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
众山密布的帕米尔高原,平均海拔四千多米,每年从8月底到次年6月,都处在严寒之中,所以在学者与地理探险家看来,这里环境艰苦,并不适合人类定居。然而,就在高原的山谷中,世代生存着一个坚毅的民族——塔吉克族。高原塑造了族人坚毅的秉性,令他们对一切注入期盼与热情。在他们的语言中,帕米尔不是不毛之地,而是人间天堂。他们就像是高原上的雄鹰,展翅翱翔在这片辽阔的土地,戍守着边疆的安宁。
公元前2000年,欧亚大陆上的游牧民族向西、南、东三方进行大规模的迁徙,其中就有雅利安人。他们从里海以西出发,一部分迁往了平原地区,从事农业与手工业,过着定居的生活,被称作平原塔吉克;一部分迁往了帕米尔高原以及兴都库什山脉一帶,与当地原住民共同生活,被统称为高原塔吉克。
帕米尔高原上,萨雷阔勒(也译为色勒库尔)岭是中国与塔吉克斯坦的界山,这里虽然高山耸立,但谷地中泉水潺潺、牧草肥美,相对适合生存,千年来,居住在此的高原塔吉克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随着语言和文化代代相传,他们渐渐成为了我国塔吉克族的族源。
帕米尔高原上只有冷暖两季,春秋短暂,冬季漫长,而且终年大风、光照强烈,塔吉克先民一整年都穿着棉衣、夹衣,四季服饰没有明显的改变,而且对于他们来说,戴帽御寒是最基本的常识。
塔吉克族男性常戴吐马克,这是一种圆筒帽,帽身围有一圈羊绒,帽顶平坦,卷起羊绒可以透气,在冬季时,盖下羊绒能护住耳朵,也能起到隔绝寒风的作用;女性戴库勒塔,这同样也是平顶圆筒帽,但她们的帽子更加精致,几乎每一顶都绣着不同的图样。除了帽子,塔吉克女性还常戴头巾,头巾一般以红色、黄色为主,实用又美观,可见她们的审美更偏向热烈鲜艳的颜色。塔吉克女性从小便要学习女红,也许是在高原上长大的缘故,她们天生有一双辨别美的眼睛,能比照着自然中的元素,绣出精美的图案。
除了气候恶劣,地形地貌也影响了他们的生活。高原上重峦叠嶂,割裂了每一块平地,他们的村落密布在山间,从地域上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交流,加之他们仅与族人通婚,所以外貌上保留了祖先的典型特征:长卷发、深眼窝、蓝眼珠和高鼻梁。
另一方面,能够用于耕作的山间土地小得如同羊皮,而且同一块区域并不适合长期使用,所以他们的先祖最早就采用了半农半牧、农牧相辅相成的方式。在他们的生活范围内,草地与农田交错分布。春季忙于开耕种地,夏季赶着牲畜上山放牧,秋季丰收后再赶着畜群去“冬窝子”(游牧民族冬季放牧的地域)过冬。
最难熬的日子是放牧转场的那几天,当一片草地进入休耕期,他们便驱使着牛羊转场,从夏牧场到冬春牧场的往返路程非常漫长,其中最长的路线甚至需要徒步15天。所幸路途中零星分布着同族人家,“锅里永远有留给客人的一碗饭,马槽子里永远有给远行者备的马料”是塔吉克人家世代流传的谚语。牧民们每走一段山路便能遇见一个聚居点,每到一个聚居点,就会受到主人的热情接待。主人不仅会举办宰牲盛宴款待,还会腾出距离灶火最近的床铺,让客人能够一夜安眠。
所以他们始终坚信,哪怕山路再崎岖、再遥远,凡有人到达的地方就不远,凡有塔吉克人的地方就不是天边。这种信念支撑着他们翻越了一座又一座山头。
毫不夸张地说,塔吉克族人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因为从每一个村民呱呱坠地开始,他的一生都被所有族人关注。无论是耕种、转场还是婚嫁、盖房的消息,族人们都会奔走相告,知会所有人。如果有人遇到难处,每位族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相助。
