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是因云而得名的,可是外省人到了云南一年半载后,一定会和本地人差不多,对于云南的云,除了只能从它的变化上得到一点晴雨知识,就再也不会单纯地来欣赏它的美丽了。看过卢锡麟先生的摄影后,必有许多人方俨然重新觉醒,明白自己是生在云南,或住在云南。云南的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时候,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
战争给了许多人一种有关生活的教育,走了许多路,过了许多桥,睡了许多床,此外还必然吃了许多想象不到的苦头。然而真正具有深刻教育意义的,说不定倒是明白许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气,天气不同还多少影响到一点人事。云有云的地方性: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同样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也同样那么活泼。海边的云幻异,渤海和南海的云又各不相同,正如两处海边的人性情不同。河南河北的云一片黄,抓一把下来似乎就可以做窝窝头,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湘的云一片灰,长年挂在天空一片灰,无性格可言,然而桔子辣子就在这种地方大量产生,在这种天气下成熟,却给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发展性和进取精神。四川的云与湖南的云虽相似而不尽相同,巫峡峨眉夹天耸立,高峰把云分割又加浓,云似乎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论色彩丰富,青岛海面的云应当首屈一指。有时千变万化,天空如展开一张张图案新奇的锦毯。有时素净纯洁,天空只见一片绿玉,别无它物,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息,煽起人的狂想和梦想,海市蜃楼即在这种天空下显现。海市蜃楼虽并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美梦里,不是毫无道理的。云南的云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点是素朴,影响到人性情,也应当是挚厚而单纯。
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风,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单纯,因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尤以天晴的黄昏前后,光景异常动人,完全是水墨画,笔调超脱而大胆。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颜色虽然异样黑,给人感觉竟十分轻。在任何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个沉重可怕的象征,云南傍晚的黑云,越黑反而越不碍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气必然顶好。几年前中国古物运到伦敦展览时,记得有一个赵松雪作的卷子,名《秋江叠嶂》,净白的澄心堂纸上用浓墨重重涂抹,给人印象却十分秀美。云南的云也恰恰如此,看来只觉得黑而秀。
可是我们若在黄昏前后,到城郊外一个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这种云彩时,低下头来一定会轻轻地叹一口气。具体一点将发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点将发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可能会觉得有些痛苦,为一片悬在天空中的沉静黑云而痛苦。因为这东西给了我们一种无言之教,比目前政治家的文章、宣传家的讲演、杂感家的讽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时还美丽得多,觉得痛苦的原因或许也就在此。那么好看的云,教育了在这一片天底下讨生活的人,究竟是些什么?是一种精深博大的人生理想?还是一种单纯美丽的诗的激情!若把它与地面所见、所闻、所有相对照,实在使人不能不痛苦!
在这美丽天空下,人事方面,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官方报纸虚虚实实的消息,物价的变化、空洞的论文、小巧的杂感,此外似乎到处就只碰到“法币”。大官小官商人和银行办事人直接为法币而忙,教授学生也间接为法币而忙。最可悲的现象,实无过于大学校的商学院,近年每到注册上课时,照例人数必最多。这些人之所以热衷于习经济、学会计,可说对于生命无任何高尚理想,目的只在毕业后能入银行做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挤挤挨挨,皆为利来。利之所在,群集若蛆。”教务处几个熟人都不免感到无可奈何。教这一行的教授,也认为风气实不大好。社会研究的专家,机会一来即向银行跑。习图书馆的,弄古典文学的,学外国文学的,工作皆因此而清闲下来,因亲戚、朋友、同乡……种种机会,不少人也像失去了对本业的信心。有子女升学的,都不反对子弟改业从实际出发,能挤进银行或金融机关当办事员,认为比较稳妥。大部分优秀脑子,都给真正的法币和抽象的法币弄得昏昏的,失去了应有的灵敏与弹性,以及对于“生命”较深一层的认识。
