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是海(短篇)

2022-04-03 02:22武茳虹
西湖 2022年4期

武茳虹

我跟她约好了一起在宾馆自杀,就在三中大门口不远处的宾馆。

在燥热的房间里,我靠在暖气片上,看着时钟沉闷地作响,我逐渐意识到了她也许要爽约了。

这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我突然不知怎么应对了。我不禁责怪自己没有事先预备好万全的自杀方案,我只是在那个下午,在我父亲训斥我之后,在她脸上挨了红红的一巴掌之后,我盯着她脆弱白皙的脸,那脸孔好像透出了一种薄脆的感觉,甚至让我想划一刀试试看。我对她说,我们一起去死吧,像三中以前那两个学生一样。

那天父亲回去后,还在追问我,你们到哪一步了?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死的企图正在儿子身上勃发。

我打开课本的第一页,《山的那边是海》,海,无尽的海。父亲的那边是儿子,我没有回答。父亲把我扯下了座位,他怒吼着,他的怒吼就像一种程序,像天底下所有的父式怒吼。我说,什么是哪一步?

父亲说,你小子装什么愣?他凑近我说,突然语调降了下来,像是诱敌供述一样,你们干那事了吗?

我仔细想了想,看着父亲瞪出来的眼睛,我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识时务地,我说,那事是什么?

父亲觉得我有意挑衅,他踹了我一脚,我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但是我像个皮球一样泄了气。我换了种语气,父亲,世界上的事情很多,那事是一个很模糊的指代。

你们上床了吗?

父亲单刀直入。这是一个好问题,要说我们有没有上床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我脱下了她的衣服,把那个圆锥一样的东西放在手上拨弄,父亲父亲。

父亲,我们没有上床,我们上了操场。荣光照在我们赤裸的身体上,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候,我穿过了她脆弱的身体,就在最后一刻,朝阳的荣光在我们身上流淌。

我诚恳地对父亲说,没有,我们没有钱去开一间房,因而没有上床。

父亲将信将疑,但他的手松懈了。父亲那一刻表情松动,随即又警惕起来了,你们真没有上床?

我再次真诚地说,父亲,我们没有钱开房,我们上不了床,作为父亲,你最清楚这一点。

父亲说,如果是这样,那你们现在醒悟还来得及,你离她远一点。你能上个好大学,你的前程灿烂得像锦绣。

父亲,我们不止在操场上。我拿着父亲的钥匙,校长办公室有股纸的气味,我在她身下垫了一张薄薄的试卷,她被撕裂了,脆生生的声音像指甲划过黑板。在广播体操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我们在顶楼的窗户上,看见底下乌泱泱的干净的蓝,蓝色的校服。她哭了,她哭的幅度很大,不知道是因为罪恶感,还是因为快感。

他们干净地做着规律简洁的动作——就像我一样。阳光流淌。

我捂住了她的嘴唇,我说你别哭,会被听到。听到我们就完了。

她把哭声咽了回去,父亲,我们不止在操场上,我们打湿了高考的模拟卷,我们锦绣般的前程变得湿润又黏稠。

我姓于,我的名字叫于海游。父亲说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鱼在海里游。但我从未见过海,我生活在一个四周环山的地方,那是一个温暖的冬天,我记忆犹新的冬天。那年暖气烧得格外旺,我常能看到对面楼房里的人赤着膀子在客厅走来走去,楼上新来的邻居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搬东西,天花板上总有物体移动,时不时响起弹珠声。我怀疑楼上住了个小孩,但楼上没有小孩,弹珠声每家每户都能听到。房间里热得让人出汗,我低声喘着气,父亲的房门紧闭,不知道在做什么,父亲,我正年轻着,我一如既往地年轻。我看着窗外的风景,烟炉高耸,拔地而起,飘渺的烟雾中四周山峦的曲线隐秘遥远,像女人一样甜蜜。

