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烁
立丰送完货回到厂里时意外地发现天色暗了,他想到这将是一年中最长的夜,又想起几天前家里的祭祀。他熄了火,继续坐在驾驶室里,好像这里面时间是静止的。
他看看他还抓着方向盘的手,前不久在食堂里,车间的小陈对他说:“你的手不像是工人的手。”他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要回什么。
他听说了,她正恋着他。那是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靠近他跟他说话。他正在吃饭,左手搭在搪瓷饭缸上。就像是在梦游,她张开嘴,听到自己说出那句话。
立丰稍稍握紧方向盘,让指节和经脉凸起。这是一双工人的手,一双开厂车的驾驶员的手,但如今这些已没有什么滋味。他想到该数一数有多久没评上先进了,于是松开方向盤,右手掰起左手的手指。两年零七个月,不说一年一度的先进工作者,就连每月一次的先进都没有评到过,轮都应该轮到几次了,何况他在这三十一个月里都规规矩矩的,准时上班,准时发车,准时返回,再没出过一次事故,连一点刮擦都没有。
他又按照他应得的先进次数算出他失去的奖金。少得可怜,他却挺在乎。他推开车门蹿了下去。夜又加深了一层,时间随着扫过树梢的冷风唰唰地过去。立丰感到愤怒而紧张。他恨恨地决定,早晚要离开这个厂,那个小陈说得对,这干吗就非得是一双工人的手。
等立丰下一次想到小陈时,发现她已经辞了职,跟着亲戚去了广州。在那里,新的人和事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她很快就忘记了立丰。立丰正式离开这个厂是五年后的事了。因为想着迟早会走,立丰没有再为难自己好好表现。只是车还是照样开得小心翼翼,连跟在别人后面按喇叭都没有过。那些传说他暴戾的人也无法否认这一点,并感到这一点动摇了他们对他的评价。
刚开始那阵,立丰只在发车的时候去厂里,不出货的日子,他索性不去上班。直到有一天他爸从做不完的木匠活儿和对另一个儿子长久的哀悼里抬起头来,发现剩下的这个儿子不太像样。
立丰他爸押着立丰一起去上班。早晨挺冷,立丰他爸把手对插在袖管里。这个冬天,他的孙子从他那里学会了这样取暖,挺好玩,又提醒着他衰老和死亡。要到哪一天,他才能从他身上拂去死的影子呢?
立丰他爸一个劲地往前走,头也不回,他知道他的小儿子正跟着他。立丰不敢不跟着他,就像他和他哥跟在他父亲后面,他父亲带着他们从淹水的老家出来,他坐在船头,他们坐在船尾,父亲常常看着前面,前面常常是迷蒙的一片。到了江南上了岸,父亲又在前头带着他们奔啊,走啊。他父亲就从来不回头,生机就在前头,前头没有,就在更前头。
他早已有了自己的路,在家和厂之间,熟悉小路上每块青石板的凹陷,知道大路边每棵覆满尘土的杨柳在晨光和暮光下分别会投下什么样的阴影。他不再向前寻找什么,而是被牵住似的,走过去,收拢自己身上的绳索。一想起他那些又回到地里去劳作的朋友,他就把绳索拽得更紧些。
立丰他爸一路向前,走进厂门,走到驾驶组办公室门口,停下来,没有回头,手还是对插在袖管里。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要是立丰也知道奔啊走啊,结果竟是这样?他该明白了吧,他该走了吧?走到哪儿去都行,就继续奔,继续逃,逃到没有厄运的地方去。
可没多久,他听见他小子的脚步声近了,来到他身边,又经过他,他看见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门口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两个热水瓶,桌子后边的长椅上,挤着几个驾驶员,捧着他们的茶杯。
立丰他爸不喜欢看驾驶员聚在一起,他扭头朝自己的木工仓库走去。打开门,阳光射进仓库,正好照到他的条凳上,他没有开灯,径直走过去,坐到那束光里,把脚重新放进昨天在刨花间留下的两个脚印里,从条凳的另一头拿起棍子和砂纸,继续给棍子抛光。他可以把手头那点木工做得细致点再细致点,弄得那点木工活可以永远做下去——至少做到他退休。但要是驾驶员全捧着他们的茶杯聚在办公室里,他就不由得担心起来。
