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每天早晨起床,林文慧都觉得是在拔河,绳子这边是她,绳子那边是她,中间绷紧的绳子也是她。文慧咬着牙拼命用力,一寸一寸地把自己从夜晚的梦境中拉出来。通常这个时候,杜丽已经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她知道无济于事,晨祷结束赶往学校时还是心如死灰,但每天的这个仪式让她有理由早点离开家。傍晚她还要再去一次教堂,同样无济于事,晚祷后走进家门时,她还是会觉得如同回到了坟墓里。可怕的幻听无处不在,随时响起的婴儿哭声,几乎已经把她逼疯了。
早饭摆在餐桌上。林立锋坐在阳台一角的布艺沙发上,开发区的楼房和街道从他脚下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南山。他整个人都藏在墙垛后面,只露出一只左手和发福的肚子,从他坐的地方和身体姿态上都能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和这个家撇清关系。屋子里静得出奇,听得见石英钟嗒嗒的响声。
林文慧洗漱完毕后,林立锋提醒她吃药,声音刻板沙哑,就像在履行一个机械的程序。偶尔他还会在妻子和女儿之间充当调停人。和杜丽相比,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合格的家长。他盯着文慧把药放进嘴里,把杯子里的水喝下去,还要盯着她把早饭吃完。他在疾控中心工作,一周只需要上三天班,不得不留在家里,让他感到很痛苦。
那种淡蓝色的药片有点酸,还有点涩,像一种叫秀逗的糖果,林文慧强忍住咽下去的冲动,用舌尖把它推到下嘴唇和牙齿之间,鼓起的感觉很奇妙,像小时候换牙的窟窿,让她总想舔。在电梯里遇到的人总是盯着她看,就像接替林立锋监督她一样。有人还会向她提问,“你妈妈上班了吗?”“你爸爸上班了吗?”“你为什么不上学?”最可笑的是那些家长,总是满脸警惕地把孩子护在身后。林文慧点头微笑,伸出舌头舔嘴唇,让眼珠在眼眶中旋转,以此表示对无聊人类的原谅。在楼下,文慧把药片吐出来埋进花坛里,想象自己是在埋下一个秘密。她不时梦见那些药片生根发芽,伸展茎叶,开出花朵。
在小区门口,林文慧闭上眼睛感受风吹过面颊,然后决定往哪个方向走。自从妈妈怀上妹妹后,她就被允许出外活动,甚至中午也可以留在外面,只要晚饭前回家即可。她不知道这是对她的信任还是放弃。她正在不断扩大探索半径。有一天夜里,她把一年来的行动轨迹画到了纸上,结果惊讶地发现,自己走出的路线很像一道道阳光,绕着新家的小区周围光芒四射。文慧随后又想,如果把人一辈子的轨迹画下来,不知道会组成怎样的图案?图案相交重叠较多的人,一定是同事、朋友、亲戚和家人。只是不知有多少人像她的爸爸、妈妈那样,对自己走过的路后悔不已,总想着把图案抹掉重绘。
有一天傍晚,林文慧走到了教堂门口,两扇厚重的大门半开着,门扇上,青铜浮雕的圣母怀抱婴儿沐浴在夕阳里。林文慧无意中向里面看了一眼,她发现空荡幽暗的教堂里只有一个人,背对大门坐在中间一排椅子上。一道阳光穿透斜上方的彩绘玻璃落在那人后背上,就像铺展开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这个奇异的景象让文慧止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时候她认出来那个人是她妈妈杜丽。但她依旧觉得对方陌生又遥远,仿佛和自己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林文慧把脸贴在冰凉的浮雕上,慢慢记起来,从半月前那天晚上起,妈妈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不小心掠过她的目光都充满了厌恶。林文慧眼前不时会出现妈妈疯了一样摇晃她肩膀,质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的场景。这时候她心里就会突然升起一阵不安,担心妹妹再也不会变回来了。这让文慧心里非常难受,好几次都想揭开关于妹妹的谜底。她知道自己始终爱着妈妈。事实上,妈妈也同样爱她。她们对彼此的爱就像两股麻绳,相互纠缠扭曲勒紧咬合,让对方窒息,也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拧成了一根无法分离的绳索。
一天上午,林文慧走到了一所学校门口。那是一所初中,像她就读过的那所学校一样,也是本市排名靠前的初中。每年都有大批学生考入本市的重点高中。正是课间操时间,林文慧站在马路对面,靠在街边一棵银杏树上,透过栅栏间的空隙看着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很同情这些悲催的孩子,他们仍然要每天苦逼地上学放学,做各种练习册和作业,听从家长和老师的指挥。在一瞬间,文慧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她想把在人类和壁虎之间变换的方法告诉他们,让他们也摆脱受苦的命运。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从校园里走出来。
文慧快步迎上前问:“你想不想变成壁虎?”
