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一
来的那天,一眼便望见与她家毗邻不远的一座土坯房。茵去挖野韭菜,踏板车驮着一袋晒干的橘子皮,从那条长满荒草的小路上来。她忙着开门时,我去了隔壁老伯家。老人端坐在门前一把经年木椅上,双手交叠握着一把老榆木拐棍,目视前方。十点多的阳光,照着他土黄色的半张脸,有点冷艳。他一动不动,像个金人。身后是略略歪斜的黄泥巴土坯房,每块躯体都裂着细小龟纹,似久经风吹的疼痛,却岿然不动。
天有点暖,老伯穿了件手工编织的毛衣和背褡子,袖口散着毛线头,露出里面败了色的灰白秋衣。
看到我,他笑了笑,起身让座。
我称他伯伯,问能否参观下?他笑着点头,慢慢起身,摇晃了下方站稳。室内干净,地扫得光光溜溜,也是土坯铺的。近百年摩擦,表皮已坑坑洼洼。那种原始冲击,直如千年古堡。这样的土坯房更像阿塞尔·维伍德设计的作品,只是更天然质朴。维伍德的灵感本来自东方的乡村和寺庙,是古老钟摆与现实的对接撞击,也是审美觉醒。回到大自然的日常,必将是人类若干年后奋斗的目标。
两个陈旧发黑的柜子离地面很高,下面码着一尺来长,露着崭新白茬整齐的柴。墻角是火塘,黑色茶吊子、黑铁架,熏得乌黑流油的墙壁和房梁。柜子依旧看得出沉滞的暗红底色,另有一张粗粝的方桌。
没取暖设备,估计冷时,主要靠柴。
卧室窗下,放着最老的面包形小电视。老伯顺手打开,是鲜艳的戏曲频道。穆桂英一身白袍,剑眉高挑,手拿颤巍巍的雉鸡翎,扬鞭跨马,嗒嗒嗒转身,嘴里咿咿呀呀。一时间金鼓齐鸣,偏有股悲气。我掏出背包里的零食,放在电视机旁,对老伯的打扰表示歉意。除三间正屋,东头还搭了间偏厦子。从卧室的门可以进去,人站在窄矮的门框内,有顶天立地之感。乌幽幽的仓房角落依旧堆着一垛整齐的柴,这里的柴几乎都是手指粗细的树枝。屋顶有块瓦破了,一束雪白的光,森森然照下。没窗户,两扇门对外开,一对小黑铁环,用锁头紧锁着,估计不常开。外面贴了花花绿绿的门神。
房山切下的几蔸树根是极自然的根雕,乌黑粗裂,有丛林感。门口摆着两三把小靠背椅,伯伯让我们坐。
他颤抖着端出一簸箕橘子给我们吃,说大儿子带回来的。
坐在门前,薄薄的日光,有种向暖的感觉,仿佛坐在的透明的金片里。老伯有六个子女,仨儿仨女。大儿子住宜昌,二儿子在上海,幺儿子住镇上;大姑娘在北京带孙子,二姑娘在武汉带孙子,只幺姑娘在村里。
一辆白色小轿车从门前马路飙过,很潮的那种,像赛车。我说好漂亮。伯伯说是他外孙的,幺姑娘的儿子,在烟草局上班。车在房当头急转弯停下,一个帅小伙子走了过来。
我经过车身时,见里面坐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女人。
二
那里的夜很静,连风吹杂草的声音都不曾有。
伸手不见五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柱光扩出去,很有家的味道。站在轮廓边缘,眼前像蒙了层黑布。90岁老伯泥巴房的房山三角轮廓沉默在黑暗里,远处的房屋和更远处的房屋都是模糊的,包括日间溜达带着小鸡刨食的母鸡,见到生人吠两声的狗都睡着了。没有一盏灯火,尽管只晚上九点多。那个老伯一定蜷缩在某个黑暗角落的木榻上,他老伴八年前走的。
万籁俱静。人类渺小孤单,和路边的枯草,远处起伏的小小山峦一样恪守本分。
我是喜欢黑的,像纯粹的语言,忠诚于自己的唇角。
