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维华
内容摘要:清代南京著名学者甘熙,家族世居金陵,重教崇文,其代表作《白下琐言》是记载六朝至清代嘉道年间江宁地方史事的笔记类著作,该书成书于太平天国占领南京之前,是研究清晚期之前南京地方文化的重要参考资料,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关键词:南京 笔记 文献学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京,襟江带河,依山傍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旧称石头城、白下、江宁、应天等。著名历史学家朱偰,在从历史和古迹等方面比较了长安、洛阳、金陵、北京之后,写道:“此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1]六朝古都南京,饱经历史沧桑,深含文化底蕴,其钟灵毓秀、历史人文,古往渊邃,今来蓬勃。
甘熙(1797-1852),字实庵,号石安居士,江宁人,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官至户部广东司兼云南司主稿,记名繁缺知府、记名道员,是清代中期南京著名学者、方志学家,著有《白下琐言》《金石题咏汇编》《重修灵谷寺志》《后湖水利考》等。
《白下琐言》,是记载江宁地方史事的笔记类著作。原八卷,甘熙侄甘曾沂从其《日下杂录》中择出金陵掌故二十六则,续增二卷,共十卷。道光年间问世。有光绪十六年筑野堂本,1926年甘鋐补刊版。该书行文简洁,记叙生动,博采乡邦文献,兼收社会生活;时间上,远溯六朝,近迄嘉道;内容上,博闻约礼,包罗万象,笔触涉及山川地理、历史沿革、学者名宦、教育教化、科举文事、金石书画、建筑医药、风物民俗等,对清朝后期以来研究和了解江南重镇江宁的地方文化大有裨益:
一.证金陵山水地理,析城市历史沿革
清代考据之学大胜,治学方法讲求“实事求是”、“无证不信”[2]。作为笔记文体,《白下琐言》既有魏晋时期盛行的记录鬼神仙怪的内容,又有唐宋时期兴起的记录历史掌故的篇记,同时也包含大量具有清代学术特色的考订辨证的条目。全书参考文献近百部,涵盖史学、地理学、金石学、训诂学、经学、农学、文学等众多门类。考证和辨析的主要对象包括方志、地理、风俗、铭文等,如卷七“贡院创于明永乐间”条,考订了江南贡院历史,并对《秣陵集》中有关鲁肃墓、五龙潭、汉府等古迹的条目进行了考异与辨误。书中引用的南京地方文献有《金陵世纪》《至正金陵新志》《客座赘语》《嘉庆新修江宁府志》《金陵梵刹志》《金陵琐事》《六朝事迹编类》《灵谷寺志》《江宁县志》《建康志》《金陵二十四泉品》等,其中明代盛仲交的《金陵二十四泉品》已佚。
在《清史稿》中,《白下琐言》被归为地理类杂志之属。书中记叙了南京的山川水文,如卷七“冶城山脉”、卷八“金陵地脉”、卷十“江宁省城大龙正脉”等,更大篇幅地描述了城邑布局及其沿革,如卷一“南唐护龙河”、卷四“朝天宫”、卷六“由四象桥转西”等,通过详稽山脉水系,征引地方文献,记录遗事轶闻,从而分剖金陵文物古迹的历史沿袭,以文字绘制了一幅内涵丰富的江宁府治图:故宫、城门、衙署、街巷、井泉、桥棚、宅第、楼堂、碑铭、石刻、寺观、坊祠、书院、学宫、会馆、园林、古墓、晒场、教坊、商铺等,真切再现了19世纪中期金陵地理舆图,以及当时的街景地图。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古刹历史悠久,数量众多,延续至今的西晋鸡鸣寺、东晋瓦官寺、刘宋天王寺、南梁灵谷寺、元代龙翔寺(今天界寺)、明代报恩寺等,书中都有提及。全书述录寺观、僧道的笔记多达50余条,内容涵盖寺、观、庙、庵的地理位置、建筑形制、历史沿革、文物古迹等。于体裁来说,笔记较之于方志,内容更加鲜活、有趣,例如卷一“古林庵”,描写山林胜景;卷二“花神庙”,记录异事奇闻;卷四“灵谷寺”“隐仙庵”,叙述传说故物。等等。