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作家,她的《一个人的战争》《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致一九七五》,一直到《北去来辞》《北流》,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重要的作品。特别是《一个人的战争》,它定义了中国女性文学,是中国女性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或者说正是从《一个人的战争》开始,中国女性文学进入到一个新时代。女性文学崛起的诸多原因,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但女性文学毕竟已经成为存在的事实。她们的队伍并不庞大,但声名显赫,并成为这个时代最具前卫意识的文学现象之一。林白置身于这一现象当中并占据突出的位置,她的作品曾在多种不同的解读中变幻莫测。她受到过来自不同方面的挤压,对她的评价,在一段时期内曾暧昧而含混。但我一直认为,林白是个很浪漫而富于想象力的作家,一个自信而又多少有些奢望的作家,那些从沙街走出的女性们,一开始就不在传统的“解放者”的序列中,她们既有些古怪又生气勃勃,既自以为是又惊世骇俗。于是,便有了狂妄的《一个人的战争》、华丽的《守望空心岁月》、优雅而哀婉的《回廊之椅》《瓶中之水》,以及《林白文集》四卷。林白写作这些作品时,内心充盈着激情和冲动,她的人物虽然不合时宜,但她自信揭示了女性在精神范畴被遮蔽的另一世界,她们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应了流行话语对女性的期待和猜想。然而,林白创造的人物显然也只是一种话语实践,一种文本的存在形式,她们只有在林白式的想象中才卓尔不群、触目驚心。面对持久的生活秩序和庞大的、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网络,那些生不逢时的女性只能绝望地完成一次次致命的飞翔,而难以在现实的土壤上驻足。因此,从本质上说,林白的上述作品仍属于浪漫主义的范畴,不同的是,它被注入了东方女性的当代想象。那突兀而细致的感受和语言冲击力,使林白在女性文学中格外引人注目。
后来,林白又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领地,写诗、画画、写字,在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是一个人进入自由状态随心所欲的表征。评茅盾文学奖时,《北去来辞》进入前十,险些获奖。林白把《北流》第八稿曾经发给我,征求书名的意见,其中有《北流河》《北流注》《北流》。我第一感觉说叫《北流》,她说有点平淡,我说平淡是因为你太过熟悉,对我不很熟悉的人来说,《北流》很神奇。那是一条向北流的河,是隐喻,也是一个象征,北漂和北流也有一种同构关系,所以用《北流》非常好,于是林白就决心用《北流》,这也是我对小说的一点贡献。感谢林白的信任。
《北流》是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同世界对话的小说,也是对个人生活回望的小说。这种小说当然不是自林白始,沈从文的《边城》、齐邦媛的《巨流河》,都是对自己个人生活的一种回望的写作,而且都是从河流切入。他们有相似性的东西,这种相似性的东西是什么?如果没有北漂的经历,就像沈从文没有北京和上海的经历,就不会写出《边城》,没有北漂的经历,也不会写出刚才我讲过的那样一些作品。这个我多次讲过,这一现象特别像赛义德的东方学理论,他说是西方照亮了东方,通过西方发现了东方。当然这是西方中心主义;我们也可以说是东方照亮了西方,我们看到了“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如果沈从文没有这种创伤的经历,他湘西小说不会写得那么美好,那时的湘西没有被个人经验照亮、没有被认识到。林白也一样,通过《北流》的书写她发现了另一个家乡。
这种说法特别像季羡林先生的说法,他说回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我们可以把我们今天认识到的、感兴趣的东西重新组合起来,于是我们就成为过去的统治者。《北流》也是把过去重新建构起来的。这个《北流》,是回北流记,出北流记,是林白重新构建起来的家乡,如果林白一直在北流的话她不会这样书写。所以我觉得林白首先是用小说同家乡对话、同时代对话,特别是同各种文学观念对话。
