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车过汉阳, 不远处的九真山低下去, 缓缓消隐——江汉平原展现出来。 伊维柯快巴在沪蓉高速公路向西快速行驶。 这是归家的路。
开阔平整的原野延伸至远方, 与天空的边际线交叠; 视野所及没有障碍物。 隐现的白墙黑瓦的民宅。齐整的杉树林加强平原的齐整和开阔。麦垛。褐色的棉秆残留田垄。绿色的小麦在生长(而北方的原野苍茫而苍凉)。
偶尔河渠、鱼塘出现在平坦田野中间,泛着水波的光亮。这平原的镜子,鉴照空中云朵和田塍上行走的乡民以及乡民身后的耕牛或黑狗。 田埂两边的原野夹持他们; 如盖的天空将平原上的人物显衬得渺小。
春日经过这里, 大巴车仿佛穿行在一幅巨大的金黄色油画之中; 平原是用金黄的油菜花铺就的地毯,蔓延在武汉和宜昌之间。 有时你想弃车而逃,投入金黄色的地毯,长眠不醒。
车过下查埠大桥。河流连接长江与汉水,从平原腹地穿过。 沿途有通顺河、东荆河、总干渠、观音河,像一首诗的空行,讲求节奏的跳跃变化,出现在完整的江汉平原,衬托其灵动和韵味。还有那齐整的路边的杉树林,一方方堰塘,加入营造平原错落变化节奏的运作。
与沪蓉高速公路平行的318国道,上面的车辆与乘坐的快巴逆向而行, 向东驶往武汉。 国道路径弯曲,穿过平原的小镇:三伏潭,毛嘴,浩子口,后湖,观音当,鸦角,罗场,关沮乡;有时经过农家场院。 国道两旁的梧桐树或柳树, 其枝叶编织搭就天然的绿色隧道,车辆在其中穿行——
多年前停靠车窗旁的十七岁的你, 透过稀疏的绿色枝叶,观赏平原的麦地,卖茶水和甘蔗的乡民;在行驶的长途汽车上, 以观看平原的风物和手中的书卷打发长途时光。 农家将割剩的麦秸烧掉肥沃农田。 青烟弯曲蔓延麦田上空; 一堆堆麦秸在热烈燃烧。 往来车辆在中间穿梭。 从潜江县城到武汉,四个小时的车程;车过潜江、沔阳、汉川、汉阳,车到下查埠大桥就与武汉近了。 去省城购物访友参加诗会逛书店,常常搭夜行车归来。夜色笼罩的平原散落人家灯火,和夜空的星斗交汇。 一辆汽车由对向开来,相遇的车灯光交叉,变幻远近灯,给彼此车辆照明。
心中欢畅,神思漫游在返乡的路上。当你从北方搭乘火车又转乘客车从武汉街道脱身出来, 云朵下低矮的山,梯田中的绿色稻田。 低头吃草的水牛。 为绿竹所环绕的民宅。你想着归隐于平原。在人生的中途,前行没有什么风景吸引你了;发觉激动人心的风物在通往故乡的路上。接近故乡就是接近存在之源;你念叨海德格尔的名言: 惟有那许久以来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艰辛的人方可还乡。
318国道从县城至后湖农场中段的周矶,这是回到出生地的必经之地。 你常常把车撂在路边的水杉林间,步行至坡地。 深呼吸。 要把在北方呼吸的空气挤兑出去。水乡原野散逸植被泥土河水交混的湿润;这是自小浸入体内的平原的气息。 此地的田野没有遮挡,远接天边地平线。 庄稼收割完毕,田地腾出空间。 空荡荡的原野坦露——拖拉机犁耕过的蜷曲泥土透出牛粪似的光泽;或如乐谱曲线上的音符跳荡。田野为不同的色块所拼贴:仪仗队式的紫红色玉米,或齐平碧绿稻禾,或低矮匍匐于田地的黄豆。田野色彩的变异呼应这里节气的迁变。
那片田野延展到边缘的地方是江汉油田的向阳社区。多年前,从另一端,广华监狱旁的公交站牌,你把汽车停在路边,拍摄过这里的田野。 在你看来,这是江汉平原最平坦最有看头最让人称好的地方。 你对自己说,找到了欣赏江汉平原的最佳观察点:未被分割、 十分独立、 完整显示江汉平原无与伦比的秀美; 这是你在华北平原思念家乡最先跳出的场景和地理;这是你异乡梦魂牵引的田野。