于史料来说,甘熙不仅着墨于记录,更用力于勘误,如卷一“香林寺”,不仅实录了当时寺中四足铜方鼎、扪之有异香的木椅、明代内用故物雕漆九龙供案、吴道子大士画像等实物详情,更考订了时人或称香林寺是云半山园故址的谬误。香林寺始建于萧梁,一度与鸡鸣寺、古林寺齐名,章回小说《曹雪芹南归》中甚至把香林寺等同于《红楼梦》中的铁槛寺,该寺现仅存一座大殿、三株古银杏和若干方碑刻,无疑,甘熙的记载对于佛寺文化和红学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先人耽地学,四十余年久”,诗句出自于甘熙兄长甘煦《哭弟诗七首·其三》。对古墓和古代墓葬文化的述录,是本书一大特色。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南京建城史和建都史悠久,古墓众多,现存古墓葬亦有数百座,在遭受近现代百年战火摧残之前的清代中期数量更多;二是源于甘熙擅长堪舆之学,咸丰元年,甘熙奉命为嘉庆帝孝和睿皇后相卜吉地,咸丰二年,甘熙再次奉命,复堪皇陵。书中论述堪舆之术的如卷九“古人葬法”,记载古墓的如卷二“明蕲国公康茂才墓”等,总计达30余条,时间跨度自南朝萧梁至清代道光年间。
二.记乡土轶事掌故,叙大街小巷见闻
《白下琐言》勾勒了一幅生趣盎然的城邑生活图景:衣食住行、风俗习惯、人事风物、文化生活等。相关人物都是生长于金陵或曾客居于金陵者,囊括历史名臣(如北宋开国名将曹彬)、国朝皇亲(如多铎)、乡賢(如鸦片战争名将邓廷桢)、名宦(如江宁布政使方昂)、学者(如姚鼐)、社会名流、医卜僧道、工匠、伶人、商贾、术士、文人、武士等;事情涵盖仕绩、工艺、文献、著述、金石、收藏、礼仪、伦理、饮食、养生、抚琴、对弈、书法、印章、医方、医术、药饵、针灸、灯谜、楹联、曲艺、杂耍、扶鸾、祈签、幽冥、杂占、盆景、俗语,以及轶事、奇闻、风物、民俗、文物、古迹、生态、物产、水患、瘟疫、地震、陨石、水利、交通、科考、教化,等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包罗了社会生活和城市风貌的方方面面。
1368年,朱元璋在应天府称帝。都会所在,百业兴隆,国戚大臣,起屋落葬,使得南京城留下了众多明代文物古迹。书中与明代历史、人物有关的条目多达70余条,如卷三“明时军家皆功臣之裔”、卷六“前明造琉璃瓦”、卷十“《帝里明代人文略》二十四卷”等,追述明代故事,记录古迹变迁。
清朝中期,江宁是两江总督署驻地,是当时的军事重镇和经济中心,民物安阜,文教勃兴,俊彦众逢其会,书中亦多有记载。如卷一“园林丘壑多出人为”条,记载袁枚“有自撰一联云:‘不作公卿非无茀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读诗书又恋花’”。该联现在流传的版本皆有些微出入,代表性的有“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读诗书又恋花”[3],和“不作公卿,非缘福命却缘懒;难成仙佛,为读诗书又恋花”[4],更有一种说法,认为该联是著名学者梁章钜为随园小仓山房所题写[5],《白下琐言》是当时人写当时事,在真实性上无疑更加可靠。书中对当时文士诗文的摘录亦可供治清代文学者参考,如甘福“天教兰卉现嘉祥,并蒂连枝王者香。会见朱衣齐点首,宫袍对舞凤池旁”、胡心斋“旖旎春三月,兰花并蒂香。丹心期共抱,素赏岂孤芳。骨格生原异,栽培意倍长。几多桃李艳,莫漫与平章”、欧阳长海《莲蓬人赋》“不衫不履,非草非花”、陈维翰“种树正如培子弟,看花何止到儿孙”等,这些诗句皆未见于其他文献。
风土人情是一个地区自然和人文既直接又鲜活的表达。文化的底蕴与格调,历史的渊源与传承,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观念与规范、兴替与进步,都可以从中得以展现。“以一代之书,考一代之事”,《白下琐言》中大量风物、民俗的笔记,如卷二“秦淮灯船”、卷四“新岁,人家更易春聯自明初始”、卷五“钟山旧产人参”等,都是生动而有研究价值的原始文献。甘熙卒于1852年,1853年太平军攻下江宁并定都于此,在“井里非旧故家”(甘熙弟弟甘元焕语)之前,著述《白下琐言》,甘熙实则于无意当中,留下了一部反映清中期江宁城市布局与记录江宁城市生活的弥足珍贵的地方文献。