刚开始闲下来的时候,驾驶员们聚在一起聊天,不免要聊到女人,他们认识的女人都是那几个,不免互相生起气来。剩下的消遣就只有打牌了。立丰很早就会打牌,从打出第一张牌开始,他就知道要记牌算牌。那些排列组合出现在他手里之前都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了。他觉得要是他爱读书,说不定能成为一个数学家。只要他愿意,赢总比输多。可惜就在厂里的牌局没落之后不久,他便发现比起精打细算,放手让刺激从天而降才能带来真正的乐趣。
厂里的牌局没有让他得到真正的乐趣,还因为他是驾驶员里最晚进厂的一个,钱赢得不多,倒挺有压力。他们输了牌,骂骂咧咧的,又在他脚边啐一口痰。另外,立丰觉得自从出了那次事故,谁都不怕给他脸色看。出事之后厂长和组长都说过让他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他们不会把事情往外传。也许在他们看来告诉这些人不算是往外传吧。不过,最后大家都会知道的。
过年之前,牌局被厂里发现,组长被记了一过,此后办公室里还是乌烟瘴气,但不再有那种紧张的气氛。驾驶员同志们继续捧起茶杯,碎碎念着厂里的各种不是,好在没过多久,各人又有了各人的忙处。
脱掉冬衣之后,立丰发现他哥哥的儿子以鸣长大了不少,他的身体不再柔软得脆弱不堪,他好像也知道了怎么理智地调遣身体的各个部位,更重要的是,和他说话变得有趣起来。他问,挣外快是干吗的,立丰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说,有个同学说他爸爸的工作是挣外快。立丰想起来,他已经开始上幼儿园了。他觉得带着他出车会挺有意思,至少比现在有意思。他猜想对于以鸣来说,到外面去看看也比在幼儿园有意思。
他们在春光乍泄的国道上行驶,以鸣努力坐正,不让自己在庞大的副驾驶座上歪斜下去,立丰也努力坐正,想要显出一个真正的大人的样子。长大之后以鸣把这一段经历忘得一干二净,任凭叔叔怎样描绘,他都无法在记忆中找到那些最初通往外面的世界的轨迹。那些他曾经过却没有印象,也再没有机会涉足的连接旧日国道的小路,它们怎样地存在着呢?在想到过早故去的父亲时,他会有同样的疑问。
带着侄子出车的同时,立丰也开始在回程的路上拉人。国道边一些镇子口,总有外出卖货的人在傍晚时分谨慎地并排站着。等车停下来,他们就把手里的竹竿和空了的编织袋往车斗上一扔,手脚并用爬上去。下了车,他们走到前面把票子和硬币数给他,无须讲价。
这样的生意立丰渐渐做得也多了,但每次看着他的乘客们熟门熟路的样子,他还是有点惊讶。他知道其他开厂车的早就这么干了,那个时候他在干吗呢。
想来想去他觉得那是因为他爸,他总是不许他干这个,不许他干那个,因为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会被人看不起。可他还不是那样干了。脏会让人看不起,动粗会让人看不起,不好好上班会让人看不起。他提醒自己,记住这种感觉,免得下次再落在别人后面——他并不觉得会被谁看不起,他在心里就从来没有过和他爸同样的担心。他和他爸不一样,他生在这里,从来不需要改变自己的口音。
他想起来,这就是赚外快,但想想解释不清楚,就没跟以鸣说。
镇上不少人都知道那年立丰曾被一个傻子盯上,因为发生在万物抬头的春天,又有很多人说那其实是一个傻子发了疯。总之,那个人——“不说话,像个魂灵”——等立丰上班,等立丰下班,厂里保安三心二意的时候,那个人就在立丰停着的卡车的后车厢睡一个白天。但他跟着立丰的时候,最近也会跟他保持两米的距离,立丰知道,他是留着他们中间再走一个以鸣的距离。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那个人不再出现,人们传言他被立丰打了一顿,狠狠打了一顿,传的人言之凿凿,但要问谁看见过,谁又都没看见过。
“打成什么样?”