这是你在观看《出埃及记》中男女主角停卧高坡观看其家乡原野时你思乡之所在; 这是你还乡搭乘车辆让司机放慢车速从车窗外的红高粱缝隙瞭望被千里马拖拉机改造过的平展展的田野; 这是你和姐姐步行到此,前往汉江边她的婆家经过的田野;国道两旁站立粗壮的梧桐树枝梢交织形成绿色的穹窿,你们走在绿色通道; 路面和心里布满绿意和斑点光影。
这是你从县城回返出生地流塘口的必经之地;沿国道往西三十余里可见家乡著名河流: 田关河。一架拱桥跨河面;桥头可以望见后湖农场的水杉林;国道经过时画出一道弧线,河堤的坡面倾斜;继续西行,通往浩子口小镇;中治渠闸口,一个直角转弯,柳树夹持的笔直道路伸向出生地, 那是埋有你脐带的地方。
江汉平原的人家沿河而建。 河流边缀满荆楚人家。 菜园连接河水和房屋。 这是在北京地安门的筒子楼书写的出生地;描绘这里的河流田野坟地,亲人的面容。 你往往从北京城的沙粒似的雪,电车刹车的声音,大雨,痱子粉,地铁上少女,荆楚餐馆的一道菜谱,读书时碰到的一个词, 返回几千公里之外的平原水乡,那个叫流塘口的村子;那条有水牛足迹的田埂通向树丛间的流塘小学。 赤脚去上学,搬着小板凳在操场银幕的反面看电影;东面河坡是父亲的房子;西面田角是祖辈的坟地——兄长的嗓音曾从田埂通过无线电波传递到北京地铁建国门换乘站:在脚步声和铁质栅栏纵横交织的空间,接听他从田野拨打过来的电话,掺和这里布谷的叫鸣;这平整稻田、纵横沟渠田塍有着治愈怀乡病的功效; 收听19世纪德沃夏克的E小调第九交响曲, 古老的乡愁从庄严的和弦中透显出来;这是属于你的乡愁的核心地带;你不断离开和回返的家乡;这是你曾用词语抚摸过的地方。
多年后, 高铁火车穿过鄂西山崇岭峻的一个个隧道;火车俯冲向长江宜昌段,过枝江市区朝江汉平原驶入; 棋盘式的田野纵横的河渠一方方池塘沿河建立的民宅树林向你涌现。钻山洞的火车和你,倾向平原;这是你熟悉的坦荡平川,无所隐藏。 你的性情气质,为平原所塑造;从无遮挡的平原到达贴面入云的山岭;陌生的陡峻或幽深,平衡你的一览无余。 在两种地貌之间穿行,你发现内心的版图已构成。
火车路过出生地,朝省城方向,和你曾经不断的还乡逆向而行。 火车像风一样穿过家乡的道路河水和人家,树林和鸟巢.在火车窗口,惊异于自己的平静,没有了往昔路过家乡的心跳激动。不知什么时候能回返这里;亲人分散到了各地,随着他们的子女。走的走死的死,你对家乡没了多少牵念。
过去的家园隐退。 人事流转,移花接木;现时代的挖掘机横行乡里。你一次次回返这里,疯狂地想着在家乡的任何地方筑居,在亲人中间度过你的余生。你在落实胸怀多年的还乡计划,它们一个个落空。那里没有属于你的一寸土地,一旦你离开。故乡无法接纳你缓慢的还乡和隐居; 你曾在湖滨建造的房舍被挖掘机的长臂轻易抹去, 它如梦影般才出现就消失了。 什么是家乡,就是你无法回返的地方。 你发现你的乡愁被埋藏在那里;你的爱恋也纷纷死去,这些年的凭吊书写,转移至倾情书写的辞章。
火车经过省城往大崎山方向驶去。 你在奔向你的山房。曾经的家乡消失,山岭接纳了你这些年的逃离。对母语的眷念让你怀着乡愁的冲动,在异地山间建筑家园;你背负转徙的藏书朝向夜的山岭;黑魆魆的树木草丛间的剪影: 中间有你隐藏的家庭。 大崎山,余生升起炊烟的地方。 这一生的游走,最后归向山岭的险峻。一马平川的尽头是尚待攀行的高山。你在山头俯瞰你的历经:南方和北方,平原与山地,这乡愁绘制的地理。语词穿掇交汇于你所走的道途。你这个另类的逃逸者,于诗行间书写你的乡愁:
你把故乡从县城收缩到村子,
没有老宅的出生地;童年活动的
区域。 小学校的旧址。 你把故乡
从县城缩小到河流田野和村道;
早年埋有脐带的坡地。 菜园前的
河水还在却已成死水,通向的小镇
变幻了替身。 连一个个遗址也消逝。
袁中郎归乡的墓园,消泯于平原;
奥德修斯回返伊塔卡岛却认不出家乡,
扛着船桨重又离开。 你们的乡愁
抑或对词语的眷恋。 家园植入山野;
命名与召唤——故乡就涌现。
词语的书写,获得肉身或处所;
又为你的行走,配上了节奏!
