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
“哧……”一声急刹,车子划出两道胎印,一闷头,停住了。
孔亮熄了火,拉了手刹。马欢坐在副驾驶上,带着耳机,晃着脑袋,停不下来。后排三个人,晓茹、朵朵,还有九爷。九爷穿一身蓝色夹克,坐在右侧,跟朵朵隔着一个晓茹。
后备厢打开,九爷和马欢钻了进去。孔亮接过一个酒箱子,丁零当啷的,像是塞了一箱子手雷。
朵朵手上抓着橘子皮、话梅袋儿,还有猩红的指甲片儿。晓茹下了车,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往上看。此时,天姥山北斗尖上,还留着几片阳光。
九爷和马欢钻出来时,身上爬满了藤壶——那都是野营的装备。九爷走在前面,马欢在中间,孔亮跟在后边。九爷往哪走,他们就往哪走。九爷瞅哪边,他们就瞅哪边。
这里不错。
九爷指着一块空地说,马欢和孔亮也这么说。藤壶掉了一地——帐篷、睡袋、充气垫、防潮垫、头灯、工兵铲、蓝牙音箱、铝罐、吃的喝的,杂乱地堆在一起。孔亮捧着那箱手雷,转了几个圈儿,寻了一块草地,小心地放下。
天黑前,得支好帐篷,点起篝火。
九爷说。大家开始搭帐篷。孔亮待在杂物堆里,翻找着什么。他看见朵朵站在一块岩石上,把身子扭得麻花似的。晓茹捧着一台单反,全方位、无死角,拍个不停。
地钉。地钉。孔亮听见九爷朝马欢喊,马欢又朝他喊。
地钉?在哪里?他又扎进杂物堆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地钉袋。他把地钉递给了马欢,马欢又递给了九爷。
有了地钉,帐篷就扎了根儿,不会跑了。马欢说。
工兵铲。九爷说。孔亮又低头翻找。
在你手上,游魂鬼。孔亮听见马欢说,他喜欢工兵铲。这是九爷的工兵铲,跟别的不一样。它可是真家伙。它看上去朴素,用起来华丽,可以砍、刺、锯、挖、撬。他把它递给了九爷,就像颁发全能战士奖章一样。全能战士提着工兵铲,朝边上的林子走去。
很快,林子那边的灌木丛里,枝叶晃动,窸窣作响。
那是头野兽么?
朵朵从岩石上下来,拢了拢头发。她撩开帐篷朝里张看。忽然,一声嗲叫,朵朵不见了。帐篷拉上了,就像鳄鱼合上了嘴巴。帐篷晃动着,风箱似的,一会儿鼓胀,一会儿又瘪了。
朵朵在笑。
马欢驴似的在喘气。
孔亮看看帐篷,又看看晓茹。她盯着晃动的灌木丛,指尖上拈了一片海苔,舌头一弹,吞了进去。
我去拾柴禾。孔亮说。
山上水汽湿重,柴禾都养着水。
孔亮转了一圈,抱了一把玉米秆。他看见:林间搭了三间草屋。左边的,铺着一副床板,落着一道锁。中间的,筑了一个简易土灶,摆了些锅碗瓢盆。右边的草屋,只架了个顶,底下立了根木桩子。木桩子上系了一根绳子。绳子很长,尼龙搓的,又黑又脏。一头骡子,被绳子缠住了脖子。那脖子底下,还挂着一个响铃。骡子跟前,撒了几把玉米秆。
有本事你来踹我。
他挑逗着骡子。骡子打了个响嚏,退回草屋里。他壮着胆儿,走近了,朝它龇着牙,装得像头老虎。
骡子躲在里面,踢腾了几下,像是马达给了油。他靠近,又靠近,快到草屋檐下。接着,他搂过一把玉米秆,撒开腿,跑了。
快到露营地时,他遇到了九爷。九爷扛了一株松木,碗口般粗,枝叶苍翠,似能掐出水来。松木的一头,扎了一捆引火的干柴。
你这是要上梁呢?他抱着玉米秆说。
这烧得着吗?晓茹凑过来,给九爷拍了一张照。
这可是好东西,够烧个半宿了。九爷肩膀一颠,把松木卸到地上。他挥着工兵铲,动作娴熟,流畅,比庖丁解牛还牛。没一会儿,便劈了一堆木屑和松明。它们一遇火头,便滋滋地烧了起来。
跟点蜡烛似的。晓茹说。
真神奇!朵朵惊讶地说。
烧起来了。孔亮说着,添了一把玉米。
呀,这么大的火,不会把山点着吧?马欢见火势冲天,抽掉几根松条。
趁着火大,烤起来。晓茹说。
孔亮!马欢喊了他一声,又指了指玉米秆子。他抽了一把,递给马欢。马欢一抬身子,塞到屁股底下,当了一个坐垫。他又抽了几把,分了一圈,只剩了一小把。他全扔进了火堆里,一下子蹿得老高。
你的腿烤焦了。
孔亮对晓茹说。晓茹把叉子戳到他面前。那叉子上挂着一条鸡腿,散着烟味,冒着油水,黑乎乎的,像是抹了一层灶灰。他板着身子,瞄了一眼,躲开了。晓茹又戳着鸡腿,挨个儿问过去。没人要,她只好自己享用。
肉熟了,上酒!
