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咳 嗽
我们民营文化公司的编辑部,工作性质和其他形形色色的编辑部差不多,人员结构也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既单纯又复杂(单纯是因为年轻,复杂也是因为年轻),不同的是,人员流动性大,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人事变动。
这天一上班,我就看到正在电脑上工作的俞文雅神色不对——看似紧盯着电脑屏幕,一肚子的心事却显露无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庄重,失去了庄重中掩饰不住的美艳。不是我生性敏感,是俞文雅的表情过于特殊,介于严峻、生气和愁苦之间——眉宇紧锁、凝重,眼神呆滞、焦虑,甚至充满疲惫和惊惧,说是狰狞也不為过。这样的神情,怎么相信她是在工作呢?说是在接受折磨似乎更准确,但她确实是在工作——审稿,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俞文雅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虽然喜欢长时间沉默不语,也无夸张的姿势,总体上,都是在认真工作。不多话,不乱走,安安静静,是她给我们的主体印象。对此,我还在私底里感慨过,一个漂亮女孩,能够成天安坐于办公桌前,非常投入地沉浸在一本本枯燥的书稿中,那要有多大的耐心和专注度啊。在我看来,漂亮女孩不应该死心塌地地待在办公室里做某一件具体的工作,应该出没于各种社交场合,应该靠颜值吃饭,和香粉、时装作伴(娱乐媒体上这样的报道不是屡见不鲜嘛)。我不过是这么想想而已,并不希望俞文雅离开编辑部,事实上,俞文雅也表示过,她喜欢书籍,喜欢阅读,喜欢别人的故事,当然也喜欢和文字有关的图书出版工作了。
俞文雅今天新换了一件好看的毛衣。我在路上还想,她今天应该穿那件豇豆红的毛衣了。整个秋天到入冬以来,俞文雅常换的毛衣有四件,一件豇豆红的,一件鹅黄色的,一件砖灰色的,还有一件抹茶绿的(有一件月牙白的,似乎只穿一次)。前三件毛衣是合体修身的款式,只有抹茶绿的毛衣,是休闲款,宽松的袖子,一字形的领子,领子里忽隐忽现的锁骨,倒是有几分波俏和风情。今天是周一,在我的记忆里,每个周一,她都穿那件豇豆红的毛衣,质地似乎也最好,和她白皙、细腻的肤色非常匹配。而且在整个一周里,只有这件毛衣穿两次(周一和周五),可见她对豇豆红的喜爱程度。但是我猜错了,俞文雅今天穿了一件新毛衣,烟栗色的细线毛衫,也是修身款,颜色和豇豆红差别不大,却更显精致和洋气。新毛衣都穿上了,为什么还愁眉不展呢?我只是随意地看她一眼,便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心里也凝重起来,迅速捡点自己上一周的言行,是不是我在哪方面没做好或某句不慎的话得罪了她?我对于上周的记忆比较模糊,粗略地回忆一下,上周都在赶写那部关于名人书房的长篇随笔,根本没有时间分散注意力,话很少,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确认了俞文雅的不愉快和我无关,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也好奇她为什么要生气。
就在我整理桌子,打开电脑的过程中,俞文雅咳嗽了一声。
我被俞文雅的咳嗽吓了一跳——她的咳嗽太不正常了,沙哑中带着锣声,仿佛什么东西被强制撕裂,有种钻心般的疼痛,一听就是重感冒引起的那种干咳。
接着,她又咳嗽一声。
她的干咳,就像河水决堤,第一声不过是开个头,瞬间便不可遏制,一连串的干咳随之而来,一迭连声,蜂拥而至,停不下来。我感觉到她干咳时的痛苦,喉咙似乎带着一道道新鲜的血口子。可能是为了缓解痛苦吧,她捂紧了嘴,让身体微倾,这样似乎会舒服些。我还感觉到,她的干咳是从肺部挤出来的,一声紧似一声地挤,缝隙很小,咳嗽很大,因而就很憋屈。她的咳嗽绵延很久才稍停下来。
像火山喷溅后的暂时停歇,没过多久,新一轮的咳嗽又来了。
在咳嗽的间隙,俞文雅也努力让自己保持正常的形态,但咳嗽真是由不得她啊,每一次咳嗽都像经历一次炼狱。当咳嗽停歇、靠到椅背上、让自己平静一会儿时,她脸上的红晕才渐渐退去,端起杯子,抿一口水。可往往是,杯子还没有放下,那咳嗽声又更加剧烈地响起。
就在俞文雅和干咳搏斗的时候,我已经在电脑里随意翻看新闻了。说是随意,其实也是有重点的——只看体育新闻。浏览体育新闻,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然后便开始工作。但是今天,我的心情分散了,俞文雅的咳嗽声不时地响起,毫无规律可寻,比如,突然咳嗽一声之后,我以为接着这一声会连续咳时,那咳嗽又被她憋回去了;而感觉相对平和的一声咳嗽,却紧跟着来了一大串,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最后逼得她伸长了脖颈,半伏在桌子上。那咳嗽仿佛发生在我的身上,每一声咳嗽都给我带来剧痛,感同身受地替她强忍着,心里会不由地跟着震颤起来,也不免地焦虑和心痛。焦虑是因为我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任她独自一人和咳嗽抗争,而我却束手无策;心痛是她如此娇弱的一个女孩,身在病中,我却无法关心,或无从关心。另外的纠结,就是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关心她。事实上,根据她平时的习惯,我就是想关心,想帮忙,比如问她看医生了没有,吃了什么药,帮她倒杯水什么的,她一定是拒绝的。就算是充满善意的问候,她也不一定搭理和领情——她就是这样,上班时只有工作才让她专心致志,工作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而下班时间一到,立马拎包走人。
我和俞文雅并列而坐,中间只隔一块挡板,相距不过尺许,她咳嗽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的声控和目光范围内,我能感受到她咳嗽时,身体里发出的回声,就像荡漾的涟漪,把痛苦一圈一圈地扩张开来。我也被那涟漪淹没了。
