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树(中篇)

2022-04-03 07:03梵歌
西湖 2022年4期
关键词:阿斯南国

梵歌

1

那年,我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到这家水电进出口公司下属企业就职,单位就将我派遣到了南国的水电工程项目。每个工程项目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村落,远离城镇,与外界接触少,很闭塞。

每次给家里电话,父母最唠叨的是我的亲事。千山万水,在南国的项目上确实不方便,但是我知道等我项目结束回来,找对象不是问题;我总是这样耐心地宽慰父母。我的母亲身体不好,每星期要去医院做两到三次血透,我寄到家里的钱很大一部分给母亲用作医疗费用。母亲似乎盼着早日见到孙子,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

前年春节回国,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那天,媒人給我们安排在县城最好的咖啡馆见面。我进去找到座位上,一个面熟的女孩直接喊我的名字,她似乎有些意外,说道:“是你啊,你是我们同学的榜样,我们学校的骄傲啊。”原来,初中时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她叫晓敏。没想到女生对男生的印象如此深刻,晓敏似乎很赞赏我那份刻苦用功。

我们那学校不大,大家虽然不是同一个班级,但是还记得一些模糊的印象,晓敏中字脸,眉清目秀,鼻梁挺,鼻尖圆润,嘴巴小,嘴唇饱满、粉红,脸型有几分像刘亦菲;身材高于班里的大多数女孩,穿着很时尚。据说晓敏家里有厂子,很有钱。晓敏后来上了职高,高中毕业后,外出去大城市开直营门店了。我们“八〇后”的人竟然由父母安排、通过媒人联系见面,这样的相亲方式让我觉得滑稽。但是,我理解父母的那份苦心。

多年不见的晓敏出落得成熟大方,甚至跟我调侃起南国女孩身材好、温柔什么的。相比之下,我显得矜持局促。我照实说,项目工作忙,住在山上,接触不到外界。不过,那次见面,我们双方总体感觉还是不错,交换了手机号码和QQ号码。晓敏开车将我送回我们村口。

回到这边项目后,我和晓敏都是在QQ上联系,偶然会视频。办公室里的同事和我开玩笑,说我找了个白富美。晓敏业务很忙,她经营的是我们那称为区域产业的一种叫“筛网”的过滤材料。我们那有很多这类工厂,每一家既管生产又管销售,就是俗称的“前店后厂”。这几年国内的经济发展很快,很多产业高速增长。晓敏一年到头跑全国的连锁店和代理商。因此,她经常在线仓促地应答几句就闪人,我有时不免失落,想象中初恋的那份炽热和痴迷压根没有。

虽然,我和晓敏的交往温吞水地进行,可是,我的父母却比我急,母亲电话里总问我两人谈得怎么样了。父亲催着我和晓敏定亲。有一次我和晓敏谈起父母的意思,晓敏问我,咋那么急,担心我老了还是怕你娶不上媳妇?晓敏甚至引用名人的话说: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她认为我们交往的时间不长也不多,不能那么急,再说她目前很忙。不过,晓敏说我们以前是同学,现在是恋人或者至少是很好的朋友。

那年初夏光景,父亲电话里说媒人已经和晓敏父母讲好,等我回家定亲。我问晓敏,晓敏似乎有些意外。晓敏说,也好,你回来一趟我们聚聚,好久不见,有几分想念。晓敏很坦率,我有些困惑。不过,我也想见见晓敏。春节一别,人各一方,虽然网络很方便,但是,空间增添了人的相思之苦。

初夏的深夜,南国这边有些炎热,项目部的车子将我送到山下的NL镇上。我去赶南国首都哈诺爱的客车。

镇上有很多这种不到十六人座位的巴士,他们都是前晚电话预约,然后在次日凌晨挨家挨户地上门接客。因此,半夜经常看到在镇上大街小巷穿梭的小客车。小客车这样在镇上盘旋的时间要一两个小时,NL镇到哈诺爱约五个小时,接客的时间占三分之一。为了能多载客,这种被车主改装过的车子的座位变成了通排,只在一侧窗边留一个狭窄的通道,而通道上最后还要被折叠椅占放。车子最后都要搭上三十到四十人,大家紧挨着,即使冬天,车厢里也是暖烘烘;夏天的人气则更难受,尽管也有空调。座无虚席,人满为患,大概就是指这种车子。这车子还有一个缺点,为了适应南国人的个头,它的靠头做得很低,在南国弯曲狭窄的道路上这种车子左右摇晃,我们一路上得挺着脖子,很累;每次坐车都是折磨。

镇上中心的三岔口有一家本地最高档也是层数最高的酒店,挂着三星的牌子。酒店有七层高,当地人都用“七楼”代替酒店的名称。“七楼”是小镇的地标,我们往返国内都在七楼中转。七楼大堂的咖啡吧一般在南国时间晚上十点之后就打烊了。七楼围墙旁有一家叫“Muonglo”的茶座,那种单层的大棚。前面有一块露天的空地,摆满了塑料桌椅,这里可以喝饮料。空地前,沿街种着一排高大的凤凰树,初夏时节,火红的花朵压着树冠,眩目而壮观。

离最早的巴士到来还要等一个小时。街灯昏黄,我拖着旅行箱,站在凤凰树的影子里,茶座中顾客已经很少。这时,忽然有一个女孩迎出来对我说道:“巴士还没有,坐下歇一会吧。”

我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一手靠着箱子。我有些奇怪,这女孩怎么知道我是中国的,而且她说的是汉语。见我惊讶的神态,那女孩笑笑说:“你们那车子经常在这里接送来往的中国人。”

女孩问我:“您要喝点什么吗?”

我说:“来杯咖啡。”

“要加冰吗?”

“要!”

女孩转身去边上的玻璃柜上忙碌,一会儿端着盘子出来,一边是泡着热咖啡的不锈钢滤杯,一边是装着冰块的玻璃杯。南国人夏天喝什么都加冰,包括热开水。已经没有其他新来的客人了,女孩坐在靠近我的位置与我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女孩说她叫阿蓉,老家在奠边府那边。我注意到她几次把奠边说成边奠,因为南国语言里句子的词序经常是倒着的,我给她纠正了。阿蓉说她从小跟着“爸爸的爸爸”学中国话,初中毕业后,跟着姨妈在芒街看店,她在那还学会了说广西东兴那边的方言——就是她说的“白话”。

都说南国女孩最好看的是背影。阿蓉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材苗条,一头秀发,眉骨稍凸,眉毛弯而长,双眼皮,眼黑特别大,眼神深邃有一丝忧郁,眨眼的时候有迷离的感觉。鼻梁宽,鼻尖厚而圆润,苹果脸,嘴唇厚薄适中。这女孩无论看正面、看背影都养眼。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阿蓉说:“等下我给你拦一辆好点的车子,座位独立的,靠背高高的,坐着不累。”

阿蓉边说边用双手比划着,她给我拦的车是一辆崭新的依维柯,没有经过改装,座位很舒适。在车上我美美地睡去,直到哈诺爱的My Dinh车站。我顺利地转到去右尼关的巴士,想到和晓敏见面以及定亲的事情,我觉得这趟行程是幸福的、幸运的。

凌晨到午前,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从南到北行程四百多公里。随着纬度的升高,气温渐低。南部的早稻已经开始收割,关内的秧苗刚刚下田,出右尼关顿觉乍暖还寒。

我在寻思乘旅游大巴还是与人合租打的去机场,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Vina phone的信号已经变成中国移动。

电话是父亲打的:“你到哪里了?”

“刚过关,准备去机场。”我有些兴奋。

“这样啊,要不你回工地吧,不要回家。”父亲的声音有些生硬,随即电话挂了。

“怎么怎么?”我觉得唐突,父亲怎么了?我甚至怀疑这手机是否有问题。

电话接着响起,媒人也即我父亲的朋友打来的。他是这样说的,他去女方那边谈定亲事宜,女方的父亲听到媒人讲的聘礼数额后,很不高兴,说是太看不起他家女儿了,以后再说吧。

这是谁看不起谁啊,我们那儿的人习惯了正话反说。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物质条件对于婚姻的决定作用。我们那边农村这几年经济发展很快,很多人家都用小汽车、住房做聘礼了。

母亲每周数次的血透带来相当的经济压力,也影响了家庭的生活质量。母亲患病后,父亲不再外出务工,在家做农业兼做小买卖,同时也照顾母亲。以前,是我和姐姐两人负担母亲的医疗费用,姐姐成家后,我告诉她,你不要再给家里寄钱了,母亲的费用我一人来管。

这几年在这里,我除了购置电脑硬件花钱,几乎不用其他生活费开支。很多人将工资花完,我将在南国的收入大多寄到了家里。我寄给家里的钱相当于这里同事工资的几倍,虽然母亲医病要钱,但是大部分的钱一定留着。可是,单纯说物质条件,我和晓敏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尽管我非常努力,我的收入可能只是晓敏赚的钱的零头。

晓敏说过,我们不能一辈子生活在父母的影子里。我非常认同她的观点。

从小到大,我一直朝着这样的方向奋斗。在自己的努力下,我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土木工程大学,我也获得过直辖市数学建模的一等奖。我的大学岁月没有让父母多操心,学费生活费我都是靠奖学金、兼职给设计室做效果图以及出售网游装备来开支的,我的工程制图指法会让别人看着眼花。