孔亮从箱子里抓来五个丽春,搁到嘴边,咬开盖子。
人手一瓶,最低消费。
蚂蚁来了,当我是灭蚁枪手。苍蝇来了,当我是拍子。老鼠来了,当我是粘鼠板。拿我当猴子看,神通得很呢!孔亮和着酒气说。
赚钱先发疯,奋勇向前冲。马欢说。
九爷只喝酒,不扒拉心事。他嫌瓶口小,把黄酒倒在工兵铲上,悬在火头上烤。不一会,酒里漾起一片雾气。他端着铲子,连着冷风和雾气,把酒水吞了进去。
吃货,来唱歌吧。
朵朵打开了蓝牙音箱。晓茹挪了身子,两人脸色绯红,依偎在一起,摇着唱着,停不下来。九爷不说话,也不唱歌,只一铲一铲地往嘴里送酒。
林间起了风,雾气越来越湿重。马欢喜欢唱歌,不时地附上几声驴叫。孔亮拿着松条,按着节拍,在火堆里打出些火星来。九爷不哼,也不打拍子,只一铲一铲地往肚子里灌酒。
嗓子冒烟了。还是看九爷打虎跳吧。朵朵唱腻了。
我还要唱。晓茹嘻嘻笑着,倒在朵朵怀里,哼个不停。
晓茹,看九爺打虎跳了。孔亮一边说,一边在纸箱里掏手雷,已空了。晓茹没理他,继续笑着。
九爷脱掉蓝色夹克衫,让朵朵披晓茹身上。他起了身,饮尽了最后一铲女儿红。然后,用力一甩,工兵铲直插入草地里,没了半个铲面。
嘿!九爷一声断喝。
哈!九爷又一声断喝。
扑啦啦一声响,林中惊出几只山鸟。
出手引手!他扎稳步子,脚步轻盈,左手虚冲一拳,迅即收了回去。
见手使手!话音刚出,右手便已从斜下方,打了一个勾拳出去。
借力打力,顺势发力!上下相随,协调击打!他一边喊着,一边腾挪着手脚,使了切、点、分、封、锁、扣、压、拧几个手法。
这只是暖场。
接着,他定住身子,双眼瞪着前方。雾气笼罩着他,旋转着,环伺着他。雾气中,似有拳头袭来。他迅速用右手向上一架,回手顺势一抓,上左步,右转身,用左肩一顶,随着一声大喝,雙手用力往下一压。
咔嚓!骨头断了。孔亮浮想着。
打完了扛拿,九爷又打了一套金丝拿。这时,雾气中似有一个强徒。对方右手发力,快如闪电,抓住他的右腕。他用左手掌心按抓住对方右手,然后右前臂往上一钻,身体右转至对方右臂,再用右手向下缠压住对方右腕,又喝了一声。
九爷打出了兴头,又接连打了几套擒拿术。马欢起来鼓掌。孔亮叫起了好。朵朵兴奋得尖叫起来。可是,高潮还没来,对手仍需最后一击。
九爷走到草地边上,吼了一声。雾气迅速积聚,像一群野马。风从林间奔窜过来。他身子一跃,腾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空翻;他双手刚一着地,又腾了起来。他不停地打着虎跳,跟马车轮子似的,打着漂亮的转儿。接着,轮子开始移动,变长。最后,他用力一跃,从篝火上翻了过去。当九爷腾到空中的那一刻,大家看到了北斗尖上的星星。
九爷!九爷……
当大家的视线回到地上时,马欢在喊。朵朵也在喊。
他骑着白马走了。
晓茹说。她已沉醉。
九爷久久不回,大伙分头找人。
孔亮戴着头灯,朝着林间寻去。那光柱,直愣愣的,浑身透着雾气,像一头猎犬。风盘踞在北斗尖上,掀起一片片松涛。篝火越来越远,前方越来越黑。山腰处,晃着两束光柱,跟荧光棒似的,落在了深海里。越往上走,雾气越浓。头灯的光柱,就像打在一堵白墙上。白墙内在说话——
第一个问题!