三.述故里邦族耆旧,录祖庭遗训劝惩
金陵甘氏是江南望族,明代末年迁入江宁城内。甘熙故居,位于南京市秦淮区,始建于清嘉庆初年,距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1951年,甘氏家族迁出故居。现正名为“甘熙宅第”,是南京现存规模最大、保存较完整的晚清私人住宅,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与明孝陵、明城墙并称为南京市明清三大景观。《白下琐言》中有关甘氏一族的笔记约60余条,人物包括甘熙及其族嫂、四弟、叔父、父亲、外曾祖母、族曾祖、先高祖、始祖、先伯祖、外祖家、表弟等,事情包括家史、祖茔、藏书、懿行、古董、医药、故居、祠堂等,部分反映了金陵甘氏的发展与变迁。
甘氏一族素来崇教重文,《白下琐言》中与文教相关的内容条目多且内容丰富,以记录学宫为主的笔记约20余条,内容包括形制、修缮等,以记录科举为主的约30余条,包括考试、考场、考卷、乡试、会试、录取情况及与科考相关的各种奇闻等。甘国栋、甘福、甘熙祖孙三代皆嗜藏书,甘家“津逮楼”藏书10余万卷,皆毁于太平天国兵火,卷五“前贤著述”条对甘福关于乡邦考证的作者及作品的纪录可堪窥斑见豹,卷七“金陵藏书家”条记载了藏书楼落成时间及甘福吟咏、时人题咏与藏书楼图卷等内容。
对家史的记录是综合的,如卷七“金陵藏书家”条,主要述录甘福藏书事,但内容兼及其他金陵籍藏书家以至建筑沿革、诗画文事、甘氏家法等。
乃至综观全书,类别的划分都只是大而言之,如卷四“藩署瞻园有楹帖曰”条,主要述录楹联文事,但内容旁及名宦轶事、园林建筑、金石碑刻、辨正勘误等。
四.金文与石刻文献的汇集及考释
甘煦《哭弟诗七首·其六》称甘熙“犹嗜金石学,考订心力专”,从中可见甘熙在金石方面用功之勤谨。甘熙生平热爱著述,生前刊刻的有《重修灵谷寺志》十二卷和《忠义孝悌词传赞》四卷,《日下杂识》《桐荫随笔》《寿石轩诗文钞》以及有关金石内容的《金石题咏汇编》和《白下琐言》皆未刊刻。《金石题咏汇编》中,甘熙汇集了古今三千余首金石诗,同期诗人何绍基为之作序,《甘石安金石题咏汇编序》收录于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钞》,《金石题咏汇编》已佚。相较而言,《白下琐言》中相关金石条目既致力金石文献汇集也反映甘熙考订之力。如卷七“钟山告天文石刻”,记载了该石刻从明代到道光的简史,收录了石刻文词,并得出“知文皇当日亦深有负疚于心矣”的结论。卷六“贡院号舍皆易新砖”,记载了甘熙得到六枚“建康府砖”,通过对旧砖尺寸和正书阴文行款的考证,甘熙认定砖石系南宋物。而对于证据不足、无法断代之器物甘熙则“多闻阙疑”,如卷五“金陵古为吴越地”,甘福购无盖小鼎,甘熙实录张葆采、程恩泽等人的不同考订意见,对铭文解读作出了“未知孰是,且存参可”的记录,亦可见其考订态度之严谨。
书中对金石研究和清中期金石图印亦有相关记录,如卷一“水星鼎”条,记载了乾隆五十四年高书麟铸鼎镇厌于聚宝门城楼。“宁壆”条载“白寿山石瓦纽印章”:光泽如玉,镌“看山对景君思我”七字,阴文;侧作楷书“辛卯冬日为孚园先生篆仙磐宁壆”十四字。宁壆是乾隆时期上元匠人,擅长制作竹器、文玩,被时人称为“宁雕”,作品价格高昂。
金陵魏家骅在《白下琐言·跋四》中引用“惟土物爱”来赞美甘熙热爱乡土之情。“惟土物爱,厥心臧”,语出《尚书·酒诰》,这是周公诰诫康叔时引用文王教导的一句话,意思是:“文王化我民,教道子孙,惟土地所生之物皆爱惜之,则其心善。”[6]对江宁山山水水、民生民情点点滴滴的记录,正是甘熙对故土之爱的表现。古人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推言之,不爱家乡的人又谈什么爱国呢。传承和弘扬地方历史文化,是庚续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一部分,更是由家而国,培养桑梓之爱、陶冶家国情怀的有机组成。
