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托瓦·贝利
早春时节,朋友去林中散步,低头凝视小径,发现了一只蜗牛。她小心翼翼地把蜗牛拾起,轻轻地放入掌中,带回了我正在养病的公寓。朋友发现草坪旁长出了几棵紫罗兰,于是找来一把小铲子,挖了几株出来,种在了陶制的花盆里,又把蜗牛放在了紫罗兰的叶子下。然后,她把花盆放在我的床边。
我34岁时去欧洲短暂旅行,结果被一种不知名的病毒击垮,最后患上了严重的神经性疾病。我几个月来都在跑医院,这一感染引起的并发症几乎让我命垂一线。一种实验性药物成功地稳定了我的病情,不过我仍然得耗费数年才能渐渐恢复,重新投入工作之中。
医生告诉我,我随时都有可能发病,我对医生的话深信不疑。然而,毕竟捡回来一条命,已经让我心花怒放了。没想到旧病复发,一些潜伏的病症又冒了出来,我只好整天卧床不起。此外,进一步的检查发现,我体内细胞中的线粒体功能异常,自主神经系统也受到了损伤,其他身体机能都不太正常,包括心率、血压和消化功能,这令我感觉一片混乱。
虽然身体废掉了,但是我脑子里的神经元仍然像猎犬一样灵敏,追寻着一大堆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是什么,什么时候……甚至会想得更多,思考到底该怎么做。总这么动脑筋确实费神费力,而且百思不得其解,问题的答案总是跟我捉迷藏。
我搬到了公寓居住,在这里,有人可以照顾我。我还把自己80公里外的农舍锁上了大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农舍——我的家。现在,我只能闭上眼睛,凭借回忆,才能“回到”我那个家。我能想象得到那里早春的美景,田野里开满了紫色的紫罗兰,和摆在我床边的花一样。那些粉色紫罗兰也开花了,芳香扑鼻。我把它们栽种在房子北面的森林花园里。本以为这些花在这么靠北的地方会抵挡不住严寒,但是它们竟然挺过来了。我仿佛闻到了甜丝丝的花香味。
我生病前会经常和爱犬布兰迪在林中散步。这片树林从农舍旁一直延伸到山间的小溪。我们踩着小溪里没住一半的大石头,曲折前行。耳畔溪水潺潺,随着季节和天气的变化,吟唱着不同的曲调。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沼泽地,发现很多白色的小紫罗兰在树根和苔藓组成的小岛上扎根落户,管颈上有淡淡的紫色花纹。
床边花盆里的这些紫罗兰长得朝气蓬勃,我甚至可以亲自拿水杯里的水浇花。
然而,这只蜗牛怎么办?晚餐时分,我惊讶地发现这只蜗牛半个身子都在壳的外面。它身上裸露的部分从头到尾不过5厘米长,湿湿黏黏的,剩下的部分都隐藏在2.5厘米高的褐色壳里。蜗牛稳稳当当地背着这个壳,优雅极了。我观察它是如何慢慢悠悠地、一点一点地顺着花盆的侧面爬下来。它每挪动一小步,头上的触角就随之轻轻地摆动。
整个晚上,这只蜗牛把花盆的侧面和底部的托盘都爬了个遍。看着它缓慢悠闲的步态,我有些出神。我在想,它这样爬呀爬,会不会在这一个晚上就走远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它了,也许由它引起的一切疑问都会随着它的离去而消失不见。
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我却发现这只蜗牛又回到了花盆里。它躲藏在一片紫罗兰叶子下,全身都钻进了壳里,看样子睡得正香。前一天晚上,我把一封信搭在了台灯座上,现在却发现,信封正面的寄件人地址处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方形小洞。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为什么一夜之间信封上会出现一个方形小洞?突然,我想到了那只蜗牛。它夜间没准儿有什么活动,很显然,到了晚上它精神可足了。它一定长了某种特别的牙齿,而且会时不时地把这武器拿出来练练。
没生病的时候,我的生活总是丰富多彩,家人、朋友和工作把我的时间挤得满满当当。我喜欢园艺、远足、航海,也享受那些平凡的生活琐事,比如做早餐、去林子里探险、上班、阅读,总之每天都精神饱满,很有奔头。而现在,连站起来都是一个难题。我躺在这里,生活中的一切看起来都那样遥不可及。
我曾觉得未来会充满惊险刺激的迂回,可是现在横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而且还是一条无论怎样我都没有想过的路。过去的经历不能篡改,好在它已经积淀了丰富的内容,现在反而成为我聊以慰藉的回忆。
