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前
(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一
桋(夷)伯作?盆,万年宝用。
盘直壁折沿,浅腹平底,三蹄足,一对附耳。通体光素。盆侈口方唇,束颈折肩,敛腹平底,肩部有一对小钮衔环耳。通体光素。据器形、铭
《吉金永年——近年新出金文拓片集萃》等著录有一件2006年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出土的夷伯盘(M2022:194,现藏山西博物院)( 图一)[1],还有一件同墓地出土的夷伯盆(M2021:9,现藏山西博物院)(图二)[2],铭文分别作:
图二 夷伯盆及铭文
图一 夷伯盘及铭文
《吉金永年》等皆附有盘铭释文,但错误较多较明显,故不赘引其说。
“桋(夷)伯蔑休于王”,“桋(夷)伯”见于传世的桋伯鼎(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3],铭作:
桋伯肇作鸟宝鼎,其万年用享。
鼎窄沿方唇,双立耳,下腹倾垂,三柱足。颈饰云雷纹填地的回首尾下卷作刀形的夔纹。年代为西周中期,恭王时器。鼎、盘年代相若,铭文字体风格颇似,“桋(夷)伯”或即一人。
同为西周中期的免尊[14]、免卣[15]“王蔑免历,命史懋锡免(缁)韨、冋衡,作司工”、寏盘[16]“锡寏玄衣、黹纯缁巿、幽黄、銮赤旂五日、膺,用事”及申簋盖[17]“锡汝赤韨、萦衡、銮旂,用事”等,辞例皆与盘铭相近,可对读。
年代相近的倗伯爯簋[18]“益公蔑倗伯爯历,右,告,令金车、旂”、簋[19]“锡汝赤巿(韨)、幽黄(衡)、金车、金勒、旂”、衒鼎[20]“王命衒韨、金车、旂,用司甡卓阳人”,以及古鼎[21]、古[22]、古盉[23]“锡汝金车、旂、巿、幽黄(衡)”等,与盘铭此句辞例相近,可对照理解。
“姑丕于宗彝大鼎”,“丕”谓奉、陈。《书·洛诰》 :“丕视功载。”孙星衍疏:“丕者,《汉书·郊祀志》集注云:奉也。”《汉书·郊祀志下》:“丕天之大律。”颜师古注:“丕,奉也。”与兵壶[37]“丕陈春秋岁尝”,可证。
“驭厥名(铭)㗘(敷)于盘”,“名”读作“铭”。“敷”原篆作,从甫作,当读作“敷”。“敷”谓布、陈。《书·舜典》:“敷奏以言。”孔传:“敷,陈。”又《大禹谟》:“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孔传:“言其外布文德教命,内则敬承尧舜。”蔡沈集传:“禹既已布其文教于四海矣,于是陈其谟以敬承于舜。”又《皋陶谟》:“翕受敷施。”孔传:“以布施政教。”《文选·张衡〈东京赋〉》:“火列具举,武士星敷。”薛综注:“敷,布也。言武士猎徒如星之布也。”所谓“驭厥名(铭)㗘(敷)于盘”,即文献所谓“琢之盘盂,传以遗后世子孙”(《墨子·尚贤下》:“古者圣王既审尚贤欲以为政,故书之竹帛,琢之盘盂,传以遗后世子孙。”),退簋(天亡簋)[38]“唯朕有蔑,敏启王休于尊簋”、保员簋“施于宝簋二,用飨公逆洀事”、中山王鼎[39]“作鼎,于铭曰……”、壶[40]“允哉若言,明犮(跋)之于壶,而时观焉”、羌钟[41]“昭于天子,用明则之于铭,武文咸剌(烈),永世毋忘”、者镈[42]、钟[43]“用称剌(烈)壮,光之于肆,汝其用兹”等,皆相类似。
“我乃其于宗彝大宝为厥名(铭)”,与上文“驭厥名(铭)㗘(敷)于盘”相对应。
盘铭文字多乖异,但也有规律可循,如上述多用形声字;辞例与常见的铭文亦有异,但孜孜以求,除个别地方外,总体上尚能理解读通。
二
武汉市文物商店藏有一件甚孪君簋[51],系湖北省废品公司拣选出。年代为西周早期后段。铭作:
甚孪君休于王,自作器,孙子永宝。
“孪”应读作“蛮”,“孪君”即“蛮君”,系蛮人君长[52]。簋铭与盘铭文例近似,夷伯的身份,亦应与甚孪君类似,系夷族君长。
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乖伯簋[53]铭作:
唯王九年九月甲寅,王命益公征眉敖,益公至告,二月眉敖至视,献帛,己未,王命中致归(馈)乖伯狐裘,王若曰:乖伯,朕丕显祖文武膺受大命,乃祖克(逑)先王,翼自它邦,有共于大命,我亦弗穼享邦,锡汝狐裘。乖伯拜手稽首,天子休弗忘小裔邦,归刍敢对扬天子丕鲁休,用作朕皇考武乖几王尊簋,用好孝宗庙,享夙夕,好朋友与百诸婚媾,用祈纯禄、永命,鲁寿子孙,归刍其万年,日用享于宗室。
“眉敖”又见于九年卫鼎[54],系南淮夷之属,“眉敖”系族名,“乖”系国名,以国为氏。翏生[55]旧释作“津”之,应系“履”字,与士山盘[56]的“履”皆指眉敖。乖伯簋系厉王时器,簋铭记厉王九年,王命益公使于眉敖,次年二月,眉敖君长乖伯来朝,献帛[57]。
与乖伯系南淮夷君长一样,夷伯系东夷国族君长,两篇铭文所记互为补充印证,可对照阅读,以方便理解。