“感冒啦?”我终于忍不住,在QQ上问了一句。我觉得,即便她和以往一样,冷漠地不回一个字,我也不能表现得事不关己,也得拿出我的诚意来。事实上,她的咳嗽已经深深影响了我,不仅影响我的工作,也影响我的情绪。关心她一下,了解一下病症,也是尽同事之谊,同时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嗯。”她回了一个字,比往日反应快多了。
我们平时的工作QQ都挂着,而她的QQ一直处在隐身状态,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她很少回复。
“可以在家休息啊。”我的意思是养好身体才是重要的。
“怕把你传染了吧?”她的回复似乎误解了我,带有“怼”的成分,完全体现了她的风格和个性。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对她的关心和问候,明明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却被她这一句反问问懵了,仿佛我真的在嫌弃她,怕把我传染了。我不敢怠慢,立即回道:“不是那个意思啊,身体不好,可以请假休息的。”
“工作这么多,哪敢请假啊?”她又呛了一句。
“吃药啦?”我又问。
“感冒吃什么药?我感冒从不吃药——反正都要个把星期。”
“还是吃药好,能缓解症状,少受点折磨。”
她不回我了。
“多喝水。”
还是没回。
“多吃水果。”
依然没有反应。
我便没有话说了。这才意识到,我的话,在她听来都是废话了——如果这样,日常生活中,哪句话又不是废话呢?许多话都是可有可无的,可说可不说的,人们的交往,互相的了解,情感的增进,不都是在废话中建立的吗?有很多次,我试图和俞文雅随便聊聊,都无法聊下去。她似乎在有意保护自己(拒绝我的关心),不愿透露关于自己的哪怕一点点信息,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的婚姻,她的爱好,她的学历,她毕业的学校,她生活的圈子等,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其实,有些信息,我想了解也容易,比如她做过哪些工作,毕业于哪所高校,包括年龄、婚姻等基本状况,她应聘的个人简历上应该有,只要问一问吴婧就知道了。吴婧是我们图书公司的编辑部主任,公司的编辑都是她招的,是个精明而能干的大龄女青年,是公司的中层和骨干,当然也是老板倚仗的人了,但我不想从这个渠道了解,因为这样虽然能得到一些信息,都是二手的,和俞文雅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况且,我这样去了解一个漂亮女同事的信息,会引起吴婧的不悦。我并非八卦,并非喜欢探寻别人的隐私,只是俞文雅的言行和处事的态度(包括工作过于认真),和大部分普通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比如编辑部的其他同事,都会在平时的交往中——午间休息或下午下班后,凑在一起叽叽喳喳闲聊一会儿,无意间透露出个人的一些信息,关于爱人啊,孩子啊,房子啊,等等,而要想从俞文雅的口中了解这些,那就比登天还难了。
风 波
风波是李志刚引起的。李志刚做排版工作,是个快手。手一快,活就毛糙,手一快,就时常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吃不饱就休工,休工了就无聊。上午十点半时,他改完一部书稿,打印一份大样交给文字编辑核红时,又闲下来了,到处转。他个子矮(不到一米六),帅气,精干,两只小圆眼像鼠眼一样闪闪放光,走路也特点分明,一抖一抖的,像是面前铺着一道道密集的减速带。闲下来的他,果真像在减速带上行车,一抖一抖地在几组办公桌的缝隙间走几趟,也像深夜出动的老鼠,警惕中,带着鬼祟,然后站到西窗前,眺望长虹桥里侧的三里屯一带,又去看了看考勤器,再看看窗台上的几盆绿植,自言自语地跟绿植说会儿话,最后“抖”到一个闲置的办公桌前,看到了那张卫生值日表,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几个短句(念人名),突然大声说:“啊,俞文雅,这周你值日唉!”
李志刚的话,在安静的编辑部里一点都不合时宜,或者,纯粹是多此一举。值日人员一般是在下班前一刻钟开始拖地,给盆花浇水,集中各人废纸筐里的垃圾送到楼梯口的垃圾桶里。现在才是上午,喊什么?而且,既然不是你值日,更没必要咋呼啊。你又不是主任,算老几?我听着不爽,看他一眼。我看他那一眼是有意味的。我虽然不是主任,身份却是“总策划”,这是个怪里怪调的头衔,因为我并没有策划过什么套系的书,也不行使总编辑的权力,老板却很看重我,有关选题啊、封面啊、插图啊、开本啊、印数啊什么的,都会找我商量,而且,我还是个小股东,平时虽然不管日常事务,却凌驾于主任之上,简单说,我从总部来到位于东三环的分部,就是老板派来监工的,所以我最有权力向老板提出建议,要是打个小报告,或平时给谁扔只小鞋,那对方就难受了,工作就不长久了。李志刚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大声地说过之后,耍酷地抹一下发型,并没有在意我别有深意的目光,而是在没听到俞文雅的回应之后,又走到俞文雅身后,眨着亮闪闪的小眼睛,声音虽然比刚才放低了些,却有些调侃:“俞,文,雅,哈哈,俞文雅,这个名字有意思,鱼,一条鱼,有什么好文雅的?鱼真的文雅吗?哈哈……”
“我正式警告你李志刚,这次我搭理你,是因为要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跟我说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俞文雅坐直了身子,脸对着电脑说,“上次我在群里已经警告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李志刚尴尬地笑着,欲言又止。
而俞文雅突然的咳嗽,倒是给李志刚的尴尬做了些掩饰。
我听了俞文雅的话,觉得畅快,正想帮一句,吴婧开腔了:“老李,你要是没有事,可以趴在桌子上休息,也可以出去转一圈,抽烟也行,别影响别人工作好不好?”