“那就不知道了。”
“谁知道呢。”
这些“不知道”和“谁知道”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默契地暗示出这件事里让人不寒而栗的残暴气息。
立丰第一次载那个人是在一趟短途的回程。白天明显变长了,吃过早午饭后带着以鸣出发,卸了货再回来,路上还是明亮的。以鸣在副驾驶座上嚼着奶糖,混着淅沥的口水声唱儿歌,调子立丰知道,但都是新词,押韵的、没道理的大俗话。郊野上吹来消解斗志的春风,立丰出神地想,是什么人写的这些词,小孩儿们又都是怎么学会的呢。小蠢蛋们在幼儿园里学蠢蛋歌。想着他傻笑起来,然后意识到以鸣那边的窗外有个人招了招手,影子一闪而过。他把车靠边停下,等了一会儿,那个人跑过来,爬上了车斗。
下了国道,在一片废弃的草场边的小路上,立丰停下了车。再往前开就到厂里了。车上的人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跳下来,绕到前面来。
立丰发现自己以前见过他。他常常站在路边,但总是站在离其他人远一点的地方。立丰记得他昂着头,不只是在看车,他在看驾驶室里的人,有一次他们对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他没有竹竿和编织袋。
他没有走到他那边,而是站到以鸣那边。
他不属于那群利落匆忙的小贩,身上也没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非我族类,立丰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但他很快发现他不是想象中那种高他一等的人。先是他的手。那些递过钱来的手通常是黑瘦的,有时是枯槁般的。他的手不一样,又白又胖,但指甲乱七八糟,有的很长,有的断了一截,露出渗血的甲床。这样的两只手捧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大堆硬币,伸给以鸣。
然后是他脸上,迷茫、羞怯、有求于人的表情。
按立丰说的,以鸣从里面挑出几个硬币。
“好了。”以鸣对那个人说。那人小心翼翼地把那堆硬币放回口袋里,又抬起头来看他们,咧嘴笑了。
傻子才这么笑,立丰想。那个人的手空下来,有些不知所措,互相揉了两下之后,伸向了以鸣。以鸣伸过去,和他握了一下。
“喂!”立丰吼了一声,那个人立刻缩回手,带着一口袋的硬币,丁零当啷地跑了。
走回家的路上,立丰觉得有必要教育一下以鸣。
“你不能随便碰不认识的人。”
“他把手伸过来了。”以鸣学着那个人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来,又迫不及待地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去抓住它。抓了一会儿,像冬天时那样,他的两只手分别伸向袖管那温暖的所在。
“别这样,像个老家伙。”
“像爷爷。”
“爷爷就是老家伙。”
以鸣为爷爷瞟了立丰一眼,手还是伸在袖管里不拿出来。这小子犟着呢,就像他爸,也像他爸。
没隔几天立丰又载上那个人。下了车,他还是走到以鸣那边,付了钱,他又把手伸给以鸣。这次以鸣只是拍了一下他的手。
立丰发现,那个人是在找以鸣,刚才前面也有车慢慢地开着想要招揽生意,但他不上去,是看到以鸣之后,他才兴奋地向他招手的。虽然没必要怕他,但下一次出车,立丰没有告诉以鸣跟他一起去。果然,回程的路上,又看见那个人站在路边。看到他的车,他的手抬了起来,但迟疑地悬在了空中。背对一片橘色的晚霞,他布着阴影的脸上浮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他过早地穿上了单薄的衬衫,一边领子没有翻出来,另一边的领子在风里扑腾。立丰飞快地经过他身边,在关着窗的驾驶室里,觉得冷似的缩了缩脖子。
立丰没想到第二天进了厂会看到那个人。他就在驾驶员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见了他,站起来,望望他身后。立丰没理他,径直走进去。午休的时候,立丰从办公室里踱出来,门口台阶上没有人,但等他抬起头,看见那个人在厂门外隔着铁栏杆看着他。
立丰扬一扬手里的饭缸,那人退后了两步,走开了。
此后,那个人经常出现在厂的附近。
“老子总有一天打死他。”很多人都听过立丰这么说。
同是驾驶员的五川跟立丰说:“看来你不光是招惹小姑娘啊。”
五川在姑娘的事情上嫉妒立丰,但立丰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来。这群驾驶员里,立丰个子最高,虽然瘦,但捏起的拳头比谁都大,皮肤紧在突出的骨節上,像包浆的核桃那样发光。但他只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握起他的拳头,想象它的力量,那让他自己先害怕起来。
“你得把他送回去。”
“送回哪儿去?”