对方站住脚,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回答:“有病。”转身而去。
有一条轨迹拉得格外长,那是文慧跟着妈妈去省城看医生。那个医生五十多岁年纪,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不知为什么,镜片后面的眼睛让文慧感觉很亲切。聊了一会,文慧忽然意识到,医生的眼睛很像壁虎。文慧把医生当成了知音,对她说了很多话。正是那次回来后,杜丽和林立锋开始商量再要一个孩子,而且很快就实现了愿望。也是从那时起,文慧开始吃那种淡蓝色的药片。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她也懒得去想。
今天上午,林文慧要去消防主题公园,半月前已经约定好了,她要帮老奶奶实现心愿。公园在西北方向,处于两个小区之间,其实算不上公园。这个地方因为有高压线通过,市政规划时就空闲下来,建成了运动休闲广场。去那里要先在大堤上走一段路,然后穿过一座水泥桥,桥下面总有几个人把鞭子甩得啪啪响,文慧觉得空气都被抽疼了。但她还是会在桥下站住脚,闭上眼睛感受车轮从头顶碾过。阳光从桥板之间的缝隙落下来,像一道锋利的伤口,割开两座桥墩之间灰白色的空场,割開一把栗色长椅,一直延伸到路面上。虽然一南一北,相隔大半座城市,但林文慧看到牌子上“消防”两个字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原来的家。
新家是为了迎接妹妹,林文慧喜欢妹妹,但不喜欢新家。原来的家和消防队一墙之隔,她已经习惯了早晨在起床号里醒过来,习惯了消防官兵操练的脚步声,甚至习惯了消防车鸣响警笛开出去时心里那种有点兴奋的不安。旧家的卧室窗前长着一棵树,文慧看着它一天天长大长高,看它把树枝伸到窗台上,枝杈间结出一只果实般的鸟窝。尤其让文慧开心的是,夏天来临时,窗户上就会出现壁虎。妈妈显然也对新家很不满意,几天前的夜里,文慧听到她边哭边责骂爸爸,原来那个家窗户外面安了铁栅栏,如果不是搬到桥南,从三楼挪到十七楼,小二就不会出事。
老奶奶总是坐在林子中间的椅子上,音乐声时高时低,透过树干之间的空隙能看到一群老人在广场上跳舞。老奶奶靠椅子左侧坐,把右侧留给林文慧,她们都紧靠椅子边,中间几乎隔着一整张椅子,仿佛是她们相差几十年的岁月。这半年里,老奶奶对林文慧说过好多话,但却一句都没听到文慧的话,老奶奶是个聋子。
老奶奶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秘密有大有小。除了耳聋,老奶奶还有一个秘密,她正在千方百计寻死。林立锋和杜丽的秘密是他们从未爱过对方,但在外人眼里却是一对模范夫妻。林文慧有个大秘密一直埋藏在心里,那个秘密和妹妹有关。林立锋问过她好多次“为什么要那样做”,文慧都只是点头微笑一言不发。妹妹在窗前的身影不时闪过,她知道秘密就像魔术,说出来就不灵了。
第一次看到老奶奶,林文慧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渴望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有一天夜里躺在床上,文慧才突然想明白,那是因为她遇到的是她自己。几十年后,从椅子的右侧挪到左侧,她就会变成老奶奶。满头白发,牙齿掉光,耳聋眼花,千方百计寻死,却总是无法如愿。她是在对自己倾诉,同时也是在倾听自己。
“你咋不上学呢?”
