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公开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九部作品集。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等。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佳作场
那几棵消失的树
黄昏时刻,那棵古香樟轰然倒地,砸起弥天的尘埃。好几天的时间里,我看见几个萍乡木匠拉着大锯子、挥着斧头分解着香樟树的树干。整个村庄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那时我还没有上学,成天蹲在现场,看师傅们忙碌。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母亲,一准可以在香樟树的“遗址”找到我,拽我回家学习识字。
我一边挣扎,一边倒出满肚子的好奇,问道:“他们干吗要砍树?要知道,那些鸟没有家了。”
母亲叹息道:“树老了,枯了,就像彭家园的长辈,最终没有谁能留下。”不知不觉间,母亲松开了手,低着头,缓缓地往家里迈步。
家其实距离香樟树不过三四十米,三间土砖房,瓦片上经常飘过风的哨音。偶尔,一只猫蹲在瓦楞间,呆呆地凝视着袅袅炊烟。遇上雨天,檐角垂起水帘,脆脆地落进排水沟里。断砖上的青苔显得分外精神抖擞。家门口长着几棵树,有枣树、梨树、柚子树和香椿树,都是祖父、父亲他们种植的。这些树是我童年里珍贵的风景。
养育了五个子女的母亲身材并不苗条,甚至有些臃肿,却写得一手好粉笔字。这令我很是惊讶。父亲眉毛一扬,颇有几分得意,说:“不知道吧,你妈当年跟我一样,也是民办教师……”话音未落,母亲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父亲尴尬地呵呵一笑,躲进厨房,晃着两只木桶去村头挑井水了。
听母亲说,香樟树被锯成木板后,可以打出上好的箱子、柜子,防虫蛀,日久有陈香。怪不得卧室里的红色衣柜和红色箱子总会发出淡淡的香气,原来它们就是樟木的结晶。母亲出嫁时,外公外婆请人打造了这些樟木家具,吹吹打打地送进了彭家园。
衣柜上的彩色荷花图案,仿佛是谁的巧手拨动了我的心弦。我痴迷于那些流畅的线条和艳美的色彩,开始依葫芦画瓢,涂涂画画起来。画着画着,我把“阵地”转移到屋檐下,与树们为伴,与鸟们为邻。我无师自通地学着画刀马人物,连环画就是最好的临摹对象。枣花簌簌,梨花簌簌,柚子花簌簌,风吹熟了春天,也不肯歇一下脚步,将时光吹往夏天。蝉是盛夏的歌手,每一棵树都是它们的舞台。果实在蝉鸣声里渐渐饱满起来。我有一种错觉,在纸上的水墨和颜料里,隐隐飘逸着一种或几种果香。
枣树、梨树、柚子树自由生长,枝枝条条旁逸斜出,自然会侵入屋顶的瓦片。父亲从不舍得修剪那些枝条,只待晴日扛了楼梯,架于檐下,然后敏捷地攀上房顶,耐心地检漏,并将黑瓦重新铺好。偶尔,他会蹲在瓦楞上,抽一支劣质香烟,一边吐出几个圈,一边朝着正在画画的我嘿嘿傻笑几声。我倒是生了几分钦佩,看不出这个跟数学打交道的乡村教师还有这手艺。
在時光更替中,树愈长愈高了,我画的刀马人物也越来越栩栩如生,时常会让围观者啧啧称赞。这时候的父亲母亲,脸膛儿上洋溢着喜悦与自豪。在一个个昏晓之间,我种植的一棵树也变得葱郁起来,这棵树叫梦想。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冲出彭家园的“农门”,南下广西读书。家门口的那几棵树如同故乡的单词,开始反复出现在我的思念中。病榻上的祖父、满身粉笔灰的父亲、侍弄庄稼的母亲从此成为邮箱,任我默默地投递着一腔乡愁。我也终于得知,母亲的民办教师岗位被人顶替了。对于这件事情,母亲似乎从不介意,也不愿谈及。她在信里说:“进城了,最重要的是保留本性。”
那些生机勃勃的树下不再有我读书、画画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盼望书信的母亲。听弟弟们说,连邮递员都熟悉了母亲,每次下乡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我的书信似乎成为母亲的心情晴雨表。她一次次地守候在树下,等待那辆绿色自行车的到来。遗憾的是,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空落落地回到土砖屋里。不变的是风吹树叶的簌簌之声;猫依然喜欢静静地蹲在某棵树上,或者跃上屋顶看日落。
在远方,我一直没有停止流浪的脚步。从彭家园出走多年后,我才发现,只有故乡,只有那些树,才有根的感觉。
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操作着删除键。祖父走了。父亲走了。那个顶替者也走了。患了脑梗的母亲,每天摇摇晃晃地走在寂寞的村庄里,偶尔与人打招呼,说不上几句话,涎水便从嘴角滑落下来。她不再站在树下等待远方的书信,而是喜欢守着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将声音调得极大,跟着咿咿呀呀哼唱着。对于我在手机里的询问,母亲基本上是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表达着什么,不知不觉,便没了声音。
那些树的身影也被时间从彭家园删除了。我时常会回忆起它们的身影,也许它们是陪伴祖父和父亲去了。一座崭新的村庄与我陌生对视。我想起了那棵轰然倒地的古香樟树,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话:“树老了,枯了,就像彭家园的长辈,最终没有谁能留下。”
创作谈
叙事散文的忌讳是平铺直叙、呆板僵硬,一条道走到黑。
倘若将一篇散文视为骏马,我认为,一定要善于牵拽主题思想这根缰绳,做到自然顺接、转折,绵密时如雨点,疏松时波澜不惊,松紧有度,不着凿痕。《那几棵消失的树》的时间跨度较大,叙事很容易扁平无趣,我注重以“树”为缰绳,一边铺陈着父亲母亲对于儿子的真情,一边叙说着我对人间的美好追求。二者相互交叉、融合,互为关照、扶携并进。
叙事要善于以简洁之笔实现时间和空间的切换,切忌动辄使用转折的字眼,比如“但是”“可是”。这种表达显得粗浅,是力有不逮的表现。应该让缰绳不动声色地摆动,进入另一个场景。再精短的作品,也不可缺少细节的精雕细琢。我写到父亲在屋顶检漏时,如是叙述:“偶尔,他会蹲在瓦楞上,抽一支劣质香烟,一边吐出几个圈,一边朝着正在画画的我嘿嘿傻笑几声。”其间殷殷父爱,不言自明。
《那几棵消失的树》貌似集琐碎之事为一体,实则也暗藏着埋伏。比如,父亲无意透露,母亲曾经也是一名民办教师。但其间曲折,却被母亲掐断了话头。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得知母亲被人顶替的真相。母亲一直教育我要保留人性本真,她是一个朴素的乡村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