“我听人说,他是那个镇上的。”
“没用,他走都走得过来。”
“不,不是那个镇,是送回你出事的那个镇,”五川歪着脑袋看着立丰,颇有意味地说,“送回去,再烧烧香。”
小贩们说,那个人,就是他上车的那个镇子上的。从小就有点傻,就是读书行,分配了一个挺好的工作,但一工作,又只剩下傻了。小贩们还说,他怕大人,只敢跟小孩玩。他坐车干什么呢?不知道,坐车玩吧。他在镇上有个姐姐,姐夫怕她接济他,就说你最多把买菜剩下的硬币扔给他,于是姐姐每次在他们那边买东西,都会多换几个硬币。小贩们说,要是能读一辈子书的话,也许他就不会变成这样,可读书不就是为了工作吗?
五川竟然跟自己说这样的鬼话,立丰觉得实在太可笑,又无聊到让他笑不出来,也懒得去拆穿他。
那个人不再出现之后,五川曾得意地想,立丰大概是真信了他的话,把人送到那个镇上去了。但他没跟人分享过他的猜测,可能是因为比起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说,那不够带劲。后来他也渐渐信了那些传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怕起立丰来了。
在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立丰不再带以鸣出车。家里人说现在拐子多,正反对他把他到处带,以鸣好像对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每天正常去上幼兒园也挺满意。但一天晚上,立丰还是把以鸣从睡梦中挖醒。因为他们要去江的北边。
以鸣从来没有听过那座城市的名字。
“那是哪儿?”
“老家。”
“谁的老家?”
“我们的老家。”
立丰已经很久没有跑那么远的地方了,上次去那个城市还是刚工作的时候,和这次一样,送的是雪花膏和头油。他爸曾经告诉他,只要这世上女人和男人都还爱美,他们就不怕没饭吃。立丰他爸说完这话蓦地眼前一亮,感到十足的愉快。他想到,放在吃不饱饭的时候,他是绝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家的人,特别是他自己,也能爱起美来的。
出发之前,立丰照着出货单数了数后车厢的箱数,箱子两两摞起来,没把车厢装满。立丰知道这世上的女人和男人都越来越爱美,但移情别恋也越来越容易。
废弃草场边的那条村路上没有路灯,立丰开得很谨慎,以防看起来像是没有人的深夜,万一蹿出什么来。以鸣又仰着头睡过去了。立丰把握着方向盘,感到一种静谧的温情,他觉得自己一直在找这种感觉,在无聊又让人不耐烦的日子里。现在他和以鸣好像正在一条平静的细缝里。
立丰他哥病重但还能清楚地说话时曾对他说,如果能回老家看看就好了。
“谁的老家?”
“我们的老家。”
立丰点点头,在他的病床前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他觉得哥哥一定和他一样,也在幻想。在立丰的想象中,哥哥还是生着病,但很安详,就像以鸣现在这样,坐在他的车上,他会带他经过大桥,他会把握好方向盘,他呢,就只管朝外面看,坐车经过大桥,谁都会想朝外面看,把头抬高一点,就可以忘了地上的事。
我们的老家。人会在那样的时候需要一个老家。
很可惜的,后来立丰的儿子出生时他已经失去了感受这种静谧的能力,那时他的生意正有起色,他对儿子睡觉时是什么样子并不熟悉。
他希望他哥也在想象中获得了平静。那个时候,因为想要平息无法平息的病痛,挽留不可挽留的生命,他们都很慌乱。很多年后,父亲死的时候,又是痛苦和喧闹的重来,等到一切结束,立丰才想起来那些他本该有的经验。母亲走的时候,他总算可以说自己好好送别了。
终于开上了国道,没多久,碰到一条没见过世面的狗,傻愣愣从路边走到路中央,也不知道要逃开,立丰只好放慢车速到几乎停下来,最后只能按响喇叭。
迟疑了一会儿,那条狗往旁边跑去。是一只步履不稳的草狗,在大灯的照射下显得浑身雪白,立丰感觉它刚才好像也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自己,就像那个人。
“你继续睡吧。”
半梦半醒的以鸣含混地答应着。
“待会儿过大桥的时候我叫你。”
“什么时候?”