在南国工作以来,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有闲着喊蛋疼,可是,我从没有轻松过。我负责隧洞工程的施工技术管理,每天要应付难缠的南国咨询人员,处理繁琐的现场工作,还有大量的结算资料整理,付出的工作量比同龄人要多几倍。当然,我相信老板给我的工资比别人都要高。我在这里还有两块收入,别人是不清楚的,下面有些分包班组,他们不会做工程验收资料,雇佣不到人,我就替他们解决。我的处理速度比别人快,这个费用人家很乐意给。还有一项,别人玩电子游戏纯粹是娱乐,我却在营利。我的房间里有我自己买的几台电脑,是专门做电子游戏用的。潮流电子游戏,我都玩。我不停地更新配置,使硬件与国内的水平同步。当大家还在使用项目部的老电脑、半个晚上等一幅网页打开时,我悄悄地向南国电信申请了独立的卫星接收器,我的带宽能保证我飞速地刷屏。别人玩牌闲聊K歌的时间,我都用来忙活。

我从不自卑,我有一米七五的个子,五官端正,因为少时练拳、中学后喜欢篮球,体魄健壮,形体不差。我也知道经过几年打拼,车子房子都不是问题,我坚信面包会有的、一切会有的。但是,当将物质财富作为唯一的或者最重要的价值取向时,有这样一个现实问题很难回避:不管我怎样努力,抹不去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的烙印!而同龄人晓敏则代表着时下所谓的“富二代”。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这个媒人有些荒唐,他似乎忽视了婚姻的第一要素。但是,我认为不能责怪媒人,我的父母是这桩未遂亲事的真正推手。

进国门前,我简单地梳理一下思路,觉得将来回国了,在城市里找个条件相当的女孩,过朝九晚五的日子是最务实的。

我将晓敏的所有电话号码做了过滤处理,她的来电自动变成未接电话。我在关口踟蹰的几分钟里,满屏都是她的未接电话。QQ上,我将晓敏从家人分组里删除,尽管晓敏在陌生人分组里不停地闪烁,我决定不再理睬。

正午的关口有些冷清,我用手机退了机票,决定返回工地;不是因为父亲的话,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2

這趟归国的旅程,我在国内边关逗留的时间以分钟来计算。当我返回南国这边的时候,我将那瓶花了我半个月工资托人特地从赛宫空运到哈诺爱的极品“赛宫小姐”香水留在了中国海关的检查台上,那是南国唯一能送得出手的礼品。海关的那位女工作人员看着我拉起旅行箱走时,有些讶异。

我于傍晚五点回到哈诺爱的My Dinh米亭车站,夜里十点半到达NL镇“七楼”。Muonglo茶座前的凤凰树下,我看见阿蓉在清理茶桌,客人已经不多。

阿蓉看见我,有些意外:“呀,这么快回来啦。”

我在椅子上坐下,沮丧、疲倦,没有回阿蓉的问候。阿蓉给我端上来一杯水。

“没吃晚饭吧?”阿蓉走到跟前时柔声问我。我点点头,阿蓉返身向玻璃柜走过去。一会儿,她给我端来满满一杯白色的东西,靠近了,看见杯口处覆着刨冰。一昼夜的车程,一路的闷热,当我的嘴唇接触那凉饮的时候,感觉到极度的清爽提神,一天的郁闷大半消散。

我在南国几年,从没喝到过像今晚阿蓉给我的这杯饮品。杯口蓬松的刨冰下面是炼乳,炼乳下面有一层大粒赤豆,赤豆下面有一层细软可口的淀粉丸子,淀粉丸子里裹着一种弹性的什么颗粒,有些像珍珠奶茶里面的固体,但口感比那个好吃。看我的吃法,阿蓉显然觉得我没有喝过这种饮料,忍不住暗笑一下过来,从我手里接过杯子,一手握住杯柄,另一只手捏着勺子,非常娴熟地斜向搅动,随着嚓嚓几声,饮品顿时上下混匀。阿蓉双手托着杯底,轻柔地把杯子递还给我。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这样一杯饮品耐喝耐吃,既解渴又充饥。我问阿蓉这杯子饮料要多少钱,她说十千盾,就是三元钱。阿蓉说她这里所有的饮品男客收十千盾,女客收七千盾,因为女客的杯子小点,这是规矩。

工程部的车子到“七楼”接我,我和阿蓉道别。她微笑着挥挥手,目送我上车。

一个昼夜,我又回到了工地。次日早晨,看到我出现,原本等着我来分喜糖的同事们都瞪大了眼睛。

这样一趟未遂的订婚之旅,不管我以怎样的理性面对,心里始终有一些难以清理的东西。人在一个环境中就像在一个场里,有些同事觉得不可思议。工作是弥补失恋的良药,接踵而来的日常事务让我很快恢复到以往的状态。

工程进入施工高峰期,这边领导经常让我下山应酬业主、咨询人员,也有下面的分包班组请我们客的。我们每次在镇上聚餐后都会去阿蓉那儿喝点茶水。有时,大家在“七楼”K歌,我会抽空独自一个去隔壁阿蓉那里坐会儿,和阿蓉说几句话。

原来这家啤酒吧是前后分开,承包经营的。大棚内主要是啤酒以及一些小食品,前院露天茶座经营饮品。阿蓉是在前院饮品这边的,她的工作时间很长:早饭后八九点钟开始加工饮品原料,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完成,接着开门营业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客人散尽关门,再洗刷、清理场地一直到凌晨两点。天天如此。

这年的雨水特别多特别大。八月初的那场洪水据说是五十年一遇。洪水不但冲毁道路、冲走大量材料设备,还迟迟不退,工地停工大半个月。我开车带一帮人下山,大家都去购物游玩,我在阿蓉那儿坐着喝茶。阿蓉给我沏上南国的老茶后抱歉一声就忙自己的了,我坐着看她们干活。

去Muonglo茶座的次数多了,我发现有个南国年轻人偶而也来茶座喝茶。他一般不点茶,自己去拿个杯子,倒开水加冰块,这些不用钱。这人穿着背心、短裤、拖鞋,那件背心被紫外线晒褪了颜色。这人骨骼粗壮,在南国人里面算是有力气的,但身上没有肉,瘦猴似的,习惯驼着背,浑身被日头晒得乌黑,店里的人叫他阿丰。阿丰总是挑角落坐着,通常无精打采,眼神空洞地东张西望。他那拿杯子的手指关节有些肿大的,坐在那里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拖着鼻涕,让人感觉腻心。这样的人在南国不时会见到。

有一回,我跟阿蓉说:“阿丰到你店里很随意啊。”

阿蓉说:“他也是奠边那边人。”

“原来是老乡,他在这里做啥?”

“开摩的。”

“那怎么老坐在这里,不去赚钱?”我管闲事。

阿蓉摇摇头,欲言又止。店里有个女孩看我在关注阿丰,朝他努努嘴,悄悄做了个吸气的动作,原来阿丰在吸食某种东西,这在南国偶有所闻。

几个女孩在那加工材料。她们将椰子壳敲开,用小刀将里面的白肉刮出来,再切细。她们将柚子皮的表层削去,将柚絮切成米粒,这就是那种类似珍珠奶茶的弹性颗粒。按照中医说法,柚絮可以降血脂、治疗冠心病的。这些东西就是门口水果店的废料。她们用放在地上的铝罐煮大赤豆,这个材料自然要成本。她们不用冷柜,冰块是送货上门的,女孩将冰块刨碎后,拌上食盐做保温材料,这样保证加工好的食物到晚上都不变质,又不至于温度太低结块。

因此,阿蓉她们白天比晚上更忙。她们的午饭就用开水泡下那种叫“笨”的米粉,添幾叶野菜浇点鱼露,几分钟吃完,继续忙活。

尽管和阿蓉的交流有时很吃力,但是,我不得不赞赏这个女孩的机灵,她的半路汉语全凭自己的悟性和记性。她会将颜色用各种水果来比喻,她把昨天、前天及以前都叫作“早时候”,她把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叫作“准备”,比如她的手头工作快要结束,她总是说:“我准备做好了。”对于陌生的词汇、短语,她都是通过同义词或者尝试一句又一句的变通解释,直到别人明白的同时,自己也搞清楚了。

阿蓉今年二十一岁,比我小五岁。阿蓉说她的童年是在“涝国”——阿蓉发音不准——老挝度过的。阿蓉的爷爷十几岁就当了兵,后来曾经到中国的军队里培训过,因此,他会讲汉语。阿蓉爷爷少年到壮年的那个时代,南国的战火没有停歇过。

阿蓉问我:“你知道中央走廊吗?”我表示听说过。

“现在好多人去那里玩呢。”阿蓉说的是“胡志明小道”,现在那里已经变成旅游胜地了,这个类似于中国的“红色之旅”。

阿蓉爸爸的妈妈——奶奶是涝国人,是爷爷在那打仗时认识的,奶奶没等爷爷退伍就去世了。阿蓉的爸爸是在涝国长大的,阿蓉的妈妈也是涝国人。爷爷打了半辈子的仗,当到下级军官,转业回老家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遗弃了,他的一家人都愿意待在涝国那边,而不想来南国。后来,在爷爷的再三要求下,爸爸妈妈让阿蓉跟着爷爷来到南国,阿蓉的两个弟妹则跟父母留在涝国。阿蓉和爷爷一起住在奠边府西北八十多公里处的山村里。

爷爷不但教阿蓉汉语,还教给她很多野外生存技巧。阿蓉说她用炭火烤制的鱼干和黄牛肉、马肉、象肉等很香,特别好吃。当年“胡志明小道”上的运输队员就是靠这些东西充饥解渴。阿蓉在这里卖的茶品的制作方法就是爷爷教的。

每次从镇上返回,阿蓉都站在树荫下,直到看不见我的车子。阿蓉的身影与火红的凤凰树融为一体。好多次,同事驾车下山,被阿蓉看见了,她就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在车上。她认为只要我下山就应该到她那里去玩的。所以,有同事和我说Muonglo茶座有个女孩,只要我们的车路过那边,她都会出来看一下。

3

雨季过后恢复施工很紧张,我每天三番五次地跑现场。那天,我不小心从脚手架上踩空摔伤,磕破了头皮,小腿被钢筋划开一道好长的口子,出了很多血。大家将我送到镇上医院,医生担心我皮肤发炎,让我住院治疗。

这阵子,我们的车子经过Muonglo茶座前,阿蓉没看见我,也打电话问我。开始的时候,我说山上有事,下不来;时间久了,阿蓉竟然有些不高兴。但我坚持不和她说,反正等伤好了就去她那儿看她。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可是有一天,我在医院病房却听见阿蓉的哭声。阿蓉走进来,看着我头上的绷带,她满含着泪,有些生气,责问我为什么瞒着她。原来,我同事告诉了她关于我的情况。那天,阿蓉打水帮我洗脸洗脚漱口,忙到很晚才走。同病房里住着的人当阿蓉是我的妻子。

隔天,阿蓉老早电话过来,问我早点吃什么。我说我会自己去的,你夜里忙到那么迟,这样跑来跑去,基本没有休息时间了。晚上,阿蓉忙空后又来了。她搀着我去医院对面排档,吃我喜欢的酸菜牛肉丝米粉。吃完,她又搀着我往回走。那时,我真感动不已,异国他乡,我何德何能,苍天待我何厚!

