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民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有清一代,由于满族和汉族的长期交融,使得清代的文化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特点。满族虽然在满族小聚居与汉族大杂居的状态下逐渐汉化而放弃自己的语言——满语,但满语文仍然对汉民族的语言文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种影响既体现在语言上,也体现在文化上,甚至还体现在学术研究上。汉语音韵学作为一门学科,有其特有的传统,但从现有的文献来看,汉语音韵学在清代深受满语文的影响。罗常培在《汉语音韵学的外来影响》中指出:“根据方块汉字研究汉语音韵学当然要比根据标音文字的事倍而功半。不过声韵本乎天籁,出于喉舌唇吻的自然,无论古今中外,文字的体系尽管不同,而发音的原理是不会两样的。那么,在历史上因为文化的接触,得到启发的机会,借用外来的发音条理来整理汉字的音韵,自然会有相当的进步。假如我们不抹杀音韵学史上的事实,平心静气地来推求汉语音韵学严谨的因果,我们就得承认它曾经受了几次的外来影响。”(1)罗常培:《罗常培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59页。罗常培先生所谈的外来影响,一是印度梵语的影响,二是罗马字母的影响,三是满文字头的影响,四是近代语音学的影响。印度梵语的影响、罗马字母的影响和近代语音学的影响在后来的研究中得到学者的普遍关注,而满文字头的影响则较少有学者讨论。本文即在罗常培先生讨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满语文对清代汉语音韵学的影响。
罗常培很早就注意到满语文对传统注音方法——反切改良所产生的影响,他以李光地、王兰生等奉敕编纂的《音韵阐微》为对象讨论了这个问题。李光地等依据满文的合声切法对传统韵书中的反切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改良,如“公”由“古红切”改为“姑翁切”。虽然在李光地之前,明朝的吕坤《交泰韵》和清初杨选杞《声韵同然集》也都进行过反切的改良,但都没有像李光地等《音韵阐微》那样的进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李光地等人的改良是依据满文的合声切法进行的,而其他学者则没有相应的理论和实践基础。由此足见满文的合声切法对传统反切改良所产生的影响。这一点自罗常培提出之后,又有不少学者进行过讨论,兹不再赘述。
1.“尖音”“团音”的产生
“尖音”和“团音”这两个术语合称“尖团音”。“尖团音”是有清以来才有的音韵学术语。“尖团音”这一术语最早出现在《圆音正考》一书之中,《圆音正考·存之堂序》解释说:“试取三十六字母审之,隶见溪郡晓匣五母者属团,隶精清从心邪五母者属尖。”(2)存之堂:《圆音正考》,《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小学类》第25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现在学者都认为“尖团音”得名于满文字头的形状,“尖音”对应的是满文的尖头字母,“团音”对应的是满文的圆头字母。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我们讨论的“尖团音”都是指见组的细音字和精组的细音字而言的,然而《圆音正考》的作者并没有特别说明只有见组的细音字才能叫“团音”,只有精组的细音字才能叫“尖音”。事实上,从《钦定清汉对音字式》所规定的满汉对音规则来看,不论洪细见组字对应的都是圆头的满文字母,精组字对应的都是尖头的满文字母。那么尖团音最初到底是指什么呢?
《圆音正考》成书于1743年(或之前),与之最为接近的是1746年成书的屯图的《一学三贯清文鉴》。屯图在《一学三贯清文鉴》中正是按照《圆音正考·存之堂序》的说法列举尖团音的,如表1和表2所示(3)屯图:《一学三贯清文鉴》,《故宫珍本丛刊》第723册,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3-6页。。
表1 《一学三贯清文鉴》之尖团音
表2 《一学三贯清文鉴》之团音
由表1可以看出,“团音”和“尖音”所对应的汉字完全相同,但满文对音却不同,这说明所谓“团音”和“尖音”是指满文字头的形状的。由表2可以看出,不论洪细,圆头的满文字母都称为“团音”。这充分说明,所谓“尖团音”最初都是指满文字头形状的“尖”和“圆”,“尖音”和“团音”并不专门对音精组细音字和见组细音字。