“天快亮的时候。”
以鸣想着现在是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再一次睁开眼是因为外面下雨了。雨滴没有多大的声音,是下雨的气味从窗缝里钻进来,让他醒了过来。
下雨天,最麻烦的就是要遮油布,立丰还从没在天这么黑的时候一个人绑过油布。就是为了赶得及六点前过大桥,他选择了晚上出车,过了六点,卡车就只能走轮渡了。
又经过这段村路,多拐弯,沿路栽着竹林,遮挡了通往农田的小路。立丰原本希望从雨云里钻过去就好,但越是在这段路上,越是不敢开得快,万一,什么东西突然就蹿了出来呢。眼看雨下大了,虽然不愿意,也只好就近找地方停下。
外面还是漆黑的,立丰找出雨布,有人帮他打个手电就好了,但他不舍得让以鸣去干,一堆东西抱着夹着就下了车。绕到车斗后面,拿手电一照,吓了一跳。一堆货前面,坐着个冒着热气的人,缩成一团,手掌伸得笔挺遮在自己头顶上。
要不是他用白胖的双手认真地搭起不管事儿的小屋顶的样子实在太傻,立丰真会觉得有点恐怖。
雨、油布、黑夜、村路和这个多出来的人让立丰烦躁得生起气来。他一把把那个人拽下来,那个人来不及站稳,直接从车上坐到了地上。
“什么时候上来的?”
只知道做出一副傻样,不指望他能说什么。
“赶紧滚。”这么说着,立丰却把手电筒递到了那个人手里。
“别照我脸。”
那个人立即领会了自己正在被要求干的这件事。立丰转过身去扎雨布,那束光一直忠诚地跟在他的胸前。
等那个人隔着以鸣坐在副驾驶座上,用他的毛巾擦干身上的雨水,立丰问自己,怎么就让他坐进车里来了?
本应该顺便就把这个缠了他一个多月的傻子扔下的。把手电筒拿回来,把驾驶室门一关,绝尘而去。想起五川拿他开心时的表情,立丰想要是换成他的同事,他们会怎么办。至少不能让他坐进来吧。都怪以鸣,在那儿喊着,你们快上来,你们快上来。
至少不该把自己的毛巾给他吧,可毛巾挂在档杆上,一上车,他脑子都还没动,就顺手传给了那个人。
立丰问以鸣,他什么时候上来的?以鸣又问那个人,你什么时候上来的?那个人对以鸣笑笑,以鸣又对立丰笑笑。
但至少,立丰知道至少,他不想现在就把他丢下,不仅因为天黑,不仅因为他不能让五川以为他信了他的鬼话。因为不管是谁,他都不希望他在这段要命的村路上遇到一个像他一样冒失的司机。就是这种时候,下雨,路滑,哥哥又去住院了,春天嘛,到处乱哄哄的,河里的水黑了,发臭,可那些光啊那股暖啊又让人以为有希望,牵得人奔着去找希望。就是在去省城的大医院看哥哥的路上,立丰开车经过这条路。春天过了,全部是荒芜。
此后车开得小心翼翼,连跟在别人后面按喇叭都没有过一次。
过了大桥,那个人在座位上闹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是去往越来越遥远的陌生的地方。但等立丰停下车,帮他打开车门让他走,他又死活不下车。
立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是要带着这个人去送货?还得吃饭,歇脚,上厕所,这长长的一路。
日出之后,一路上天气清朗,是个好天。快要进城的时候,立豐已饥肠辘辘,就决定在城外先把饭吃了。
国道边小饭店的老板站在路边招揽客人。立丰的车明显是要停在他们店门口,但他还是怕生意跑掉,紧跟着车头,立丰真担心刮到他。
立丰下了车,傻子和侄子也下了车,老板颇有兴致地打量了这三个人。立丰牵着以鸣就往店里面走。
一盘烫干丝是要的,还有酱油汤面。
“几碗酱油面?”