高原上每一份收获的食物都来之不易,所以族人非常珍惜。他们的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馕,在日常餐饮中,每一粒馕渣都不会被浪费,这种外皮金黄香脆,内部松软可口的面食,甚至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意味着公平、团结、同甘共苦。塔吉克族女性甚至以能够变着花样做馕为骄傲。gzslib202204021220随着我国建设新疆的进程加深,塔吉克族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在塔什库尔干河谷的最深处,塔县美丽而繁荣,它是游客前往帕米尔高原的必经之地,石头城、金草滩以及盛开在河谷中的杏花,是每年吸引游人前往的胜地。如今,我国超过90%的塔吉克人聚居在此,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不计付出也不求回报,默默守护着家国安宁。
帕米尔高原,不仅塑造了塔吉克人的生活方式,还决定了他们的性格与信仰。
很少有鸟类能够翻越海拔4000米的“世界屋脊”,鹰是个例外。鹰具有一流的飞行能力,能轻易横跨连绵的山脉。世人常用鹰来比喻塔吉克族,因为他们生存在这片世界屋脊之上,如鹰一般勇猛坚韧。而且在塔吉克族的传统文化中,鹰象征着勇敢、正义、忠贞,始终是他们的民族图腾。
塔吉克族的文化中,广泛流传着鹰的诗歌和故事,有一首长诗《白鹰》将民族英雄比作鹰:“白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飘落到异乡和田……白鹰本是皇帝子孙,愿你为我们伸冤雪恨……”在《聪明的山鹰》《一个牧民和四只小鹰》等故事中,族人与鹰朝夕相伴,每当危机当头,鹰总会勇敢地挺身而出,拯救族人。
塔吉克人的生活也与鹰紧密相连。每当节庆喜事或是迎接客人,他们都会举办宴会,跳上一支灵动的鹰舞。鹰舞多由两名男子表演,他们徐徐弓起手臂和脊背,模仿鹰迎风展翅、高空振翅的动作,再沿着场地边缘缓缓前移,如双鹰滑翔盘旋,当节奏渐快,两人忽而快步行走,肩背贴近、侧目相视,又蓦地跃起分开,如同双鹰在空中追逐嬉戏,最后由低到高扭转身躯,在旋转的动作中结束舞蹈。
为鹰舞伴奏的是手鼓和鹰笛,女子击手鼓,男子吹鹰笛。鹰笛,是塔吉克族的传统乐器,由鹰的翅骨制成,笛身微微弯曲,通体呈古铜色,表面刻着塔吉克族传统的十字纹样,共三孔,通常由两人用一对鹰笛吹奏,两支鹰笛取自同一只鹰的翅骨,以保证音调音色和谐统一。两位演奏者并不看观众席,而是仰头望向远方的雪山,他们竖拿着鹰笛,一个吹主旋律,一个附和,吹出的音色高亢悠扬。不断高低起伏的旋律,让人联想到雄鹰越过山岭时上下翻飞的身姿。
此外,严苛的环境、半农半牧的生活,使得塔吉克人天生对自然怀有一种崇敬。他们崇拜山,给聚居地内最高的那座山取名“慕士塔格(冰山父亲)”。在塔吉克族人眼里,慕士塔格原本就是一座象征圣洁的山,山脚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多年前,一对男女相恋,男孩历经磨难,不远千里在慕士塔格山上摘下一朵神花,送给女孩,两人的爱情感动了天地,从此以后,山脚下的碎石变成了鲜花绿草,人们得以顺利通过山路。族人将这个故事画进绘本里,如今塔县的图书馆里还保存着相关绘本;故事也被编入歌曲中传唱至今。1963年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就有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让男女主角在慕士塔格山下相认,这部电影也让许多人了解到塔吉克族与“慕士塔格”间亲密的羁绊。