老奶奶侧过身子,枯瘦的胳膊像一条绳索,穿越几十年岁月延伸过来,像是施救,也像求救,手在林文慧肩膀上拍两下。老奶奶的手上布满老茧,皱纹和裂口纵横交错,粗糙得如同锉刀,一根手指碰到文慧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
“我不喜欢上学。”林文慧想起了那个春天的早晨,金黄色的阳光穿透玻璃,穿透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哗啦一声照亮了她心底,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金黄色的壁虎,五脏六腑每只毛孔都发出灿烂的光芒,整个人顿时无比轻松。她知道自己再不用受到妈妈的管束了。
“我不稀罕活着,正合计咋死呢!”老奶奶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死了浑身上下就不疼了,到地下去陪老头子,还能重新转世托生。下辈子我要去个富人家,当阔小姐,住在绣楼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该嫁人时,就把绣球扔到老头子怀里……你下辈子想当啥呢?”
“壁虎。”文慧想了想又说,“其实我现在就是壁虎。”
老奶奶笑眯眯地点头。让文慧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要过好长时间之后文慧才会知道,老奶奶根本听不到她的话。后来,老奶奶告诉林文慧,只要记得点头微笑,别人就不会知道你是聋子。文慧问她为什么不愿让人知道是聋子,随后意识到,老奶奶根本听不到她的话。但老奶奶却回答了她,“知道你是聋子,别人就不乐意和你说话了,就像门上了锁,没有人能走进来一样”。文慧觉得,别人未必猜不到老奶奶是聋子,只是谁也不会关心这事。从他们一家人身上她已经看清了一个事实,人人都想着倾诉,渴望被人理解,却并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如果一家人都是聋子,没准交流得更顺畅。她自己也一样。她看过多次妈妈流泪,还伸手摸到过泪滴,但她体会不到妈妈的痛苦。从那时起,文慧就学会了点头微笑,以此把他人拒之门外。门锁着也未必是坏事。
“我喜欢原来的家,在那里我是个小孩,整天无忧无虑,不用背单词,不用做练习册,也不用上补习班。那个家窗前有一棵杨树,还有壁虎,夏天的晚上,它们就在纱窗上跑来跑去,吃蚊子和别的昆虫。”
“刚才试了半天,绳子拴不到树杈上,也搬不动石头,上吊也是个力气活儿。”老奶奶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抬手向前面指,“就是那棵树,那个斜伸出来的树杈儿。这片小树林多幽静,是个寻死的好地方。”
林文慧看见那棵树笔直高挺,树梢直插云霄,那个树杈就像一条粗壮的胳膊,尽头又有分枝,如同一只伸开的巴掌。她想问问老奶奶,既然那么想死,为什么不选择跳楼呢,只要打开窗子,向外一迈就可以了。话没出口,老奶奶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我不能跳楼啊,那样一来,儿子他们在街坊四邻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了。再说了,好容易买的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也没法再住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光顾自己,不想别人。你妈妈是干啥工作的?”