三双眼睛望着立丰,尤其是那个人的眼睛,立丰的肚子又叫了。
“三碗。”
呼噜呼噜酱油面落肚,再去夹菜,发现干丝已剩几条。被一个傻子占便宜,立丰越想越恼,但能怎么办呢,还是得他来招呼老板结账。
他低头数钱,却听到对面哗一声,一把硬币落在桌子上。丁零当啷,又一把硬币落下来,随后,又丢进来零碎几个硬币,那个人把自己的口袋掏空了。一看,多是簇新的一块钱。积少成多,姐夫看到怕是会生气的。
立丰在老板询问的眼光里思索片刻,朝那个人戳了戳下巴,把钞票收回自己的口袋。
老板朝立丰笑笑,转过身去从硬币堆里拣钱。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明显拿过了头,立丰站起来抓住他的手,看看价目表,从他手里拿回几个硬币扔回给那个人。老板抽回手,像是被抓疼了,白了立丰一眼走掉了。
“把钱收好。”
那个人把钱放回到口袋里,一边拼命地点头。立丰总算感觉到他表达了些什么,可他不想要他的亲近。要是老板刚才不对他那样笑,立丰也许不会因为觉得自己像是同谋而厌恶他这么做。
吃饱了就困,哈欠在三个人之间互相传染。饭店旁边有个可以睡半天的小旅馆,立丰要了一个床位,那个人,就让他在车斗里睡着,装着货的车上有人总比没人强。
“不许动,看好货。”那个人又拼命点头。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去仓库肯定要排队,立丰想起今天也许真能去到老家,去了做什么,立丰也没有想法,但不妨去一下。可把老家那个村子的名字说出来,旅馆和饭店的人谁都没有听说过。回驾驶室之前,立丰去车后面看了一眼,那个人正靠着盖着雨布的箱子,眼睛空洞洞的。
驾驶室里有地图。李广村,或者是李光村,反正是李立丰的李,还有一个光或者广,那个字还有什么别的读音,立丰想不出来了。沿着纵横交错的河道来回捋了一遍,眼睛都花了,没有。
“以鸣你知道‘李’怎么写吗?你在这几个湖边找找有没有‘李’。”立丰指指这个市的北边。
以鸣找了一遍,立丰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很多舍,庄,也许叫李广舍,李光庄?索性东西南北又看了一遍。没有。
既然没有,也就不用去了。他完成了在哥哥病床前的想象,但像是被什么驱赶着似的,只是完成了。关于那个村子的想象并不存在,就算现在已经离得很近了,还是无从去想。
父母都过世之后,有一年大年初一以鸣来陪立丰看了会儿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各地过年的情景,画面切到苏北农村小院,墙上的瓷砖白得耀目,风吹得门楹两边灯笼的红穗直直地斜出去,立丰觉得那里肯定比他们这儿冷得多。画面右上角出现“黎光村”三个字,以鸣说,这应该就是爷爷的老家。
仓库门口只有一辆车,但车上货多。是一辆崭新的八平柴,组长成天喊着我们也得有一辆的那种。有四个工人在那里卸货。
“还有多久?”立丰问他们。
“早着呢。”
“还有工人吗?”
“今天就我们几个。”
立丰回头看看自己的140,这车上年头了,以前觉得那长车头挺威风,以鸣还坐在上面拍过照,今天看着怎么那么笨拙。
“那么点,你们两个自己卸一下吧,”一直是负责把货码上拖车的那个人在回答立丰,“你要等,那也行,等着吧。”他说完,点了根烟。
“自己卸,有几箱你自己清楚。早点卸完走吧,后面还要进大车。”
两只脚刚从田里拔出来没几天,裤管上的泥都还没干就学坏了。立丰瞅了他一眼,这样想。他觉得这挖苦人的话编排不错。但其实这些话是一个厂里的其他驾驶员说过的,他们还说,我们是司机,不是装卸工,每个人都在办公室里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从来没卸过货。
装卸工变得越来越难对付了,常有要司机“搭把手”的,他们说得挺热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说多个人多双筷子。听路上装水泥的司机说,像他们那种不容易数清楚的货,装卸工一不高兴,还有在数量上使坏的。
但谁遇到过直接不管了让司机自己卸的。立丰想组长肯定没遇到过,五川也不可能,也就是他了。
一看车上,那个人正在箱子前面比画着跃跃欲试呢。谁叫他带了个傻子呢。
又熬了一会儿,对方丝毫不急,立丰心想白白等着还不如自己卸了呢,回去不说就行,这不还有个傻子吗?