俞文雅一听“抽烟”二字,再次咳嗽起来——她对烟味也是敏感的,虽然她这次咳嗽不是因为屋里有烟味,但对于正在咳嗽的病人来说,烟味可能会诱使更频繁的咳嗽。这不,我也条件反射地感觉到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臭味了。
吴婧的话起了作用。李志刚也意识到俞文雅一直在咳嗽,尬笑也消失了,再次走回到西窗前,一边嘟囔着:“我可没抽烟,我可没抽烟。”一边朝窗外张望。
我对俞文雅和吴婧的话很满意,觉得李志刚已经是俞文雅讨厌的人了。吴婧的话也有分量,是一个主任的担当。
长虹桥分部的人不多,十一个文字编辑加一个实习生,还有李志刚这个排版编辑,为了方便交流,除了原有的QQ工作群,我又建了一个微信群,有关编辑方面的事,他们都会在这两个群里交流,偶尔还会引发讨论。俞文雅所说的“我在群里已经警告过一次”,就是李志刚不分轻重接话的结果。那天,俞文雅在微信群里问一个版式上出现的反常现象,这个问题谁都可以回答,排版经验丰富的李志刚回答更合适,但俞文雅@吴婧,显然是不愿理睬李志刚的意思。李志刚却不识趣,根本没看出俞文雅的意图来,抢先发言了——发了个无趣而低级的卡通图,图上是一个怪里怪气的小丑指着一行“懵逼了吧”的字。这简直是对俞文雅的污辱。俞文雅大发雷霆,把他臭骂一顿,都是可以的,但俞文雅没有那样做,她忍住了,采取無视的态度。吴婧赶快@了俞文雅,就她提出的问题进行了通俗易懂的解释。这事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李志刚的讨厌就在这里,他看俞文雅无视他,也没有人对他的“幽默”表示欣赏,就把刚才的图又一连发了三次。俞文雅依然没有发怒,她只是在群里警告道:“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和我说话。”李志刚回了个笑脸,觉得不够,又回了句:“不幽默。”
我看了不爽,觉得不是幽默不幽默的问题,是基本的礼貌和修养。我就干脆把李志刚踢出了微信群。俞文雅发现之后,在群里给我点了个赞。
李志刚确实有点拎不清,从工作角度来说,他排版、改版速度确实快,但因为差错率居高不下,编辑都对他有意见。大家都不反对快,可别错得离谱啊。编辑们辛辛苦苦看了大样,到你手里改红,一本二三百页的书稿,漏改个两三处也是情有可原的,可他往往漏了十来处二十来处,有时一整页上只有一个问题,他也漏改了,为此,经常引起编辑们的不满。俞文雅反感他这一点,再加上他多次不靠谱的言行,就让她更讨厌了。有几次明明是他错了,还和编辑强调理由,我都看不过去了,想说他几句,都忍住不说了——因为我已经同意吴婧的决定,等过了春节,就辞退他。现在已经是十二月末了,马上就到元旦了,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春节假期了,再忍忍吧,但你也不能变本加厉啊,莫名其妙地在上班时间,大声地胡说八道,说些和工作无关的话。更何况,俞文雅还警告过你,现在人家处在病中,心情肯定糟糕透了,哪有时间和心情跟你玩“幽默”啊。
然而,李志刚没脑子的事还没有完。
临近中午时,俞文雅订的餐送来了,她把餐盒习惯性地放在自己身边的书柜上。谁都没有注意,就连一向关切整个部门的我都忽略了李志刚的一个行为——他在去饮水机打水的途中,顺手牵羊地把俞文雅的餐盒带到了饮水机边的窗台上,藏在了花盆的后边。十多分钟后,中午十二点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用餐和休息时间,大家都珍惜这短暂的午间,会很快把饭吃完,再趴在桌子上休息半个小时左右。可当俞文雅取餐时,发现餐盒不见了。不需要仔细地回忆,俞文雅马上就想到这是李志刚干的,只有他刚刚从她身边经过,也只有他,才能干出这种蠢事来。俞文雅没有说话,她简单环视一下,就看到窗台上花盆后的餐盒的一角。俞文雅带着情绪把餐盒取回来后,本来准备一声不吭,用无视来教训他。没想到李志刚自己偷乐起来。这显然激怒了俞文雅,她在一连串的咳嗽声后,厉声说:“再警告你一遍,如果再惹我,我会报复的!”俞文雅话音一落,再次咳嗽起来。
“咳嗽成这样了,还这么凶!哈哈哈,是不是报复来啦?来呀,报复啊!我倒是要看看你怎样报复?”李志刚可能还沉浸在自己的“幽默”里。
“你说呢?你说我能怎样?”俞文雅拿着饭,朝李志刚走去。
吴婧显然更了解俞文雅。她知道俞文雅能把一盒饭泼到李志刚的头上,便立即起身,中途拦住了俞文雅,接过她手里的饭盒,帮她拿回到桌子上。
“吃饭吃饭。”吴婧笑着哄她,又怒斥李志刚,“闭嘴!”
我看到俞文雅脸都青了。如果不是吴婧拦住了她,她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俞文雅真要把盒饭浇过去,李志刚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让你藏了人家的饭。说好听点,是恶作剧,说过分点,就是偷了人家的东西,语言还充满了挑衅。
我觉得也要表明个态度,便在QQ上跟俞文雅说:“这家伙疯了,别理他!”