“我妈是老师,在学校教语文,成天想着教育身边的人,先是爸爸,然后是我,她一定还想教育妹妹,但我没给她机会。别人都说她是个好老师,但我知道她不是个好妈妈,也不是个好妻子。”
“人老了,再活着就是遭罪,不管身体多好,迟早都要得病。七十岁往后,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
林文慧觉得老奶奶说得对,拿她家来说,她是初中毕业后病的,妈妈是生下妹妹病的,爸爸呢,好像一直都有病,用妈妈的话说“脾气不小,本事不大”。不管什么事情都看不惯,林文慧像妈妈一样瞧不起林立锋。在他们家里,林立锋只要一开口就会遭到训斥,这和他在外人面前假充的尊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他显得更加可悲。
“小姑娘,你能不能学学雷锋,帮一帮我?”老奶奶眼睛望向她,还是一笑眯眯的模样。
“怎么帮您呢?”
“把绳子挂到那个树杈上,打一个结,再在下面放一块石头。”
林文慧离开家后,林立锋打开电视机,从橱柜最上层拿出藏匿的白酒,边看抗日神剧边抿一口。他不会喝酒,这半个月来,酒的度数在不断增加,但酒量并不见长,半集没完,他已经醉得泪流满面。他知道不能再喝了,去学校接杜丽之前,体内的酒精刚好可以挥发掉。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也懒得伸手擦,他已经习惯了得过且过,生活是一团乱麻,理或不理,又有什么区别呢?当年卫校毕业时,他还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高鼻梁,大眼睛,一头自来卷,看上去和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有几分相似,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结婚生子后一切慢慢发生了改变。在杜丽之前,他曾经交往过一个对象,那是个性格温和的女孩,走路时喜欢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临近结婚,因为双方父母一言不合而分手。杜丽是林立锋母亲相中的,像她一样有能力,也像她一样强势,林立锋觉得自己是被接管了。他的意见往往刚一出口就被否决掉。四十岁以后,他身材开始发福,勉强弄了个副科虚职,进步再无希望,他变得偏激执拗,对什么事都看不惯,总觉得世界对自己不公平。文慧的病就像一面镜子,把他失败的婚姻和沮丧的人生照得纤毫毕现。家里的事情似乎都与他无关,包括对文慧的治疗,以及生下小二,全都听凭杜丽做主。他带着一丝隐隐的快意对家庭生活冷眼旁观。他设想过和当年那个女孩结婚,生活會是什么样子,后来又把杜丽当成那个女孩。在想象中生活,让他离现实越发遥远。他心里爱着文慧,为她的病心急如焚,但面对女儿时却总是不知所措,甚至有几分淡漠。他机械地完成着父亲的责任,就像他机械地扮演丈夫的角色一样,他发现,女儿像他一样也在表演,父女俩同样都对对方拙劣的演技感到厌烦和恶心。尽管是被动配合,但他也意识到了,小二的出生,在他幽暗的人生中透进了一缕光亮。在这个孩子身上他找到了一种身为父亲的存在感。他曾经以为一切真的会发生改变。那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几次追问林文慧也没有结果,但他知道,一直苦苦支撑的杜丽倒下了,他们家的天也跟着塌了。他同样无比痛苦,同样感受到了毁灭性打击,但那丝隐隐的快意竟然还在。为此他厌恶痛恨自己,并因为这种厌恶痛恨和现实生活更加疏离,但恍惚觉得,就是它支撑着自己仍然能摇摇晃晃地站在废墟上,像从前一样机械地尽着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你是人间四月天》写在了黑板上,杜丽却忘记了该讲什么内容,脑海里浮现出一片雪野,白茫茫的地平线上一个灰色的小小背影渐行渐远。她下意识地抬手喊“等一等”,她身上哺乳期的特征还没有完全消失,她抬起手时,两只高耸的乳房一阵颤动。教室里顷刻大乱,后排两个调皮捣蛋的男生甚至吹起口哨。杜丽本能地用黑板擦敲讲桌,大声要求同学们静一静,她感觉咣咣的响声和喧闹声一样无比遥远。