湖边的大学校园潮湿闷热。 穿着短裤和裙子的学生戴着口罩手拖拉杆箱,轰隆隆从身边走过,朝向通往地铁方向的三号门。 他们放假或毕业, 离开这里。我也要离开这里,带着独生子女证、户口本、身份证和两寸照,办理退休手续。 校园有些空了;三角湖的荷花在它的时序不紧不慢地绽放——接待我的是老张, 十多年前, 也是他接受我面呈的密封的档案袋。 他好像没有变老,还是从前的模样。 岗位也没有变, 办理教师升迁退休等事宜。 他塞给我一瓶矿泉水,接着复印所要的资料。 离开他时,我想在这校园一晃待了十多年。可能是最后到这行政楼的电梯上,最后一次见他。校园没有多少行人,空空荡荡七月的校园,学生迎来他们的假期。广场铺设的水泥砖块的缝隙长出青草。校园空荡荡的,我将迎接生命中的长假,从湖边最后的校园,永远离开。
三十多年前的农场中学七月的校园没有人影。几栋教室和教工宿舍拼接而成的校园。 土操场四周的杂草向操场中心蔓延。一扇扇门锁闭。兄长的手扶拖拉机开进无人的校园。杂草侵到砖铺的教室走廊;生锈的废弃的用来敲铃铛的犁铧还挂在办公室前,曾在它下面敲响上下课的铃声多年。 钥匙插入锁孔打开宿舍木门, 运走我使用过的铁床、 蚊帐、 图书(《第二次握手》《李白与杜甫》), 那张有三个抽屉的办公桌也被运走了,甚至,不曾丢弃在此使用过的纸质就餐卡。它们是我青春时期的纪念物,在此消磨光阴的凭证。 我就要到县城某校园去工作。 离开时,望了望凹字形的中学校园,为四周碧绿稻田所环绕,从远处看过来,如同一个孤岛,让我想到爱伦·金斯堡和他“垮掉派”同志生活过的孤岛,在我的视线中退远。 几片罕见的落叶当着夏日热风飘飞。
大学校园的走廊没有草丝。 我打开办公室的铁门。清理最后的几本杂书,新诗研究所的信封和编辑的诗歌研究资料。 芭蕉在窗前隐现。 坐在窗前,凝视它的缄默。 这最后的办公室,独立的办公室,芭蕉临窗,分绿到独立的空间。你曾待在这过滤后的宁静和清凉。你把在北京当编辑的习惯转移到大学校园:编辑的诗书被安插在书柜一角,芭蕉叶柄影印于书脊。在那张转椅上你空坐了一会儿,灯也不打开,望着窗前芭蕉:这是你一生使用过的最后的办公室。你一生使用过多少间办公室?在最后的校园,钟声和斜阳平铺过来, 经过绿叶芭蕉到达岁月时空的圆满, 或哀伤。
图书馆门前的草坪修剪得齐整。 凭着校园卡在机器前归还借阅的几本书。出门,又看见校园广场间一小撮杂草。二十年前,离开平原县城围墙内的矩形校园时,同事正蹲在甬道拔除杂草。 假期将结束,返校学生的身影填满空虚校园。 我绕行围墙阴影中的煤渣路, 移动的身影一半在阳光里, 另一半在阴影中。从柏树梢头随意望了望二楼的办公室,没有人从那里出门; 我的备课本学生的作业和杂书扔在那里没人去清理。那是你急欲离开的地方。从那间嘈杂喧嚷身心分离的办公室出门, 时常像踩跳板一样跳到教工宿舍楼的书桌前。 你想成为一个诗人而不仅仅是一个人。终于离开了那门窗紧闭的办公室,独自离开校园时头也没有回; 你听到驶往北方的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在叫鸣。
北方胡同里的出版社没有校园和假期。 编辑部办公室的荧光灯一年四季打开。 邮件被编务每日整齐地放到办公桌上。 你和同事悄无声息地折开一个个信封。 看稿,审读,写稿件送审单,回复作者来信。你用不着偷偷摸摸看文学类的图书,像多年前在南方校园那间大办公室。 你仿佛拆开多年前在那间办公室寄发给编辑部的稿件,经过多年的颠簸,现在到达手中,小心翼翼地拆开。 你爱着你的手头工作,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人:从无名的写作者变成文学刊物编辑;从县城到了京城。 每周穿过胡同那棵榆树,张望编辑部外墙上绿色的“爬山虎”,办公桌上堆放了新的邮件。后来,后来你还是离开了。爬山虎爬满西面的那栋墙面。 你在楼上楼下跑动,也是夏日,手持办理离职手续的表格, 要在那一个个框框内盖章;你要回返南方的大学校园,迎接属于自己的假期。 那天,你穿着嬉皮,牛仔短裤印有蓝花。 人字形拖鞋。 从黑色办公桌取出电话本和几本杂书就离开了。 几个女同事停在门前向你挥手,你也向她们挥了几下。