俞文雅没看QQ,她对着饭盒在生气呢。
这时,李志刚被吴婧叫了出去——应该是谈话去了。
我便继续给她留言:“看到了吧?主任批评他了,别跟他计较,会拉低你的智商。好好吃饭吧,咳嗽那么厉害,要注意身体哦!”
俞文雅还是没有看QQ。她的QQ和我的一样,都是静音,但右下角的提示在不停地闪动,如果她稍一抬头,就会看到的。她果然还是看到了,点开了QQ,看了眼我的话,并没有回复我。
怎么不回一句呢?我想了想,便也理解了,一来,她正在气头上,没心情回我;二来她正准备吃饭,没有时间回;三来呢,可能没想好要怎么回。可不知为什么,无论哪一种可能,俞文雅不回我的话,都让我感觉被轻视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多次(不仅是QQ,还有微信),我给俞文雅留言,比如节假日,我会给她留个“节日快乐”;比如每周五,我给她留个“周末愉快”;她沒有一次及时回复的。有时隔了一夜,回了个“嗯”,或“谢谢”。“嗯”是什么鬼?“谢谢”又是什么鬼?不咸不淡的,和她平时的作派一样,一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
一首诗
我莫名其妙地苦恼起来。我的苦恼和俞文雅有关。俞文雅的咳嗽和不愉快,对我产生了影响,但是,俞文雅的生病与我有何关系呢?我努力想分清自己的苦恼和俞文雅没有关系,心里却处处都是俞文雅的咳嗽,都是她的不愉快,都是她在不同情绪下的各种神态。这样一来,我想继续写那本未完成的书稿,想尽快进入工作的状态,也完全没有心思了。
无所事事的我,下意识地打开电脑上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有十来张照片,全是俞文雅的,是我从她的微信、QQ空间等不同的渠道搜集而来的,当然还有的是几次偷拍。照片上的俞文雅,除了衣着的不同,几乎是一个表情,沉着而安静,细看,还有点肃穆和威严。应该说,她的五官是精致的,美丽而不失妖艳,秀气而不失端庄,但她的表情并不像有的年轻女孩那样丰富。不是说,一个人的脸部轮廓和面部神情,能体现出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吗?能从其眼神和面部特征中,发现她处于什么样的心情中吗?此话用在俞文雅的身上完全不起作用。从照片上,很难看出她有什么情绪波动,很难看出她是充满忧愁还是满心快乐。只有现在,只有在她咳嗽的时候,她的眼里才隐含泪水,才有点楚楚可怜并让人产生同情之心。我偷偷地、假装随意地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俞文雅。如前所述,除了一丝哀愁的神情,她始终是盯着电脑屏幕的。屏幕上,是满屏的文稿——身体都这样了,还在坚持工作。真是个工作狂。
我快速浏览一遍照片(不敢停留太长,怕被她发现),发现文件夹里还有一个文档,这个文档我记得,是为俞文雅写的一首诗,我点开文档,重温一遍:
喜欢藏在你的气息里,
并不想让你知道;
喜欢埋在你的心田
等待春天的到来。
黑夜比黑夜更加漫长,
我在等待天亮。
这首诗写于几周前,说是为俞文雅写的,不如说是为我写的。当时,所有人下班了,俞文雅也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她是除我之外最后一个下班的。她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想跟她说说话。说什么呢?说什么都行。事实上,说什么都不行。以前我尝试过,比如我说:“下班啦?”她有时哼一声,有时一声不吭。比如我说:“再见!”她也是哼一声,或一声不吭,感觉多说一个字,就会被我赖上一样,感觉多说一个字,比金子还金贵一样。为此我也探究过,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吝惜说话,为什么如此的骄傲,为什么如此的自以为是?而她有时候,和吴婧小声地嘀咕几句,脸上却呈现出丰富的表情。看来她的表情也是有针对的——我知道这样的探究毫无意义,也没有结果。仿佛鬼使神差般,我还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魔力,时时吸引着我的特异魔力,让我深深地陷入一种单相思的状态。我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回望、思量着俞文雅。如前所述,这时候我会觉得她什么都好,就连她的冷漠和自以为是也是正确的,如果我觉得哪里不对了,那一定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另外的原因。这么说,你就知道了,我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中,按说三十八九岁的人了,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却困扰我一两个月了,也就是在我调过来不久后,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了。这几行诗句,就是对她暗恋的结果,而且改了好几稿,才是现在的样子。当我重读这首叫《柏拉图》的诗时,心里再一次大面积被感染了一种爱意,觉得情形正是这样的,我一直在等待,这么多年了,都是在等待中。以前没发觉有“等待”的情绪,那是等待的目标还没有出现,单身这么多年了,刚过三十岁的时候还很急,想尽快再婚,呈现的状态不是等待,而是寻找。如今快四十了,寻找的念头渐渐淡漠了,心态是顺其自然,不再去幻想什么艳遇啊、什么心动之类的。谁曾想,在如此不经意中,俞文雅出现了,而且就在我身边。我才猛然发觉,俞文雅就是我的“等待”。等待就像潜藏很深的某粒种子,在她的气息和温度中,悄悄发芽了。我反复咀嚼着这首诗,想把这首诗发到群里。发到群里,不是要公开我的情感,而是想展示一下我的才华,但理性占据了上风,我还是收住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万一被看出破绽来,那丢人就丢大了。两个多月来,我强压着自己反常的内心,怕被俞文雅察觉到我对她的好,又想让她察觉到。如果发上这首诗,那不是等于承认自己的暗恋了吗?但,不让俞文雅知道也不行啊,难道一直暗恋下去?