什么都不种。
接着第二个!
我会狠狠踹树桩一脚。
下面一个?
面具。
第几个了?哦,第四个。
会。
最后一个!
哇,呃……我想会的。
忽然,手机振铃。孔亮迟疑了一会,刚要接通时,看到白墙里闪出一个人影子,走了。
老板在吗?孔亮听着电话,耳朵像猎狗一样,辨别着音色、音量、语气和语调。一个人的声音,就像指纹。
老板不在。
他识别出了对方,是王老虎。
那他什么时候到?王老虎追问。
应该不会来了。也许出差了。上次说要去美国,不知道有没有成行。也有可能家里来客人,走不开了。谁知道呢?说不准的事儿!他说。
我那脚手架款子,到底落实了没?
这个得等他来了,再问问。
每次都玩失踪。下次他娘的揍他一顿。
他来了,再说吧。他笑着说,急急地挂了电话。
孔亮……
他听见白墙里边有人喊,是老板。他急忙跑进办公室。老板的办公桌气派,大得像床。那桌角上摆着用款申请单,足有一拃高。
这家伙有点老实,又有点不老实。老板手上拿着一张纸头。
那就看看别的?他附和说。
还是刚从号子假释出来的。说是被女人绿了,捅了人。老板说。
真的?那签不签?他说。
签吧,有人介绍来的。老板说。
嗯,好的。他说。
试用期,两个月。今天有人找吗?老板说。
那个姓王的天天在找,还威胁说要揍你一顿。他如实说。
那赶快签,现在就签!他叫什么?老板问。
张九林。他说。
对,一个有故事的人。尽快办!老板像是想了起来。
嗯,好的。他说。
对待工作,要像对待爱情一样忠诚和狂热。老板优雅地说着。然后,那张纸飘了过来,在他眼前停住,是一份入职面试题:
一、你有一片空地,会选择种植花卉、蔬菜、树,还是什么都不种,留下一片草?
二、你走在路上被树桩绊了一脚,你是怪自己不小心,还是狠狠踹树桩一脚?
三、你去参加一个舞会,请从中选择一样道具:手枪、面具、荧光棒。
四、你会复制自己的照片吗?
五、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无论它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你是否都会爱它,接纳它,信任它,尊重它,永远对它忠贞不渝?
他眼前的白纸,越来越模糊,厚重。那头灯的光柱,像插在雪堆里似的。松树的枝条,隐退到了雾气后边。低矮的灌木和草丛,也被一手抹掉了似的。
九爷。有人在喊他九爷。
我不是九爷。孔亮听出了那是马欢的声音。
找到九爷了吗?马欢从雾中挤了出来,似推开了一道帷幔。
没有。他回答。
会去哪儿呢?马欢问自己说。在他身后,朵朵也挟了一头雾水,钻了出来。三个人凑在一起,三根光柱,像是三条触角,晃动着,触碰着,交谈着。
我觉得这雾气不对劲儿。朵朵说。
哪儿不对劲?孔亮说。
这不像雾。朵朵说。
那会是什么?孔亮说。
我也不知道!朵朵说。
你怕吗?马欢说着,把头灯转向了暗处,照见了一丛蕨草。
怕!朵朵说。
你回帐篷去吧!马欢说。
没事儿。朵朵不安地说。
听!好像有动静。马欢侧着耳朵,使劲儿听。
没听见。孔亮说。
有!在那边。我去看看。马欢说。
别去了。朵朵说。
你跟孔亮在这等着。别乱跑!马欢说完,消失了。雾气中,只有一道影子,越来越淡。
别害怕!孔亮说。雾中的光影消失了,只剩下黑暗。
我们来聊聊九爷吧!朵朵瞪着眼睛,比头灯还亮。
一个有故事的人。孔亮想起老板说的话。
他人挺好的。朵朵说了开去——
听我的没错儿。深呼吸,别害怕。
九爷安慰着我,就跟你现在安慰我一样。那时,我吓傻了。我的身体像个机器人似的,僵在那里,等待着指令。可是,脑子里的所有通道都堵塞了,指令一条也没有收到,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发出。看上去,我真像死了似的。我能闻到那种味道,死亡的味道。
别过来!