自我入校起,三中那兩个学生的殉情就隐隐约约地流传着。传闻中,他们就在离我们学校咫尺之遥的宾馆里自杀。听说他们殉情时的血液顺着房门的缝隙流了出去,当年房门从内部反锁,因而他们的死讯在房门里被困了很久。外面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宾馆的工作人员起初不断地敲门,当围观的人们发现住在里面的仅仅是两个高中生时不禁兴奋起来了,在这个民风保守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惊世骇俗。最后工作人员情急之下砸门而入,看到了令人震动的场面。据说二人因为缺乏对于自杀的了解,他们的伤口未能准确深入地击中要害,数刀其实也不在致命之处,最后可以说是失血而亡的。两个年轻学生的死志如此坚决,让门外的人吓破了胆。后来他们的死讯被迅速地、无声息地捂住了。这件事只在人们的口头流传,在学校是禁止被提起的秘闻,但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对年轻情侣的凄美爱情,以各种各样的版本,在三中一届一届的学生口中秘密地流传着。

我懒懒地躺在宾馆的床上,琢磨着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我为她设想了很多理由,我知道她生了我的气。房间里的床单是洁白又干燥的,时钟在规律地摆动,沉默的夜晚让人充满遐思。这时我听到了隔壁的吼叫声,本来我是没兴趣听的,但是等待如此焦灼难安,我的注意不由得分散过去了。我又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字眼,在他们周而复始不断循环的争吵中,我终于听明白了。女人说自己怀孕了,想要一笔分手费,男人声音听起来老练而精于世故,我没有钱。女人说,你把房子卖了。男人说不能卖,但可以给你住。女人说我们这样下去见不得光,我怀孕了。男人说我没有钱。女人说你把房子卖了。男人说不能卖,但可以给你住。女人的声音变得尖利又急促,我怀孕了,我们这样下去见不得光。过了一会我听到了砸东西和扇耳光的声音,突然又安静了片刻,那周而复始的对话又开始了。起初我忍不住想笑,忽然我发现自己越发烦躁,几乎感到了无名的愤怒,我犹豫要不要在如此吵闹的地方死去,这声音甚至动摇了我的死志,我甚至担心她来了会责怪我没有挑好地方。突然那片刻的安静又来了,我不由得为那两个聒噪的偷情男女感到一丝紧张,直到他们又不厌其烦地开始了他们的重复对话,我才放下了心。我怀孕了,这样下去见不得光,见不得光,突然隔壁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楼道里脚步声和敲门声纷沓而至,一阵混乱中我在猫眼上看到那两个男女面目模糊地跟着一群人离开了,隔壁终于彻底安静了,又剩下那要命的钟声了。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我起身给自己倒水,北方的冬天让人口干舌燥,那两个学生不知道死在哪个房间里。我的同学们还在宿舍楼里争分夺秒地睡觉,因为清晨的铃声一响,所有人都要立刻在操场集合。在灰白的天空下,每天都能看得到一群蓝色的学生奔跑着试图赶在大门锁上之前跑进操场,然后在以你为荣的烫金校训的映照下,走入自己班级的队伍。嘹亮的哨声一响,他们就成了一个圈,整齐地奔跑,而那些被锁在大门外的学生,名字会在班级的考勤白板上画一个大红叉。

起初想死的人又不是我,可现在迟迟不来的人是她,一想到这里我就有股无名火。我按着手机键盘给她拨打电话,却只能听到空荡荡的回音,也许是她现在跑出来不方便吧。她就住在这附近,应该很快就能来了。我捏着一次性纸杯,看到水流细微地滴在里面,设想着一会儿的场景,一种焦躁的想要立刻去死的心情催促着我。水滴的声音常常让我感到无法解开的悲伤,我突然开始疑惑,女人的经血也是这样细微地流下来的吗?