那一晚,我留着阿蓉:不要跑来跑去了,这儿将就一晚,明早回店里。阿蓉没作声。镇上的医院非常简陋,四张病床紧挨着,床板很窄,上面只有草席,连床单也没有,一个扁平的小枕头。阿蓉开始有些拘束,看看别的病人家属都这样凑着。阿蓉便挪开我的脚,和衣靠着我躺下。我们侧着身,脸对着脸。我怕枕头太低,用臂给她垫着。一整天下来,阿蓉实在太累了,依着我的怀,一会儿就睡去。

医院住了近半月,阿蓉天天来帮我换洗衣服。为了给我恢复体质,阿蓉除了带给我爱吃的水果红毛丹和青枣外,还去饭店给我买蜥蜴、蟒蛇和浣熊的肉。阿蓉说爷爷他们在山林里打仗的时候就吃这些,这边的餐馆里通常都有。南国人认为这些肉能补充体能、让人恢复元气。

我出院后,阿蓉每天会给我电话。她说她现在多了一个打电话的人,爷爷那里也是每天一次电话。

这个年末,我没有回家。阿蓉的爷爷到了这边。每年春节工程正好需要留守的人员。我向领导要求,在南国过年。

我给家里去了电话,说不回来过年。母亲默然无语,她只是告诉我说中秋节晓敏来家里看望过她了。我有些意外,虽然中秋和元旦等大节日晓敏也会往我这发祝福信息,但我认为那不过是一种礼节,我也只会礼节性地回复,因为我们已经互相不通电话。

阿蓉的爷爷清瘦高个,满头白发,连眉毛也是白的。阿蓉曾给我看爷爷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装,胸前挂满军功章,很帅气。可是现在,尽管老人的精神状态还好,耳朵却有些重听了,毕竟快八十岁的人。我很难想象两三趟的转车、几百公里的路程,这样一个老人是如何来的。阿蓉说是一个在这里开店的老乡带过来的。爷爷给我们带来了他精心烤制的黄牛肉——他们叫“铁膀”,还有他自己种植采制的南国老茶。

年关,一起做工租住的女孩都回家了,爷爷住她们的房间,住处除了餐桌衣柜,几乎没别的家具。节前的一天,按照南国的风俗,阿蓉从街上买来桃枝。我们和爷爷一起在门前翻土,将桃枝种上。阿蓉小心地将很多小礼包挂在桃枝上。

除夕,我们三人敞着门吃完饭,却见阿丰在门口晃着。

“他怎么没回去过年?”我惊奇地问阿蓉。

“大概过年生意好一些吧。”阿蓉有些嫌烦地说。南国现在很多人已经把圣诞当作大节日,不在意过春节了。

我装着客气地招呼:“阿丰,一起吃晚饭啊。”

见我招呼阿丰,阿蓉横了我一眼。阿丰好像在等着我这一声招呼,不推谢,走近桌边坐下,跟我们一起吃饭。阿蓉坐在远一点的位置,皱着眉。餐间,阿丰并不说话,爷爷见他是老乡,偶然问一句,阿丰答一句,不问不答。年夜饭,因為阿丰的闯入,居然有些沉闷。

不过,总而言之,这个春节我们三人的小家过得温馨快乐。

春节、亚洲年,我带着他们老少去在业主单位工作的几个南国朋友家里拜年。他们很多人因为常去喝茶,也认得阿蓉。朋友们都夸我的女友漂亮。南国人对爷爷这样一位老军人很敬重。

这个春节,我们意外地接待了一位高级别的嘉宾——南国前国家主席。工程项目的翻译都回家过年了,我请示了业主,临时拉了阿蓉来当翻译。那天阿蓉一袭洁白的奥黛,靓丽可人。主席夫人对阿蓉喜爱不已。主席一行过年来项目,一半是慰问一半是游玩,大家无非是拉家常。主席夸赞阿蓉翻译得很到位,说下次去中国旅游,让阿蓉去做翻译。我们压根没想到阿蓉如此出彩。

春节期间,我给父母打电话拜年。我也想告诉父母,我结识了一个南国女孩,我要娶她为妻。可是,母亲那边先说了,晓敏大年又来家里看望他们了,还给两位老人敬了不小的红包。

爷爷在这边的日子,吃饭的时候,阿蓉都给爷爷戴上袖套。怕爷爷咬不动,阿蓉总是将粉烫得很糊,将米饭煮得很烂。给爷爷洗脚,阿蓉必定先试着水温,擦脚布洗得干干净净。日常饮食起居,浸透了阿蓉的那份体贴细致。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每每让我柔肠百转,这样一个孝顺的女孩,必定是个贤妻良母。

节后,阿蓉送爷爷回老家。阿蓉回NL镇后告诉我,爷爷身体不如从前,她很不放心。阿蓉每天都会和爷爷通电话。爸爸妈妈不肯来南国,阿蓉既无助又烦恼。

南国人晚餐后喜欢坐茶吧。热天的时候,Muonglo茶座从下午到晚上起码有四五百人次的顾客。这种饮品和食物的原料用得最多的,如椰壳和柚皮,就是白天摆在Muonglo门口的水果摊上留下来的,都是免费的,需要采购的是咖啡、柠檬、冰块、白糖、炼乳、赤豆等,加上场地租金、小工工资,综合成本非常低廉,不到售价的三分之一。阿蓉她们干活,从早上到半夜,每天工作时间近十七八个小时,每个月也就两兆越盾,就是五六百元钱。那么长时间下来,我发现阿蓉的老板赚的钱和发给她们几个女孩的工资比较,太不公平。老板是一个留着八字胡、满身乌黑的中年男人,另外经营着农庄饭店,类似于国内的农家乐。他很少来这里,不过每次到这里,对我们的态度很友好。

阿蓉她们加工的饮品没有任何添加物质,百分百地天然。阿蓉有这样的手艺,要在中国,她可以自己开店,甚至连锁经营,像我们满大街的“零度时刻”“缤纷夏季”等,她完全可以自己做老板。

有天晚餐后,客人还不多,我在那喝茶,阿蓉坐在我边上。我对阿蓉说:“要不你自己租个店面,给自己干吧。”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阿蓉说:“我没本钱啊。”

我说:“这个不是问题。”

阿蓉迟疑了一下,未置可否。

我脱口而出:“蓉,跟我去中国好吗?”

阿蓉问:“跟你去中国干吗?”

我说:“做我老婆。”

阿蓉继续问:“做你老婆干吗?”

我说:“我们一起开店卖茶。”

阿蓉说:“老婆就是给你赚钱吗?你们中国人那么有钱,还要拼命挣,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我说:“中国人钱越多,越怕没钱花。”

阿蓉用手遮着嘴,吃吃地笑。我解释说,我们多挣些钱可以过更好的日子,可以雇别人替我们做,就不用这么累。

我不知道阿蓉的思想有没有受到爷爷的影响。阿蓉在Muonglo茶座这样辛苦,收入微薄,却甘之若素。据说南国人的幸福指数在亚洲仅次于尼泊尔,排行第二,远超经济发达的日本。幸福似乎不能完全按照物质财富的多少来衡量。阿蓉坐在我身边开心地笑着的时候,我被感染,她一定认为这样就很幸福。

我无意中将晓敏和阿蓉进行比较:

晓敏雄心万里,阿蓉活在眼前。

晓敏千辛万苦地创业赚钱,阿蓉简单肤浅、安于现状地生活。

曉敏精神上很独立,像大姐或朋友;阿蓉感情上需要依赖,像妹妹或妻子——我心里已经把她认作妻子。

晓敏面前我心如止水;面对阿蓉,我见犹怜。

她们唯一的相同点:生活上独立自强。

阿蓉习惯了安于现状,可是生活未必能永远风平浪静。

那天晚上天气有些热,我和几个同事下山,Muonglo茶座生意热闹。阿丰与一帮人在喝茶,我发现这些人坐在一起,阿丰就是中心。他们都听阿丰说话,他们都在NL镇上开摩的,他们好像都喝过酒,声音很大,情绪激昂。突然外面来了另一拨人,他们也都喝过酒,一进来就与阿丰的人争吵,双方态度很激烈。阿蓉过去,让他们出去讲话,这些人根本不予理睬,顾自在那嚷嚷。有人不知有意无意,将阿蓉撞倒在地。我急速过去,搀起阿蓉,让阿蓉远离他们。我撇开那些人挤进去,想劝阻一下。这是人家的店堂,不只是现在做不成生意,如果闹起来,里面那么多东西咋办呢?我想阿丰应该会给我面子,听我说话。我喊着阿丰阿丰,示意他到外面去。可是,这么两拨人剑拔弩张,根本无视他人的存在。阿丰一言不发,那瘦削的脸铁青,这个平时驼背、不死不活的男人此刻眼神阴沉,冷酷盯着他眼前的另一帮人。