上揭传世的桋伯鼎与夷伯盘年代相若,铭文字体风格近似,“桋(夷)伯”或即一人。
除桋伯鼎外,还有桋伯簋(年伯簋)[58]“唯九月初吉弌日,桋伯自作其宝簋”,年代为西周晚期。另外,作册睘尊[59]“在斥,君令余作册睘安夷伯,夷伯宾用贝、布”、作册睘卣[60]“唯十又九年,王在斥,王姜令作册睘安夷伯,夷伯宾睘贝、布”、夷伯簋[61]“唯王正月初吉,辰在壬寅,夷伯尸于西宫,锡贝十朋”等,也均提到“夷伯”。作册睘尊、卣为西周早期昭王时器,夷伯簋年代为西周晚期。
作为国族名,“桋”“夷”实一,在今山东青岛即墨西。作册睘尊、卣所记昭王时王姜命作册睘安抚夷伯,系西周早期乃至整个西周时期安抚东夷的缩影。夷伯簋“夷伯尸于西宫”,“尸”即祭祀时用作神象的尸,夷伯在王于西宫祼祭时充当尸,因而受赐并作器以志之。铜器铭文记载、反映了有周一代与东夷交通往来的史实[62]。
又1973年陕西岐山县京当乡贺家村西周墓葬出土一件羊庚兹鼎(M5:1)[63],铭作:
羊庚兹作厥文考夷叔宝尊彝。
“夷叔”的“夷”应系国族称谓,与上述“夷伯”之“夷”相同。
与桋伯鼎、盘一样,桋伯簋铭文字体风格亦颇为独特,与同时期周人铜器铭文风格迥异,地域特征明显,可见东夷本土风格之一斑,也可佐证“桋”“夷”实一。
夷作为地处今山东地区的东夷国族,其铜器铭文与周人及中原地区国族明显有异,表现出明显的东夷特色,这在上述夷伯盘铭文字体和用语中多有明确体现。但如上所述,总体而言,其与周人及中原文化多有关联,也从侧面印证了盘铭所反映的当时东夷与中原及周王朝的关系。
传世有一件西周中期淮伯鼎[64],铭作:
“淮”又见于散氏盘[65]“淮司工虎孛”,即山东滕州前掌大墓地出土夗止乇盉(旧称盉、首乇盉,M18:46)[66]“禽人(夷)方(雍)伯”、吴虎鼎[67]“司工雍毅”的“雍”,系地名兼国族名,与位于今山东潍坊一带的鄩相距不远,鄩、淮之间有联姻。商代的雍系人(夷)方之一部,在今鲁西南一带。西周的雍系由商代雍国沿袭而来,雍伯鼎[68]“王命雍伯啚于㞢为宫”,即王命雍伯于㞢营建宫室,建都营邑,实即册封雍伯,系周人对商代雍国的重新确认[69]。
位于今鲁西南一带的淮即雍,与桋(夷)相近,同属东夷。同夷伯诸器一样,淮伯鼎铭文与同时期铜器铭文风格亦迥异,而与夷伯诸器则近同,可见二者共同的文化背景与联系。
综上,本文对山西绛县横水墓地出土的夷伯盘铭文进行考释,指出其年代应为西周中期后段,与传世的桋伯鼎年代相若,铭文字体风格近似,“桋(夷)伯”或即一人。盘铭与甚孪君簋、乖伯簋等铭文文例及记事皆近似,夷伯与甚孪君及乖伯身份类似,系东夷国族君长,夷(桋)的地望在今山东青岛即墨西。盘铭用字和措辞风格独特,与同时期周人及中原铜器铭文风格迥异,而与淮伯鼎等颇似,东夷本土风格特征明显,但与周人及中原文化多有关联,从侧面印证和折射了盘铭所反映的当时东夷与周王朝及中原的关系。
附记:小文写定于2020年11月30日,近见谢明文《桋伯盘铭文考释》(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21年7月8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4805)对此铭也有讨论,部分观点互有异同,请参看。受谢文启发,对小文进行了部分修改,纠正了若干错误,谨以致谢!作者谨识。
2021年 7月24日
[1]《吉金永年——近年新出金文拓片集萃》,恒昌古籍,2020年3月,12,三足盘;山西省文物局:《山西珍贵文物档案》(10),第124页,科学出版社,2020年10月;新近出版的《倗金集萃: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著录的夌伯盘(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大学北方考古研究中心、运城市文物工作站、绛县文物局:《倗金集萃: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第188~19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4月)即此器;同墓还出土有一件夷伯盉(M2022:197),铭作“夷伯作蓥”“伯作蓥”,参见《倗金集萃: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第193~197页;另M2013出土一件夷伯方鼎(M2013:4),铭作“夷伯肇作尊鼎”,参见《倗金集萃: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第144~147页。