那段时间她像幽灵一样追着我,她说,我月经一直没来,你打算怎么办?我妈会发现的,我藏不住了怎么办?起初我没有反应过来,看着我困惑的神情,她缓缓地向我解释说,如果女人不来月经,就是怀孕了。一时间我错愕地看着她,灰尘在寂静的走廊里翻飞,我站在水房的门缝边,看着没有拧紧的水龙头里渗出了清脆的水滴,地上有一个零落的烟头。肮脏的水池上胡乱挂着我们班的拖把,水房里细微的水声流入我的耳朵,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在暗处。我恍惚听到父亲浓重的咳嗽声,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指了指她的肚子,我说它是什么?她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又說了一遍,它是什么?

什么?

它在里面吗?

我看着走廊里阳光刺眼,忽然归于平静,我听不见她的声音,这世上的事情总会有办法的,不知道怎么办的我们也会有办法的。我说我要值日了,于是我拽着还在淌水的拖把回了教室,把地面淌得湿漉漉的。

我们用尽了一切催月经的方法,她有几次充满希望地腹痛了,最后一次她欢欣又紧张地走到厕所门口,回头对我说这次真的来了,我好像有感觉了,我们要得救了。我也以为我们要得救了,可是她走出来时愧疚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们又完了。那天下着细雨,天空都是雾蒙蒙的,地面的石缝上溅起了四散的水珠,贴在旧墙上的光荣校友榜被雨水浸湿,一颗钉子松动,那个排在第一的最光荣的校友就耷拉下来,他的脸被水流切割得四分五裂,我知道我又要面对叩问了。

我四处躲避,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在一个明亮的午后,我本能地有点心不在焉,午后总让人困倦,我只想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可是她非要拽着我站在学校车库那里,不停地对我说,我妈快要发现了,她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这事要是传开了,我就完了,你不能不管我,我们该怎么办呢?

学生推着自行车来来往往,偶尔有不怀好意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掠过。我想我们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不错,但最终恋情还是暴露了,也许就是在那天埋下了祸根,把我一点点地推向了悬崖边缘——毕竟我本来是不想死的——突然一辆车开了进来,打着闪光灯示意我们躲避。我只好从车库里面走出来,白色的耀眼的灯光晃了晃我们的眼睛,我对她说,我怎么管你呢,我连我自己都管不了,我说过让你去借女同学的月经糊弄一下你妈。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愿意去医院。你的肚子现在还很平坦,现在,还很平静。我们就这样平静地过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想这件事?

她捂住了脸哭着说,这事迟早要败露。这个小镇坏事传千里,医院里,医院里有熟人,我没脸去医院。

我转身企图离开,因为马上就要到上课时间了。我在重点班,要提前几分钟去教室,如果迟到,考勤白板上我的名字就会被画一个大红叉。我匆匆地说,那你就从高处跳下来,看它能不能无声地死在你肚子里。

我们一起去死吧,她猛拽住我,似乎是想看我什么反应。

惊骇之余我甩开了她的手,我说你疯了吗?我连忙走远,听到背后她蹲下来爆发的哭泣。这世上的事情老套陈腐,为什么做爱就一定会怀孕呢。她起先压抑着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细若蚊蝇,却刺痛了我的耳膜,她令我心神荡漾,她青春又柔脆。接着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嗓音了,像一只发情的猫一样瘆人地哭着,那声音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最后她嚎啕大哭。

我转身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抱住了她——也许就是这个动作被迟到的学生看到,引来了这场祸事,我至今懊悔不已。我说,我去替你偷我妈的月经。她困惑地看了我一会,点了点头。

那段时间每天回家以后,我都反锁住厕所的房门,套着塑料袋在垃圾桶里拨弄很久,始终看不到那刺眼的东西。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无意中听说过但被我忘记了的问题,母亲已经绝经了,这让我哑然失笑。那天的晚饭我克制不住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时不时看着母亲,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你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我笑了笑,埋头扒拉饭。

敏锐的母亲捕捉到了我的异常,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怎么可能,我就在我爸眼皮底下,我怎么能谈恋爱?