突然,阿丰将对方一个人的脖子掐住,一下将那人摔倒在地,接着又是一个。阿丰连续摔倒了对方的四五个人,于是,双方打了起来,他们用桌椅和杯子砸对方。原来,阿丰为首的外来摩的司机和当地摩的司机为了生意一直憋着气。而NL镇上的司机认为外地司机抢了他们的生意,想把他们赶走。平时,当地司机人多,阿丰是忍着他们的。今天晚上,似乎双方都约好了,要决斗一场。

面对这个场面,我退出人群,但还是喊着阿丰,希望他考虑后果、适可而止,不要继续打闹、扩大事态。可是,阿丰似乎没看见我,双方的人闹得更凶。当地的摩的司机大概知道阿丰与阿蓉是老乡,我们肯定与阿丰是一伙的,便拿着家伙朝我们这边扔,态度更加凶蛮。我连忙和同事将阿蓉和她的伙伴们推到了房子里面。店里的女孩们吓得浑身发抖。阿蓉跟我说,以后再不要搭理阿丰。我问她,阿丰为什么那样自以为是,不听劝阻?阿蓉说,阿丰老问她借钱,看在老乡分上,阿蓉开始时借给他,但是借去就不还,后来她不肯借给他钱了。于是,阿丰就记恨她了。我明白了大概缘由。

谁也阻止不了这个局面。双方开始砸对方的摩托,打闹从店内向外面扩散,变成一场混战,还殃及路人:凡是路过的摩托都被他们拦住。他们打人、砸摩托,NL街上一片狼藉。

没有办法,我们静静地站到远处看着。我想起了阿斯。阿斯是NL镇上的公安,负责电站项目的治安,他因为在工地轮值,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喝酒,我们混熟了。我给阿斯去了电话,阿斯说他已经接到别人的报警电话,他们已经在过来的路上。

阿斯带着几个手下一起过来。现场处于混战状态,他们开始也许没看到公安,任凭阿斯在那里叫喊,依然打斗。阿斯挤到场面中间,拔出枪朝天开了两枪,这些人似乎清醒了,松开手停止打斗,瞬即溃逃。阿斯他们揪住阿丰和对方的头头,还有几个喽啰,让他们在地上蹲着。阿斯的手下依次给他们做笔录。阿斯将阿丰和对方的头头叫来,训斥道:“你们想做英雄啊!你们告诉那些跑了的人,明天都到派出所报到!”

两人这下耷拉着脑袋。阿斯说:“这里茶座还有路人的损失,你们两方的人得如数赔偿。打电话给家里,赔不出来的话准备坐牢。你们两人晚上跟我们回所里。”

那两人马上点头。阿斯最后警告NL镇上这些摩的司机:“这里茶座是我朋友开的,告诉你们兄弟,以后这儿再有事情,对你们加重处罚!”

其他几个家伙听阿斯这么说,忙不迭点头:是了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批醉鬼各自推着摩托走了。

茶座里的女孩从屋里出来,整理桌椅,收拾东西。阿蓉给阿斯他们端来咖啡,顺便给我们做翻译。我们边喝着边聊天。阿斯安慰阿蓉她们:不要怕,这些人以后不会再在这里闹了。我说:阿斯,明天上山我请你喝中国的茅台。阿斯笑着说:OK,OK!

饮食是一种习惯,喝酒也不例外。南国人习惯喝他们那个二十六度的“伏特加”。对于中国人来说,这种酒因为度数低,喝到胃里感觉冰凉冰凉的,像洗碗水的味道,容易反胃,中国人不习惯也不喜欢喝这个。南国人喝中国五十度以上的白酒,就像吃辣椒,龇牙咧嘴,也不习惯、不喜欢。但是,他们都知道茅台是世界名酒,有档次,所以他们会硬撑着喝。这天,阿斯来项目上,我们拿出茅台招待,他很开心。餐间,我们自然聊起那晚山下打架的事情。我担心街上那么多的摩托被砸,损失那么大,他们赔不起。我跟阿斯嘀咕道:“这个阿丰赔得了吗?”阿斯摇着食指:“不是的。”他的意思是,损失由参与打架的人分摊,当然有多少之分。阿斯还告诉我,其实阿丰家里很有钱,他是因为赌博、吸粉、不务正业,被父母赶出来的。我听了有些惊讶,以前从不知道。我跟阿斯说,你就让阿丰少赔一些,因为他们毕竟是外地来的,平时受当地人欺负,他们是忍无可忍才反抗的。我觉得,既然阿丰跟阿蓉是老乡,我得向着他一些;再说了,反正NL当地人认为我是帮着阿丰他们的。阿斯说他知道摩的司机的情况,他们不是第一次冲突,以前为了抢生意个别人打斗,是小规模;这次形成了本地和外地两帮相争,性质不一样了。阿斯又说,这一次他们闹得太大,阿丰和对方带头的可能要关一段时间,而且是阿丰先动的手,对他的处罚可能要重一些。不过,具体要由上面领导决定。我说如果你能照顾,对阿丰的处罚就尽量轻一些。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阿斯点头,表示心里有数。

可是,阿斯告诉我另外一个事情,原来阿丰一直单恋着阿蓉,可是阿蓉不喜欢阿丰那个德行,压根不要看他。这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并且吸粉的人,他自己父母都讨厌他。为了回避他的纠缠,阿蓉离开家乡来NL镇上打工。哪知道阿丰打听到阿蓉的行踪,也跟着来到NL镇。

尽管我了解阿蓉的个性,但是,听了阿斯的消息,我像吃了一只苍蝇。

Muonglo茶座老板阿丁偶然来店里,他知道了公安阿斯很给我面子,那批打架的人给店里的赔偿令他满意。阿丁这阵子对我特别殷勤,递烟、亲自泡咖啡,每次还拉开他们那个二百六十毫升的二十六度“伏特加”,非让我喝一杯。想起他给阿蓉她们那么微薄的工资,我心里有些厌恶他;但在他面前,我装作若无其事。我跟阿蓉说,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提我和公安的关系,这会给阿斯他们的工作造成困扰。阿蓉说知道的。“可是,”她补充说,“这次打架事件后,NL镇的人都知道镇上公安跟水电站项目上的中国人很熟,关系不错。”

后来,据阿斯告诉我的消息,阿丰他们斗殴事件的处理结果大体是,在经济赔偿和處罚上,阿丰因为先动手,经济处罚略重,但阿丰是外地来的,平时受当地人欺负,况且当晚也是当地人冲到茶座寻事,阿丰的行为有自卫的意思,所以免于刑事处罚,然而他后来参与双方打砸,应给予治安处罚,拘留35天。南国的治安处罚条例与国内有区别。对方带头的仗着自己本乡本土,欺压外来人员,这与南国当前“革新开放”、搞活经济的政策相违背;而且当晚是他带着人赶到茶座闹事,因此,给予刑事处罚,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但缓刑一年。

自从摩的司机打架事件之后,NL镇街道上好像规矩、清静起来。外地摩的司机虽然表面上得到政策和公安的保护,但是他们大概觉得赚钱不多,又要与当地人冲突,没有多大意义,经过这次群殴事件,都偃旗息鼓地走了。

一天,我在Muonglo茶座又遇见了拘留期满的阿丰。我与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关联的南国小伙平素冷淡;即使因为打架事件,我在阿斯那里替他求情,在背后帮了他的忙,因此招致当地摩的司机帮的怀恨,但我丝毫没有想过要他什么报答;这一切,仅仅因为他是阿蓉老乡,在这里遇见了,我们有几分熟,我们一起吃过饭,而已。可是,这天,我走进茶座后,阿丰非但没有主动和我打招呼,非但没有感激之意,反而以恼恨、怨恨的眼光看着我,这让我困惑,但我不以为意。我顾自坐在靠近阿蓉干活的位置,和阿蓉她们说话。

我发现阿丰缓缓地走过来,直对着我,他开口了,满是质问的语气。阿蓉翻译了他的话,就是说我那夜为什么要向公安举报他们打架?我愣了一下,我是打电话了,可是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打电话报告公安了,我的电话纯属多余。而且,他们弄这么大动静、那么多无辜的人遭殃,能瞒得住吗?双方再打下去,可能会出人命。我猜想让我承担“告密”之名也许是NL镇上摩的司机的“反间”之计。可是,阿丰就信了,这简直就是猪的思维!我真想质问他,你不管阿蓉同乡情谊,在店里大打出手,不要说造成东西损坏,你让店里这几个女孩子多少担惊受怕?万一真伤到她们呢,你有想过吗?对这样不明事理的人说道理,看来是夏虫语冰。因此,我沉着气不予理睬,更不用跟他讲我在阿斯那里替他求情的事了。可以讲,没有我和阿斯缘于工作的交情,论阿丰这一次的罪行,一定会判得比对方的刑期还长,而且是实刑。记得《新约》上说“种子撒在岩石上”,我想应该指的类似这种情况。我让阿蓉停止翻译,也就停止我和他的沟通。这个阿丰,我依然当他是陌生人。