从林文慧拒绝上学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全市最好的初中语文老师了。她展望过无数次的辉煌未来也变得黯淡无光。她的生活如同漆黑的矿井,憋闷压抑,没有光亮,看不到出口,只能用脑袋在坚硬的岩石中无望地掘进。她时时刻刻感到肉体和灵魂被锋利的石头割开撕裂,变得血肉模糊。每次回望入口,她看到的都是和林立锋失败的婚姻。当年,和林立锋见第二次面时,她就知道他们并不合适,但她先是需要借助林立锋母亲的能力调转工作,后来又赌气想把林立锋从他母亲手里夺过来。正是这两个原因,让他们一直交往下去,并最终结婚生子。她从县城初中调到了市内初中,在家庭中也牢牢占据了核心地位,但她却没有什么成就感,反而在不断为当初错误的选择付出代价。她发现丈夫日渐从家庭中退出去,直到最后对家里的一切都冷眼旁观。她试图改善夫妻关系,在林立锋面前嗲声嗲气说话,做出小鸟依人状,在外人面前故意征求林立锋意见,以此树立丈夫的威严形象,甚至强迫自己相信他们的婚姻天造地设无比幸福。这样的表演让林立锋不知所措,离她和家庭反而更远,也让她自己感到恶心。坚持不了多久她就恢复了本来面目。她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对自己说,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幸福婚姻,所谓的好夫妻不过是成功的表演。为人所见的只是光鲜的表面,痛苦埋藏在心底,这样的例子很多,看到林立锋经常去接她下班,学校里也有女老师对他们的婚姻充满羡慕。她用这种方式达到了心理平衡,把人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文慧身上,对女儿从小就严加管教。文慧也真的很争气,从幼儿园起就表现得十分乖巧懂事,小学、初中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杜丽不止一次看到了女儿繁花似锦的前程,读名牌大学,在北上广找一份好工作,和一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组成家庭,以此弥补她人生的缺憾。女儿的人生已经和她的人生合二为一,甚至比她的人生更加真实重要。女儿成功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美好的未来越来越近,杜丽的心气也越来越高,幸福感越来越强。但就在开学那一天,林文慧却突然宣布,从今往后不想再上学了。此后的种种努力——一次次谈话、旅行、心理医生、威逼利诱,统统无济于事。杜丽从幸福的高楼上跌落,摔在失败的烂泥地里,越陷越深,无力自拔。她反思和女儿的互动模式,悔恨不该给孩子那么大压迫感,不该把自己的人生强压在女儿稚嫩的肩膀上,但不管如何反思都已于事无补。她恨文慧不争气,恨自己没能及时发现苗头,但更恨林立锋,她觉得他才是痛苦和不幸的真正根源,如果当初不是嫁给了他,她的人生万万不会如此。她还恨班级里的学生。实在太不公平了,这些孩子从方方面面都不如文慧,但他们却能正常地坐在课堂上。再生一个孩子是杜丽搭救自己的唯一方法,某天晚上从脑袋里一冒头,就被她死死地抓住了,那是一条绳索,她要借助它从泥沼中把自己拉出去。这次一切都会大不相同,她不会再苛责小二,由着她自由快乐健康地成长。她几乎已经实现了愿望,万万想不到等待她的会是更加致命的打击。
喧闹声终于平息下去,杜丽开始讲课。但她感觉不到自己站在讲台上,感觉不到双脚、双腿、躯干、双臂、双手和脑袋,她感觉不到自己,只有一张嘴正在机械地发出声音。她知道自己没在课堂上,她也没在学校,甚至没在人间。她已经死了,像尸体一样发臭萎缩风干。她是死刑犯,也是行刑人,她是尸体,也是坟墓,她是悲剧,也是悲剧的制造者,时间像沙土一般扑簌簌落下来,正在把她掩埋。
