儒学教学的广泛推行需要相应的文本依托,是以明代的各类乡约、善书层出不穷,训蒙读物亦较快发展,如吕得胜《小儿语》、吕坤《续小儿语》、程允升《幼学琼林》等著述皆流行一时。然而,在明人新创制的童蒙读物中,并无一种在自身之学理、官方之地位上堪与《小学》相比,《小学》作为一部既占有官学之文化地位,又讲求实用的进学入门之书,在儒学教化中始终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可见,湛、耿等人借《小学》之名目自订新编,实为理路方便之举,他们借傍《小学》的经典地位,重新勾画自己设计儒学教学图景,在当时的儒学施教理念发生变化时取得了巧妙的平衡。

五、《小学》定本的产生及其影响

终明一代,从朝廷到地方,从官学到私学,《小学》皆是蒙童教学过程中使用最多的教本之一。万历《江宁县志》记载明初社学的情形:“洪武中,每坊厢各建一区,以学行耆旧为之师,其子弟悉令通《孝经》《小学》诸书,诵读之声相闻。”5周诗修,李登等纂:万历《江宁县志》卷二,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刻本,第15页b。嘉靖《威县志》记载当地明中期“社学规程”:“凡军民子弟八岁以上俱令入学,读《小学》《家礼》等书,讲明义理,演习仪文,务俾气质雅饰、志向端严。”6王组修、胡容纂:嘉靖《威县志》卷八,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刻本,第24页a。嘉靖《惟扬志》记载陈选《小学集注》在社学中的应用:“成化间,提督学校御史陈选遵奉敕例严督,督淮扬等郡举行社学之教,又自注释朱子《小学》,俾知讲习,至今士风尚知向服。”7朱怀干修,盛仪纂:嘉靖《惟扬志》卷七,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刻本,第17页b。此外,在嘉靖《常德府志》、嘉靖《龙岩县志》、嘉靖《吴邑志》、万历《原武县志》等不同地方的明代方志中,亦多可见以《小学》为社学教本的相关记载。

桂萼、沈鲤、叶春及等热心办学者亦对《小学》青睐有加。桂萼(?—1531),字子实,嘉靖八年(1529)以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参预机务。桂萼奏请于社学中实行“四堂分习法”,主张童子在“学礼堂”习得省降拜揖之后即入“句读堂”,教习《弟子职》《孝经刊误》与《小学》,“讲说大义,约其身心”1桂萼:《论修明学政疏》,《文襄公奏议》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六十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80页。。沈鲤(1531—1615),字仲化,官至大学士。沈鲤撰有《义学约》一篇,设计了一套较为完备的童蒙课程。按其设计,凡生徒入学,每日早课要依次授书、正字、讲《小学》一条,讲毕方始诵习当日课程,在他看来,《小学》是童蒙施教正心养性的基础教本,无一日不应讲习2沈鲤:《义学约》,《文雅社约》卷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八十六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03页。。叶春及(1532—1595),字化甫,官至户部员外郎。叶春及在惠安知县任上,广修文教,大办社学,并在社学中推《小学》作为主要教材。他还仿照乡约会讲,在《小学》的讲读中制发出一套带有仪式化的教学规程,每月朔望在“社学大馆”中演习3叶春及:《惠安政书十一·社学篇》,《石洞集》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二八六册,第511~512页。。

在运用于儒学教学的《小学》文本中,一部分是朱熹的《小学》白文,但亦有一部分是各类《小学》注本、节本、改编本。这些不同的文本在《小学》儒学经典化的过程中处于竞比关系。明初,由于当时的士林对朱熹学术的竭力推崇,循传统注书之例注解《小学》的著述涌现最多,如吴讷的《小学集解》与陈选的《小学集注》。而明中后期,前述《小学》的改编文本开始较为集中地出现,在地方,黄佐以《小学古训》训导社学诸生一日不歇,在朝廷,湛若水以礼部侍郎之位向嘉靖帝进献《古文小学》以期成为皇室施教蒙童之读本。这些都体现出明代学者对改编《小学》以形成更为简明实用的儒学童蒙教材的学术尝试。但上述情况也反映出,尽管明代前中期的学者们注重《小学》在教学过程中的功能调整,并得到明廷的推广,但始终并未形成一个通行的经典化定本,直至万历、天启以后,这一情况渐得以改变,在学者的建言下,明崇祯八年(1635),看到时机已至成熟,明廷谕令以成化间陈选《小学集注》为基础,在明中期以来各家学者注释、删改《小学》之尝试的影响下,编订了《御制小学》,序曰:

朕夙夜图治,追惟我祖宗朝教化洋溢,人才彬彬辈出,共致太平,抑何盛也。今海宇多故,动称乏才,揆厥所由,士子幼学时父师之教不明,即以利禄汨其心术,全不从德行立根,譬之树,本先拨,安望成栋梁之用?宋儒朱子《小学》一书,其教在于明伦,其要在于敬身,而古人嘉言、善行靡不备具,诚果行,育德之根柢,齐治均平之权舆也。朕敕谕礼臣,通饬督学及郡邑有司表章是书,以为士鹄,生儒非能熟习力践者,不许充试倖取业,已三令五申矣。复简阅先臣陈选集注,见其切要明晰,甚于《小学》有裨,爰命儒臣详加校订,正其讹舛,缮刻颁行之,使督学尽得如选其人,何患教化不行,人才不盛?庶无负朕觐扬先烈,广厉刊布之意云尔。4思宗朱由检:《御制重刊小学序》,陈选:《小学集注》卷首,明崇祯八年(1635)内府刻本。

