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华
导航里的村子越来越多,村里的人睡得越来越晚,农村女性化妆的增多,“县城大牌”爆发了……202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数字中国研究院联合蚂蚁集团研究院组成了“数字生态县域观察团”,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远赴山东、江苏、山西、贵州、江西、云南、西藏等地十多个县域几十个乡镇进行实地调研,并在此基础上发布了一份特别的观察报告,引发广泛关注和热议。
这份观察报告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数字化正在如何影响和改变着中国县域?县域数字生态构建接下来又将面临怎样的机遇和挑战?带着这些问题,《小康》杂志、中国小康网记者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数字中国研究院执行院长吕鹏。
社会学科非常注重田野调查,去年我们承担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国情调研重大课题《资本和数据要素下乡》的研究,主要就是围绕资本下乡、数据下乡做田野调查,“数字生态县域观察团”由此诞生。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们归纳出的“数字县生态的九个小变化”。第一个小变化就是导航里的村子越来越多。2021年开车到任何一个小县城、小镇甚至小村,即便输入一个小餐馆,导航地图大部分都能提供准确的路线。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的经济活力和数字服务活跃程度。第二个小变化是年轻人回来了,县城重新热闹了。随着数字经济落地县城,老家也有了新机会,基层政府联手互联网大厂引进数字化就业机會。疫情后,全球假发产业回流中国,陕西宜君县看准机会,联系上速卖通,从考察到建厂只用了37天,一下子就解决了当地两百多人就业。
下沉到乡县的数字新生态远不止于此,这就要说到第三个小变化,也就是村里人睡得越来越晚。伴随着直播带货的兴起,“不夜村”不断涌现。村里人的时间,过去被认为是不太值钱、最容易被互联网大厂收割的。但现在,村里人的时间变得值钱起来,这是一个有意思且让人振奋的事情。
村里的年轻人变多了,村里的女性又有什么变化呢?那就是第四个小变化,村里的女性化妆的变多了。出门前化个淡妆,这背后是农村女性自信心提升的表现。和传统产业不同,数字新职业强调耐心、责任心、沟通力,因而更倾向于招女性。
这一年走下来,我们还感觉到中国农村越来越有科技范儿了,这就是第五个小变化,村里人开始利用卫星种地了。江西、湖北、福建等地的乡村,种粮大户在卫星影像的帮助下通过手机申请贷款,从申请到放款,只需要几分钟。支撑“上天”路的,是数字“下乡”。
县乡吸引越来越多年轻人回乡的“资本”,除了新的就业和创业机会,还有数字化配套设施和服务,这就要说到第六个小变化,县城的老师越来越少用粉笔了。通过走访,我们一个深刻的感受是,县城的数字生活,和城里已经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是在我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城西藏墨脱,这里的中学教室里,电子屏也已替代了黑板,鼠标替代了粉笔。
此外,通过走访,我们还发现,不仅县城的公共设施正在变得越来越“聪明”,伴随着越来越多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回乡,“县域品牌”也开始就地崛起,“冠军县城”也越来越多。
小变化引领大趋势。这些小变化并不是全国每个地方都有,它们可能是刚刚出现,也可能会夭折,但很新鲜,它们的背后其实共同反映了数字化是缩小东西部差距、城乡差距的一把重要利器。我们称之为“跨县越域”。这里的跨有两层含义,一是空间上的跨越,二是时间上的跨越。一个地方发展,一般有一个从农耕到工业化再到数字化的线性发展阶段,但是现在对于一些中西部地区,借助数字化手段,一些小的行业直接跨越进入了数字化阶段,其中农产品的表现尤为典型。
越域,从我们观察的角度看,数字化也是一个促进产业融合的重要手段。以直播电商为例,一个地方要想真正把直播电商发展起来,它背后需要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我称之为直播电商的前、中、后三台大戏。直播达人、网红卖货这是前台。它背后的MCN公司、直播平台等通过数据、算法对达人网红的用户画像,进行精准识别和推送,这是中台。后台则是那些你在屏幕上直接看不见却生产了你所能看见的产品的环节。不难看出,直播电商就是一个典型的一二三产融合,借助数字化手段,把原来在时空上分割的一二三产业的产品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台完整的大戏。
现在大多数地方政府都意识到了数字化是个大趋势,大家都想从中获得红利,意愿非常强烈。但差距主要在于两点:一是能力。这里的能力包括很多种,例如基础设施、干部素质等。二是认知。不同的地方,大家对数字化的认知也不同,有些地方政府尤其是欠发达地区的地方政府对数字化存在误解和畏难情绪,有的认为数字化必然是大投入,当地财政资金难以承受;有的地方则点子比较多,能够花小钱办大事,单点场景的突破也能做出成绩。另外,对于数据隐私、数据安全、大数据杀熟、数字化建设形式主义等数字化带来的风险关注度也有待进一步提高。
