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一直流淌

文 | 王梦迪

《永隔一江水》 2021

邓安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永隔一江水》是邓安庆最新的一部小说集，依旧书写他熟悉的故乡，一座坐落于长江边的小城——邓垸，在以往的作品中，邓安庆一直有意构筑纸上的邓垸世界，而《永隔一江水》这部小说集，则是邓垸相对完整的一次面貌展示，七个故事串联起了邓垸四季的流转更迭，昭昭和建桥两个少年的成长，两个家庭的人事际遇，以及由此蔓延出去的人物与故事。在这座紧邻长江的小城中，故事中的人都生活在长江边上，江水或隐或显地流淌在邓垸烟火缭绕的日常生活里。

七篇小说中，有六个故事发生在昭昭和建桥的青少年时代，昭昭和建桥是串联起故事的主要人物，两家比邻而居，在两个少年的交往与成长中，邓垸的日常生活和两个家庭的故事逐渐展开。故事从冬天开始，第一篇小说《换新衣》讲的即是过年之前父母带着昭昭去买新衣服的故事，往年昭昭都在青姨的店里买衣服，而今年母亲却执意带昭昭去别处，还因此与父亲暴发了争吵，买新衣在昭昭家里意味着更复杂的牵扯，父亲与青姨之间的关系，母亲对青姨的敌意，乡村社会中复杂而暧昧的人际关系经由买新衣这一件小事得以呈现。在《凉风起天末》一篇中，建桥一家出场，伴随着这一家人的则是更为复杂的往事与纠葛，建桥的爷爷仁秋太是一个挑剔到有些可恨的老人，为难两个儿子，打骂儿媳和孙女，却又溺爱般地宠着孙子建桥，凉风吹起的雪夜里，昭昭因为发烧住进了医院，遇见了独自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仁秋太，仁秋太跟昭昭的父亲说自己想回家：

仁秋太说：“我要回家。”父亲问：“回哪个家？云松屋里？还是云岭屋里？”仁秋太说：“回我自己屋里。”父亲笑了一下：“你忘啦？前几年给云松盖房子，你那老屋都拆了。”仁秋太噎住了。

在那个孤单的雪夜里，许多前尘过往被勾起，这个令众人嫌弃的老人身上，也闪现了一些人至暮年的孤独与苍凉。

后面的故事中，仁秋太没有再直接出现，但是由他所烙印在这个家庭中的伤痕，却在一点点展现出来。《蝉鸣之夏》所讲的就是当年被重男轻女的仁秋太抛弃送人的孙女长大后回来寻亲的故事。当年孩子没有被送到太远的地方，而是生活在江对岸，送走的女儿成了建桥、妈妈秋芳娘一生的心病，女儿也在一直介怀自己被抛弃的命运，一家人被江水隔开，像是在彼此的人生里划下一道永恒的伤痕。作者还是为这个家庭留存了一些温情，被抛弃的女儿与失去孩子的母亲彼此救赎，跨越一江水得以团聚，那些伤痕仿佛也在随着老人的逝去而渐渐被抹平。

但还有更多的人事被永恒流淌的江水隔开，昭昭与建桥逐渐长大，不可避免地走向不同的命运与前路，《秋风起》一篇中，昭昭与建桥去镇上读初中，建桥渐渐开始不爱读书、逃课，与昭昭的生活交集越来越少，在小说的结尾，作者通过昭昭之口，为两个少年的成长安排了一个迅疾的转场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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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一星子》 2018

邓安庆 著

新星出版社

《天边一星子》共收录《天边一星子》《跳蚤》《迷路火光》等8篇作品。作者以疏离的视角回望故土之上的亲人、故乡的少年、短暂交集的陌生人，半留守儿童“跳蚤”经历了亲生母亲改嫁、继母不辞而别、父亲自杀等种种变故，在铁匠爷爷的身边顽强成长，留下令人心酸又倔强的人生足迹；灿自小聪慧，毫不费力也能稳坐全校第一，却一天天沉默下去，褪去“学霸”的光环后随父母远走他乡，经营出平凡的生活……作者以淡淡的笔触累积细节，让人像沐浴在清亮的星光之中，安心地触摸生活柔软的质地，看到生命粗粝的沟壑，写出了无名之辈的爱与勇气。

“我知道：我的少年时代就这样永远地结束了。”

在下一篇小说《永隔一江水》中，昭昭和建桥都已成人，辞去工作回乡休息的昭昭，见证了故乡的人事变迁，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镇上，来到县城里，邓垸越来越安静，曾经的老人们渐次逝去，年轻的人都远离故土，生活并没有善待谁，贵红姐已经老去，秋红姐远嫁他乡，秋芳娘也已经去世，故事就结束在昭昭陪着贵红姐去探望孙子回程的船上，他们都在江水的中央，“不知由来，不晓过往”。

书名让人想起那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同名歌曲，歌曲也出现在最后的这篇同名小说里，贵红姐与昭昭在回邓垸的路上哼起了这首歌，这位与生活纠缠厮打了一辈子的女性，在某一个黑夜里，突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唱过的歌曲，或许这首歌曲过早地就告诉了她，生活与希望总会相违背，但是，她在许多年后，却也并没有忘记歌唱“生活多么美”。

生活与希望之间或许会永远横亘着一江水，但江水永远流淌，生活也如江水一般，有流水，亦有泥沙。邓安庆笔下的故乡，有泥沙颗粒般的质朴与真实，他忠实地书写故乡，平视故乡的人事与生活，既回馈记忆，也记录消逝，他的作品中有干净的气质，但不是单纯的牧歌，有对消逝的记录与纪念，但也不是悲情的挽歌，在邓垸熟悉的景致、声响和气息里，乡愁得以以最真实的状态呈现，对于生长于斯的人而言，乡愁，是交融在江水之中的血脉相连，如江水一般永恒流淌在离乡人的生命中，不声不响，但从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