你曾在办公室与人争执发脾气。 好像把在此受到的委屈倾泻出来。 在此压抑太久,看某人的面孔太久。 胡适说,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 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让人难受。 肖斯塔科维奇说他等待枪决是折磨了他一辈子的主题。 你的主题是反抗和逃离。 那张脸阴沉着冷冷地从办公室迎面走来。 冷冷的脸面,斜视的眼睛。 无论置身哪座城市,你逃不出那张脸的冰凉。 南方校园办公室校长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他在教师会上大声对同事吼叫:你们给我滚,谁不服从就给我走人。 你从过去的单位滚出来到了北方。 在北方的办公室遇到一张冰冷的脸。 你生出对身份的焦虑。 想着不会从属于这充满偏见和傲慢的办公室;开始你的觉醒,确立自封的身份:一个游离者随时会离开,离开这办公室。 那年夏日,从地铁口出口张望京城,空荡荡的,没有了早年到达这里因无知而生的新鲜感, 再没有吸引你牵念的人和事。 时代悄无声息地完成它的转换。 你完成了对国家和自我的认识;在哪里生活倒无所谓了。 你真正所要的是有尊严的词语生活,以及那必需的黄金般的闲暇。 想着在北京这些年,一个闯入者,熟悉它的街道,公共汽车路线,气候和环境,完全可以还在这里混日子,在某单位待着,不断用力地工作。 为身份焦虑,不断地想挣钱缓解压力,获得所谓的安全感。这样的日子过完了,你断然离开那里。
你将有芭蕉临窗的办公室的铁门锁闭。 回头望了望门楣上的新诗研究的招牌。 拎着几本书和茶杯转移到车上。 离开这一生使用过的最后的办公室。
是这样的,你离开了,芭蕉还在办公室窗前。 你在离开一间间办公室, 潦草的浮尘散落的身心分离地,离开一间间控制你的办公室。 在人世,什么是你的,就连你的身体,最后也要与之告别。 一切都是短暂的拥有。你只有对自己生命的使用权。你要不断地离开、离开。 车驶出校园的岗亭。 音语传递:内部车辆,请慢行。 如果再回返,你会被拦截不得入内。
你也不会重返; 自筑的山舍与校园隔着山岭重重。车内放着学院为退休老师送的花。平生第一次收到花篮,照相机前和同事站在一起。你驾驶的车奔驰在通向山舍的高速路上。彩纸包扎的一束束丁香、玫瑰、百合散逸的混和的香气充盈于车内。
我将车停在山坡;那束花移置二楼的书房。进入山舍,木香爬满院门,闻到金银花、移栽的兰花散播着浓郁的香;诗中描述过的各种花在园子开着:芭茅抽穗是看不厌的。栀子花开过了;月季一茬茬重复着更替,它们开在没有时间的庭院,似乎在欢迎主人归来。 浮生经历的一间间不同地址的办公室相继消逝于山岭之外。你要为自己节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进入你热爱的语词;为了谋生,从事过许多职业,没有一个职业是有趣的,快些回到你的山舍吧。
站在庭院的甬道,我迎来自己真正的假期,生命里的长假。 早年在平原校园,曾辗转托人说情,申请创作假。一年的假期觉得长长的,足够用来做自己的事情;你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书桌前,忙手头的一摊子事:阅读和写作,这是你一生的志业。 所有的外部游走都是为了这个内在愿望, 为之经受过多少折腾甚至屈辱。
