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头开花结牡丹

2022-04-03 14:20张立民
西湖 2022年4期
关键词:嵊州腕表办公室

张立民

冬天的马炜,左手上戴一只腕表,只有在他伸手高攀一根干透了的枯枝,或者陷在沙发里半转身够背后矮柜上的茶杯时,才能发现。平时,它被军绿色帆布工装服袖口和黑皮手套沿口遮掩。这只腕表不是名牌,更像是一只躲藏在母亲腹部没有名字的小袋鼠,我们只知道它是一只表而已。如果仔细地看上两眼,会觉得它比印象中更老土,无法和劳力士积家百达翡丽等名贵攀上血统,倒是和八十年代的上海牌极为相似,体现的不是一種男性的时尚魅力,而是饥饿时期绝望中苏醒的民众对饱食的追求。但是这腕表在马炜手上,当他用左手递过来一根烟时,腕表在昏黄的壁炉火边辉映出不容侵犯的倔强的光亮,并展示出令人神往的年代感,顿生敬畏之心。

他有好几双皮手套,但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咖啡色。在任何场合,马炜的手套都不会离开他的身体,哪怕是需要裸手翻稿纸的时候。他会把手套斜插在上衣左边的斜口袋里,呈合十状叠着,手套的手指整齐地露在外面。我一直担心会掉落下来,但是始终没有。他下身穿一条有很多口袋的厚料子裤,长年配靴子,像个街机发烧友,或者不务正业的摄影师,虽然他跟这两样都不搭边。十年前他更喜欢穿牛仔裤,裤脚口要卷上一圈,露出灰白的内衬,当他背上背包登山时,会把这一圈裤脚翻下来,盖住脚踝和鞋帮的一半,他说这样是为了防止毒蛇咬。他夏天戴帆布帽,但是冬天不戴,所以我能发现以前浓密略显卷曲的头发在渐渐稀少。几年前,他把头发剪短了,弥补了这点不足,看上去似乎比十年前更精神。

他一直固执地藏着一块手帕,很偶尔,等到最后一口饭咽下去,他惬意地将漱口水吐进碗里时,会从裤袋里取出折叠整齐的灰色的手帕,打开一层擦一下嘴,然后重新折好藏回去。他的手帕是非常难得一见的,简直算是灵光一现。在大聚集的宴会场所,当他一声不吭地拿出手帕,展开成灰鸽的两只翅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捂住鼻子,清脆一擤,那是如何地通达,且优雅,特别是同时还露出半块腕表的时候。

我有十年左右,几乎和马炜没有联系。这么久没联系马炜,现在试着写他时,发现记忆变得很模糊。也许年纪有点大了,记性远不如从前。这几天,在书柜里翻找老东西,逐渐有点回忆,马炜和这些老东西有关。就像我老家门口那条河,砌了石坎,水下面的部分,住了好多黄鳝,你用手探下去找是找不到的,但是用蚯蚓一诱,一个个滑溜溜的头就会伸出来,时不时吐个泡。记忆就如此,你要凭借一样东西,才会清晰出现。当然,他写过的那些小说,倒是印象深刻。但是通过他的小说来写一个人,似乎是一个不真诚的方式。我和他的交情远甚于此。

很多年没联系马炜,也就是说,我很多年没写文章了,不知道怎么写一个熟悉的人,这才是我目前的困惑所在。

马炜有个老婆,有个女儿,有个父亲。他的亲人中,这三位我见过。他老婆很贤惠,说话声音很轻。我的名字土,叫唤起来不好听,但是在他老婆的嵊州腔口语中,听起来很顺耳,几乎是一种柔美,但做菜一般。他女儿,那时候很小,读初中吧,不黏他,没和我说过话。他的父亲,唯一的一次见面就在殡仪馆,从马炜的经历中得闻,对他的孩童时代影响很大,那时,父子俩都住在东北,营口。

所以,在写作人的圈子里,他一直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在南方,在嵊州星期八民宿那样的聚会场合里,大家对着某个小说聊痞了的时候,他就会用这种普通话口音(我也说普通话,但是北方人听不懂)镇场一下,把我们的话题拉回到严肃的渠道上来。以前,绍兴作协换届大会上,马炜作总结发言,语音低沉有爆发力,舌头在口腔里卷动,像一个混凝土搅拌机,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旋转着的烧熟的松子,清香,纯正,非常东北,我感觉这会议开出了中国作协换届的味道。