就在蜗牛停留的第二个早晨,我又发现了一个方形小洞,这次是留在了一张便签纸上。从那以后的每个早晨,我都能发现新的小洞,可我还是对这个洞的形状迷惑不解。朋友们也觉得惊奇又好笑,因为我寄给他们的明信片上都有蜗牛留下的方形小洞。我还特地用箭头标出这个小洞,并在旁边注明:“看,我家蜗牛的牙齿多厉害!”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只蜗牛可能需要一点儿真正的食物。信纸、信封可算不上是它的常规食物。床头的花瓶里放了一些凋落的花朵,有一天晚上,我把一些干枯的花朵放进了花盆下面的托盘里。蜗牛醒了,它饶有兴致地爬下花盆,看看我到底为它准备了什么大餐。不多久,它就开吃了。虽然它吃的速度慢得我几乎察觉不到,可是一点一点地,这片花瓣开始变小。
我凝神听着,果然听见了它进食的声音。这声音就像一个小孩固执地咀嚼着芹菜。我呆呆地看着,一个小时后,蜗牛把整片紫色花瓣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剩。
倾听蜗牛进食的微小声音把我和它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它和我同享一个空间,似乎形成了某种伙伴关系。而且,一想到床边枯萎的花朵可以废物利用,养活一个小生命,这令我非常满意。我喜欢新鲜沙拉,蜗牛却恰恰相反。它每天都睡在紫羅兰叶子下,也不时咬过几口,我却没见它对新鲜植物展现出对干花瓣那样的热情。生物不论大小,总有自己喜欢的口味,人类必须得尊重它们。因此,我欣然接纳了蜗牛独特的选择。
我现在居住的这套公寓有好几扇窗户,窗外是一片美丽的盐沼地。可是床到窗户还有一段距离,就算我坐起身来也看不见窗外的景色。在这儿,从我一睁眼就看到的天花板再到屋内的墙壁,全部都是白色——我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白色的盒子里。
刚得病的那段时间,我在那座19世纪30年代的农舍里待了很多天。每天就是躺在沙发床上,盯着头顶上的房梁发呆。房梁是手工打造的,那饱满的金色能让我心情平静,梁木上的结疤诉说着它枝繁叶茂的过去,让人想起它置身荒野的往昔。农舍里每个房间的边角线都是怀旧的牛奶色,然而我现在房间的边角线却是深蓝色。只要我探探头,就能看到厨房的红,还有浴室的绿和起居室那一抹宁静的灰色。
我家的沙发床就在窗户旁边,不用坐起来就能看到窗外。夏天,外面的花园郁郁葱葱。我平时没怎么打理,它却茁壮地生长,四季常青。我能从窗外望见朋友来访,走路来的,骑车来的,或是开车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与我分享。同样,也是在这窗边,我向他们挥手告别。
每天清晨一睁眼,我就能看到几只小猫在院子里转悠,还能听见邻居们一个个开着汽车去上班。早晨太阳斜斜地爬上来,爬过中午再斜斜地落下去。这时候,他们一个个又都回家了。暮色降临大地,草地里的那几只猫也结束了一天的觅食。夜晚正式来临。
尽管我在这间白屋子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对此我非常感激,但这毕竟不是我的家。我的身体正经受一次怪异的、令我不知所措的洗礼,已经非常痛苦,现在还要饱受离家之苦。那些让我身心愉悦的事物,那片野树林和朋友圈,如今都已离我远去。
有时候,活下去就靠着那一点儿支撑:一段感情、一个信念、一个还有可能实现的希望。这点儿支撑甚至不需要那么宏大,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快乐就可以:阳光照进坚固并且看似无法穿透的窗户玻璃,让毯子暖和起来。虽然窗外的风看不见抓不着,但它游移的声音如此响亮,我几乎能感受到它正钻进房子的隔热墙。
连续几周,这只蜗牛就住在离我的床不远的花盆里,白天躺在紫罗兰叶子下睡觉,晚上出来活动。每天早晨我吃早餐的时候,它又爬回花盆,钻进自己在土里挖的小洞,安然入睡。尽管整个白天它都在呼呼大睡,但只要我抬眼看看那花盆,见着树叶底下窝着的小东西,就觉得安心很多。
每天晚上蜗牛醒来后,都会弄出很大动静来。它优雅地爬到花盆边,从那里向下张望,再一次观察花盆下这个陌生的国度。它威风凛凛地考察了一下周围环境,那样子活像一位贵族从自己城堡的塔楼巡视,然后有节奏地挥挥一边的触角,再晃晃另一边,仿佛正伴随一首从远处飘来的乐曲翩翩起舞。
我准备睡觉的时候,蜗牛刚好要从花盆里出来。它悠闲地顺着花盆的一侧爬下,来到下面的托盘里。我早已在这里备好了花瓣,它要开始吃早餐啦!