那么,现代学术界所习用的“尖团音”的概念是如何产生的呢?我们认为这仍然与《圆音正考》有密切的关系。《圆音正考》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它虽然没有直接说只有见精组细音字才是“尖音”和“团音”,但它的实际列字则只有见组细音字和精组细音字,这是由其著书的目的决定的。《圆音正考》的目的是教满旗人辨析在学习汉语时难以分辨的见精组细音字的字音。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尖团音”的概念就逐渐固定在见精组细音字上了。如《对音辑字》说“圆音尖音皆依《圆音正考》所订”。
其实,早在《圆音正考》之前,就有专门教人们辨析现在所谓“尖团音”的著作,这就是乾隆元年(1736)成书的石津的《清音辨》。这本书的目的是教满旗人辨析“清音”和“浊音”。该书范例指出:“集内字傍以宣佥者止有瑄签憸三字是清音,其余字傍以宣佥者俱浊音。以旬以且者皆清音,然只有绚具二字是浊音。凡字傍以具者皆浊音,学者不可不查。”石津所谓的清音和浊音,现在看来分别都是精组细音和见组细音,亦即学术界习用的“尖音”和“团音”。
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石津的清音和浊音鲜为学者所知,流布不广,而《圆音正考》的尖音和团音成为大家所习用的专门术语并进入汉语音韵学的术语体系呢?我们认为原因就是,清音和浊音本来就是汉语音韵学专门用来辨析声母发音方法的术语,这个术语虽然后来也有学者用来指声母发音方法之外的概念,但皆未能广为接受。而乾隆时期的石津又用这一旧术语来辨析当时汉语的所谓“尖团音”,自然不如《圆音正考》用“尖音”和“团音”这一对新术语合适,然而我们认为更为重要的是,《圆音正考》对所谓的“尖音”和“团音”分别配以尖头和圆头的满文字母,这就使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概念形象化,这是“尖音”和“团音”得以流传的根本原因。
2.旧有发音部位术语的重新界定
汉语音韵学传统的有关声母发音部位的术语就是所谓的五音(七音),即唇、舌、齿、牙、喉(唇、舌、齿、牙、喉、半舌、半齿)。满文字母亦有喉、牙、唇、齿、舌五种发音部位名称。如《圆音正考·乌扎拉文通序》说:“国书中之字首如查那他鸦萨之类,有喉牙唇齿舌之分,谓之发音,谓之字母,即韵书中翻切之上一字是也,只用其首音而不用其尾声也。所谓声而出于喉者,即国书中之尾如阿哀安昂鏖之类,有宫商角徵羽之闭而无声之理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满文字母所谓的五音喉牙唇齿舌与传统汉语音韵学所谓的五音唇舌齿牙喉是不同的。这种不同的表现就是满族学者利用满文字母的五音概念重新对汉语音韵学中的五音进行分析,清代满洲镶红旗人都四德在《黄锺通韵》中对汉语五音的分析是其代表,如图1所示。
图1 《黄锺通韵》羽音大吕律唉声字
由图1可以看出,都四德所谓的喉属是指传统所谓的见组字和影组字(牙音喉音),舌属是指传统的所谓的端组字(舌音),齿属是指传统所谓的知照组字(正齿),唇属是指传统所谓的帮非组字(唇音),牙属是指传统所谓的精组字(齿头)。
1821年,瓜尔佳巴尼珲作《清汉文海》,该书对尖团音的分析也证实了这一点。《清汉文海》指出:“字有尖团之分,惟山左不学而能,一矢口即知其优劣。各书并无明白开载,而讨论家颇不肯及。盖同一音,属喉而又属齿牙舌唇者,喉音为团音,余音为尖。是尖团二字乃俗语也,是集亦有分别,按其尖团,各入一条,因一字即可知其余矣。”(5)瓜尔佳巴尼珲:《清汉文海》,道光元年江南驻防衙门刻本。“盖同一音,属喉而又属齿牙舌唇者,喉音为团音,余音为尖”这句话若用传统汉语音韵学的五音概念来理解,则很难讲通。
3.对韵图构造的影响
随着语音的发展,汉语韵图的构造逐渐发生了变化。李新魁指出:“宋元时期的韵图,其基本原则是将字音分为四等,又将韵母分作两呼(开口与合口),按等、呼列图。但是,随着语音的发展变化,等、呼的区别在明代已经变得与前代不同,一二等韵,三四等韵混同了,新的介音[y]产生了,‘等’已无法再分为‘四’,而‘呼’也不只是‘二’,再按过去的观念来划等、呼,已不可能。在这种形势下,明代许多音韵学家提出合四等为二,变两呼为四的主张,提出了一些新的分类法。”(6)李新魁:《汉语等韵学》,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49-250页。
宋元时期的韵图,其声母的排列除《切韵指掌图》外多是“叠屋架构”式排列,如《韵镜》和《七音略》,其声母的排列实际上如表3所示,其中《韵镜》并未直接标示出三十六字母,而是以区别性特征显示字母,这里为了明晓易见,故而以实际字母代替。
表3 《韵镜》和《七音略》声母的排列方式
这种排列方式是以“等”的存在为前提的,如果“等”的区别消失了,那么这种排列方式也就不适应需要了,要改成《切韵指掌图》式的直线式排列,如表4所示。
表4 《切韵指掌图》声母的排列方式
直线排列方式可以适应所有的情况,无论“等”“呼”怎样变化。明清时期的韵图基本都是这种直线式排列方式。《韵法横图》虽然表面上也是“叠屋架构”式排列,但实际列字仍然是直线式的。直线式排列是明清时期韵图的基本排列方式。唯一的例外就是明代徐孝的《重订司马温公等韵图经》,它将韵图分为三等,照组字独占第二等,因此其韵图第二等上只有照组字,另外徐孝在韵图中仍保持轻唇音三等的特点,如图2所示。