可是,阿丰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大意是,他的人现在都走了。失去了喽啰,他也没法在镇上混了,他要去别的地方了。还有,我听不清跟阿蓉有什么相关的事情,等等。我的南国语言只是日常招呼之类的皮毛,他们讲得快、讲多了,我真听不懂,而且,我已经让阿蓉停止翻译了。我起身准备离开茶座,到外面转一下,等这个痞子骂骂咧咧够了、走了再回来。我到门口的当下,觉察到身后的脚步,阿丰朝我冲过来,他像那天晚上对付那帮本地摩的司机一样伸出手,准备掐我的脖子,然后再朝地上来个摔包。他这个时候的姿势像一匹狼正朝着猎物扑过去。就在他出手那一刻,我迅疾立定脚步,再分开半步,做好蹲马步的准备。在他的手伸过来的当下,我左手趁势捏住他的腕部往外一扯,右掌猛推他的肘部,一个侧扫腿。我保证这个用力不使他脱臼,但足够让他趴到地上。我反剪住这个人手臂的时刻,他的关节已经发出了声响,那是有足够的痛感,可是,他龇着牙不喊出声来。阿丰的拳脚在NL镇上是小有名气的,如果一对一打斗,我相信大多数人惧怕他。这一下,阿丰被我无声地制服,店里的人以为我们在玩闹、切磋功夫。我让阿蓉过来翻译,问他是否想坐牢,我只要给阿斯一个电话,他的案件立即翻过来!可是,我听得出阿蓉的语气,显然不像我这样威吓他,只是在责怪他不知好歹。最后,我不客气地警告,以后不要在Muonglo茶座让我看到,否则,我每次让他趴下爬出去!阿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脸上、身上都是泥土,嘴里也嗑着泥。他习惯性地拍打泥土,我指着外面的街道,让他滚出去。这个我曾经想袒护的痞子像丧家犬那样一声不吭地蹩出Muonglo茶座。我担心NL镇上的摩的手知道他失去了靠山,还会找机会收拾他。

NL镇上的人确实不知道我会拳脚,我没机会、也不能轻易在这里显露身手。我们头提醒我们,在山下不要惹祸,这异国他乡闹出事情就是外交事件。我自小在浙东天台山老家学的五花八门的南拳套路并没有荒疏,办公室里几个搞结算的南国大学生经常搁着工作玩电游,但是临到月底要和业主方面算账前夕,他们如果不抓紧干活、还要玩,我就用南拳的擒拿套路收拾他们,迫使他们回到工作上。跟着我干活的这些南国技术人员没少尝我的功夫,我能让他们痛而无伤;尽管他们到我们头儿那里告过我几次,可是他们犯贱的时候,我依旧这样收拾他们。

Muonglo茶座没有阿丰和他那帮赤膊、穿拖鞋、酗酒、乌烟瘴气的朋友,阿蓉的茶座也安静、干净一些。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闲暇时刻,茶座的女孩子都会哼南国民歌“十七岁那年”。歌词大意是说,一个女子十七岁那年嫁为人妻,曾经有一段夫妻恩爱的日子,可是不久丈夫生病去世了,这个女子从此过着凄苦的生活。调子的风格有点像小时候听邻居大娘唱过的《孟姜女》。寡妇哭丧的调子会被阿蓉她们唱得婉转悠扬,我说你们南国女人死了丈夫是不是很开心?阿蓉说没男人女人就不活啦?

4

发电隧洞的断层发生了严重塌方。我们作为总承包单位,工期上遇到了巨大的压力。总工期不能延迟,业主要保证发电效益。断层处理到了攻坚阶段,遵照部署,项目部所有的技术人员轮流在现场值班,应付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那天,我从发电隧洞出来,手机上骤然跳出十几条信息,都是阿蓉的未接电话。我赶忙回电过去,阿蓉在那边带着哭腔说:“爸爸妈妈来电,爷爷准备死了。”

就是说爷爷快要不行了。爷爷是阿蓉相依为命的亲人,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阿蓉前阵子曾经说,爸爸妈妈从老挝赶回了南国。那说明爷爷的情况是非常严重了。阿蓉多次问我,你会和我一起回奠边吗?我说,会!我很想去,但得看这边工作情况。阿蓉沉默。

我把阿蓉家里发生的事情和领导直说,领导说:

“现在这个时候你确实不能离岗。”

我说:“现在这个局面我也不好意思请假,但阿蓉那边情理上非去不可;是棘手两难的事情,我很矛盾。”

领导说:“那次你住院,是她照顾,是吗?”

我没有吭声,就是默认。

“这儿是家属护理补贴,加上我的一点心意,你带给她,代我向她慰问。你去送送她,向她耐心解释,这里的事情你脱不开!”

领导递给我一个信封,我回到房间打开一看,里面的钱相当于阿蓉半年的工资,我再加了一沓钱。阿蓉的爷爷一生清贫,日子过得很朴素。我估计,有这笔钱,能保证他们处理后事。

我还是很纠结,我很想趁这次行程去看看她的家、她的父母是什么样子,我甚至想辞了这份工作,和阿蓉一起回家。但是,职业责任和领导的善意却让我无法放弃。

阿蓉說晚上十点有哈诺爱去莱州的大巴经过NL镇。我驱车下山,阿蓉在“七楼”等我。她说回家可能需要较长的时间,她已把这边的工作辞了。我说,回来就到我们项目做口语翻译,或者找点其他事情做;再不行,就给我洗衣做饭。

从来都是为人做嫁的阿蓉,这晚上和我一起静静地坐在“七楼”的二楼咖啡吧里,体验别人的服务。阿蓉给我一个塑料拎包,她说抽空为我编了一条亚麻围巾。一种米色和藏蓝相间的大条纹,简洁淡雅,我很喜欢。

大厅里的音响在播放南国民歌“十七岁那年”。这一晚,在咖啡吧靠角的座位上,因为爷爷生死未测,因为和我的离别,阿蓉依在我怀里,啜泣不止。我把我的心情以及和领导交流的情况详细和她说了,阿蓉默默点头,表示理解。

十点,去莱州的大巴按照服务生的预约,停在“七楼”门前。

我将那个信封小心地装进阿蓉的坤包,牵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叫她路上留意一些。看着服务生将旅行包装进车肚,我接过手环,套在阿蓉的臂上,揽着阿蓉上车。阿蓉在一个空位上坐下后,跟车的人不停地催促我下去,阿蓉死死地搂着我不肯松手,我的腮颊沾满了她的泪水。我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悄然退下。大巴轰然启动,绝尘而去。凤凰树下街灯昏黄,曾经喧闹温馨的小镇骤然一片荒芜,空旷无边。没有阿蓉的小镇,我只是一个孤独的异乡客。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次日,阿蓉一早给我电话,说到莱州了,但得在莱州等到中午12点,才有去奠边的车。中午上车后,阿蓉又给我电话,说明早到奠边。阿蓉每到一站、每转一趟车都给我电话。第三天下午,阿蓉到达家里就给我电话;那头她哭个不停,爷爷没等她到家,已经去世。

那些天,阿蓉家里白天都在做佛事念经,她说白天不要打她电话,她会在晚饭时分给我电话。她说那边风俗,服丧一个月内不能出门。

以前,我和晓敏交往时,曾经想过怎么也找不到那种痴迷缠绵难分难舍的感觉。现在才明白,真要找到了这种感觉,是多么地折磨人,我的心似乎跟着阿蓉去了奠边。

这个月,我把自己扔在隧洞里,每天和工人一起处理断层坍方。我在现场安排隧洞开挖支护的工艺做法,经常和工人一起动手。我用这样的方式排遣内心的落寞,而每天黄昏阿蓉的来电就是给我的奖励和安慰,等到她的电话,我的心情才真正落定。

谁也不明白,这一个月,我怎样屈指熬着。

我想等到满月了就告诉阿蓉,到我身边来吧,我们天天在一起,再不分开。

那天,阿蓉来电了,她在电话里问我:“你会带我去中国吗?”

我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爸妈催我结婚了。”

“那不是很好吗?你回来我们就去办。”

“可是他们说我们这很多人被卖到国外。”

阿蓉开始呜咽。

“这是哪跟哪啊!”

我有些懊恼,我觉得阿蓉那边情况有些复杂了。

媒体上偶有南国女孩被拐卖到境外的报道,她们有的被迫做了别人的妻妾,有的被卖到娱乐色情场所。这些不是最糟的,还有更恐怖的传闻。

我不知道南国的民间是否受这些传闻影响。

那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不是南国的。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是阿蓉的声音,她在那边绝望地大哭:“Du,我回不去了!爸把我关在家里,现在是偷我妈手机打的。”

我喊着:“蓉,你给我地址好吗?你用短信发给我!”

阿蓉的声音在颤抖,背景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声责骂。阿蓉一阵惊叫,电话断了。那瞬间,我回拨了无数遍,这个电话再没打通。

我愤怒、着急,可是路途遥远,鞭长莫及。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我让翻译给我写短信,关于我和蓉的事情,我保证我一定让蓉过上好日子,我甚至请求蓉父母到我项目这里考察了解,短信同时发往蓉的妈妈和蓉的手机。

没有回音。

我和阿蓉的事情遇到了劫难!