他们狐疑地审视了我一会,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像是松了口气,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们三个又开始沉默地吃饭。

母亲已经绝经,我无法向她启齿计划失败的缘故,我只能对她摇摇头。操场里刮起了一阵风,她额前的碎发在风中毛茸茸的,眼光漫无目的地在草地上停滞。我终于感到了歉疚,可是我们就像两个大人一样,相顾无言。我意识到我即将失去她了。她在发抖。她孱弱的身体和眼中的悲凉总让我涌起一股身体的冲动,我意识到我即将失去她了,在我挽回这一切之前。她终于开口了,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彻底无法回答了。我觉得她好像不是在问这件事怎么办,也不是在问她的月经怎么办,更不是在问母亲绝经怎么办,她好像在问我一个无限伤心的问题,一个失魂落魄的问题,一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个问题终极地回荡在人的一生。我看着远处的绵山起起伏伏。一根电线杆直立在山顶上,隐约还有渺小的人影在山坡上永恒又费解地攀爬,像个虚影一样,我时常怀疑那就是个虚影。那个人在做什么呢?我每次看到绵山时似乎总有人在那里朝上爬,他们不是一个人,只是在群山面前显得只作为人而存在。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数学老师常说,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我们只是还未成形的人类,我们摘下的禁果幼小又酸涩。我们毫无办法。

我有些困了,我想我要不要先睡一小会就一小会,父亲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精精神神的。死的时候应该也一样。但我害怕陷入彻夜的睡眠,我害怕过了这个夜晚,我就再也不想去死了。可是我实在太困了。

于是我坐着靠在床头柜上打盹,我是重点班的学生,即便是除夕夜我也按时睡觉,因而这次我格外困倦。每年的除夕,都像比去年更荒凉。我总感觉镇上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而烟火却一年比一年热闹,鞭炮的声音鲜红地提示人们时光的逝去,焰火搭乘着遥远无用的希冀在夜空绚烂地绽开。很久以前儿童的嬉笑声散落每一条街道,就像这里永远有一群只在新年欢呼的儿童一样,他们穿着新衣服,踩在阳光铺满的石路上,桥上装饰着各色各样的灯笼,冰封的河面下暖流涌动,万物更新。小时候我也是个幸福的孩子。

我在回忆里时不时坠入睡眠,中途有好几次,我因为感觉手机震动而迷迷糊糊地醒来,可我拿起手机时,那上面只是安静地显示着时间,时间在无形地催促我。我编辑着短信,我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键盘生硬的阻力让我心神不安,我想来想去,只是不断地发一些无关紧要的字句:

房间里很暖和。

明天我们的名字就会在三中代代相传。

你说那两个学生为什么要殉情啊,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吗?

隔壁很安静,我有点等不及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路上注意安全。

我过来时有一辆车停在我身边问路,司机看到我的脸了,他明天就会听说我们的故事了。

我好想你啊。你在哪里?

短信箱里显示着成功寄出的提示,手机的光亮让我在黑暗中有些不适应。我频繁地看手机,期待着她的回信,可是手机比黑夜更静谧。也许,也许是她在匆忙赶来的路上没能带上手机,再等一等也许她就来了。想到这里我决定提前做好准备,等她来了我们就可以直奔温馨的原乡,就能回到我们来时的地方了。我打开了卫生间的灯光,缠绵的淋浴头让镜子瞬间蒙上了一层雾气,就像阴雨弥漫。

那是个阴雨弥漫的季节,我走在狭窄的巷道里,听到教室传来整齐的晨读声,一片树叶落到了我的鼻子上,山的那边是海。清晨的雾气和热包子是我对人間唯一的眷恋。我们在上课,老师的嘴唇一张一合,电风扇聒噪地在头顶转圈,邻桌的笔尖在课本上无意义地打转,教室里永远有浓重的汗味,昏暗的楼道里水房拉开了一条缝。水房里除了可以清洗拖把,还常常有学生在此抽烟和哭泣。我学不进去,我学不进去,我在靠近门口的座位,听见如坐针毡的细微水声,我起身。

老师问我,你去干吗?