你迎来了你的漫长的假期, 可以身心同一地归宿于最后的山舍书房;生命中渴望的假期真正到来。忽然,你生出伤感,漫长的假期却掐指可数,留下供你使用的假期并不漫长。 离职会上的赠花在书房迅速枯萎。 人生看似很长,其实很短,短如午休时的轻梦。 从漫长死亡的墓穴往生里看,人生只是一瞬。 其实,你迎来了生命短促的假期,然后,是长久的没有时限的睡眠。
你的一生都在打造书房。 从城里将转徙的图书运往地下车库,从武汉走高速路到大崎山舍。一箱箱搬上二楼,然后一本本摆上书架;樟木打制的书柜散逸天然的木香,混合书的油墨气息;你一本本擦拭书封面的灰尘,你要把它们带到床上,沙发上,拥抱在怀里。
这些年, 它们从江汉平原的县城由火车托运至北京。 十年后,从北京又走物流运送到武汉,你的藏书和你的身体一样在迁徙——初到北京, 痛苦的是你与书的分离,在南方那套三居室向南的房间,它们锁闭在那里。当你有了房子,匆匆将它们从南方的书房运往北京新居。 从北方回武汉时, 书和你暂时分离;它们在物流途中,尾随你而至,又被安放到顶天立地的书架; 以为武汉的书房是最后的书房。 殊不知,现在它们随你迁移到了山房。
你一生都在逃离。现在如愿逃到山野,在这里放下最后的书桌。 背离与前往,在夜的山岭之间。 丙申岁末,你和家人托运一车书向山而去;你和藏书朝向的山岭。一箱箱图书随同你迁徙;这词语间的颠沛与流离。 以山为归,你的写作生活将在这里开启、完成与终止。你如愿造就渴盼多年的山房;你把这山野院墅当成自己的家;翻过山岭的太阳光线平铺过来,照亮书房,为其涂上暖色调。 在这里,古典的诗律和诗章是记忆的立柱;你背负自己的活动之家,如蜗牛背负甲壳守护它。
从城中公寓将它们搬运到地下车库, 于楼道中转移时,想到为它们找到最后的停居,随着主人的流转, 在这漫长而短促的人生。 车停在山房院外的山头。你背负着一箱箱书,从私车后备箱将其挪移到背上,如同农民销售粮食,将车上的一袋袋稻谷弓身背负运往粮库;低驼着身子,走在院内的石头路上;一本书从纸箱里掉下来了,滑落在一块石头上;那是友人吕德安的诗集《适得其所》。适得其所,你和你的这些图书。山中日出照亮那一排面墙而立的书架;书脊被照现出斑斓的色彩,那可是山房最有生机的画,还要其他画挂在这里干什么。在书桌抬起头,看见窗外的起伏的山岭曼妙地守候在那里, 变化它们一年四季的色彩;在书房,环顾四望,你的一生都在建设自己的书房,这是最后的书房。
在你看来,山房的核心就是书房。山房如一个人的身体,那书房即是身体的心脏部分,其他部分似乎是服务于心的, 或由心统领了它们的运作。 筑山居时,你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心形空间的营建,似乎所有的其他空间都为了书房而展开。楼房第二层,皆是读书的空间,即便在洗手间也设有一排书架;大厅内的茶室和观影厅,书可以从书房蔓延到此,甚至到楼下的房间。你的书房有着水状的漫流性质,漫流到地上客厅沙发洗手间床头,你总是收敛它克制它的流动。现在, 为它们的流动找到了宽阔的空间; 平房的炕上,也为它们准备了停泊的位置;山房就是一个书的空间,你为那些流散的书找到最后汇聚的空间;往事和写满这大半生记忆的身体,它们要回到这里。
北京时期,你只把部分图书运往新居,因为书房的空间有限,书越积越多随着时间的堆叠;武汉的书房,有些书被藏封,无处可陈。在县城的书,因房子出售,部分放于胞兄乡间的楼上,有的则临时陈于岳父家的偏房。 现在在山房, 流离的藏书获得它们的团聚;山房有足够的空间让它们蔓延流动交汇。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山房内有节瘤的木地板上。暂时离开书房,写作的空隙散步于室内。你的心情很好,因为你正在写作,让你觉得活着的安稳充实与快乐。你走在自己建筑的房子里,在空空的大厅观望山体映于落地玻璃窗,把远处的山拉近,山就是室内一块不变的画布。你忽然真正栖居于家中。你确实是一个作家(坐家),坐在家里的人,外面的世界一下退隐了,或转换到你敲击显示在电脑荧屏的文字中。一排排图书在你的身旁停驻。在躺椅上观看书脊,不同颜色的书脊织入那面壁画,山风随鸦雀的叫声入室,书房新鲜的空气在荡漾……