阿蓉家里的准确位置我根本就不知道,否则,我当晚就赶过去。

一个无可挽回的失误是:阿蓉两次回家省亲,我都没陪她回去。春节那次送爷爷回去,我在工地要留守;这次,又是因为工作。突然,我非常抱怨这份工作!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学会了抽烟。晚上和老职工一起喝酒,没完没了地喝,可以从傍晚开饭时间喝到子夜。下半夜酒醒,坐在电脑前发呆,不知要干什么。我从此失眠,昼夜颠倒,大白天昏昏欲睡。胃口极差,一个月里体重减轻二十多斤,体质下降,我莫名其妙地住院,打了十多天的吊针。

我非常怕累,没有精力再给分包班组兼职干活。打电子游戏老是被扣点,要赔本,不玩了。一个多月时间,我失去了状态,判若两人。

5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仓央嘉措

那天,领导找我:“准备一下,明天一起去考察一个新项目。”

我问:“项目在哪?”

领导说:“莱州省。”

我提了一点神。

领导吩咐:“你去财务那支点备用金。”

我问:“去几天?”

领导:“两天。”

我说:“不用支款,我出去不花钱。”

“叫你去支,你就去!”领导命令我。

我去了财务那里,早有一沓钱摆在那,领款单上等我签字。

凌晨,我们自驾去的,早上到达莱州项目现場。这座红河支流上的水电站处在一处宽阔平坦的河床上,是座径流式电站。前期工作早已完成,甚至两岸基础也开挖了不少。南国人本来想自己做,开工后发现施工导流和混凝土输送两大措施远没那么简单,工程被迫停了两年,最后,他们找到我们。我们和业主的人见了面,在现场转了半天,简短讨论了一下,大体有了数。

我们折回莱州省城吃中饭。午饭后,大家准备返回。

临上车,领导交代:“杜留下,我们其他人回去。”大家云里雾里,只有我明白领导的苦心。

我说:“领导,我和大家一起回去。”

领导很坚决地说:“不行!上次不让你去,是工作需要。现在给你补偿,你带些礼物,在她那多玩几天,给我把状态找回来,这也是工作需要!”

我忍不住哭了,领导以为我感激。领导哪知道我和阿蓉已经失去联系,阿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她。我的心在流血!

我被领导强行留在了莱州。在莱州车站,我赶上了去奠边的车。

越北高原整个就是喜马拉雅山脉的延伸,也是南中国海和印度洋的分水岭。崇山峻岭,云雾满天,车子盘桓如蜗牛。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一个下午,到达奠边府已是傍晚。

小客栈里,我呆望着天花板凝思。右尼关前,我切割晓敏只要几分钟;阿蓉却让我难分难舍!

阿蓉说过她家在奠边西北八十里,我要寻找八十里方圆与西北向的交点。

一早,我攥着iPhone打开罗盘出发,这是奠边西北唯一的一条公路,出租车司机在一条溪流边停下,路到尽头没有桥。我踩上一片竹排,上岸时,艄公说,前面必须步行。古树藤蔓遮天蔽日,好多地段所谓的路其实就是流水的沟,我一边走一边捧着山水解渴,我想这水阿蓉一定喝过。我把自己吊在钢丝绳上,荡过一个又一个山涧。在一处路的尽头,前面万仞高山,一个岱依族老人牵着小矮马似在等我,这是南国这边山路上,本地人为外地远道而来的人准备的。我千恩万谢趴在马背上,走进午后的阳光。

老人牵着马,我们沿着山脊行走。导航里,我走在两个异乡的中间,越南老挝边界不设防,西面山脚是湄公河,东面是红河。暖流下,朝阳的山坡一片葱绿,背阴处却是秋冬的萧杀。丛林间,木屋人家星星点点,十万大山,一望无际。

我按照导航的距离估计阿蓉所在村落的位置。每遇见有吊脚楼的人家,我就掏出阿蓉的照片,举着让他们看,问他们可认识这女孩。他们翻来覆去地辨认,都说这女孩好看,就是记不起来是哪儿的。我明白又一次犯错了,阿蓉平素在家一定是衣着随意,不会那么正式地穿着奥黛,一个人的服饰对形象影响很大,完全可以让别人看不出来,我不该带这么一张印刷出来的照片。后来,我翻出存在手机里的阿蓉那些像素不高的生活照,和手里的照片一起让人辨认,同时告诉、提醒他们她的名字叫“蓉”。终于,在一个路口,有个光着脚的小伙子捏着印刷的照片看了半天,又反复看我手机里保存的照片,点头示意他认识这女孩。那一刻,我激动得心快要跳出来了!我问他有多远,他说二三里路。我立即递给他五十千盾,示意跟着他走。

那光脚的小伙开始时走在前面,可总是被我的马超越,我不好意思催促他走快一些。赶马的节奏就是我的肢体语言。我揣摩着见到阿蓉的情景:她已挣脱了父母的桎梏,一个人在家安静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然,也许在父母的催逼下,她已嫁为人妻;即使那样,见上一面,也可以了却我一桩心愿。我的想法有好多种,此时此刻,我只是想去见见她。

一路槟榔树、棕榈树和几人高的蕨树夹道,终于看见前面有几幢吊脚楼散落在山弯的丛林里。那光脚的男的指着一处木屋说,这是阿蓉的家。他在外面止步,门口有一棵树荫茂盛的菠萝蜜树,竹梯靠在树干上,四季生长的树枝上挂着一根采摘果实的麻绳。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南国的山民習惯不关家门,我惶惶不安地进去,屋里悄无声息。一面墙上挂着爷爷的遗像。一个三角铁架摆在屋子中间的地上,下面的柴火红着,铝罐里在煮着什么。这一下,我的血液在胸腔里突突地响,与铝罐里汤水的沸腾混在一起。我激动地、不由自主地带着喑哑的嗓音喊了一声:

“蓉!”

我四处张望,许久许久,楼板上传来笃笃的声音,一个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逆着光,我看那脚步小心地从楼梯往下移,那熟悉的白色的裙子。

“蓉!”

我马上急促地喊,往楼梯边冲过去。可是,走近了,我看到的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阿蓉,稚嫩的脸,怯生生的声音:

“蓉是我姐姐。你是Du?”

我点头,那一刻,我火热的心仿佛掉入冰窟。阿蓉的妹妹以前在老挝的父母身边,现在回家了,阿蓉一定跟她妹妹交代过我们的事情,一个新的希望瞬即萌生。我急切地问:

“妹妹,阿蓉在哪?”

我看到泪水在妹妹的眼眶里打转。妹妹一边说一边比划,我听得懂妹妹说的几个词,阿蓉已经嫁人了,嫁给阿丰,是被父母捆绑着去的。听完妹妹的话,我颓然坐在身后的竹椅上,这大山深处依然有逼婚!

万水千山,这是我预感到却不愿相信的事实,这绝不是一个聊胜于无的结局。我的眼里眼泪在奔突,我咬着嘴唇,将双手抱紧在胸前。我因恼怒、悲伤而心口疼痛,那一刻眼前没有镜子,否则,我一定会看见自己嘴唇发紫、面如死灰。那一下,我极度孤独,我多想回到幼儿时代,可以抱着母亲痛哭,我要向她哭诉,有一件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

邻居的一只狗溜进门来,一会儿嗅着地面,一会儿舔着我的脚。妹妹揉着眼,给我端来一碗温开水。我像喝一杯烈性酒那样一口气喝完,与妹妹道了个别,起身就走。

一天跋涉颠簸,我的心灵已经堕入地狱,空留一副皮囊!我恳求老伯,我想在前面的大村里留一晚,明早下山。一户山寨人家的晚餐,原本浓香的烟熏肉味同嚼蜡,我像一只牛,大把大把地吃金钱草、马兰头、薄荷和紫苏,这些作为调味的野草,今晚毫无苦涩和呛鼻的感觉。我目中无人地与老阿伯他们敬酒,麻木地往胃里猛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筷子、什么时候停止饮酒、什么时候离开桌子、有没有和他们道别。我不知道怎么到了楼上的席子上。

我像一坨烂泥倒在木屋的楼板上,酒醉的血压冲击心脏的极限,天旋地转,脑袋就像被榔头阵阵猛砸。那一晚,阁楼被浓雾包围,上千米海拔的高山上山风呼啸,寒冷入骨。我趴着身体,把头挂在挑廊外,所有的食物都还给了大山,还有满肚的苦水。

莽莽林海,怎比我心头积郁!

东望中国海,西眺印度洋,为什么我独自流浪?

黎明时分,酒意渐消,我的脑子里一幕幕闪过阿蓉的身影:她在茶座里忙碌的样子,她坐着凝思时迷离的眼神,她依着我撒娇时柔若无骨的躯体,她那温热的能够融化我灵魂的双唇。我醒来又睡着,睡着又醒来。反反复复。

早晨,阳光照进丛林,木屋被温热笼罩。一宿的生死宣泄过去,我艰难地睁开眼。岱依族阿伯微笑着坐在门口,捧着水烟筒,一会儿又像示意我似的把头转向挑廊转角的那一边。我转过挑廊,猛然发现一个人戴着竹笠,浅色圆领上衣、黑裤子,脚上穿着拖鞋,依着廊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天!来人就是阿蓉,我确定梦已醒来,早上看见的一定是真实的阿蓉!

我看见她的鬓发和眉毛全部剃掉了,这是当地人已婚的标志。阿蓉的脸上有很多抓痕以及一块块未愈的疤。我飞步过去,阿蓉一下扑到我怀里,双手死死攥住我背后的衣服,“哇”的一声之后,不停地抽搐,绝望凄凉的哭声在丛林间扩散,一定有很多邻居被惊醒。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抱着她像小时候抱着家里那一只被狗咬伤的兔子,极度揪心。

好久,等她的喘息平静下来,我才问道:“阿丰打你?”阿蓉默认。我的心里愤愤难平,可是这一刻,我的内心深处,蓦地有时过境迁的无奈,残酷的现实是阿蓉已经为人妻。晨晖不合时宜地沐浴着丛林,我看见阿蓉身后的天空无比灰暗。莽莽丛林像一个无边的深渊。我瞥见楼下的椰子树下站着阿蓉的妹妹,她一直闷声不响沮丧地站在那里,背着手靠着树干。

忽然,妹妹一声惊叫,急促地喊阿蓉下楼。我看见远处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向木屋奔来。没错,那就是阿丰,那个痞子,那条残暴地蹂躏兔子的恶狗。

一种极度的仇恨涌上心头,今天我顾不得头头关于防止什么外交事件的吩咐了,我要决一生死!