和马炜第一次结识,是十六年前杭州的一个青创会上,大家住在之江饭店。从那时起,我对这样的会有点了解。有点像运动会,我和他同是“绍兴代表团”的,一共六人,他鉴于历年来成绩突出,担任团长,剩下五个团员,三个是小说运动员,一个是诗歌运动员,还有一个不知道了。三天的会开好,我和他,还有斯继东,有了交往,以小说的名义吃喝玩乐,一晃十多年。

哦,记起来了,还有一个是海飞,喜欢仰起头眯着眼说话,这样看上去,他的厚眼镜片上总是白茫茫一片。

因为工作的变更,马炜换过好几处办公室,嵊州有两处我去过。最早的是老文联办公室,墙上挂着当地老书法家的题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估计是墙里经常渗水,所以“无产者”的木匾起了霉灰,宣纸上也布满了淡黄色的污斑,不过并不影响字底下坐着的他见到我时欢快的心情。第二年搬到老竹编厂的顶楼上,办公室变得很大,几乎是先前的四倍,四周是光秃秃的白墙,没有悬挂一幅字画,那幅“无产者”被他抛弃了。其实他也不喜欢书画,觉得墙光着更使人惬意。后来他去绍兴工作,又更换过三处办公室,其中有一处是在圆洞门里,办公室是新装修的,桌子窗子和地板都擦得锃亮,办公室的墙上,“无产者”回归了,但是书写者换过了,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同样尺寸的花鸟,这样显得办公室顿时华丽了不少。我不喜欢这样的办公室,更不喜欢在这么好装修的办公室里挂“无产者”。圆洞门时,我放弃了写作,所以他后来的办公室我没有去过了,据说在机关大院里,进出不像先前那样自由了。

我们几个人,由于都写小说,所以经常聚在一起,聊一下谁谁写的新作,顺便搓一顿,到后来,加入了登山露营的活动,这样就坚持了这么多年。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如果只聊小说不做其他,就等于几个人在没菜的情况下干喝白酒,最终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现在有了饭局、露营,还有其他能说不能说的共同经历,佐料很多,这酒就喝得欢畅了。到现在,我们之间,不单是文友,更是弟兄了。最近的一次聚会,小说聊尽,离别前的胡扯中,我说了些感叹命运的话,马炜说:“还有我们几个在呢,怕什么。”让我感受到“组织的温暖”,这种感觉,久违了。其实,这种超乎小说的温情,多年来一直存在,只不过我游离这么多年,有些淡忘了。

马炜是我们几个人中的领头羊,是“2830”第一代教父,他每一个办公室都是我们曾经活动的地方,他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的方便。我非常依赖他,受到不少来自于他关于写作的启发,并且因此做过好几年文学的梦,尽管最终毫无成绩惨淡收场,但是这份感激一直在,这份收获一直在,我种的茄子上面开出了牡丹花。

老实说,马炜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有一种天生的神秘感,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在想什么,这种感觉真好。他是一个不用了解就很好相处的人。也许他内心也建有一种秩序,守着一份理想,但是我们无法具体获知,只有在聊天时能发现一些他的小说观的端倪,也许这样的发现也是错误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系统地说起过自己的写作观点,他更加乐于在别人的观点上谈自己的感受,或者直接反驳。他虽然说起曾经年少轻狂过,但是我接触的十来年里,他总是沉着如一瓶惰性气体,稳重如一块长满苔藓的花岗岩石,哪怕是在野外的篝火边上,他也总是默默地翻动着将灭的木头,眼睛直愣愣盯着火焰发呆。他有时更愿意扮演一个聆听者。最近的一次讨论会上,我发现他比先前的说话又少了很多,难道他现在想把“全世界无话者”都“联合起来”?难道他最近热衷于忌言?不知道欵。

马炜有个山头,在嵊州的郊区,有两间空荡荡的工具房,他想在其中的一个房子里安个壁炉,我在那里看到过满天繁星。我不知道这个山头的名字,只知道以前大家一起去过的一个山头叫“狗哭岭”。我们内心都有个“占山为王”的美梦,大家找一个高出城市许多的高地,然后搭建一些房子,周边杳无人烟,却交通便利。我们有个不写作的朋友,嵊州人民医院的刘大。我们聚集山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把他叫上来使唤他,叫他收集柴禾,叫他除草,叫他在山崖边上立个围栏,叫他烧水,而我们,各自坐在自己认为最舒适的地方,监督他忙活。

(责任编辑:李璐)5210B99C-E6B6-4DD2-850A-4DF5AF08D7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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