你回归山房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自己钻进与书房比邻的浴缸。 图森小说《浴室》里的主人公爱留在那里不出来,以此抵抗外界对他的挤兑。你把那个空间弄得足够大。躺在孤立的浴缸浸泡,观望与之比邻的书房,那由不同色调组成的图案;这里就是躲避外界的一个庇护所或避难处。
童年。一个纸箱就是微型书房。那里收藏着从小镇上用黄鼠狼皮换来的钱买到的连环画册, 陈列在童年偏房;家族没有读书人。 无来由地,建设自己的书房,成了你一生最大的愿望。 你想要一个空间,一个独立的空间。一个农民的儿子,没有自己的房间如何有收藏书的空间。 你将纸箱放在和奶奶共用的房屋。 当你成为孩子王,有了和同事共用的教工宿舍,你让一个木工打制书架;那个木工从未打制过书架,也没有见过书架样式。 他塞给你一个类似橱柜的玩艺。 哈哈,你总算有了一个放书的地方。 一些书摆放在那里:《李白与杜甫》,《第二次握手》,四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当调离农场中学,在县城单位分配的房子,你拥有了独立的书房。
书让你走向远方,引领你走遍所有城市。你对一个城市的好感来自于一座城市的书店, 对一座城市的记忆来自于在那座城市买到过好书。因了那些书,从生活多年的县城来到北京, 迷上北京那么多的书店。 在租房的书架前,想念南方的书房,那些与你分离的书;后来有了房子,恢复独立的书房;书架立在地面和屋顶之间,占有那有限的空间;榻榻米的床铺下面也可以陈放图书。 几年后,为了拓展这个空间,在六环边张家湾购得带有院落的两层楼; 二楼客厅成了书房,同层的两个房间也摆放书架。一个像样子的书房建设成形。 至今,仍记得那书架摆放的位置。可是你的泊居无法在此安身, 它只是让你心静的场所。几年后,从那里撤离,北京的书房瓦解了;那颠沛流离的图书流转武汉,装修房子时,你让来自黄冈的木工精心打制顶天立地的书架, 收纳从北方运回来的书桌和几吨的藏书;现在,它们大都转移至山中的新书房。
山居何寂寞之有? 你日日面对由山民以樟树打制的书桌,一排十个樟木书架驻立在身后;你从宽阔能看见山岭的大厅走向书房, 面壁而立的图书静立在那里;有时夜里上楼,也不开灯,经过暗影中的大厅,书房的杉木门倾泄出一方光亮,这是你日日朝向的空间——“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你退隐到写作中来。你把写作当成成就自我的事情,以此为安身立命的所在。一本本书,参与到生命中来的回忆与重温;书中的人物思想帮助你加深对宇宙物性的理解;你读过的书与经历的事在融合与促进。 你想写一部此生关于阅读的书, 是否会变成间接的自传也说不准。 至少,它不是艰深的论文,它是一部带有生命气息的书,是一部有身体味道和灵韵的特异作品。
你把一本新书插入书架旧书中, 它改变了书房的格局和色块。 书房充满新鲜的空气随着一些新书的到来,改变自身的摆放顺序,随着阅读的节奏。 我的书房充满了民主精神, 所有的书都有可能被摆放到醒目的位置;在阅读记忆的不同时间里涌现。我的书房充满了活力。散乱着混杂在一起,从它们中间伸手就能拿出所要的图书, 好像存列于身体的某个部位。我的书房没有锁和展览性的门。我不把书房当成装饰。在我的书房,一本本书让我抵达一个个城市或人事、生者和亡灵;协助我记忆的保持;我的书房没有限宥,它就是整个世界没有国家种族的限制,它是万有世界的藏身处。