不只是要实现弯道超车,所有想做数字化的县域都需具备一些必备条件,最基础的就是数字基础设施。这一点通过过去五年脱贫攻坚,我国县域层面已经有了很大进步。第二个就是要有懂数字化的人才,没有人才就没有数字化。第三就是政策扶持和资金支持。
数字化可以分为几个阶段,早年是最简单的信息化,那时候的数字化以单机应用为主,例如早年的村村通工程等。后来到了电商时代,主要是农产品上行。如今可以说是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数商阶段,以数据作为决策和应用的依据,例如根据数据反馈决定种植什么样的农产品、决定物流仓储的分布等。原来的农村电子商务,数字化驱动主要聚焦流通环节,现在则是拓展到了从生产到流通再到销售、消费整个链条。
共性的问题,首先是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因为这方面的资金投入仅靠一个县是难以支撑的,需要各级政府尤其是中央部门加大支持力度。其次还是和资金相关。目前我国的财政管理体制,尤其是在县域层面,财政资金的管理使用是一个二元结构,被不同的部门分割,而数字化应用场景的构建一大特征就是融合,打破数据孤岛,因此资金的使用上也需要将分散在各个部门、各个文件中的资金和政策统筹使用,推动形成合力。第三个问题就是人才的问题。县域层面,数字化的人才奇缺。即便有些地方,有一些网红或电商达人,但他们系统性的培训和赋能也不足。第四就是运营团队不足,尤其是那种本地的强运营团队缺乏。大多数县域缺乏成熟的产业带,有的地方即便有产业,也缺乏具备本地强运营能力的服务商。
首先,虽然我國的县域差距很大,但很多中西部地区依然是以农业为主,数字化发展自然会聚焦在农产品的上行上,通过直播带货,近期很多区域农产品品牌都在崛起。第二,智慧农业是现在备受关注的一个热点领域,随着一些地方的农村人口逐渐减少,智慧农业也被更多的人看好。当然,总体而言,现在的智慧农业还处于试验阶段,在经济上真正实现盈利的案例还不太多。另外,目前很多地方的第三产业受数字化的影响很大,以外卖为例,现在很多县城都可以点到外卖。并且不只是美团、饿了么等大的外卖平台,很多县域当地的小平台也在拓展包括外卖在内的商务功能。这里面其实有很多亮点。
至于第二产业,一些能源型县域已经在进行能源产业的数字化改造,例如零碳乡村、5G煤矿等。另外一些县域的工业互联网也应该予以关注。尤其是东部沿海地区,这里县城的一个特点就是“一县一品”,例如晋江的运动鞋、海宁的皮革。当地的产业互联网数字化程度在急剧加快,并且不仅局限于某家企业的生产、质量检测等流程性数字化,还开始了产业集群的数字化探索。例如在晋江,有个叫做辅城的平台,就是把生产辅料的中小微供应商聚集到一个平台进行供货配比,从而推动整个产业链的数字化,这种都可以称为离散型的数字化。这种县城本身的产业链比较集中,有助于实现集群效应,也有助于数字基础设施的共享。在我看来,这是我国很多地方正在发生的产业互联网的故事。县域传统产业是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相融合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场景,它们的工业互联网大有可为,非常值得关注。
在技术赋能下,用数字技术激活了从生产到销售的一条“信链”。我觉得这个链由五个“信”构成。一是信息链。生产和销售通过区块链,打破了供给和需求之间的信息不对称,让优质农产品有了“新的强信息”保证。二是信任链。越来越完美的数字和可视的信息,增强了消费者的“信任”。三是信用链。信息链条的完善,也让农户的“信用”有“数”可查,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贷款,也让他们那些沉淀在乡村的僵化资产得到了激活。四是信心链。更好的销售渠道、更美的个性品牌、更多的信用贷款,让农户扩大生产、抵御风险有了更强的“信心”,诞生越来越多的“链红”。五是信念链。地方农业数字化的成功,让地方政府更加坚定了进一步融入数字经济浪潮的“信念”,在落实新发展理念、开创新发展格局的道路上,走得更加坚定。
这背后,是信息和数字技术对生产要素的激活和重组,对于各地发展数字经济、谋求数字化转型,具有很好的启发意义。从数字农业、数字金融,到数字政府等,这条“信链”上的每个环节都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各个地方的资源禀赋不同,可以关注的领域也有所区别。
第一,就县域来看,绝大多数的中西部地区最刚需的依然是农产品上行。过去几年,我们发现很多地方尤其是中西部地区,通过数字化手段打造的区域公共品牌已经开始爆发。
第二个值得期待的点就是产业互联网,尤其是东部沿海地区产业集群较为发达的县域,一县一品的优势产业链已经具备条件利用数字化手段实现整个产业集群的智能化大幅提高。这也是中国制造非常有特色的优势,也是多年来中国县域工业化带给我们的一个可以弯道超车的机会。
第三个就是文化和旅游。在一些县域,它的第二产业可能相对较弱,但却有着很好的生态环境。绿水青山的数字化也是一个可以有所作为的热点。目前个别地方已经出现了很好的示范样本,例如通过数字化形式展现地方风貌,推动当地乡村文旅的发展等。
第四个是乡村治理。目前已有很多企业和政府开始合作开发乡村治理平台,帮助解决乡村基层治理的痛点问题。这些平台以各种“乡村大脑”“数字乡村一张网”为载体,主要借助“村民上网、治理下沉”的方式将村庄涉及的多种主体和利益相关者接入到乡村治理平台中来,并按照现有的基层治理结构布局技术架构。这些行为为提高乡村治理效能、提供丰富的公共产品做出了积极探索,初步形成了一种“生产型治理”的绩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