别过来。我也想说这话。我猜到下面会发生什么。我觉得,他走过来,我就会死。我们站在一个三角形上。一个等边的三角形,这样的图形最安全了。当然,危险也一直存在。他举着刀,移动了,步步为营。他扯动了一个点,三角形开始变形。
冷静点儿,你不会有事的。九爷说。我想这话是对我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对着我,而是对着另一个角上的顶点。他很平静,还含着微笑。
别过来!你们这些强盗,把钱还给我……
啊!一声尖叫。我以为是我喊的。其实,当然不是。我看到九爷蹲在地上,那膝盖跟铁闸似的,摁着一颗脑袋。边上,还有一把刀,是发亮的菜刀。
九爷的手,比绳子和铐子还管用。他拖着一长串嚎叫,出了销售大厅。那嚎叫,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像一条溜走的狼尾巴。九爷和狼尾巴坐在喷水池沿上。后来,那两个老人也来了。
那两个老人,我倒是知道的,跟老板求情退定金了。孔亮说。
好像九爷也一起去了。朵朵说。
嗯,那两老把事情原委说了。听老人说,他们那个疯儿子,在城里的几个楼盘,一口气订了三套房子,都是交定金,签的预购协议。后来没钱签合同,定金罚没了。我听两老说,那疯儿子有个女人,模样俏得很。本来两口子安分上班,虽说清苦,日子也过得好好的。后来,那女人去了趟什么花都,没出半年就跟人跑了。孔亮说。
那找老婆呀!朵朵说。
那個疯子以为房子多了,老婆就会回来。孔亮说。
造的什么孽哟!说九爷替两老求情去了?朵朵说。
老板骂他猪脑子。孔亮说。
真是个好人。看那边……朵朵说。
黑暗里,北斗尖上闪过一束光。朵朵对着光喊了声马欢。随即,那束光消失了。扑面而来的,只是大片的水雾,还有刺骨的山风。
马欢不会也走丢了吧?孔亮说。
我就说这雾不对劲儿。朵朵嘀咕了一句,接着扯开嗓子又喊起来。
我们找过去吧。孔亮说。两人循着光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
马欢!马欢!两人你一声、我一语地叫唤着。
马欢……马欢……朵朵的喊声越来越紧。
别喊了。整个天姥山的怪都被你喊醒了。忽然,一个声音穿过树林和浓雾,来到朵朵跟前。马欢和朵朵眼对着眼,脸对着脸,快贴到一块了。
九爷找着了吗?孔亮说。
去看看吧。马欢说着,在前面带路。
马欢,你走慢点。我看不见你了。朵朵跟在后面说。
跟着头灯的亮光走。马欢撩开浓雾,对朵朵说。
九爷到底在哪儿?孔亮说。
九爷,九爷!马欢停住了。朵朵和孔亮也一齐喊。三条灯柱,穿过浓雾,齐齐地打在一个灌木丛里。九爷正四仰八叉的,瘫在枝叶上。他的头发上沾满了树叶。衣裤有几处开了口子,露出野兽般的肌肉来。他面红耳赤,喘着粗气,整个身子像一块干冰似的,蒸腾着水汽。
这模样,孔亮不是头次见了——
九爷,九爷。不好了!