因为俞文雅,我在行为举止方面,都极为小心,换句话说,我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一些行为习惯。这些习惯也不一定是不好的习惯,不过是和俞文雅略有差异罢了。比如喝水,俞文雅在喝水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而且她从不泡茶。为此,我也学着她,不再喝茶了。要知道,我可是有着十几年的茶龄啊,我还努力地在喝水时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还比如穿鞋子,俞文雅喜欢穿旅游鞋。我也脱了皮鞋,买了双旅游鞋,而且和俞文雅是同一个品牌。再比如俞文雅喜欢穿牛仔裤,我也改变了多年一身正装的打扮,穿起了牛仔裤和休闲上衣。这些改变,我是希望俞文雅有所注意的,但最先注意并开口说出来的,居然是吴婧——就在我新穿牛仔裤和旅游鞋那天,吴婧看看我,笑了。吴婧天生一张笑盈盈的小胖脸,一笑起来,脸上出现好几个小肉坑,特别可爱。她盯着我,笑着说:“葛老师改变不小啊,越来越年轻啦,哈哈,环境好,心情就好了,心情好,什么都好了!”我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了,只能假装糊涂地说:“啊?年轻了吗?哪有什么好心情啊。”吴婧还是笑,她冰雪聰明地看一眼俞文雅,颇有意味地说:“还不好吗?”我便不敢看她了,也不敢接话了,而在我的眼角余光里,俞文雅依旧安之若素。
我想再写一首诗,为俞文雅。
我偷看一眼俞文雅,她还在工作,如果不是她不停地咳嗽,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存在。
刚才,吴婧找李志刚出去具体谈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李志刚一脸严峻地回来时没有吃午饭,而是直接趴到桌子上休息了。我估计吴婧对他没有好话,就是吓唬他要立即辞退他也有可能。
编辑部里还散发着中午的饭菜香,在怪异的香味里,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
我依旧定不下心来。我去接了杯开水,在往返时,可以两次自然地看看俞文雅,尽管是她的后背和侧影,我也是满心欢喜的。没错,我去打水,多少带有点故意的成分。去时,看到她正在咳嗽时那颤动的肩和颈。回来时,她靠在椅子上,在理自己的毛衣。新穿的毛衣上,可能落了根头发什么的,她正勾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在胸前往下摘,毛衣里是她轮廓清晰的身体。她一双细小的手,正在胸部那儿不停地摘,可能没有摘下来吧,又换一种手法,一手拎着毛衣,一手往下弹。她的动作和神态很美,齐肩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并没有拢起来,任其随心所欲地从额头披下来,头发多的那一边,遮住了半个脸。脸上的两道细眉稍稍地弯着,细眉下边藏着深潭般清澈的眼睛,精致而细小的鼻子微微翘起,红润而饱满的嘴唇略略撅起来,是那样的生动而感人,还隐含着复杂而深情的自爱。我心里感动一下,混杂着哀伤,也存在着欲念,我心里情不自禁地麻了一下。我想这就是诗了,还要写什么诗呢,她就是一首诗啊。
姜 糖
下午两点半时,俞文雅悄悄地趴到桌子上——她可能是咳嗽累了,需要睡一会儿,休息休息。我便担心李志刚会跟谁说话,吵了她。在趴下的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她还是咳嗽不停,无法入睡。我想,以后的几天里,咳嗽就是她的常态了。任凭我在暗地里如何保护她,我也不能减轻咳嗽给她带来的痛苦。一种不明就里的歉疚感油然而升。
半小时之后,当新一轮的咳嗽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时,俞文雅在电脑显示器旁边寻找着什么。她在找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到她在找姜糖。她电脑显示器下边只放着几张纸、一个小笔筒和一把水果刀,那袋姜糖原就放在小笔筒边上的。关于这袋姜糖,是我上周出差时,从山东周村带回来的。我路过淄博,朋友邀请我去周村玩了半天,带回了两样周村的特产,一样是周村烧饼,一样是周村的姜糖。我把烧饼和姜糖各带一袋到了编辑部,分给大家品尝时,俞文雅说她不喜欢吃烧饼。我以为手工制作的姜糖味大,形状不好看,她更不喜欢,她却说:“那是什么?姜糖吧?闻到味了。”我说:“是的。”她说:“这个我喜欢,清口,醒神。我喜欢吃姜。生姜切成丝,和精瘦肉爆炒,是我拿手的家常菜。”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是此前没有过的(至今也没有第二次),看来,姜塘给她带来了好心情。我当然乐意她喜欢吃姜糖了,就把一袋都给了她。她也没客气,说了句“你要吃就来拿啊”之后,就吃了一块,把剩下的放在电脑显示器下方了。一小袋姜糖的分量不多,大概只有二三十块吧,在整个上周,她自己吃时,也会分给吴婧和其他编辑吃,当然,我也会分到,很快就所剩无几了。上周五晚上,我留下来加班,口涩无聊,便拿过姜糖袋子,看里面只有一块了,另有一点碎末子,便吃了。原来不太爱吃姜糖,俞文雅说她爱吃之后,我觉得姜糖的口感也挺好。我吃了她的姜糖后,就把空袋子随手扔到垃圾筐里了。谁能想到,她这时候在找姜糖。
“姜糖呢?”她说。