林文慧沿着台阶向下走,两边消防员的雕像很萌很卡通,其中还有熊大、熊二和光头强。她盼着妹妹快些回来,想象牵着妹妹的手,把一座座雕像讲给她听。文慧走进左手边的小树林,老奶奶还没有来,长椅上只有几片被风吹落的黄叶。文慧坐在椅子右侧,把每片叶子都仔細看一遍,又用手摸,确认哪一片都不是老奶奶。老奶奶曾经说过,有些人会使障眼法,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文慧知道老奶奶说得对,因为她就用了障眼法,把自己装扮成小女孩的样子。她把目光投向前面,轻而易举找到了那棵树和斜伸出来的树杈。音乐声响起,一群老年人跳起了舞。
有一天上午,和老奶奶坐在同一张椅子两端时,林文慧突然看清了女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从妹妹那样的婴儿长起,辛辛苦苦学习读书,以为前面有什么美好前程等着自己,变成妈妈那样的成年女人后,却嫁给爸爸那样并不称心如意的男人,整天憋憋屈屈过日子,生下一个像她文慧这样的孩子,一心盼着她能代替自己完成圆满的人生,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从前那样不如意的生活也成了奢侈的幸福,到头来只能终日以泪洗面,在对人生无奈失望之中日渐老去,成为老奶奶那样耳聋眼花的老人,孤独无依,就连寻死都办不到。开始把美好希望寄托在来世,以为再次降生后一切都会不同,其实不过是另一个循环罢了。文慧决定帮帮老奶奶,当然也要帮帮妹妹,就像她曾经帮自己一样。
林文慧从浮想中回过神来,老奶奶正坐在长椅的另一侧,不知什么时候,半点声息都没有。文慧迅速数了一遍椅子上的落叶,发现少了一片。
老奶奶换了身新衣服,粉红色上衣黑裤子,脚下是一双绣花鞋,头发光溜溜的明显仔细梳理过,簪子别住发髻。发现林文慧在打量自己,显得有些难为情,脸上飞过一丝红晕。
“我打扮成小姐模样,就能投生成小姐。”
老奶奶从膝盖上放着的淡蓝色帆布包里往外掏绳子。绳子是红色的,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一寸寸抻出来,让文慧产生了错觉,以为是从老奶奶的肚子里往外掏。老奶奶是在掏自己的肠子。文慧看到了绳子上间杂的白色,认出它的前身是一只条幅,但无从得知印了什么字,曾经悬挂在什么地方。
“这绳子软乎,不硌脖子。”老奶奶手掌抚过绳子笑眯眯地说,“小姑娘,你把它拴到树上吧!”
林文慧答应了一声,拿起绳子走向那棵杨树。
虽然明知老奶奶听不到,文慧还是会和她说话。这种克制不住地自言自语,让文慧确认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这半年来,每次分手之前老奶奶都会求文慧帮她实现告别世界的愿望,直到半月前,她才终于答应下来,她觉得那就是在帮多年后的自己。老奶奶吃了一惊,似乎从来没想到文慧会真的答应。半个月是老奶奶定下的,她说要好好做些准备。
那条树杈很高,文慧够不到,但这难不倒她,想象自己变回了壁虎,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绳子拴好了,石头却很难找,老奶奶说要足够高,而且还能用脚蹬开。林文慧找了几块,最后总算符合了要求。搬来的那块石头上有个斜坡,踩在坡顶可以够到绳套,脚沿着斜坡一蹬,就能离开石头。老奶奶检查了绳套和石头,笑眯眯地拉起文慧的手向椅子走。
“小姑娘,你再陪奶奶坐一会儿吧!”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牵手,老奶奶粗糙的手掌硌疼了文慧,让她感受到岁月无尽的沧桑。她出生前奶奶就去世了,她想如果自己有个奶奶该多好啊,每天陪她去公园,扶她在长椅上坐下站起,把头靠在她臂弯里,有什么心里话都和她说。如果奶奶想告别人世,她就帮她拴绳子。
老奶奶静静地坐着,头靠在椅背上,眼睛望向天空。音乐声突然高起来,这是结束前的最后一段乐曲。窗前妹妹的身影在林文慧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很想最后问一句老奶奶,妹妹到底什么时候能变回来,回来之前会不会有什么征兆。但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到底没有说出来。她像老奶奶一样把头靠在椅背上,想象着老奶奶作为小姐的一生,目光顺着树叶缝隙望出去,天空上有一朵白云正在慢悠悠地飘过。文慧想,小姐生活在古代,老奶奶转世时需要穿越才行。