塔吉克族的村庄多位于河谷与河漫滩上,每天能够接收到阳光照射的时间非常短暂,有时甚至整日都不见阳光。因此,他们对太阳和光明也充满了热爱,这种精神崇拜融入了民族的血液中。在塔吉克族的传统房屋中,为了保暖,墙壁四周都不开窗,但在屋顶总会留出一米见方的大天窗,让光线能够透进房间,哪怕并不是温暖的阳光,他们也能从中感到喜悦。
塔吉克族人会定期为年过百岁的老者举办仪式,祷告中,常有用波斯语写成的长篇颂词,其中倾尽了对火的礼赞和对太阳的崇拜。
自古以来,塔吉克族都是一个热爱春季的民族,他们的先民在草原游牧时,将一年划分成春秋两季,将春季作为新生活的开始,所以每年春季转场前都要举办节日,隆重庆祝一番。
当严寒终于离去,春天的脚步来到帕米尔高原,塔吉克族即将迎来最盛大的节日“肖贡巴哈尔节”,在塔吉克语中意为“迎春”,往往春分时节开始,即3月21日。节日总共持续三天,在节日前夕,每户人家都要将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清扫漫长冬季积压的尘埃,接着在墙上或树枝上撒上雪白的面粉,白色象征着圣洁,面粉意味着丰收,这种举措既是一种庆祝,也是一种祈福。族中女性还需烤制一个过节所用的大馕,到了节日当天,她们在屋外忙碌,不仅要捧出大馕,还要摆出七种象征春天的食物,比如麦苗、大蒜、沙枣等;屋内则坐满了人,位于上座的老者是众人推举的“肖贡”,“肖贡”高声诵祷新一年的愿望和寄语,随后带领着众人去各家一一拜年,将祝福带去每一户人家。每到一家,主人便会走上前表示感谢,拿出面粉,洒在“肖贡”与来客的右肩上,有的还会提前备好食物款待客人,而客人上门后则通过载歌载舞回礼。
当“肖贡”在村中走过一圈后,姑娘们站在房顶上、院子里,一边欢呼着,一边向从屋内跑出来的小伙子们泼水,泼出去的水洋洋洒洒,预示着今年将会风调雨顺。小伙子们的活动则是聚集在田野里,朝着雪山的方向,用石头和羊角围起长杆,在杆上系彩色布条以纪念祖先的传承与教导。此外,骑牦牛叼羊比赛是最受男性欢迎的活动。骑马要拼速度,而骑牦牛则是拼胆量,牦牛脾气暴烈、难以掌控,骑手往往在几方牦牛的激烈碰撞下,面临着重摔在地的危险,但他们反而会愈挫愈勇。叼羊比赛由两组成员参赛,每组10人左右,比赛开始前,族中长者将无头羊放在草场正中,一声令下,双方成员你追我赶,直奔无头羊。比赛讲究配合,若有一人采取欠身倒挂的姿势,其他队友便会退居身后打掩护;比赛也讲究胆量与骑术,敢于勇往直前的一方,往往是最終抢到羊的胜利者。gzslib202204021221“肖貢巴哈尔节”是节日套节日、活动套活动的盛典。节日第二天以庆祝祖吾尔节(引水节)为主。过引水节,人们也需要选出“穆拉甫(水官)”作为代表。在水官的带领下,全村人趁着天还未亮,便急急忙忙奔走在屋外引水的地点,先往冰上抛一抔土加速冰层融化,再用力砸开剩余的冰层,宰一头羊,让羊血顺着冰水流下。当山上融化的雪水被引入水渠后,人们的情绪也在这时高涨起来,有的吹响鹰笛、敲起手鼓,有的撩水嬉戏,有的围坐在渠边,分享手抓羊肉和节日大馕,祈祷人畜兴旺。
第三天以庆祝哈莫孜瓦斯特节(播种节)为主,人们纷纷聚集在田地里,等着青年牵来两头牛,给牛脖子套上犁铧,随后男女老少撩起衣襟,“肖贡”从皮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种子,往人群里挥洒,大家匆忙兜起衣襟去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最终,谁衣襟里接的种子多,就预示着今年谁家的庄稼收获丰满……
当肖贡巴哈尔节走向尾声,但整个村庄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塔吉克族就是如此,虽然生存环境艰苦,但他们永远怀有一颗勇敢的心,对自然饱含崇敬与热情,期盼着总会度过冬季,迎来崭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