在雾气里,孔亮好像听见有人喊,是晓茹。
什么事?九爷镇定地说。
王老虎来了。晓茹说。
九爷跟着晓茹走了。孔亮跟在后边。他以为那天王老虎只是放放嘴炮,没想到还真的来了。
我没文化,靠的是一双拳头打出一片天下。他想起王老虎曾说。他以为那是吹牛。
销售大厅里,王老虎和老板坐在引导台前。圆形的沙盘边上,围了一圈子人。这些人跟千佛洞里的雕像似的,有倚着沙盘的,有晃着二郎腿的,有占着大门吐唾沫的,有盘坐在地上玩着手机的……
老板,弟兄们都把我逼这来了。弟兄们说了,今天要不付钱,谁也别出这个门。王老虎说。
你逼我也没用。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老板说。
老板,你跟我这么说没用。弟兄们要的是钱,不是承诺。王老虎说。
承诺有个鸟用!你别把我们逼急了。有人忿忿地骂开了。
你们是王老板雇的人,凭什么跟我要钱?老板说。
你欠他的钱,就是欠我们的钱。有人说。
弟兄们,我王老虎对不住你们。今天要不到钱,就不走了。王老虎义愤地说。
我欠王老板的钱,那是我跟王老板的事儿。老板见身后九爷到了,壮了胆儿。
听说你请了个保镖?王老虎说。
怕个鸟!难不成要债的还怕欠债的不成?工人们又一阵喧嚷,场面开始变得混乱。老板朝九爷丢了一个眼色,朝着大门走去。
别跑!十来双手齐刷刷地戳过来,到九爷身边却停住了。
他娘的!打!众人一听有人喊打,便一齐冲了过去,踢的踢,踹的踹。老板猫着身子,夺门而逃。九爷像一堵墙,死死地卡在门上。一条腿从人缝间,死命地踹了出来,正中他腹部。他打了个趔趄,脚底一空,从铺着红毯的台阶上滚了下去,一头撞在喷水池沿上。
保镖?一个草包。众人笑着。
九爷的额上渗着一丝血水,汗涔涔的,一副狼狈相。他这模样,就跟那天摔在喷水池边一样。孔亮俯着身子,伸手去扶九爷。
九爷,帐篷在下面呢。他走近,看见九爷吐着酒气,眼里布满血丝。
九爷一声吼,双手在地上一撑,一个鲤鱼跳,从灌木丛里腾了起来。他在空中旋转着,脚尖儿劈开雾气。那雾气,环绕着九爷,打着转,划出一道弧线。接着,那弧线径直向孔亮小腿冲来,只轻轻一挑,水珠迸溅,雾气四散。
啊……孔亮吃了醉汉一个扫堂腿,应声倒地,头灯跌落在草叶间。那灯柱里,雾气快速奔涌着。他看见一个影子,踩着雾气,风一般地掠飞过去。
孔亮。孔亮。马欢和朵朵一起喊着,跑过来。他感到后背生疼,骨头断了似的。
这个混球。他听到了怒骂声——
他还真是个混球,草包!他觉得九爷逃不了一顿恶骂。他听到急促的摇铃声。铃声从老板办公室里窜出来。它们穿过一个廊道,把九爷领到了白墙外。
刚才铃响了几下?九爷问。
好像是三下,也有可能是两下。孔亮说。
到底是两下,还是三下?九爷心里没底了。
鬼知道呢。孔亮说。
不管它。反正香烟和胶囊都带着,双保险。
九爷说完,消失了。
白墻又说起话来——
没用的东西,空有一身拳脚,却被人揍成那样?
您的香烟。
草包!
您的胶囊。
绣花枕头!
你拳头那么硬,为什么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你不是一个顶十个吗?
孔亮听见白墙里稀里哗啦一阵响,然后又一记摔门的巨响。他进去收拾东西。在桌子上,他提起桌上的铃铛,晃了晃。
好歹打几拳头啊,装装也行。孔亮说。他朝地上看了一眼。那胶囊被摔脱了,地上洒了一层淡红色的东西,据说叫紫河车。
我打不了……九爷似有些恐惧地说。
叮当!叮当……
北斗尖上响起一串铃声。三人循声找了过去。孔亮忍着疼,由马欢搀着。朵朵惊魂未定的样子,以为九爷中了邪。
九爷会拿我们当沙袋练拳脚吗?朵朵担心地问。
他这是武醉。等他酒醒了,就好了。马欢说。
北斗尖上,崖高坡陡的,得看住他。孔亮说。
平日里,怎么一点都看不出呢?朵朵说。
谁知道皮囊里住着什么怪呢?马欢说。
我们还是得防着点。这酒疯子,醉成野兽了。孔亮摸了摸痛处说。上了一道坡,朵朵一步一滑的,差点摔倒。孔亮让马欢去扶朵朵。他自己扶着树干,抓着灌木,往上爬。
三人穿过浓雾,来到了林间的木屋。在木屋前,他们看到了九爷,还有那头骡子。骡子头上套着缰绳,绕着木桩子踢腾着蹄子,不时地打出个响嚏来。九爷扎稳了脚步,一点点地朝骡子挪移着。
九爷要干吗?朵朵问。
九爷要跟骡子说说话吧。马欢说。
人醉了,真可怕。孔亮满脑子都飞着九爷的影子。只是,那些九爷的模样,没一个是跟眼下的相同的。平日里那么谦恭的人,竟然会对他使扫堂腿。在他眼前的,似乎已不是九爷,而是一头野性十足的猛兽。
九爷,回去吧!朵朵冲着他喊。这时,骡子一声惊恐的嘶叫。九爷从骡子侧面绕到后面,一把拽住了骡子尾巴,使劲地拖。
糟了。孔亮觉得不妙。那话还没跑出嘴巴,骡子便撅起屁股,甩开后蹄,把九爷给踢飞了。九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撞在一株松木上,发出了一记沉闷的响声。他缓了缓神,竟爬了起来,又朝着骡子走去。骡子显得惊慌,只一个劲地绕着木桩子,踢腾着,嘶叫着。那缰绳缠在木桩子上,越缠越短。最后,只留了一庹长。它退回到棚子底下,幽在黑暗里,呼呼地喘着大气。那响铃声,渐渐平息下来。
你跟一头骡子较什么劲呀?