对面是条马路,马路那边是弯曲成钢筋形状的枯荷塘,再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芦苇荡、沼泽,还有一条哗哗流淌不太洁净的溪水。最后横亘着小小的山包。那座赭褐色如老陈皮的山坡正对着茵家,茵母亲埋在那,能看见昔日进出的家门。去年清明走的,在许多冰冻的身体微微喝醉,山风开始柔情吹拂,有了暖意准备重新相爱时离开的。她的生活像铁板,放牛种田,种田放牛,日复一日,一直持续70来年。守着20亩稻田,两头衰老的黄牛,一眼石井,一群叽叽嘎嘎的鸡,一座几十年的老屋度日,外带一百元养老金。干不完的活,有一天干不动了,厌倦了,午夜,或许就在同一时分,站在我站的这个位置,选择离开。用最后的气力,亲手瓦解掉自己的生活。
我的黑与她的黑是不同的。我是厌烦了城市凌乱的灯光污染,急于需求暗夜的补偿;而茵母亲的黑,是终日劳作,不见天日的黑。
三
茵买了一棵菊花,栽在母亲坟头。说妈妈从不爱和需要这些事物,只是想为妈妈做点事。她称她母亲为妈妈。一口一个妈妈,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通往那个山坡并没有路,多半走在堤埂上枯黄快没腰身的杂草中,水边的毛蜡烛斜斜举着自己残破身体遗留下的不太白的白色飞花,构建着水塘萧索的意象。
人是一下子就老了的,读《对照记》,你会诧异从1962年到1968年,短短几年间,张爱玲像变了一个人。一场浩劫或霜冻,猝然间仿若逝去几十年。细致光滑的面部忽然打了砂纸,即便眸子里仅存的一点柔情也是渺茫的,像根线扯着,一拉就痛。也曾梦见自己依旧年少,一遍遍计算着还有多久高考,尚有足够时间把不会的功课搞好。甚至梦见醒来,挣扎着走出房门,看见很大的厅,母亲在包饺子。那是一个没见过的房间,凹凸不平的地,还梦见红色地板上汪着水渍。直至真正醒来,才发现人至中年,一时间无法分清哪是现实,哪是梦。现实和梦境的区别,无非时间长短问题。若不醒来,梦才是思想版最真的现实。茵母亲终于割裂现实,做梦去了。如张爱玲说其祖父母,在她的血管里静静待着,待她死后,再死一次。
跋山涉水,才到达那片略微平整,长满野韭菜的山坡下。我独自去爬山,奋力往上登时,茵说,别去,是坟地。我抬头望了望,生和死,遥遥相对,像另个村庄。只不过房子换成土丘。时间久了,土丘也没了。茵父亲保存下来的一摞摞报销单据里的借款人,若作古,一定也埋在这。与他们曾急于借钱为之医治的父母,更远的祖辈,均长眠于此。世袭着这里的土壤和土壤里的空气,然后腐烂,长出一排排笔直的白杨。鸟在枝杈上轻柔做窝,再大的风也吹不掉,像土里人的翅膀。
隐约记得在陕西,一个老太太死了,笼罩着一种神秘怪异气氛。与几个伙伴躲在外面纸窗下,想看又不敢看。后来父亲单位建家属院,有个同学的父亲搭炉膛,挖出大捧大捧的骨头。有人说早期是片坟茔,也有说是古战场。总之我们活在死人之上,下面白骨累累。又有谁不活在死人之上,几千年近万年的人类历史,只是尸骨新旧的问题。
茵说站在她家房前,可以望见她母亲隐隐的墓碑。
这个村坐北朝南,家与家离得很远,都没院子,所有的房屋都对着那片丘坡。
四
窗外的墨色像一瓶陈年老抽,没灯光的世界是另种安全。睡在被太阳烘焙过的棉被里,有点燥热。厨房的小灯发出微弱的光,我悄悄掩上房门。由于兴奋,翻腾许久才睡。太静,没有一声狗叫。惊蛰未到,自然没虫声,也许初春积聚力量时,本身就是沉默的。
睡在黑暗里,像睡在深谷。
有几声鸡鸣,远远的,像从画里传来,没有想象的此伏彼起。茵家倒是养了几十只鸡,却异常安静。这个村并不热闹,白天几乎见不到人,见到的也都是老人。
睡前说好要看乡村的日出,匆忙梳洗下,便出了门。外面的空气,似牙膏稀释的清凉粉末或冰凉银器,白雾飘荡在一望无际的稻芒上。茵说过,种田的都是老人,种不动,便荒在这。
90岁老伯的黄泥巴房的大门紧阖,右上方依旧吊着一个圆筛。几串风吹日晒,失了色的干豆角也挂在外墙。我一个人走在寂静不宽,平整的水泥路上,大部分房屋是空的,哪怕在春节。把整个村庄走完,没了遮挡,路的尽头才呈现一个巨大金轮。
薄雾很快散去,又是个大晴天,取而代之的是活泼鲜明的冷金色。
90岁老伯已经起来,坐在压井旁洗白菜。
“有没有自来水?”