[2]山西省文物局:《山西珍贵文物档案》(10),第131页,科学出版社,2020年10月;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大学北方考古研究中心、运城市文物工作站、绛县文物局:《倗金集萃: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第152~1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4月。
[3]《殷周金文集成》(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中华书局,1984年8月~1994年12月。以下简称“集成”)4.2460;国立故宫、中央博物院:《故宫铜器图录》,下册,下编,80,第79页,中华丛书委员会,1958年8月;吴镇烽编著:《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01963,第4卷,第11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9月(下文简称“《铭图》”)。
[4]高明、涂白奎:《古文字类编》(增订本),第6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8月。
[5]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甲骨文金文集粹》,41,第168~170页,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年6月。
[6]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甲骨文金文集粹》,42,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年6月,第171~173页。
[7]朱凤瀚:《卫簋与伯诸器》,《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封三1、2、3、4。
[8]首阳斋、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首阳吉金——胡盈莹范季融藏中国古代青铜器》,33,第98~9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0月。
[9]《铭图》05295,第11卷,第434~435页。
[10]吴镇烽编著:《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下文简称“《铭续》”)0456,第2卷,第152~15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9月。
[11]《铭图》02367,第5卷,第147页。
[12]集成8.4286。
[13]详拙文:《释“金”—— 兼谈“銮”》,载张德芳主编《第三届简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657~662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10月。
[14]集成11.6006;陈梦家: 《西周铜器断代》,130,第728页,中华书局,2004年4月。
[15]集成10.5418;《铭图》13330,第24卷,第287页。
[16]首阳斋、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首阳吉金——胡盈莹范季融藏中国古代青铜器》,35,第104~1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0月。
[17]集成8.4267;《铭图》05312,第11卷,第473~474页。
[18]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发掘简报》,《文物》2006年第8期,封面,第8页,图一四。
[19]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甲骨文金文集粹》,49,第198~200页,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年6月。
[20]《格物致知——泓燊堂吉金》(Chinese Bronzes from the Hong Shen Tang Collection),571,中国嘉德香港2016春季拍卖会,2016年5月;《铭续》0222,第1卷,第276页。
[21]《铭图》02453,第5卷,第295~297页。
[22]《铭图》05673,第12卷,第448页。
[23]《铭图》14798,第26卷,第227~228页。
[24]集成15.9453。
[25]集成8.4273。