家人在城里,在空调房子不出门。街道上行人稀少,地面暑热蒸腾。 他们打来电话,想念山居的风和清凉。我和他们处在不同的气候里。我最大的愿望是不住有空调的房子。山房足可以对付武汉的暑热。城里越火热;在这里在自己的书房日子过得越清净;在此写作可以不受外在的打扰, 保持这里的紧张的静寂。当太阳从西边的山头消隐,山中的植物很快收尽太阳的热能,凉风从栗树、芭茅的枝蔓或花序间吹拂入山房。 在夜色中的回廊间闲坐。 星空闪耀,山风抚摸身心。从书房移开后享有的另一空间,它是书房时光的延续与回味。一个无形微妙的词语的空间,世上得以依恃,得以归从。
请不要动我的书房,就像不要动我的身体。我在我的书房擦拭书上时代的灰尘。 喜欢一册在握的享乐,世界的喧嚷退去,只有与语词的私语。 纸质的图书是有生命的,是活着的语言。在这个世界没有生离死别,我热爱书房里一个个寂静而生动的肖像。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书房。雨天在书房,那是什么感觉,走投无路的你置身于此获得多重光阴;书房是一个静心的地方,望它一眼就能获得安静或福报。我把打坐的蒲团安置于书架前。 书房如镜照着你的浮浅浪荡;我的书房是自我教育最好的场所。此生最大的骄傲是我的书房从未停止建设,书在涌入或清除。书房的空间没有限制, 书房总是满足不了你对它的想象和渴望。书房寄托了你的深情和理想,如同妻子在意她的厨房。 我一生将待在书房,这是我的领地。我不知如何处理我的藏书;尽量不去想它;我建立个人的书房,很少停留或使用公共的图书馆,对后者渐渐缺失想象。 或者说,在这里,你建设逃避死亡的场所。
冬日。 你守着书房,这是山房温暖的地方。 那安放在书房的壁炉在燃烧,传递热量。壁灯下方摆放木材。 一节节杉木陈列在那里备用。 你就着壁炉读书,有时候也把所读的书放进木头旁的柜子。书和木头,是协助你度过冬天的方式。你用它们来取暖。壁炉的火噼啪燃烧; 你不停地往内投放木薪; 面对壁炉发呆:词语让这里的火势不减,它把你也变成灰烬。 如卡夫卡所说, 你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 所以你燃烧,因为冷而烧成灰烬。
大雪覆盖山房屋顶、地面和周边的山体。你的空间缩小到了以壁炉为中心的书房。 壁炉的火在“噼啪”燃烧,给这个空间辐射出热能。 温度计的数字在往上蹿,与室外的温度构成差距;走进冰天雪地的世界也不觉得寒冷,这是心里温暖的原因。你有壁炉和写作的一摊子事情。 寒冷在退却。 脚踩入雪地,深深的足印显现,如同在电脑前写下的一个个汉字。你一个一个字地刻写生命,浮生因了写作似乎有了印记。雪地里行走,花草被埋入冰雪。一块花岗岩石露出雪地,透出黄红色,光润清洁。 在雪的衬托下,它在呼吸,从雪被中探出身来。
云在大崎山地出没。 昨日一场雨,今日早起,山岭被一根乳白色的腰带缠绕着浮荡。 云有它的疯狂转徙,也有它的安闲停泊。条状的云层服帖地停歇于空中,静止成长筒状的卷云契合心情。 忽然,云如缠绕变粗的巨蛇,游行至山尖,簇挤在一起。 忽然变成一只飞船,朝向山岭之外飞行而去。
山居让你成为早起的人,尤其是雨后天晴。太阳照亮房间,掀开眼睑。哇哈,这是怎样的云啊,从未见过的唯一的外形走势:其色调和色块,那迷幻光影与独异形构。乳白色的云将山房回廊前的上空封住了,仅露出山顶小块无云的三角形, 被太阳照退云雾的天涂满红光,衬着山峦高低起伏的山脊线条;山凹有炊烟游动似云气在飘散。身心振奋,从睡梦抑郁的心情超脱,慌忙找寻手机拍摄。 云象随时消退,只有这一刻。 这是你看云获得的经验。 千变万化,从来没有不变的云,出现在抬头看见的一刻。
你历经更多世事, 便有了看云的心境。 浮云游戏,如同过节,紧张而欣悦,心情沉浸于审美感悟。你的快乐感兴来自于云传递的消息。它们突然到来,天地的精气神汇入身心,作用于已近晚年的心境;你似乎参与天地云气和宇宙的运作。你知道你活着,你在云象变幻的世上。
与其说是观云,不如说是与之相遇,如陶潜悠然见到他诗中的南山。 邂逅,不是刻意等候;神遇而不仅仅目视,如同你对好诗的判断。山气云象来自天地神灵给你的安抚啊,可不是人世能给予你的享用。这是你的福分。