小说在结构上完全是一种生活流,是碎片化的结构,她没像齐邦媛那样,把一百年的历史用特别宏大的叙事构建起来,从她父亲离开巨流河开始,一直到台湾,这一百年的漫长过程,发生多么大的历史性的重要变化。《北流》不是。这跟林白的小说观念也有关系,林白自己说喜欢碎片,我觉得符合生活的状态,历史发生再大的变化,其实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本质性的变化,究竟生活和历史的大叙事构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觉得这是可以讨论的。
另外,林白的小说观很有意思。比如她说一个人的生命气质决定了小说的面貌。这个讲得好,不同的小说正是因为不同作家的不同生命气质决定的。《北流》显然是林白的生命气质决定的。我们在小说里确实看到了林白与众不同,她的“碎片说”是与整体性的对话,也是与传统小说结构的对话。她对底层关注是必须的,但她不是站在外围的一种张望,而是身置其中,也就是说从自身的生命出发,散发出的是自己生命的气息,是自白,而不是代言。她的自白是与代言的对话,她的焦虑是与喜大普奔的对话,她的个体性差异是与性别差异的对话。她的写作在《北流》里有变化,这个变化已经放弃了像《一个人的战争》那种非常激进的女性主义,这个变化我是特别喜欢的,我虽然对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一直持有怀疑,但在那个历史语境中,女性文学也参与了打破坚冰的历史运动。所以,女性文学有重要的历史贡献。另外在小说内部,林白用注、疏、笺、异辞的结构方式,继续颠覆和对抗线性的小说结构。但无论小说在结构上多么诡异,多么具有现代气质,总体上这部小说还是回北流记和出北流记的对话。
现在的林白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对小说现代性的追求锲而不舍,但她一直没有忘记细节的重要,因此《北流》的气质是现代的,根基却是细节的胜利。这些细节包括《李跃豆词典》,那里跃然纸上的几乎都是生长着、腾越着充满勃勃生机的植物和事物,特别是北流的吃食冒着蒸腾的热气。北流虽远,但一切并没有远去,北流一直是讲述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经意间,边地风情和日常生活扑面而来,因此这是一部整体模糊、具体真实又清晰的小说。多年来,林白就是这样极其暧昧地站在文学前沿,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用极端化的个人姿态曼妙又欲说还休,有了林白,文坛便更加生动。
读《北流》,会想起林白其他小说讲述的情节。我们还记得,北漂的林多米求职的漫漫长途并屡试不爽,隐喻了林多米无法进入社会,或者被社会拒绝的命运。于林多米来说,作为一介书生,她对这个社会是陌生的,或者说她对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并不熟悉。她可能有很好的教育背景,有很好的文化修养,但这并不是一个人进入社会的先决条件,它并不意味着因此比别人优越。进入任何一个社会,除个人的才能和偶然机遇外,对意识形态的熟悉和认同程度将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因此,意识形态也是“一个人进入并生活在一个社会中的许可证书。一个人只有通过教化与一种意识形态认同,才可能与以这种意识形态为主导思想的社会认同。所以林多米格外告诉我们,一个人在社会中接受的教化越多,他在该社会中就愈具有现实力量”。林多米看来没有接受社会足够的教化,她不会推销自己,不会见人就侃侃而谈并从容自若,进一步说,林多米面对着社会时,似乎还多少有些怯懦、有些自卑,甚至在潜意识中盼望着逃之夭夭,面对社会这个庞然大物,她软弱至极;还有《万物花开》的人物也由过去我们熟悉的“古怪、神秘、歇斯底里、自怨自艾,也性感,也优雅,也魅惑”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脑袋里长着五个瘤子的古怪男孩。窗帘掩映的女性故事或只在私密领域上映的风花雪月,在这里置换为一个愚顽、奇观似的生活片段,像碎片一样拼贴成一幅古怪的图画。瘤子大头既是一个被述对象,也是一个奇观的当事人和窥视者。王榨这个地方似乎是一个地老天荒的处所,在瘤子大头不连贯的叙述中勉强模糊地呈现出来。我觉得非常有趣的是,林白的人物大多是社会边缘人物,他们难以融入社会主流。而《北流》中,她发现自己是一个说方言的人,莫言发现自己是一个“晚熟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从20世纪80年代的主体性的幻觉逐渐在向边缘撤退。80年代构建的人的主体性正在溃败。这个现象对文学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