那个人在车上传,立丰在底下接,他们快要搬完的时候,果然又进来一辆大车。立丰爬上车厢搬起最后一箱货,一转身,滑了一跤。为了护住那箱货,几十个玻璃瓶的重量压在胸口,胳膊肘又生生砸在车板上,左脚也扭到了,但这些都是他在几秒钟之后才感受到的,他的头磕在了挡板上,嗡嗡直响。是晚上下的那场雨在车上留下的积水。
响声小了一点之后,立丰把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一遍,好像那样可以缓解疼痛。
没人管他,装卸工们正在路沿上坐着休息,以鸣在驾驶室里看小人书,啊这没良心的臭小子就知道看书。还有那个人,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东瞧西瞧了几眼,朝立丰走近几步,又走远几步,后来索性转过身背对着他。
前一辆车的司机不知道从哪里抱着茶杯走过来,一副闲散的样子,走到立丰车边,他停下。
“小兄弟,这下摔得厉害了,干吗自己搬呢,散几支香烟出去就好了。”说着,他对他笑笑,他觉得他一定懂得。
签完单子,立丰赶紧坐上车,那个人想跟他一起坐到驾驶室里,立丰坚决地指了指后面。
掉了个头,经过后一辆车,司机敲敲他的窗。
“收多少钱,办多少事,你又不是搬运工。都像你这样,把他们惯坏了。下次别做傻子。”他朝立丰白了一眼,好像他什么都不懂惹他生气了。立丰想解释什么,但他脑袋里面靠后的地方像是有个气球,被吹大,又放了气,吹大,又放了气。
他仅仅能把握住方向盘,直直地把车开出这个仓库所在的厂区。他想到饭店的老板;又想到前阵子晚上去厂里拿东西,看见五川从卡车油箱里往外抽油,他正想走掉,五川对他笑了笑;还有一次在路上遇到组长,立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组长对他白了一眼,后来他明白过来,组长在用厂里的车拉私活。
他不知道应该懂什么,懂多少,他不想做傻子。
立丰心里憋了一股气,下面还憋了一泡尿,幸亏没开多久就找到一个公共厕所。以鸣也跟着要去,傻子看见他们下了车,也从车斗上翻下来,跟他们走在一起。立丰真烦他这种跟他们是一伙的样子。
就两个坑,傻子识相地等在一边。
立丰方便完,走出厕所。这时他身上轻松多了,便靠在车头上晒太阳,心想要是现在有根烟抽就好了,但他不仅没有烟,还不会抽烟。他到现在还不会抽烟,想想也是因为他爸,所以他刚才才没有烟可以散,所以驾驶员们都记得他最小。
立丰对着太阳仰起头,闭上眼,让眼皮后面那一团红色的强光覆盖脑袋里那块肿胀。他听见一阵丁零当啷声正向他靠近,眼睛隙开一条缝,看见傻子提溜着没穿好的裤子向他走过来,完全睁开眼,傻子凑近了,第一次这么近,是张可有可无的脸,但在上面能辨别出一些幼稚得显得错乱的东西,让它不至于消失在阳光里。
他又开始往外掏钱,这次是掏给立丰,立丰一边接着,一边放进自己口袋。把口袋掏空之后,傻子又跑回厕所去了。
以鸣比他先出来。
“他怕他的钱掉进去。”以鸣说。
立丰继续靠在车头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这个时候他该走了。这傻子进去有一会儿了。就把他扔在这儿,嘿,真狠。
把他扔在这儿,那可就真的要成流浪汉了。可他不是流浪汉,小贩都告诉立丰了。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就把他扔在这儿。够狠的。
一边想,一边就等到傻子拉完了屎。傻子走过来,身上一股厕所的味道,立丰按着装钱的口袋不动,傻子好像忘了要把钱要回来,自己绕到后面坐了上去。
在渡轮上,以鸣把头探出窗外,这时他看到的风景跟桥上过江时完全不一样,江上不停有船经过。对面开来一条装石子的船被压得只剩下船舷还露在水面上,以鸣一直目送它到很远,他担心它随时会沉下去。
立丰坐在驾驶座上把傻子的钱全数了一遍。这点钱,够他把他送回去吗?不够。
“你怎么知道的?”
“啊?”以鸣从猎猎的风里把小脑袋收回来,他觉得车里有点闷。
“他怕他的钱掉进去。”
“他告诉我的。”
“他跟你说的?用嘴?”