一身黑衣、缠着黑头布的阿丰凶恶地举着柴刀往上冲。阿蓉大喊着,要我快跑。我从楼梯口一步一步地下去,盯着阿丰狼一样的眼神,我觉察出阿丰看见我的刹那,有一丝疑惧,但是,我清楚他这一刀必须劈下来,而且一定会劈下来!他要偿还蓄积已久的嫉妒与仇恨。阿蓉着急地想插到我和阿丰中间,可是楼梯的宽度不容许,我把她挡在身后。就在阿丰的柴刀朝我头上砍来的那一下,我飞腿踢中他的手腕。阿丰一个趔趄仰靠在栏杆上,我一记直拳击中他的脸,阿丰嘣的一下从楼梯摔了下去。我走下楼梯,叉着腰站在一旁。阿蓉快步从楼梯上下来。就在阿蓉蹲下身子、去搀阿丰的时候,倒在地上的阿丰一拳打在阿蓉脸上。阿蓉一下趴到地上,嘴角流血。尽管这样,阿蓉拼命地喊着:“Du,你别在这里了,快走快走!”

我发现我已经很难走了。几十个穿黑衣包黑头巾的岱依族男人过来了。他们的腰间扎着刀架、插着柴刀,光着脚站在木屋前的空地上。我看出里面有很多人在NL镇开过摩的,他们是阿丰的朋友。我面无惧色,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拼命,我用脚勾起阿丰掉下的柴刀,抓在手里,退到楼梯边,跳上两步。我冷峻地看着他们,尽管他们慢慢地向楼梯口拢过来,我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就在这时,我看见几个同样穿黑衣的岱依族女人匆匆地赶过来,她们叽叽喳喳地叫喊着,似乎在指责阿蓉。她们一定是阿丰的族人。在她们的叫喊声里,黑衣男人的包围圈松动了一些,几个女人插在他们中间,似乎在劝退他们。这时,我看见阿蓉走过去,在他们跟前跪下。阿蓉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往地上磕头,直至额上磕出了血。黑衣人的包围圈渐渐散开。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这时,我看见阿丰从地上爬起来,窜进人群。阿丰来到跪在地上的阿蓉跟前,飞起脚踹在阿蓉的脸上。阿蓉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发了疯的阿丰不停地踹、踢阿蓉的身体,又拎住她的衣服将她往地上摔掼。没有人阻止得住阿丰的野蛮发作,阿蓉的妹妹几次冲进人群,被阿丰不客气地推倒在地。阿蓉的哭叫声越来越弱,而阿丰的叫骂声越来越凶。我被黑衣人隔着,咬着牙看着这个畜生肆虐。最后,阿丰揪住阿蓉的头发,像拖着一只已经被屠宰的羔羊,往他们来时的路上拖过去。那路面布满突出的石头,我看见阿蓉的脚上已经没有了拖鞋,外裤挂到了膝盖以下,上身的圆领汗衫被撕裂成几片。她雪白的肌肤被路上的石头划开一道道血痕,石头上沾着血迹。阿蓉毫无挣扎的迹象。

岱依族阿伯全程看着我与阿丰这一场负气的对峙,阿蓉因为拼命地为我求情解脱,而给她自己造成那么悲惨的伤害。他一直摇着头、叹着气。来人散完后,我无力地坐在楼梯踏板上,靠着扶手柱。一个时辰之后,我才缓过神来,岱依族阿伯扶着我上马,将我带到昨天进山之处。

奠边的战争公园里,锈迹斑斑的法军坦克、飞机残骸在空地上展览,墓地上洒满落叶。我丧魂落魄地在公园里转了一圈,一个异国的流浪客,不为观光、不为怀旧、不为瞻仰,只因为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曾经出现在这儿的一个老兵,现如今他也黯然离世。他有一个让我失之交臂的孙女,现在已嫁为人妇。

我把那叠备用金留在了公园接待处,我借此行祭奠。再见,奠边;再见,阿蓉!

南国NL镇的水利工程结束时,我们领导找我谈话,要安排我去莱州水利工程项目,我对领导说:

“谢谢你一直关照我,我想回国了。我妈身体不好,我爸身体也有问题。我妈怕抱不着孙子,急着盼我回去成家。”

领导有些意外,流露出遗憾的神情。他哪知莱州恰是我的伤心地。我要忘了这场悲伤的他乡之恋。最后,领导通知财务结算了我的工资。我们平常发的都是基本工资,领导按照核心管理人员的标准给我发了一笔奖金,这笔钱够我在东部滨海的老家买一小套房子。

6

回国后,我在一家设计单位工作。我们省由于农民养老政策的实施,母亲的医药费有了着落。我用南国项目的奖金和母亲的医药费报销回来的钱,与老同学勇强开了一家叫“南国印象”的饭店。几年时间里,父亲因故去世,晓敏成为我的新婚妻,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晓敏看过我写的关于南国生活纪事的博客,她很好奇,几次念叨要去那边旅行。我说那边天气太闷热,野外蚊虫多,交通落后,饮食差别太大,不要自找苦吃。可是,这些客观的理由阻挡不了她对热带丛林的神往。结婚时,我终于答应她去南国那边旅行度假,并且事先联系了NL镇上的公安朋友阿斯。

那天傍晚,我们到达NL镇。路上,我带晓敏去吃那个叫作“朝论”的鳝丝稀饭。热爆的鳝丝盖在稀饭上面,加上野菜末,再调上柠檬汁,晓敏吃得津津有味。

一天的山路颠簸,有些疲劳,晓敏不想再走,我们去“七楼”酒店入住。

多么熟悉的“七楼”酒店,滑稽的三星标志还贴在酒店门前的招牌下,大堂的保安喊着我的名字,冲我笑笑,他们说阿斯已经预订过房间了。

进入客房,晓敏摔下包,慵懒地靠在床上。

我给晓敏打开唯一的中文频道,蹲在边上整理行李物品。她却不停地换频道,无奈地笑着:“听得懂的不好看,好看的听不懂。”

我问晓敏:“想吃烤玉米吗?”

“这是个好建议。”晓敏很高兴。

“那你休息一会,我出去给你买。”我轻拍妻子的脸,趿着拖鞋,随意披上外套,走出房间。

南国这一带没有冬天,但是湿度较高,皮肤很敏感,我捂紧了外套。街上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处烤玉米摊子,三三两两的人坐在矮凳上,围在火盆周围。夜里,我不想走太远。隔壁的Muonglo茶座已經变成一片空地,四周围着彩条布。那一排凤凰树被遗弃在空地之外,树荫稀疏,枝桠间零星挂着乌黑的豆荚。树影下有个地摊,前面一对年轻人手里捏着竹签刚好起身,一边啃着玉米一边往前走。

我来到地摊前,在一条矮凳上坐下。这烤玉米的好像是个岱依族中年妇女,穿着整套的碎花百褶裙,裙摆和衣领上挂满了圆圆的银钱。小腿上穿着花俏的类似绑腿的长筒袜,脚上穿着拖鞋。说真的,我一直不喜欢她们的服饰。岱依族已婚女人清一色这个装扮,而且她们非得把眉毛、鬓发都刮掉,便于将长发盘在那黑色或花格粉色的头布里。以前项目上的人都说女的这身装扮很丑。这女的旁边坐着一个女娃,头上包着的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女娃身上披一件大人穿过的陈旧褪色的斜襟衣服,衣服一直拖到地上。女娃挎着女人的手臂,头靠着那女人的侧身。女娃的脸倒很清秀,可是睡眼惺忪。那女人弓着身,一手拿一叠废纸扇着脸盆里的炭火,另一手转动着竹签。看她不便,我在矮凳上悬起身子,伸手帮她去翻玉米。这女的侧脸瞄了我一眼,感激地微笑了一下。停一下,她又看了看我,好像在打量我。我好久没吃烤玉米了,急切地拿起一支,啃了一口,那种带着焦糊的玉米香仿佛是一种岁月的回忆。

那女人开口声音低低地、断断续续地问我:“你——住——七——楼——吗?”

我含着玉米应声:“嗯!”

这个丑陋的妇女不本分,爱管闲事。我有些讨厌她,不耐烦地抓起另外两支玉米,随手将十千盾递到她那粗糙的沾着炭灰的手里,站起身就要走,她的手却有些惶恐地推挡着。

我转瞬意识到她是用汉语和我说话,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我回身注视这个妇女,原来她的口里没有门牙,和我说话的当下,那肉色的牙床在上下翕张着。这个脸色乌黑的女人,一边脸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那皮肤干枯的额头仿佛因为悲苦而尖蹙着,从前额到脸上,横着布满皱纹。这个可怜巴巴的妇女双手抽筋似的朝我伸过来,要把钱还给我。我惊恐地看见她扁着嘴,额上的皱纹在中间拧成一个结,眼睛眯成缝隙。我往后面退了两步,她想站起来,可是因为太急,横着晃了一下,她立即机敏地一只手扶住腿,歪着身子又坐了下去。我注意到,她是一个瘸子。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Du!”这是一个从她喉咙发出来的含混的单音,也许是“Wu”,也许是单纯的一种喘息声,经过那没有门牙的口腔,就像刚学说话的婴儿的声音。我回忆着NL镇上我有可能认识的中年妇女,她们在我们那个项目上做过厨房或者其他轻体力之类的小工活。可是,这么些年了,我真记不起。

与我的张惶情态相反,我发觉这个妇女的表情除了意外,有一丝惊喜有一丝悲伤,她的眼角有一些泪花。

“你是?”我疑惑之至。

“我——是——蓉!”尽管声音还是那样含混,但这下我听清了。那一刻,我在寻找那张不复存在的脸。阿蓉可是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呀!但是眼前分明是个中年妇女,哪里去了的容颜啊?这眯着的眼缝里怎么看得到当年那双大而乌黑的瞳仁,更不要说那迷离的眼神了。我只看到边上女孩头上的围巾,居然和阿蓉当年送我的那条是一个款式!直觉告诉我,没错,她就是阿蓉!