南京稀见文献丛刊自2006年第一辑出版以来,截止到2018年4月,已出版十三辑,书目共计63本119种,2021年又陆续推出《金陵明故宫图考》等多种,丛刊收录文献从宋代迄至当代,内容涵盖了自然、图志、历史、地理、政治、军事、诗文、考古、民俗等,兼具史料价值、文学价值、学术价值和知识普及功能,是研究和了解南京历史地理和人文社会科学、继承和发展地区优秀文化和民俗传统的特色参考资料。《白下琐言》是其中一种,2007年9月第1版,2017年8月第2版,作为笔记类著作,相较于学术类作品,行文愈加凸显出作者对金陵历史、地理、风物以及人文传统的深切关怀。就内容而言,其本身已涉及到目录学、金石学、辨伪等众多古典文献学研究范畴,而甘家“津逮楼”的形成与毁灭更堪当文献收藏与散佚的鲜活历史。
作为笔记小说,《白下琐言》的内容从积极意义方面来看是涉猎丰富,但从另外一面来说则难免内容驳杂,分卷不分类,使得在检索同一主题的条目时甚为不便。作为封建道德化育下的文人,书中自然也包含了封建道德教化的内容,但瑕不掩瑜。从根本上来说,惩恶扬善、树立正气以敦风化俗是超越时代的伦理要求。通过辩证分析,承继文化当中优良的那一部分,如忠孝友悌的思想,也是超越时代的理性思维。
历史的价值也具有当代经济建设的意义。南京地处宁镇扬丘陵山地,长江以北是老山山脉,长江以南,北部依次排列着鐘山、牛首山、云台山等,延伸入城的钟山余脉自东向西有富贵山、九华山、鸡笼山、五台山、清凉山等,中部是宁镇山脉、牛首山等,茅山环峙四周,南部中部的茅山继续向南延伸。得天独厚的自然风景与灿烂的文化、深厚的历史底蕴相结合,才孕育出众多而自成一格的名胜古迹。南京有“十代都会”之美誉,是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和全国重点风景旅游城市,史迹遗存不仅是历史的化石、文化的倒影、艺术的宝库,更提供了丰富而珍贵的文旅资源。2019年全市接待国内外旅游者14600余万人次,全市旅游总收入2784余亿元,即便受疫情影响,2020年全市接待国内外旅游者也达到了9700余万人次,全市旅游总收入1800余亿元。[7]随着国家文化部和国家旅游局合并成立国家文化和旅游部,文旅融合在政府机制的推动下成为社会流行话题,也成为了经济、艺术、图情等多学科研究热点之一,提炼优秀的江宁历史文化素材,为旅游资源提供更加优质的内容、更加具有竞争力的产品发挥作用,就是《白下琐言》极好的当代性价值。
参考文献
[1]朱偰.金陵古迹图考[M].北京:中华书局,2006.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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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英志.随园性灵[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4.08:19.
[4]蒋竹孙等.名联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01:67.
[5]苏克勤,苗立军.南京名人旧居 散落在大街小巷的流年碎影[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11:81.
[6]孔安国.尚书正义[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01:467.
[7]南京市统计局.南京市统计年鉴·2021年度·对外经济贸易和旅游业.[Z].http://tjj.nanjing.gov.cn/material/njnj_2
021/duiwaimaoyi/11-6.htm.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图文信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