午夜醒来,我总会全心聆听。整个夜晚寂静无声,我可以听到蜗牛细小而悦耳的咀嚼声。我拿着手电筒,寻它小小的身体。如果它正在享用美食,我就要看看,在众多枯萎的花瓣中,它中意的到底是哪一片。它通常就在花盆附近一米左右的范围内活动,而花盆就放在用来当床头柜的木箱子上。
每隔几天,我就会用我的水杯给紫罗兰浇水,有时水浇多了就会渗到下面的托盘里。这样,总是会把睡梦中的蜗牛惊醒。它悄悄溜到花盆边,喜悦地摇动着小触角,想一探究竟。不一会儿,它就要爬到花盆下面的托盘里好好喝上几口。有时它也会后退几步,走到一半又停下来呼呼大睡,隔一会儿努力地伸伸脖子,够点儿水,喝得饱饱的,再继续睡。在整个过程中,它的身子连挪都没挪一下。
紫罗兰根部的土不够用了,看护好心地从蔬菜园子里取了一点儿,往花盆里添了些土。这下蜗牛不高兴了。接下来的几天,它一爬上花盆就径直奔向紫罗兰叶子,就是故意不去踩新添的土。它要爬到紫罗兰的顶部,才能安下心来入睡。这样劳烦小蜗牛令我感到有些惭愧,于是托人从它原来生活的那片林子里取来一些腐植土,把这些沙土全部换掉,这样小蜗牛才肯跑回土里。换了一张舒适的床,盖着柔软的紫罗兰叶子,小蜗牛终于心满意足。
几周过去了,蜗牛夜间觅食越来越胆大,食量也越来越大。小蜗牛频繁地在大半夜启程出发,探索新的疆土。有时我能看见它沿着木箱子一侧往下爬,有时都快爬到了地上。它对箱子上用印度墨水写的字格外感兴趣,经常围着那些字打转。它似乎还对深泥土色的东西情有独钟,比如箱子上的黑字或者台灯的底座。纸之类白色的东西同样也很吸引它。
这只蜗牛被人从树林带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想,它从壳里伸出脑袋张望的那一刻,一定感到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怎么会来到这里。这里没有植被,像沙漠一般贫瘠,一切都非常陌生。其实它和我一样,都不情愿地生活在一个不是自己选择的地方,没有了归属感的我们,心里都有无限的失落感。
每天早上,在我彻底睡醒之前,总有那么一刻,意识还在挣扎着醒来,而我却暂时忘了自己的躯壳,也没有记起现实的真相。那一刻总是充满了单纯、甜蜜和无限的希望。而且,这种状态总是不请自来。其实我并不希望它来,因为梦醒时分,失望就会接踵而至。然而那一刻,那种希望就在我的心头萦绕——希望病魔可以在夜晚偷偷溜走,天一亮,我就会神奇地恢复健康。可是那一刻终归会过去,我睁开双眼,现实像潮水般涌入大脑——什么都没变。
然后,我想起了那只蜗牛。我四处搜寻它那泥土色的小小身体,它通常都会蜷缩在花盆里睡觉。看到它那熟悉的身影,我就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白天的时候,尤其觉得反差很大:朋友们都在拼搏事业或是照料家庭,自己却在这病床上动弹不得。看到这只蜗牛在白天呼呼大睡,我却有了新的启示:原来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虚度大好春光的人,蜗牛的习性就是白天睡觉,就算是下午的阳光再明媚也不会打扰它睡覺的兴致。有它做伴对我而言是种莫大的安慰,让我不再觉得自己像个废人一样,没有一点儿价值。
晚上也有一段短暂却欣慰的时光,因为我知道整个人类世界都要卧床歇息。不过,健康的人可能头一沾枕头就能进入梦乡,而被病魔折磨的我经常在梦中惊醒,甚至整夜无法入眠。这时,小蜗牛又成了我的救星。当全世界只剩我一人失眠的时候,它也是醒着的,好像在告诉我:最黑暗的那段时光才是最美好的,更应该好好活着。
经过了几周的日夜厮守,毫无疑问,我和蜗牛正式踏入了“同居”生活。我承认自己已经离不开它了。尽管我心里对这只蜗牛有一丝罪恶感,毕竟没经它同意就逼得它“背井离乡”,可是我还是不舍得放它走。我的生活好不容易出现了光亮,如果没有它,我不可能熬过这漫长的养病岁月。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蜗牛教我慢慢活》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