我抱歉地在QQ上说:“不好意思啊,那个……姜糖……上周五晚上加班,被我吃了,还有点碎末,扔了。”
她迅速在电脑上打字了。接下来,是我们在QQ上的对话:
“好呀,本来就是你的。碎末其实也好吃的……”
“我再买……帮你再买些吧。”
“不用了,我网上自己买。”
“不一样的,周村的这个姜糖是现场做的,一边做一边卖,一道道工序都在顾客的视线下,新鲜,地道,没有添加剂。我有朋友在周村,请他买了寄来,方便的。”
“那倒也是,现做的新鲜……要不你帮我买吧,我感冒了,嘴里发苦,正好想吃。我给你钱啊。”
“买来再说。”
我心里暗喜,通过姜糖,可以增进我们之间的交往了。于是,我通过微信,联系我认识不久的周村文联的朋友,请他到古城的大街(街名就叫大街)西头姜糖店里,买八袋新做的姜糖,并把款打给了对方。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从中午到现在没讲一句话的李志刚,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袋姜糖,迅速打开来,送到了俞文雅的桌子上,说:“这儿有一袋,我从网上买的,和葛老师带来的不一样,你尝尝。”
俞文雅看都不看地說:“你拿走吧,我不爱吃这个口味的。”
她看都没看,也没有尝,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口味?显然是拒绝嘛。
姜糖搁在了俞文雅的桌子上,李志刚已经离开了。
这就尴尬了。
吴婧也看到李志刚的尴尬了,走过来,拿起姜糖,取出一块,送进嘴里,说:“和葛老师带来的还真不是一个口味,这个带有薄荷味。”吴婧吃着姜糖,走到李志刚面前,替俞文雅把姜糖还给了他,说:“放这儿吧,谁吃谁来拿。”
吴婧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回到座位时,在QQ上给我发了个大笑脸,又发了个笑晕的卡通图。但我不想笑,虽然也回了个大笑脸,不过是敷衍而已。
“老李真有意思。”吴婧在QQ上继续说。
“你不是找他谈过话了吗?”我说。
“唉,我也不能直接说啊,就这种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谈个话还不如一阵风,风还有感觉,他连感觉也没有。”
周五这天,姜糖到了。
吴婧微信问我:“不错呀葛老师,你给俞姑娘买姜糖啦?”
我此时正在常熟出差,抽空玩了趟尚湖,又去了虞山的兴福寺,还到曾园喝了茶,自然也拍了不少照片,接到吴婧的微信后,我已经回到了宾馆,正准备去赴朋友的晚宴。我看着手机,琢磨手机上的这行字,觉得她的口气有妒嫉,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小火苗。怎么回呢?俞文雅收到姜糖时,在编辑部说了什么?我决定先不理吴婧,从俞文雅那儿了解点情况再说,也正好借机和俞文雅说说话。
“姜糖收到啦俞姑娘?”我也在微信上问,虽然是文字,却满心希望俞文雅能感觉到我那种细软而讨好的语感。
可能是帮了忙的缘故吧,她第一时间回复了:“姜糖下午收到的。谢谢啊,多少钱告诉我,微信转你。”
“好吃吗?”我没有立即说钱的事。
“尝了下,好吃。不过和上次的那个口味不太一样,也好吃的。”
“那就好。”
“感冒,嘴巴里无味,吃吃姜糖正好。不过,姜糖我都拿走了,也没给你留点。”
“不用留给我,本来就是帮你代购的。”
“讨厌死了,我打开包裹之后,他们也没问清情况,就说,葛老师又给大家买糖了,就要吃。本来想给他们一袋的,看他们这样的态度,就算了。以前也有过,别人的东西放那儿,他们觉得理所当然地吃,这种态度真不能接受。”
“是啊,问一声,不就明白了吗?”
“就是烦他们这种问也不问就去拿的态度。”
我感觉俞文雅所说的“他们”,应该不是泛指,应该特指李志刚,也只有李志刚会拿别人存放在冰箱里的食品吃(苹果、橘子什么的)。我以前出差,在扬州买过两袋手工制作的花生牛轧糖,分给他们吃,别人都是拿一颗,李志刚抓了一大把。李志刚各种小毛病不少,似乎吴婧也说过存放在冰箱里的食品被他拿了就吃的事,大家都是同事,也不好较真。但总是让人不舒服的。如果俞文雅拆开姜糖的包装,李志刚过来围观,顺手拿起一袋要拆开,完全符合他的性格,但俞文雅也是有性格的,抢过来,弄他个难堪,完全有可能的。
“就算是我买的姜糖,我不在,也不能随便拆开啊。”我顺着俞文雅的话说。
“就是,一般给大家带一次,表表心意就行了,还能再大老远的从异地麻烦朋友去买了再寄来?这些人就不会想想。对了,多少钱啊?加运费。”
她又提到钱了。多少钱并不重要啊。我停顿了一小会儿,八袋姜糖,八十块钱,加上运费,不过九十二块钱而已,真心不多,我不太好意思要她的钱,但说送她,没有适合的理由,她也不会接受。我突然想起两三个月前,她和同事聊天时,聊到黄桃罐头。她是平谷人,平谷盛产黄桃,她家(或是亲戚)也做了几十罐,留着慢慢吃。我便说:“俞姑娘,跟你商量个事,换两瓶黄桃罐头如何?”
俞文雅回了个捂嘴的笑脸。又说:“你怎么知道?……行,不过两瓶不够,四瓶吧。”
“那又多了。”
“不多。”
“你说姜糖和上次不一样,别不合口味吧?”我把话题又拐回到姜糖上。
“挺好的。”
“那就四瓶。”
“好,下周先带两瓶。”
“谢谢啊,辛苦你了!”
“应该谢谢你啊。”
对话到此结束了,再说下去,就属于没话找话了——我虽然还想继续聊会儿,哪怕一直聊下去,我都愿意。可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话题,如果随便扯个话题,会被她看出我的小心思。只好先打住,再和吴婧聊。
“是的,是我帮俞姑娘买的姜糖。我也是受人之托啊。你想要吗?”