水房有水声。

别人都听不见就你一个人能听见?现在上课谁让你出去的?你以为你是校长的儿子就能无视课堂纪律?我刚才讲到哪里了——抛物线的公式你记住了吗?

水房里有水声。这水声就像在挠我。我受不了这水声。

你是要我把校长请下来评理吗?你是觉得我这个老师管不了你了是吗?

我痛苦地摇摇头,老师,水房里有一滴一滴的水声。我一定要去关掉。在被勒令止步时,我为了逃避那水滴的声音,被迫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醒来时发现新鲜的刚印出来的各种卷子埋住我的头,扑鼻的纸的味道。他们都在准备高考。高考于我而言是一个陌生又奇怪的东西。

水房那里有刚灭的烟头还在暗处发光,无论如何我都拧不紧水龙头。水龙头在一滴一滴漏水。

父亲,我年轻又健康。浴室里有沐浴露混杂的香气,我安静又甜蜜地等待我的爱人,我们死的时候要干干净净的。我用手抹开了镜子上的雾气,开始认认真真地刮去胡须,镜子里的我显得清秀而坚毅,神采飞扬。我第一次发现我长得确实有点像父亲,我朝着镜子模仿地做了一个发怒的表情,不禁笑出了声。

我们的恋情没有任何征兆地暴露了,父亲气急败坏,那是他罕见的震怒,他警告我们放学以后留下来。听到这话我就知道我即将在一个杀鸡儆猴的故事中出演主角,毕竟父亲以严厉打击早恋而闻名全校,自己的儿子却辛辣地拆了台。我审视着我们班究竟谁是那个可耻的告密者,但在观察了几圈后,我感到一阵茫然,人人都像告密者,人人都像与我无关。父亲你仅仅知道事情最微小的一部分,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不会为我们的爱情而愤怒,你就会宁愿我只是早恋而已了,你想不到事情还能糟糕透顶。我从抽屉里拿出生物课本,那几行字就冷静地映照在我的眼睛里:

若排除的卵子未受精,黄体将萎缩,促使下次月经发生;若受精,黄体将继续发育,称为妊娠,月经周期中止。[1]

教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窗外有一个女孩的雕塑,她沉静又安详地伫立在洁白之中,手里拿着一本坚硬的书,在书缝中间停着一只鸟。那是学校最有名的标识,叫读书有个鸟用。我看得有些出神,忽然一根警告的粉笔头砸在了我的桌角,被弹落在地。我听到老师说,有些同学不要觉得语文课没有用,就上课时看其他课本,这种心态必须纠正。出了社会哪里不需要语文?高考语文同样能拉开分差!于海游,你站起来读课文!

在那个嘹亮的清晨,我在座位上,凝视着我的课本,过了一会,我用了最大的气力,如同高歌一般开始朗诵:

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

——山那边是什么呢?

妈妈给我说过:海

哦,山那边是海吗?

于是,怀着一种隐秘的想望

有一天我终于爬上了那个山顶

可是,我却几乎是哭着回来了

——在山的那边,依然是山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山那边的山啊,铁青着脸

给我的幻想打了一个零分!

妈妈,那个海呢?

……

读到最后我感觉好像已经失去了对声音的控制力,我只看到一片纯净的蓝色的大海。海洋的远处泛着圣洁的光芒,那光芒照在我身上,我浑身瑟缩,却感到自己终于得救,是沧浪之水涌过我的喉咙,我的声音越发急促,好像胸腔里有无数激荡的声音在共同鸣和,周围惊异的目光好像与我全然无关,我在孤独的大海之中,只有神灵能让我噤声:

人们啊,请相信——

在不停地翻过无数座山后

在一次次地战胜失望之后

你终会攀上这样一座山顶

而在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呀

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2]