这给你的山居提供了充分的理由。 这是你克服山居孤寂而获得的补偿。 你所有的日子为这云气的节日感所笼罩。山间云象虚幻、变异、神妙,你所获得的财富和欢喜无人和你争夺,也不会给你带来危险;你且无法持有它并赠予他人。
某日。你往山坡低处给料理院子的山民送水,忽然看见一根云的弧形支撑在山坳两边的山腰——像弓一样弯曲在那里,如同神灵草写的乐谱。当你想看个究竟,回来拍它时,这乐谱消淡下去;它存在于你心的镜像,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回返。
雨后的山体显得变化多端, 那些云与山岭的合作游戏。 那是看不厌的永无止息的变化万端的云气和山体的交缠、停泊和运动。 山矜持不动,因为易变的云气也生动可爱。 你时常在回廊阅读云象。 雨雾啊,是这山坳的情人和画师。 转瞬即逝的天象,当再次抬头,它们已消失。 如何把握这一时刻,描写生命里的这一刻;你的生命就是独一无二的这一刻。每一只蚊子也是独一无二的。 一只蚊子也是掌握宇宙密码的一只。
庚子春。诗友来访,在他从城里摸索着前往山房的路上,我就开始拍摄山舍周边雨后的云雾,让他和我一起观看抽象的令人惊叹的云象,它的生与灭。他到达庭院时,一堆火烧云在空中演绎,在那里自我游戏,仿佛为他的到来而舞蹈。 我和他在炕房饮茶,聊天,家事与诗事;从炕上移出身子落在黑瓦屋檐走廊的木椅上。 一抬头,山尖火烧云为我们升腾,从庭院草坪望过去——游移、迁变。 我们停止说话,惊异于它们的出现或消散。与诗友观云,如同我们交谈时激发出来的灵思,一不小心会捕捉不到,再也回想不起来。是这样的,山居看云,这类似于神秘主义的云。居于此,捕获它,神思它,品味它。
自入山居,一直想着为山房命名。 遵从习俗,拟取一个个名字写在纸单上,总觉不适宜恰切。 有时,以为空在那里不取为好。和友人散布于山野,晚餐举杯,他建议我将这山房命名为看云。 我也心中一动。在心里认可这个名号。在一首诗的末尾,我曾写有这样的句子:我建造了空空的房子,看云或空。
当风吹过山冈和山房,你就在等雨云袭来,漫过山坳。 一片云推动另一片,袭击另一个山头,将天空与山峦媾连, 让你分辨哪是山岭或山坳。 后者消逝了,成为云流动迁徙的腾挪空间。 这雨后的云,抒写着山区的奇妙。它不停地撤销或改写,这幅山坳间天然的水墨画,挂在山房回廊前。
在山地天空,云无声自在地变幻图形,或如棉花炸裂,或拖着长长的身子,从山峦跳出来,束缚已久般急于奔向山坳之上的苍穹; 阳光把它的明暗光影打在山腰。 宇宙处在变之中,这是不变的。 变化即永恒。 你在看云,或在阅读一本宇宙的变之书。 赫拉克利特说: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不可能之事。你看到同一片云朵。 云朵分散又聚拢,或接近又远离;瞬间出现然后瞬间消失。相似却独异的云,如每个相似却惟一的生命。 他们消失不见从未存在么? 不,如水消逝重返存在的怀抱——自然的整体, 你和它们邂逅相认。云朵冒现如消逝后复见的故人。神灵游走于空中,苏格拉底听闻的戴摩尼昂之声,恍惚被你听闻。
季节迁变,云与之生发,时节的更替牵连云气变异。 一年四季的转换,云呈现不同的身姿。 你细察着不同时节的云气;云气生变,新的节气随之契合着转徙。我们的灵魂是宇宙圣火中的一部分,它的消逝即回返它的来处。你在山舍庭院看云,或触摸宇宙隐形的存在。弓似的云线连接稳定的山体,连接了分离的事物,搭起桥梁似的云线。 你跨越山坳之间的空缺;目光随着云之曲线,游走在两山之间。充满张力的灰云,给不可接触者以连接;给不可能者以可能。 云尝试着隐喻性的连接,如精灵涌现在空白阻隔之山坳;你从此处弹跳到事物的另一端, 行走在诗性的云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