《小学集注》是一部以朱子之说为主旨,融汇前代儒学经典注文与元代、明初多种《小学》注本形成的集注体《小学》,它具有体例清晰、简明晓畅、切要实用的注释特点。《四库全书总目》评论该注本曰:

(陈)选注为乡塾训课之计,随文衍义、务取易解,其说颇为浅近。然此书意取启蒙、本无深奥。又杂取文集子史、不尽圣言。注释者推衍支离、务为高论、反以晦其本旨。固不若选之所注,犹有裨于初学矣。5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81~782页。

明中期学者改编《小学》是古代《小学》诠释史与应用史上的一次探索。在明代末期重奉朱学的风潮中,它们并没有在经典化的竞争中取代严守朱子解说的《小学集注》,其文本内容也未能直接纳入明代官方定本。然而,改编《小学》的一些理念与倾向,无疑在定本《小学》的编纂中起到一定作用。

一方面,改编《小学》与《小学集注》皆注重发掘《小学》的施教功能。黄佐、湛若水意识到朱熹《小学》原文在教学过程中存在若干的问题,期望通过修订文本以契合教学需求,时间略早的《小学集注》选择了以扼要明晰的文字来解释《小学》,为塾师蒙童提供教学方便。在《小学》注释史的早期,元末明初的一批“大部头”注本占据主流,如何士信《标题注疏小学集成》、夏《文公先生小学大全》、熊宗立《文公先生小学集注大成》等,这些注本采用集成大全的态度来解读《小学》,追求训释全面,考订周祥,以至于较为支离而且繁琐,不太适用于蒙童的教学。《小学集注》与改编《小学》都是突破原来的注释方式,使《小学》有助于现场施教的一种尝试。

另一方面,《小学集注》的版本选择与改编《小学》类似,有去繁存简的倾向。《小学集注》在明代曾多次翻刻,现有明弘治十八年(1505)王鍭刻本、嘉靖十七年(153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礼部·学校·考试文艺》,《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8)绍兴孙仝刻本、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霍冀刻本等八种明刻本存世,它们依据注释的繁与简形成了两个版本系统。如《小学》立教第二章有“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一句,简本的王鍭刻本注作“聘,问也。奔,趋也,谓不待聘而从之”1陈选:《小学集注》卷一,明弘治十八年(1505)王鍭刻本,第3页b。,繁本的霍冀刻本注作“聘,问也。奔,趋也,谓不待聘而从之。妻之为言齐也,以礼聘问,得与夫敌体也。妾之为言接也,得接见于君子,不得与匹敌也”2陈选:《小学集注》卷一,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霍冀刻本,第4页b。。在两个版本系统间,定本《小学》全部选择了简本的注释,明中期以来对《小学》删繁就简、去枝存干的取向,实为定本《小学》所延续。

崇祯定本《小学》影响了整个清代对《小学》的研究与运用。清雍正五年(1727),清世宗命儒臣重新校勘崇祯《御制小学》,并改题为《御制小学集注》,由武英殿颁定印行。乾隆年间,该本又收入《四库全书》。清代学者凡言《小学》,皆以此本为准绳。更重要的是,在清初的科举制度中,作为朱学之门户,《小学》一度被纳入童生试的考试范围。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规定“考试童生,出《四书》题一,令作时文;《小学》题一,令作论。通行直省遵行。”3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礼部·学校·考试文艺》,《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四十五年(1706)复准:“儒童正考时仍《四书》文二篇;覆试,《四书》文一,《小学》论一。”4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清代童试覆试极繁,往往正考之后覆试三次,但在部分府县,覆试可达五六次。参见潘遵祁:《府县试无庸多复议》,《西圃集》卷四。乾隆元年(1735),定覆试论题改为“《孝经》《小学》兼出”5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页。。乾隆八年(1742)又规定:“府试县试,于覆试时用《小学》命题,作论一篇,必通晓明顺者方准收取。”6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页。科举让清初《小学》一书得到了空前推广。乾隆后期,《小学》逐渐淡出普通科举,但在面向八旗子弟的翻译科中,自乾隆元年(1736)起,以《性理》《小学》试童生的制度得到了长期延续7英汇:《钦定科场条例》卷五八《翻译·翻译童试·附载旧例》,清咸丰刻本,第26页a。。

清中后期,《小学》仍在官、私教学过程中被广泛用作教材,如唐鉴《义学示谕》、周凯《义学章程》、梁家园《惜字馆义学条规》、李新庵《训学良规》等学规章程皆要求蒙童学习《小学》以为入门1分见于唐鉴撰,李建美点校:《唐鉴集》,岳麓书社2010年版;周凯撰:《内自讼斋杂刻》,清道光周氏刻本;梁家园撰:《惜字馆义学条规》,清同治刻本;李新庵撰,陈彝订:《重订训学良规》,清光绪十八年(1892)刻本。,清代方志中对《小学》运用于乡、县、府学的记载亦不绝如缕。直到清末,随着新式学校的兴起与教育观念的变革,《小学》才渐渐缩小了使用空间。

明代学者对《小学》的改编活动,如明人黄佐、湛若水、耿定向所作尝试一般,在因循朱熹《小学》编纂理念的同时,重新组织文本,形成具有当时特点的新编《小学》,反映了明代儒学施教过程中出现的新变化,并对明清两代的童蒙施教过程产生了较大影响。同时,《小学》作为一种体现传统教学理念和方式的载体,在较长时期作为童蒙施教课本,是研究我国古代教育史的重要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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