图2 《重订司马温公等韵图经》
“叠屋架构”式排列的特点是需以“等”的不同,辨别声母的不同,如在舌音一列,一、四等属“端透定泥”四母字,二、三等则属“知徹澄娘”四母字,不能一贯识之。如是直线式,则不论“等”第,同一列的字,始终属同一字母。由于语音的变化,直线式的排列结果会在韵图上留下许多空档。
到了有清一代,汉语韵图的排列方式虽然仍然是以直线式排列为主,但在满语文的影响下,为了表现语音的实际变化,又重新出现了类似宋元时期的“叠屋架构”式排列。这里我们先以都四德《黄锺通韵》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如表5所示。
表5《黄锺通韵》元音黄锺律咿声字 极音蕤宾律呜声字
都四德《黄锺通韵》声母的排列表面上看也是直线式的,但其实际列字却出现了“叠屋架构”式。由表5可以看出,都四德将“牙属”的细音字全部放在了“齿属”的下等位置,在“牙属”的相应位置注明“本等字同齿属下等”,如表5阴影部分所示。事实上,都四德是利用满文标音框架来列字的,但是为了照顾传统韵图的结构,他又在“牙属”下等位置注明“本等字同齿属下等”。根据爱新觉罗·瀛生的研究,满语规范语中有(1)tʂ、tʂh>、h/_i(2)s>/_i两个音变规则,而盛京南满语中有不少s读s(7)爱新觉罗·瀛生:《满语杂识》,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1-332页。。都四德依据的满文标音框架可能是盛京南满语而不是满语规范语,于是在都四德看来有(1)tʂ、tʂh>、h/_i(3)ʂ>/_i这样的音变规则,这是《黄锺通韵》韵图能够成立的根本原因。实际上,根据赵杰的研究,地处泰来汉族地区的现代满语就发生了(3)ʂ>/_ i音变(8)赵杰:《现代满语研究》,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第52页。。如果都四德依据的是规范满语,那么《黄锺通韵》精组细音字的位置当如图3所示,而事实上,都四德的安排确如图4所示。都四德这样安排就是为了说明当时汉语的精组细音字已经读舌面音了。
图4 图3
一旦我们明白了《黄锺通韵》齿属的这种类似早期宋元韵图的“叠屋架构”的列字方式及其目的,我们就应该知道,“齿属”的上等即开口呼和合口呼位置上是汉语的知照组字,而“齿属”的下等即齐齿呼和撮口呼位置上是汉语的精组细音字。我们不能按照直线式列字方式去理解《黄锺通韵》“齿属”的列字方式。因为“齿属”上等是知照组字,而“齿属”下等是精组细音字。
表6《古今中外音韵通例》之根韵舌向上
由表6可以看出,《古今中外音韵通例》的喉音齐齿呼阴平字及其反切分别是“金:基因、卿:欺因、欣:希因、因:依欣”,而齿音齐齿呼阴平字及其反切分别是“○:姜因、○:羌因、○:香因、○:央因”。根据反切,基因=江因、欺因=羌因、希因=香因、依因=央因。这表明,《古今中外音韵通例》虽然没有直接把见组细音字直接像《黄锺通韵》那样放在齿音齐齿呼和撮口呼位置上,但它用反切的形式暗示见组细音字的读音已经读如舌面音了。同时,这也表明《古今中外音韵通例》的作者胡垣认为齿音齐齿呼和撮口呼位置声母的读音也当是舌面音。根据刘丹青的研究,南京话最老派读音尖团不混,古精组细音字读、h、s,古见组细音字读、h、,与胡垣《古今中外音韵通例》的表现完全一致(9)刘丹青:《南京话音档》,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6页。。
胡垣之所以这样按照见组细音字的位置,应该与都四德一样也是依据满文因素。胡垣在《古今中外音韵通例》中也曾讨论过满文字头,这一点罗常培也曾指出,不过没有明确说明满文字头究竟对《古今中外音韵通例》的韵图构造有何影响。
传统宋元韵图的“叠屋架构”式列字方式是以汉语音系本身特有的“等”的区别为前提的,而清代韵图的“叠屋架构”式列字方式则不是以汉语音系本身的特质为前提而是以当时满文标音框架为依据的。若没有满文特有的音韵规则,这种类似《黄锺通韵》和《古今中外音韵通例》的“叠屋架构”式列字方式是不会出现的,因为它不符合汉语本身的音韵结构,从这个角度说,《黄锺通韵》和《古今中外音韵通例》的韵图构造原理是满文音韵规则和汉语音韵规则的结合。韵图的作者借由满文音韵规则由韵图的结构特征来表现当时汉语语音的特点。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有清一代由于满汉两种语言文化的融合,在满语文的影响下,汉语音韵学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如反切的改良,“尖团音”这一新术语的产生,旧有发音部位术语的重新界定,而更为重要的是,最能体现汉语音韵学特点的韵图构造也重新出现了“叠屋架构”式特点,这种构造不以汉语自身的“等”为前提,而是以满语音韵规则为依据。这种新式韵图是满汉两种音韵结构结合的产物,是作者借由满语特有的音韵规则设计出特有的韵图结构从而表现当时汉语语音的特点。这是满汉两种语言文化交融的特定时代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