朵朵着急地喊。孔亮和马欢也顺手捡了几把玉米秆子,朝骡子挥舞着,吆喝着。
九爷没有理会朵朵,垂着脑袋,晃着脚步,扎进了棚子里。草棚底下,灯影凌乱、散碎,烁动不止。孔亮徒劳地吼着。他知道,他们已经制止不了这场对决。在灯影里,他看见骡子惊恐的眼睛、乌黑的鬃毛、喷着白雾的鼻孔;他看见九爷破碎的衣衫、壮实的肌肉、憋红的脸和脖颈子。他看见九爷,贴着骡子,右手绕过了骡子的脖颈,左手抱住了骡子的脑袋,然后用身子扛住了骡子的前腿。他一声大喝,骡子被放倒在地。
一个漂亮的金丝拿。
孔亮正看得惊呆,忽然“咔嚓”一声,那木桩子一歪一斜,整个草棚坍了下来。骡子和九爷,都被埋在了草棚下。孔亮正要去救,那骡子支着前腿,后腿一蹬,从草堆里窜了出去。它脱开缰绳,撒开蹄子,一头扎进了雾气中。孔亮回头去寻,除了一片卷起的雾气,只有一串清脆的响铃声。那响铃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奔着北斗尖而去。
九爷呢?孔亮问。
这一回,他真是骑着骡子走了。朵朵说。
通往北斗尖的山路两边,是茂密的松林。夜风忽地大了。每一根松针和草叶,都似成了一条琴弦,齐齐地低吟着。北斗尖上,空气清朗,还挂出了一轮弯月。
雾散了呢!孔亮说。他摘下头灯,对准了天上。一道光柱,径直探入夜空。
它有多远?朵朵也抬起头,仰望着。马欢也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夜空中,三道光柱交叉着、晃动着。
它会一直跑下去。马欢说。
看!他们在那里。朵朵说。北斗尖上,只有一株黑松,一块石碑。九爷倚坐在石碑下,低垂着脑袋,似睡了一般。那头骡子,站在黑松底下,打着尾巴。
九爷!别睡啦!朵朵笑着说。孔亮和马欢也在边上笑着。灯光打在九爷身上。他的脸色铁青,没一点血色。他的手里,缠着那条缰绳,尼龙的,又臭又黑。缰绳一直拖到黑松底下。那头骡子,站在黑松的影子里,打着尾巴。它已无力挣脱。
九爷,九爷!北斗尖下,打来一道光。
晓茹,你怎么也上来了。朵朵对着那道光说。
九爷怎么了?晓茹说。她脱下蓝色夹克衫,给九爷披上。
我们在哪里?九爷睁开了眼说。
北斗尖上。晓茹说。
来这干嘛?九爷眯了一下红肿的眼睛。
跟骡子大侠一决高下。孔亮开玩笑地说。大家都笑了。晓茹也忽地笑了,但随即就扑到九爷身上,颤着肩胛抽泣起来。
我就说这里雾不对劲。朵朵说。
是啊,满山的雾,竟一下子不见了。马欢说。
像是一个恶作剧。朵朵说。
起雾凇了。孔亮说。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