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九月
早年曾写《近三百年的书学》发表于《东方杂志》第廿七卷中国美术号。后见顾颉刚先生《当代中国史学》,谈到中国美术史方面,绘画史已出版好几部,但未见书法史,只有几篇零星论文散见于各杂志中,举我《近三百年的书学》为例。后来我晤到顾先生,他希望我写一本书法全史,我也有这个心愿,但未有暇晷。一九七八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有组纂《中国美术史图录》的系列计划,嘱我编写《书法史图录》。我方在浙江省博物馆工作,由此条件,就答应了。文字部分于一九七九年、一九八O年业余时间很快写出。图版部分,需要向各有关方面联系选择,不论采用原件或选取影本,都必须亲自联系,摄取照片。由于我年老多病,住院时多,一拖再拖,未能速就,直到今年,始能全部交稿,说来好惭愧。
中国书法所用的工具,主要是毛笔和墨。但古代书迹多是刀刻。大汶口陶器文字尚未能作出具体审释,现在不谈它。殷墟甲骨文字比较成熟,遗物也多,现在断自商代叙起。商代甲骨文,考古学者或说先用毛笔书写然后照刻,或说不写而刻,可能两者都存在。但甲骨文有很细密的,估计早期毛笔不可能有这样细的制作。前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看到有一件有刻有写的卜甲,刻辞很细,而朱笔书写较粗。两相对较,对我有启发。两周多铜器文字,主要是刻在泥胚上然后范铸,笔划多圆融,少数直接刻在器上,笔划就细。秦汉而后,直到宋元,主要书迹还是碑与帖。碑版绝大多数先写后刻。帖更是凭书迹摹刻。这大批刻字工师,刻字功夫大有巧拙之分。旧时代学者认为刻成的形貌就是当时写手的原形貌。这一看法太简单。一九三二年,我得到高昌《画承夫妇砖墓志》照片,前后两段文字,前段朱书经过刀刻,后段朱书未刻。后段运笔与我们今天相同,前段刀刻后就变成笔笔方饬。我曾有《与友人吴公阜书》,提出碑版的写手刻手应区别对待的问题。近年见启功、商承祚两先生发表的文章,不约而同对刻手问题提出具体意见。此一问题不说是新时代的新突破。本书图版,古代部分只能多收刻件,宋元以后,有条件逐步多收写件。写件是书法第一手资料,是学书的最佳范本。刻件、铸件、临件、摹件、响拓件虽有佳制,毕竟都是第二手资料。但中世纪以前难得第一手资料,偶然发现第一手资料,也未必件件出于书家之手。所以传世第二手资料中尽多极精美极名贵之作,其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或出一般性的第一手资料之上。未可一概而论。本书采列图版,取舍之间,煞费斟酌。
本书主要依王朝旧称分立篇章。周朝年代过长,依习惯称谓,分西周、春秋、战国三期,全书共分十九期:商代、西周、春秋、战国、秦代、西汉、东汉、三国、西晋、东晋与十六国、南北朝,以上编为上册。隋、唐、五代与十国、北宋、宋金分治时代、元代、明代、清代,以上编为下册。传世甲骨文金文,依考古学者审定的时王次序编列。汉晋简牍多碎件,无主名,主要凭有绝对纪年者入选。一个时代作品或一个人作品,并收墨迹与拓本,墨迹列前,拓本列后。拓本之中,碑列前,帖列后。前后碑刻无书人名氏者,依年代编列。有名氏者,依人编列,以年辈为次。书迹真伪有争论者,暂不列。
本书采用图版多有煞费考虑不轻率编列者,如:(一)上面提到我见过的一件殷墟卜甲,刻辞之外有朱书两行,《小屯乙编》著录之,但图版不清晰。原件在台北,待他日联系重拍。(二)战国《长沙帛书》,早已流出国外,国人所见多属展转摹取。本书据澳大利亚人直接用红外线摄取原件照片翻拍之。(三)《云梦岁虎地秦简》《南郡守腾文书》是始皇二十年,《编年纪》则编到始皇三十年,若不是后人传抄,则前者属于战国,后者属于秦代,本书分列两处。(四)过去金石家言“蜀汉无片石”,近年四川新津发现《直危墓石》,有延煕纪年,极为名贵。笔者只办到双钩本,据以入选。足以弥补蜀汉的空白。(五)《裴将军诗》或疑非颜真卿书。我看颜的《蔡明远》《刘太冲》两帖构法行法与《裴诗》有近似之处。且如此杰作,除却颜真卿,谁写得出?所以决意列入。(六)岳飞书迹,所见尚多,但可靠成分很少。今就宋刻宋拓《凤墅续帖》中选取尺犊一件,比较放心。(七)往年在南京、苏州获观《王宠行书卷》两件,皆极精,今无从征访。仅访得海外另卷后,疑是南京所见一卷的早期复制品,暂不收入。略举此数例,这些情况估计都是关心历代书迹者所重视的。
笔者写此书脱稿后,曾写过一篇《古代书法执笔初探》,又一篇《两晋南北朝书迹的写体与刻体》,今年又写过一篇《清代书法概说》。此三篇文字对研究书法史关系较大。前二篇附录于上册之后,后一篇附录于下册之后,提供学者参考。
编辑过程中,承启功、胡厚宣、顾廷龙、施蛰存、沈之瑜、马承源、马国权、曹锦炎诸位友好或多或少提供资料,相与商榷,附笔申谢。组织上重视我的编辑工作,先后指派沈炳尧、祝遂之两君协助工作,祝君征集图版、并拟往语,尤为得力。并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