“让老头子再等等吧!”老奶奶忽然叹息一声说,“我死了,儿子就没有妈,孙子就没有奶奶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啊,就算再难受,也得咬牙为他们活着。”
文慧看到两行泪水从老奶奶眼角滑落,被皱纹切割得七零八落,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窗前妹妹的身影闪过,心尖锐地疼了一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壁虎也很自私。
半个月里始终都是这样,乌云笼罩在餐桌上,吃下的每一口饭菜都黑暗沉闷令人窒息。杜丽和林文慧沉着脸不说话,林立锋试图挑起话头,往往刚一开口,就被母女俩顶回去。他知道自己是局外人,她们的痛苦一致对外,如铜墙铁壁,让他永远无法进入。林文慧其实很想说话,说说老奶奶,还有每晚出现在窗外的那只壁虎,这时候的她已经变回了小女孩,焦虑不安的感觉随之而来,最后,只是用舌头舔舔嘴唇,转了转眼珠。只有变回壁虎她才觉得安稳。杜丽听到了婴儿的啼哭,那聲音很焦急似乎一刻都无法等待,她放下筷子快步走向卧室。刚一推开门,她就意识到自己再次出现了幻听。大床边空空荡荡,原本摆放小床的地方扔着两本书,自从那天晚上起,她就再没有收拾过屋子。事实上,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家务,如果不去学校上课,她甚至不会起床洗漱。在家里她只做一件事,就是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她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只是在不断机械地重复看的动作,直到夜晚降临睡眠将她吞噬。她想过好多次了,如果能永远留在睡梦中,那该多好啊。
夜里,林文慧照例会失眠,躺在床上想起很多事。
她想象旧家窗口前的那棵树在城市另一处默默生长的样子,听到它舒展枝条叶片的声音,闻到它清新的苦涩味,感觉到鸟巢里小鸟张大的黄嘴巴散发出的热烘烘气息。还有那三只壁虎,两只大的,一只小的。第一次在纱窗上看到它们,文慧就知道它们是一家人。和她的家一样,也是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孩子。不同的是,它们从来也不吵嘴打架,有了食物互相谦让,吃饱了就在一起快乐地奔跑嬉戏,用头触碰对方表达爱意。几乎每一天晚上,文慧都在心里祈盼自己变成一只壁虎。那天早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真的如愿以偿了。她的两条腿并在一起变成了尖细的尾巴,脑袋向前突出,身上长出了鳞片,她伸出舌头,舌尖分成了两瓣。从那一天起,文慧理直气壮地拒绝上学,一只壁虎没有必要再学习人类的知识。夜晚,文慧躺在床上等待同伴的到来,她给每只壁虎都起了名字,和它们说话,她已经验证过好多次,它们听得懂自己的话,每次需要回应时,它们都会摇尾巴。文慧知道,只要自己向窗外纵身一跳,就能够加入到壁虎的行列,跟它们一起玩耍嬉戏。有几次她已经站在了窗台上,夜风直吹到面颊上,是窗外的铁栅栏挡住了她。她可以自由地在人类和壁虎之间转换。不过她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一只壁虎,人类外形只是她的伪装,迟早都要彻底蜕去。
有一天晚上,文慧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李明来,从初中一年级起,那个像猴子一样瘦的男生就坐在她前面,他们很少说话,也从未在一起玩过,但文慧却对他分外熟悉。每天上课时,她都会盯着他看,对他后脑勺上一小块突出的骨头左耳郭上一截淡青色的血管了如指掌。李明来的动作也像猴子,一下课就在讲台和一排排课桌间窜来窜去。他还善于说俏皮话,于老师的外号“大福园”就是他起的,那是本市一家有名超市,被他和大队辅导员画上了等号。她不知道李明来考上了哪所高中,也许现在他正在书桌前做练习册,准备迎接月考或是季度考。