“是啊。叔叔,我们到老家了吗?”
“我们都从那回来了。”
“这么快。老家不应该是很远的地方吗?”
立丰想到他爸千难万险从江北到了江南,现在他开车往回走,只要半天。但始终是没有开到。
立丰的父亲也是死期将至时才又说起老家的。立丰疑惑他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回去的,他猜他并不真的想回去,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干,因为悲伤一直在他身上。比起悲伤,立丰宁可去嫉妒,钻营,愤怒,他害怕心软的感觉,那会让他被人当成傻子。
后来母亲也要走了,有个早晨,立丰和来跟他换班陪床的以鸣一起去医院外面买早点。
“你们是哪里的?”以鸣问卖鸡蛋煎饼的夫妇俩。他们说的那个地方立丰知道,也在江的北边。
“我听得出来,我们也是江北的。”以鸣那时很健谈,他刚调动了工作。
那对夫妇和立丰相视一笑。立丰和以鸣一起在那里又买过几次早点之后,母亲走了。以鸣意外从立丰那里知道祖母不是本地人。以鸣说难怪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个镇上的,这个镇,还是隔壁镇,她的哥哥住在隔壁镇。在祖母临终前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以鸣还问过她,你老家在哪里。祖母说她不记得了。立丰暗暗笑她,一直到那个时候脑子都是清楚的。
以鸣以前总讶异于祖母的语言能力,因为她会说听起来那么不一样的苏北话,此后他的疑惑得到了解释。也许解释得过多,包括过年时或喜宴上祖母一反常态和同样年迈的嫂子一起抽烟喝酒的样子,她们俩都绞了很短的头发,动作娴熟,神情冷峻。他觉得终于全都理解,像是漂在一条长长的河道上很久之后,握住了属于自己的桨。河道最初的起点水汽氤氲,他看不真切,而他的起点,是一年姑父和姑姑吵架,他听到他骂她时,那个词的意味。
立丰自己的儿子不会像以鸣那样问这些问题,也不需要那些解释,他对过去并不感兴趣,可能因为他出生得晚,就像他自己和哥哥也是不一样的。立丰觉得这样好,失去,衰老,死亡,每个人等着受自己的那一份就够了。
要想甩掉悲伤,最重要的是不要想着死了的人。
但他还是会想,要是那天早晨以鸣说“我们也是江北的”时,母亲也在旁边就好了,她听到后,就会知道再也没有必要假装。
母亲走的那一天,姐姐哭得惨烈,立丰觉得她更多是在哭她自己,她的父母都走了,以后的日子要是还不好过,就无人可怪了。
暮色将至,以鸣正在睡觉,看样子睡熟了,傻子的车钱都在立丰口袋里。已经用完了,收多少钱,就办多少事。
在一片小树林边,立丰缓缓地踩下刹车。
“走。”他下车,走到傻子面前,笑笑,又指指裤子拉链。
立丰走在前面,傻子跟在他后面。立丰走下路沿,继续带着傻子朝一片小树林里走,他找了棵树,停了下来,解开自己的裤带,听着,一听到傻子的尿冲在落叶上的声音,他就转身往回走,上了车,关了门,开车走了。
离家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开车的话;离傻子的家大概还有半天,可长可短,走路的话,如果他会开口问的话。他得经过那条村路,立丰打算赶紧忘掉那条村路。
第二天,立丰告诉在厂里遇到的第一个人,他把傻子打了一顿。
一年之后厂里决定与其让车停着,或者被有些驾驶员公车私用占便宜,不如承包给个人,好歹创点收。立丰第一个报名,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个厂,还有他的驾驶员生涯都很快会有结束的一天,不用等着。在这之前,他得做好准备。下一次开着厂车过江时装的已经不再是厂里的货,也匆忙得想不起来对岸于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以鸣下一次坐车过长江大桥是在去培训的路上,他刚把负责的新项目完成,正是结果的时候,却被安排去外省,留出两个月的空档。那天刮着大风,吹散了天上的云,也吹干了前一天晚上的雨留下的湿润。以鸣朝窗外看,江面上,轮船在浊浪里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吃力,他又看得远了一些,看到连着天的地方。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記得,那时正是日出,但太阳在雾后面,高楼也在雾后面,世界只是一幅剪影,他听到叔叔说,把头抬高一点。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