我读完之后下课铃就响了起来,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和打闹声,教室里的同学们简单地收拾桌子走出去。我一个人在寂静里站了一会,看着学校的铁门染上了一片幽远的夕阳,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着走出去。他们互相说话,拍打着肩膀,青春昂扬,黄昏的余晖让少年显得金贵。我等待着我的命运。我和她约好了地点,最后一丝犹疑从她脸上一闪而过,我急躁地说,不是你说要一起死吗?你后悔了?她摇摇头,我没有后悔,可是会疼吗?我不怕死,但我怕疼。我松了口气,安抚道,我在网上查过,只要刀子够快就不会疼。你别怕。明天,我们的名字,就会在这个小地方,在三中代代流传。

她怔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夜晚没有像月经一样迟迟不来,夜晚安静地降临了,我们的时间正在分秒逼近。我颤抖着从门口挂着的那件衣服里翻出了父亲的身份证和钱包。恍惚中,我听到了父亲的打鼾声,父亲酣睡如泥。这让我涌过了一丝凄凉,看着窗外朦胧的山脉,我颤抖地、轻轻地推开了门,飞奔下了楼梯。我听到了我心脏的狂跳声,咚咚咚,外面风声呼啸,寒冷让我面颊通红。十七年来我第一次走在半夜的街道,泥泞的道路上我的脚步柔软地凹陷,路灯映照在围墙旁的树木上,半夜让人像醉酒一样恍惚,半夜是另外一个世界。

忽然一辆车停在了我的旁边,司机听口音是个外地人,他问我,绵山隧道怎么走?我看着眼前一片虚无,只有两排路灯在暗夜中静止地悬浮,寒冷让我面颊通红,我指了指遠处说,绵山隧道就在前面,路灯消失的地方。司机踩了油门飞扬而去,爬上了山坡,他的后照灯发出了一团闪烁的白光,强烈的刺激让我睁不开眼睛。我看着那团白光消失在视线里,继续朝前。过了一会我又看到了那辆车,他还是照旧停在了我身旁,让我怀疑时光从未流逝。他问我,绵山隧道到底怎么走?我看着眼前还是一片虚无,只有两排路灯在暗夜中静止地悬浮,我指了指远处说,绵山隧道就在前面,路灯消失的地方。司机踩了油门飞扬而去,爬上了山坡,那一团明亮的白光就像一动不动地在路上闪烁,我再睁开眼时,光亮突然消失了。

我继续朝前,终于到了三中的大门口,我的脚步不由得往深处钻去,钻到了校门里面。夜晚的学校幽深而荒芜,白天的热闹喧嚣已经彻底消散。我在升旗台下游走,悬浮在寒冷之中,看着黑暗的操场和静夜中的山峦,每一格教室都是黑洞洞的,风刮过玻璃。我左右回顾,第一次感到了一阵无名的凄惶,我有一点想要回去了,可我害怕我的父亲已经发现了。

我说不上来地害怕,我好像处在一种胶着黏滞的状态,每一步都踩得如此漂浮。我害怕极了。

我暗自走上那条一旦踏出就难以回头的道路,小镇夜晚的景象让我感到温馨又感伤的美丽,离开时我回顾着冷风中瑟瑟发抖的旗帜,感到自己的命运也听任摆布,像一条在大海里随波浮沉的游鱼。

在燥热的房间里,我靠在暖气片上,看着时钟沉闷地作响,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我逐渐意识到了她也许要爽约了。

这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应对。我竭力回想着所有的事情,回忆着我们的爱情,我试图去寻觅一点她爽约的蛛丝马迹,回想她当时的犹豫和眼神中的躲闪,以佐证这个结论。可我还是渴望她能出现,其实我一个人死也是可以的,只要她能看着我,久久地看着我,或者在我濒死的那一刻如圣灵一般洁白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为我流下两行颤抖的泪水,我也为此心满意足。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无力埋怨自己对女人的无知,我知道我也许要被一个女人彻底作弄了。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很快就要到父亲起床去上班的时间了,父亲的上班时间就是三中学生的晨跑时间,他们会像一群鱼一样涌入操场,在晨跑结束后上早自习。而我将会被永远隔绝在铁门外,时针在规律地转动。