“哪敢麻烦你啊。”吴婧的话有点酸。
“你麻烦下试试,我就是一副热心肠啊,没办法,助人为乐,活雷锋就是我呀。”
“我呸,哈哈哈,没看出来。”吴婧的聊天和俞文雅完全是两种风格,“讲个事啊,笑死我了,你肯定也感兴趣,俞姑娘桌子上有一瓶绿萝你看到过吧?她把焉了的绿萝扔了几枝,李志刚看到了,跑到窗台那儿,剪了一大把绿油油的绿萝,屁颠颠地跑到俞姑娘那儿,把乱哄哄的绿萝插到了她的花瓶里,俞姑娘的脸全绿了——气的呗,她一声不吭地把那把绿萝扔到了垃圾筐里了,哈哈哈,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不过,你知道李志刚为什么敢这么厚脸皮?”
“我怎么知道?”
“你那么聪明,不会想想?”
还用想吗?肯定是李志刚想追求俞文雅呗。
吴婧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呢?是要激发我的斗志?还是奚落我?暗示我的下场跟李志刚一样?或是提醒我什么?我觉得没必要。李志刚讨好俞文雅,我们都看在眼里,俞文雅最烦的就是他,不用我出手,他就会自取灭亡的。
吴婧见我没有回复她,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啊?你不在,还有点不习惯呢。”
“没定下来呢,这两天双休,玩玩江南再说,下周一肯定上班。”
“都跟谁玩啊?”
“一个人啊。”
“不信,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还能有谁?”
“我怎么知道?”
“真的呢。不过常熟有朋友的,晚上要一起吃饭……好啦,不说啦,你要下班啦。”
“我无所谓的……好吧,晚上别喝多啦!”吴婧很温柔地提醒道,“喝多了伤身体。”
我晚上的饭局是六点。现在还不到五点,朋友五点半以后来接我过去,这段时间干点什么呢?对,把今天拍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再选几幅蜡梅照,单独发给俞文雅看。既然吴婧都怀疑我不是一个人在玩,那俞文雅说不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呢。
照 片
我先在微信群里发了一组照片,是上午在尚湖拍的。尚湖的湖光水色特别美,虽然是十二月末了,许多常青的植物还是把碧绿的湖水装点得十分清丽,逶迤的虞山也倒映在湖中,像一幅巨型的水墨画。我的照片有远景,有近景,也有花果树木的小品,很有点小情小调。很快得到群里人的点赞。吴婧还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地说:“葛老师你又游山玩水啦,真是气死我们啦!”受到她們的鼓励,我又把中午在兴福寺拍的照片发了上去。兴福寺里有几棵蜡梅,江南的蜡梅开得早,我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十幅,连我自己都被冰清玉洁的蜡梅给迷住了。选了几张发到群里之后,果然引起了小小的轰动,许多人夸“太美”,也有人怀疑不是我拍的,说:“葛老师这是你拍的吗?你随行是不是有个摄影大师啊?”她的话,既是对我的怀疑,又是对我的夸赞。我随即又发上两张我和蜡梅合影的照片,一张是我站在蜡梅树下,头顶和肩部,都有开着透明般蜡梅花的枝条簇拥着,另一张是仰望枝条上的花朵,似乎在嗅蜡梅散发的芳香。这两张照片我都喜欢,不仅能体现出我的气质,蜡梅的枝条也疏朗有致。群里又是一片惊叹声,除了俞文雅,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夸赞了我,有的甚至要下载下来,做手机的屏保。
从兴福寺出来后,我沿着一条石板路慢步,看到路边有家快餐店,便进去用餐,要了一碗米饭,一碟水芹炒香干,一碟青菜炒香菇,一大段清蒸咸鱼,一瓶黄酒,才三十六块钱,而且菜的品相和口味都好,便拍了照片,也发到群里去了。我告诉大家,马上要出门了,有个朋友要送我一套书,顺便请客。一直到临出门,也没有等来俞文雅的回复,我不甘心,又选了几张照片发给了俞文雅,照片和发在群里的都不重复。
没想到的是,晚上吃完饭,回到宾馆,打开手机时,群里有几十条未读消息了,其中就有俞文雅发的,而且一看内容,就知道她是用心回复的:“作家葛老师的一天:游山玩水;享清淡营养美味;品茶小读;与友人把酒言欢;得赠书。”又说,“我们的一天呢?”吴婧也跟道:“嫉妒,吃喝玩乐,赏花赏景。”但是俞文雅并没有单独回复我,我给她也发了类似的照片,只字未回,却在群里发了一通感慨,说明她既矜持又心情不错啊。现在才是晚上八点,时间不算晚,我又选了几幅照片发给她了,还留言说,腊梅要败了。她立即回了,只有两个字“蜡梅”。原来,是纠正我的错别字。她的纠正,并没有让我感到难堪,相反的,还特别开心,毕竟,因为她的纠正,我以后不会再错了。便说:“做编辑就是敏感,错别字一逮一个准,谢谢啊。”她回道:“这有啥好谢的。你拍照的手艺不错,我也喜欢蜡梅。”我说:“北京的中山公园里有一株蜡梅,你空了可以去看看。还有清华大学也有,在自清亭那儿的假山上,我去年冬天去看过。”她说:“是吗?等有空了去找找看。你在蜡梅树下的照片挺不错的,谁帮你拍的?”这个问题有意思,吴婧等人都变相问过了,只有俞文雅问得直接。难道不是吗,照片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拍的。我说:“随便请个游客拍的。”这是真话,但她没再回复。我转移话题道:“到家啦?”她回:“刚到。”我又说:“晚饭吃啦?”我在等她回复,又没有回复了。
但是,我发现手机上的QQ有提醒,点开一看,是李志刚在QQ群里发了一张照片。如前所述,李志刚在微信群里已经被我踢出去了,但QQ群未踢,因为编辑们和他有工作要沟通,又因为是工作群,没有人会在QQ群里说些和工作无关的话题。
但是,仿佛李志刚知道我们在微信群聊得挺欢似的,也在QQ群里发了一张和工作无关的照片。这幅照片是一段文字的截图,我放大了才看清:
投稿:我的血泪史。我的前男友曾在某大型文化公司工作,一个月4000块钱,996(早上9点上班,晚下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没空陪我不说,还得刷微博帮他卖书,他上那种没人听的广播节目,还得装热心观众留言互动捧场,还TM要求我刷抖音,去TM的!更可恶的是,同事都TM是女的,年轻漂亮的文艺女青年,天天下了班同事聚餐看电影看话剧啥的,对比一下,本姑娘俗的一笔。再找编辑我是狗!