[26]集成1.187-192。
[27]集成5.2832。
[28]集成9.4464。
[30]集成4.2487。
[31]集成6.3731。
[32]集成8.4300、4301。
[33]集成7.3747。
[34]集成7.3748。
[35]集成10.5428、5429。
[36]陈佩芬:《夏商周青铜器研究》(西周篇),二三四,第94~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
[37]王人聪:《郑大子之孙与兵壶考释》,载《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辑,第233~239页,中华书局,2002年7月。
[38]集成8.4261。
[39]集成15.9735。
[40]集成15.9735。
[41]集成1.157-161。
[42]集成1.120。
[43]集成1.121-132。
[44]集成7.4041。
[45]集成8.4285。
[46]集成16.10175。
[47]集成16.10175。
[48]集成5.2841。
[49]集成5.2826。
[50]郭长江、李晓杨、凡国栋、陈虎:《嬭加编钟铭文的初步释读》,《江汉考古》2019年第3期,第9~19页。
[51]集成7.3791;《铭图》04680,第9卷,第425页。
[52]李学勤:《论士山盘——西周王朝干预诸侯政事一例》,载《遯亨集——吕绍纲教授古稀纪念文集》,第38~43页,吉林大学出版社,2003年7月;后辑入氏著《文物中的古文明》,第195~198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10月。
[53]集成8.4331;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196,第835页,中华书局,2004年4月。
[54]集成5.2831;曹玮主编:《周原出土青铜器》,第340~343页,巴蜀书社,2005年12月。
[55]集成9.4459~4461;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青铜器全集》,第5卷,八二,文物出版社,1996年7月;陈佩芬:《夏商周青铜器研究》(西周篇),三九三,第488~4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旅顺博物馆:《旅顺博物馆馆藏文物选粹·青铜器卷》,17,第49页,文物出版社,2008年9月。
[56]朱凤瀚:《士山盘铭文初释》,《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1期,第4~7页;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甲骨文金文集粹》,53,第213~215页,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年6月。
[57]详拙文:《乖伯簋的国族、年代及史事》,未刊稿。
[58]集成7.3807;《铭图》04686,第9卷,第432页。
[59]集成11.5989;《铭图》11788,第21卷,第259页。
[60]集成10.5407;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31,第605页,中华书局,2004年4月。
[61]周原扶风文管所:《陕西扶风强家一号西周墓》,《文博》1987年第4期,图版壹:6,第9页,拓片二;曹玮主编: 《周原出土青铜器》,第1752~1765页,巴蜀书社,2005年12月。
[62]详拙文:《夷伯诸器系联及有关史事》,未刊稿。
[63]集成4.2439;曹玮主编:《周原出土青铜器》,第1306~1308页,巴蜀书社,2005年12月。
[64]《铭图》02316,第5卷,第70页;文术发:《淮伯鼎铭文考释》,载《古文字研究》第24辑,第229~232页,中华书局,2002年7月。
[65]集成16.10176;陈梦家: 《西周铜器断代》,27,第897页,中华书局,2004年4月。
[6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滕州前掌大墓地》,彩版四五:1,图版一二六:1,第303页,图二一八,文物出版社,2005年11月。
[67]穆晓军:《陕西长安县出土西周吴虎鼎》,《考古与文物》1998年第3期,第69~71页,封底、第70页,图二。
[68]集成5.2531;《铭图》02045,第4卷,第216页。
[69]详拙文:《出土资料所见商周雍国及其史迹》,未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