其余平常小职员、小市民的脑子,成天打算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云南的云即或再美丽一点,对于那个真正的多数人,似乎毫无意义可言。
近两个月来本市连续警报,城中二十万市民,无一不早早就跑到郊外去,向天空把颈脖昂酸,无一人没看到过几片天空飘动的浮云,仰望的结果,不过是增加了许多人对于财富得失的忧心罢了。“我的越币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涨了”“我的事业这一年发了五十万财”“我从公家赚了八万三”,这还是就仅有十几个熟人口里说说的。此外说不定还有三五个教授之流,终日除玩牌外无其他娱乐,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输赢的事情,聊以解嘲似的自言自語:“我输牌不输理。”这种教授先生当然是不输理的,在警报解除以后,不妨跑到老伙伴住处去,再玩个八圈,证明一下输的究竟是什么。一个人若乐意在地下爬,以为是活下来最好的姿势,他人劝他不妨站起来试走走看,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梁来做个人,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就在这么一个社会这么一种精神状态下,卢先生却来昆明展览他在云南的摄影,告给我们云南法币以外还有些什么。即以天空的云彩言,色彩单纯的云有多健美,多飘逸,多温柔,多崇高!观众人数多,批评好,正说明只要有人会看云,就能从云影中取得一种诗的感兴和热情,还可望将这种可贵的感情,转给另外一种人。换言之,就是云南的云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还可望由一个艺术家的心与手,间接来教育人。
卢先生摄影的兴趣,似乎就在介绍这种美丽给多数人,所以作品中对于云物的题材,处理得特别好。每一幅云都有不同的性情,流动的美。不纤巧,不做作,不过分修饰,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现得素朴而亲切,作品取得的成功是必然的。可是我以为得到“赞美”还不是艺术家最终的目的,应当还有一点更深的意义。我意思是如果一种可怕的庸俗的实际主义正在这个社会各组织各阶层间普遍流行,腐蚀我们多数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时还像是正在把许多人有形无形市侩化,大多数优秀分子所梦想、所希望,也只是糊口混日子了事,毫无一种较高尚的情感,更缺少用这情感去追求一个美丽而伟大的道德原则的勇气时,我们这个民族应当怎么办?大学生读书的目的,不是站在柜台边当行员,就是坐在公事房当办事员,脑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饭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于做政论的,作讲演的,写不高明讽刺文的,习理工的,玩玩文学充文化人的……出路打算也都是只顾眼前。大家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这个国家的明天,是不是还有希望可言?我们如真能够像卢先生那么静观天空的云彩,云物的美丽景象,也许会慢慢地陶冶我们、启发我们、改造我们,使我们习惯于向远景凝眸,不敢堕落,不甘心堕落!我以为这才像是一个艺术家最后的目的。
正因为这个民族是在求发展,求生存,战争已经三年,虽失利败北,虽死亡万千人民,牺牲无数财富,可并不气馁,相信坚持抗战必然翻身,就为的是这战争背后还有个庄严伟大的理想,使我们对于忧患之未来,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们之所以能忍受,不只是我们要发展,要生存,还要为后来者设想,使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像人一点!我们责任那么重,那么困难,所以不只多数知识分子要有一个较坚朴的人生观,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做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么一分知识,方能够把企业的发展与国家的发展,放在同一目标上,分道并进,异途同归!
举一个浅近的例子来说说:我们的眼光注意到“出路”“赚钱”以外,若还能够估量到在滇越铁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蜮成性阴险狡诈的木屐儿,圆睁两只鼠眼,安排种种巧计阴谋,在武力与武器无作用的地点,预备把劣货倾销到昆明来,且把推销劣货的责任,派给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时,就知道学习注意远处,实在是目前一件重要的事情!照相必选择地点,取准角度,方可望有较好成就。做人何尝不是一样,明分际,识大体,“有所不为”,敌人花样再多,劣货在有经验商家的眼中,总依然看得出,取舍之间是极容易的。若只图发财,见利忘义, “无所不为”,日本货变成国货,改头换面,不过是反手间事!劣货推销仅仅是若干有形事件中之一种。此外各层知识阶级中不争气处,所作所为,实在更甚于此者。
所以我觉得卢先生的摄影,不只是给人看看,还应当给人深思。
(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沈从文散文选集》一书)
沈从文(1902-1988),湖南风凰县人,中国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曾先后在国立青岛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