今夜我在这遇见的,应该是她的魂魄。那一刻,我的脚步有些僵硬。我重新蹲下身子,坐回矮凳上,注视着这个当年曾经让我魂牵梦绕、伤心欲绝的女人。可是,眼前她这种模样让我害怕,我没有勇气像在高山木屋的挑廊上那样,飞奔着去揽住她。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十分惊愕。

阿蓉用含混不清的语音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脸上的疤就是我去找她的那次,被阿丰踹伤留下的,嘴里的牙齿也是那次被阿丰打落的。阿丰一贯不干活,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她。他家里人从不阻止阿丰,甚至嫌弃阿蓉,说她在NL镇上跟外国人睡过觉。阿蓉的腿也是被阿丰打残的。

“那现在怎么又回到了这里?”我困惑地问她。

“阿丰喝了酒,开摩托撞车死了。”阿蓉哽咽着说。

我怔了一下,想起阿蓉回家被她父母逼嫁,关于外国人的坏话肯定是阿丰和她家里人说的。当然,阿丰肯定也说了我的坏话。

可是现在,尽管我心里骂着这个痞子、垃圾,关于阿丰的死,我毫无幸灾乐祸的念头,我反而认为要是那混蛋还活着,阿蓉也不至于孤苦无依地被他家里人给赶出来,流落到此。

我心有恻隐,语气沉重地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和父母待在一起?这样他们也可以替你照顾孩子。”

“爸妈不会帮我。我就是被他们害的,因为他们收了阿丰家的彩礼,非要我嫁给他。”阿蓉啜泣着说出原委。

“这今后的日子咋过?”

“这里熟人多,和以前的伙伴凑着住,不用房租。”

“可是,烤玉米赚不了多少钱呀。”

我知道阿蓉安于现状的个性,我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目的。虽然南国这一带四季有玉米出产,但是,这收入确实太微薄了。可是,阿蓉听了我这句话,沉默了一会,轻轻地、缓慢地说道:

“我只要能糊口就行。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再见到你!”

我心头一颤,自然地伸出手捏住她的手。阿蓉说这句话的当下,那丑陋的脸上皱纹有些舒展,有些满足的感觉。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盯着我,扁着的嘴却抿紧了。她的眼角滴下泪珠,声音喑哑:

“Du,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我双手捧住这张丑陋的脸,尽管我怕吓着身边的女孩,还是禁不住嚎啕大哭。阿蓉那喑哑的喉咙也跟着“哇哇”哭出声来。小女孩站起身紧紧攥住阿蓉的衣角,也跟着哭。小镇的街上,那些摆地摊的人都抬起头惶惑地朝我们张望,他们不明底里。

许久,当我们都平静下来,阿蓉轻声地问我:

“你是来度假的吗?”

我点点头。

“那你赶紧回七楼吧。”

阿蓉催我。我把二百千盾塞到那女娃手里,和阿蓉说这是给孩子的。我听见女孩说:“叔叔谢了。”

女孩伶俐的童音让我内心一阵酸楚,这女娃的脸更像当年的阿蓉。我忍不住双手举起那女孩,贴着围巾亲了一下她的小脸。我感觉自己的眼泪要再次夺眶而出,我立即起身,和阿蓉说道:

“过几天阿斯会找你。”

听我这话,阿蓉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怕晓敏一个人在酒店等太久,转身返回七楼。

炭火的烟呛人,我听见身后传来阿蓉的咳嗽。凤凰树的荚果洒落一地,干枯的外壳里豆子很硬。一次性拖鞋的泡沫底子太薄,踩着了,脚底便一阵隐痛。这清冷的夜里,不知阿蓉几点收摊。我压抑着起伏的胸膛,登上七楼的台阶。酒店大厅正播放着舒缓而哀伤的音乐,是“十七岁那年”的旋律。

房间里,妻子刚盥洗过,她倦怠地靠在床上,头上裹着毛巾。

我把玉米递给她,她抬头和我打趣:“碰到老情人没有?”

我终于发出那声叹息,应景地答她:“唉!嫁的嫁啦,老的老啦!”

妻子“噗”的一声喷出一口玉米糊,挖苦道:“失落了吧。”

我忍不住说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

转了一天有些累,我匆匆洗漱后休息了。睡梦里,我喃喃地说:“敏,我要彻底退出餐馆,全心和你做环保材料。”

妻子没有睡去,她幽幽地说:“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杜,你是有故事的人。自从那年你屏蔽了我的手机,我清楚,我不能放弃你。”

不知道是否感冒了,这一夜,我浑身发着寒颤,把妻子紧紧摟住。

这几天,我们驾着阿斯给我安排的车子去了峡谷里的电站厂房,受到了当年业主老朋友的热情款待。我还带着晓敏去白傣族人聚居的Tule山寨领略少数民族风情,吃他们的猪仔烤肉、蛋黄糯米粽子,晓敏从捏着鼻子吃臭鱼露到后面自然地享受。我们还在丛山深处一尘不染的饲养三文鱼的水库山庄入住,那被草虫和鸟儿啼鸣包围的夜晚,看着蟋蟀和纺织娘撞击纱窗,晓敏乐不可支,就像她说的,这辈子也许仅此一次来到这种地方。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回哈诺爱前,我去和阿斯道别。阿斯挽留我多待几天,我说事情很多,下次再来。我向他托了阿蓉的事情,阿斯接过我那个包,抓着我的双手,神情凝重,他说:“不要紧的,有事我会告诉你。”

回国后不久,我接到阿斯的跨国电话,说他去找阿蓉时,阿蓉和他讲了一些话,边讲边哭。阿蓉死活没有接那个包,她说只要见到Du就满足了,她已生无可恋。

又过了几天,阿斯来电话说:阿蓉自杀了!

阿斯语气冷峻。我的头上仿佛炸过一个响雷。我不知向阿斯问什么、说什么才好,阿斯那边却先说了,阿丰家里没人过来,是阿蓉父母来处理后事的。他们将阿蓉的孩子接走了,阿斯将我的那笔钱交给了阿蓉父母。我急忙追问,有阿蓉父母的联系方式吗?阿斯说,当然有!我嘱咐他,你要保存好这个联系方式。

我猛然意识到,我的这次南国之行,成了阿蓉的催命符。我岂止是自责,我感觉自己有深重的罪孽!

我心情抑郁,但在晓敏面前,我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晓敏正好要出差一段时间,我跟她说,我一个人在家,想去西高峰的灵福寺吃几天素斋。晓敏说修身养性挺好,去吧。

在灵福寺的那些日子,我请庙里安排,给阿蓉做了一场超度亡灵的佛事。

可是,晨钟暮鼓,安慰不了的是活着的人。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啮咬着。我必须尽快落实退出“南国印象”的工作。

那天,我去见勇强和他的助理燕子,商谈餐饮公司的事情。我郑重地告诉他们,我要退出南国印象。

勇强眯着眼像在寻找什么答案,他缓缓地开口:“杜哥,我们是兄弟,我有什么不周到,你尽管直说。”

燕子惊讶地看着我:“杜哥,前期你付出那么多,公司正步上轨道,前景不错,你干吗呢?”

燕子觉得太突然,心里没底。我给了她一个充分的理由:“晓敏这里太忙,缺少人手,我只有集中精力,才能帮她干好。”

勇强点点头。燕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哦,我们这店的利润和晓敏姐的公司效益自然不能比。”

我不再解释,我说:“这样,勇强、燕子,我的股份只要有人接盘就转让,股金先留着做周转用,等哪天方便再还我。”

燕子很感激地说:“杜哥,你太仗义!”

我说:“这边有事情你尽管来找我,你们明白我对南国印象的感情。”

燕子点点头。我忽然想起一事:“燕子,你把前厅的那幅油画换掉。”

燕子有些找不着北:“杜哥,那可是我们店的亮点。很多顾客都喜欢这幅画,还有人拍照留念呢。”

接到阿斯的电话后,每次去店里,我不敢再正视这张画。人面桃花,难与人言。我和燕子说:

“我让朋友PS一下,换张更漂亮的脸。这个费用算我的。”

燕子若有所思地说:“那行。”

最后,我很随意地说:“我这次去那边度假,带来了一个新菜品。”

燕子一听,马上找来纸笔:“杜哥,我记了。”

我说:“这是一款健脾益胃的羹,主料用嫩玉米。加粉,粉要最细的那种,保持原料长度,半浮。用柠檬和老茶調味,微涩微酸。玉米要炭火熏烤,保证外皮焦糊,有些苦口。”

燕子说:“菜品的名称叫什么呢?”

我长叹一声:“你把它放在菜单末尾,就叫往事如烟!”

(责任编辑:李璐)936B45BE-0483-448F-ADEB-57F9034D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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