这半个月来,文慧每晚都在等待那只小壁虎。妹妹从窗口消失后,这只小壁虎就出现了。在那之前十七楼窗外看不到一只壁虎。这让文慧对自己的决定充满了信心。她对它已经非常熟悉。它左眼旁边长着三个灰白色斑点,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每次来都先在窗边露出一个尖尖的头顶,小心翼翼地向窗内张望。文慧关了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小壁虎才慢慢爬上纱窗。文慧很少见它捕食,常常一动不动地待在同一个地方。这让文慧有些担心,壁虎和人类一样,如果不好好吃饭,就不会健康地生长。文慧告诉小壁虎好好吃东西,它听懂了,果然捕到了一只小飞蛾。文慧问它什么时候变回来。小壁虎摇了两下尾巴,但她搞不清它说的是两天、两周、两个月、两年,还是两种可能性?文慧已经等待了半个月,开始不耐烦了,如果不是答应了帮老奶奶,她早就从窗口跳出去,变成一只壁虎,去找那只小壁虎了。她要带着它一起变回来。
窗外月光亮起来,把屋子里连文慧在内的一切都洒上了一层银色。那只小壁虎害怕了,一扭身子消失在纱窗边缘。文慧等着它重新出现,等着等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拉着妹妹的手走在一大片稻田里。风吹稻穗,涌起一波波金黄色的波浪,发出海浪一样的声音。妹妹摇晃她的手,让她背一首有关稻子的诗,文慧使劲想也想不出。妹妹大声哭起来。文慧急得满头大汗,从梦里惊醒过来。哭声还在耳边萦绕,让文慧想起半月前的那天晚上。当时,林立锋和杜丽去地下室收拾东西,留下文慧照看妹妹。他们知道她喜欢干这活,虽然还是不上学,但自从妹妹出生后,她忽然显得懂事了许多,已经是个合格的姐姐。妹妹在小床里哭起来。在尖锐刺耳的哭声里,文慧再次看到了女人的一生,她要帮帮妹妹,让她也变成一只无忧无虑的壁虎。于是,她抱着妹妹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子……
屋子里依然很亮,耳边的哭声消失,林文慧彻底醒了过来。她看到林立锋手上拿着一只苍蝇拍,正站在靠窗的墙壁前面。从前的好多个晚上,杜丽或林立锋会在文慧睡着后悄悄走进她的卧室,帮她关灯掖被子或者打蚊子。文慧察觉到爸爸妈妈的到来,心里洋溢着一种热烘烘的幸福,仍然闭着眼睛假装睡觉。
开始,文慧以为林立锋是在打蚊子,她打算像从前一样装作一无所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向那道墙上看了一眼,她看见了一只壁虎,身量不大,左耳边有三个灰白色斑点,正是她每晚等待的那只小壁虎。文慧心里顿时一惊,突然意识到,林立锋要打的正是她。文慧搞不清她是什么时候从窗外进来的,又是怎么爬到那面墙壁上的,但她知道她正面临危险。这时候,林立锋手里的苍蝇拍已经落了下去,啪的一声打在了墙上。那只小壁虎很灵活,一扭身子躲开了,但她没有跑远,离开一米远,仍然停在墙壁上。林立锋向前走一步,再次把苍蝇拍对准了她。
“别打她。”文慧喊道。
林立锋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看她,但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是打算继续干下去,他担心壁虎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会咬伤家人。他再次把苍蝇拍举起来。
“别打她。”文慧又喊了一声。
“为什么?”林立锋不解地问。
“她是妹妹。”林文慧突然大喊了一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知道,揭穿谜底后,妹妹就再也不会变回来了。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