老伯抬头笑答:“没有,安装得1400元钱,自己一个人划不来。”
他今天穿了棉袄,说昨天幺姑娘端来一碗肉,还没吃完。绿解放鞋的顶头有个洞,能清晰看见里面癞癞巴巴的大脚指甲。
“冷不冷,为何不穿双棉鞋?”
“不冷,人残废了,穿什么鞋都这样。”那个洞在中间,看得到两个指头交叠在一起顶穿的。
茵给每个人煮了四个荷包蛋,昨晚还杀了一只老母鸡。
五
住了两天,没见到茵父亲,老人去镇上茵二叔家吃酒未归。茵回来边替父亲守家,边晾晾晒晒,做些粗活。
茵说,想把这房子卖了,连20亩田。多少钱?20几万。为啥?她沉吟道,父亲快八十了,卖了在镇上买个屋,离儿女近些。我忽地有点心疼,20亩,两栋房、鸡屋猪屋、菜园子,等同连根拔起。
我们走的那天,90岁老伯坐在小板凳上,在路旁一小块荒地种菜,旁边横着他的拐杖。他把老了的香菜铲掉,准备种上新鲜物种。上午10点钟时,他在门前干燥的土里发现一条鳝鱼,我将将路过。伯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锹,铲了起来。那条蛇样的黄鳝,浑身湿亮,扭动着。我问哪儿来的,伯伯说不知道。也许因天气太热,从沟里爬了上来,可前面的枯荷塘离伯伯家还隔着一条很宽的马路。
伯伯做事不紧不慢,更多时一个人坐在门前,化石般木然望着远方。
他面前有啥?六七月份枝繁叶茂的红莲绿荷,早晨、黄昏的一轮红光,高远的天,流浪的树,自由的風,大地、天空所孕育的才情。身后是曾经燃烧又冷却的红土——多么喧嚣的家,六个孩子在里面奔跑,围着一个锅吃饭。吹吹打打,或唢呐声声,忽就喑哑了。如塘里的枯莲蓬,莲子都走了,依旧留在水里,无法追随。
一个人能终老在自己的老屋,是种福分,只要没瘫在床上;不能动时,儿女自当回来照顾,或接走。一个人过,虽孤独,但自由。有些舒服,不一定是精神上的舒服。相处的拘谨,日积月累的习惯,言语的磕碰,所带来的不快,方是掣肘的痛苦和精神消耗。离开土地,熟悉的日常,这种转身极艰难。
自己的窝再旧都是暖的。
爱老人,就像爱一棵树。当他们的土坯房,以及身体被荒草淹没,那是我们纯洁的过去和将来。骨血离开记忆,是对土地最深的一次膜拜,亦如对每次花开保持惊喜。
也不认为他的子女不孝,他们同样也是老人,奔波在自己的行程里。城市太挤,肥腻着泡沫,而乡村有太多的解释空间。
村落是带不走的,像我们孤独的眼睛。
(选自《当代人》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