我们的爱情起因于一次体育课上打篮球,我的球滚落到了她脚下。阳光下我看到她俯身捡球,领口的肌肤晃过我眼睛,我为一个少女的纯净心神荡漾。那片阳光在她洁白的肌肤上游荡,她是个白得发光的女孩。

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怦怦地心跳,就像我初次对她心动那样,天空正在逐渐转明,山峦的脉络越来越清晰。

我们,要在温热的暖气片上死去。我们要,暖暖和和地死去。

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完成它,但你却失约了。我仔细琢磨这到底是什么,我想等一等等一等你就会来了,我已经准备死了你现在让我出去我会有点不适应活着。

时钟静谧,我在等待我的爱人,我们年轻的爱情。她终究没有出现。

我举目凝视狭小的房间,电视机很喧闹,我远远望到了三中的红旗正在清晨中随风飘扬,我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做爱,也许就是那次吧。她坐在我身上,突然止不住地大笑,嘎吱嘎吱,我说你笑什么,她越笑越大声,像是停不下来一样,我停止我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她。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什么好笑的呢?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最后她终于停下来了,她说我从小就这样,在有些场合,会忍不住想笑,越憋笑越停不下来。

我回不去了,那個教室里坐着一堆人,他们的汗味太重了,我不想回去了。逃掉一节早自习有什么要紧呢,我的名字现在应该画上了一个大红叉,不过这次那个红叉永远也抹不去了,我不敢回去了。我的父亲一定在,一定在教室门口严阵以待地等着我。

我看到了远处峰峦起伏的山脉,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重眷恋。我感觉我前所未有地干净,我穿上了那件蓝色的、明亮的校服,那一刻我们都是干净的孩子。校服是纯净的天蓝色,就像远处澄澈的天空。她白色的裹胸下面是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像座小山一样富有生机。

学校的铃声响起来了,我们的时间到了。我划开了那个地方,深入肌骨的痛感意外地让我喘不过气来。忽然我看到了在幽蓝天空和山峦相接的地方,在黎明乍现之处,虚无的深蓝从山上泛开,我恍惚以为我看错了,可是那更深更广的蓝色环绕着天空从山的轮廓无穷无尽地染开,就像,就像一片高洁的海洋自群山背后无限地流淌开来。山的那边是海,我看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景象,我的心脏咚咚狂跳了几下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几条白鱼拂过山间,坠入深海。我走向一片深蓝。

山的那边是海,无尽的海。

十七岁的你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无瑕又诱人的样子。

我们从没见过海,我们生活在群山之中,那里山的那边仍旧是山,我们如同课本一样从一座座山翻了过去,又见到一座座山。我终于在临近飞翔的那一刻,看到雾气缭绕的海洋,我在大海里漂浮,我在大海中游荡,如同诞生之初那样。海洋比你的身体还要柔软多情,还要迷离恍惚,山的那边是柔情之海,你的那边是晦暗的我。你的身体如同起伏又芬芳的山峦。

山的那边是海,海洋即将使我覆没。我们即将没落。

我想我没有一天比此刻更爱她,我想我终于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我爱她吗?我感到汹涌的潮流正在我血液里蓄势待发,再往下一点,就结束了。我前所未有地,强烈地爱着她那瘦弱又美丽的身躯,爱她领口露出那一寸洁白的皮肤,爱她跳跃在操场时甩动的马尾和额前的碎发,我想我终于领悟了这个费解的词汇,领悟了为什么男女之间必须用这个词而不能以别的词替代。

突然我的手机震动,她的短信消息发了过来,即将被人世抛弃之际,我还是无比渴求,用尽最后的力气按开了短信。在神志模糊的那一刻,我的手渐渐不受控制地松开,我在最后一刻还未来得及意识到荒唐所在,屏幕上那波动的字行就流入了我眼底:

我月经来了。

身下的血如潮水般涌开了。

注释:

[1]黄慧珍:《如何在高中生物课堂中渗透性教育》,见《科海故事博览(科教创新)》,2012年。

[2]王家新:《重写一首旧诗》,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责任编辑:丁小宁)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