补充:我是认识了前男友之后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性价比这么低的工作,正经好大学硕士,英语忒好,文学素养高,发表过诗歌,看了一堆难看的书和电影,每天辛辛苦苦选题、策划、改稿、校对、办活动、搞营销,一个月4000块钱!妈的!
我读下来,忍不住笑了好几次,觉得这个李志刚,这幅图片倒是有点意思。他接连说了几句话:“我就是那个前男友。”“今晚月色真美!”“你们的前男友都说些啥?”我想接着他的话往下续一句,问问他的前女友现在是啥情况,但一想,不对呀,他发的图片内容看似调侃,实际上是对自己从事的职业的不尊重啊,也是对女编辑的不尊重。难怪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呢。
午 餐
周一上班,我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到办公室的,坐下刚打开电脑,就看到QQ闪动,是俞文雅跟我说话:“葛老师,两瓶黄桃罐头,放在冰箱了,你下班时带回去。”
“谢谢啊,我带一瓶,另一瓶晚上加班时吃。”
“那你要注意,开了封吃不完,防止有人拿了吃。”
“不会吧,谁会这么不自觉?”其实我知道俞文雅的话所指是谁了。
“有人就是不自觉,从前发生过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反正你晚上加班后,办公室也没有别人,带回去比较好。”
我明白了,她不仅是怕李志刚偷吃别人的东西,更怕别人看到她送罐头给我,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好的。”我回复道,“有这两瓶嘗尝就行,另两瓶别带了,挺沉的。”
我的客气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她又一头扎进工作中了。我发现她不像前几天咳嗽得那么厉害了。当然,偶尔她还会咳嗽,轻度的,不过是没有好透罢了。
很快就到午饭时间了。我由于早饭都在六点多吃,十点多又吃了点东西才来上班,一般中午就不吃了。可奇怪的是,吴婧中午要请我吃饭了。看她微信留言的口气,就我们俩。我好奇地问她:“怎么要请客啦?”
吴婧说:“晚上不敢请啊,怕打扰你写作。”
我喜欢在办公室加班到九点或九点半,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吴婧请我吃饭,我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便说:“我请你吧,吃水饺去,我发现一家好吃的水饺店。”
“吃水饺好啊——你只能下次请了,这次是我请你——主要是想跟你汇报个事。”
“现在说不行吗?”
“吃饭时说吧。”
“我好奇呢。”
“那现在就走吧,也差不多到饭点了……哈哈,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还这么神秘?工作上的事?不会跟我谈情感问题吧?像吴婧这样的大龄美女(包括俞文雅在内),是让人看不清真面目的,虽然她的身份信息,在QQ资料里一清二楚,出生于1986年,水瓶座,未婚。这就够了,她的相貌,严格地说,不算美人,不像俞文雅那样让人过目难忘,用现成的话说,回头率低,但还是耐看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身材也还好,腰有腰,胸有胸,两条腿也够长,有时也萌得可爱,总之,不让人烦。可为什么就不把自己嫁了呢?我早就说过,能成为剩女都是漂亮的,都是有点资本的,都是青春少女时,经历太多太丰富了,感受太多太复杂了,后来当婚当嫁时,对男人缺少新鲜劲和好奇心了,要求也多了,挑三拣四就耽搁了。吴婧是不是这样的呢?我不太知道,没有和她深入地聊过。
这家水饺店因不在闹市区,要靠品质取胜,所以口味特别好。我和吴婧点了一份三鲜馅的,又点了一份韭菜鸡蛋,俩人合着吃。她要给我拿酒,我没要。吃水饺的时候,她先评价了水饺不错,又说她最不喜欢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了,味太冲,不知谁发明的,简直愚蠢到不可理喻的程度。我对她评价水饺没有兴趣,她请我吃饭,肯定不是评价水饺的。她评价水饺,可能是重要谈话的前奏吧。再说,我对猪肉大葱已经不反感了(本来我也不喜欢吃)。但是,有一次,听俞文雅说,她喜欢的饺子中,有一种就有猪肉大葱的,说那才够味。既然俞文雅都喜欢猪肉大葱,我又为啥不喜欢呢?说话我就吃了一盘,居然真没觉得猪肉大葱的水饺有什么不好吃,甚至也吃出了俞文雅那样的感受,够味。很多人说话都会在前边找点小插曲,讨好主宾的小插曲,吴婧饭前聊水饺,也是一种小小的策略吧。果然,她顿了顿,一笑,说:“葛老师,今天有好事吧?”
“能有什么好事?哈……有啊,你请我吃水饺!”
“吃水饺算什么呀,没有人送更好吃的美味?”
“有啊,俞姑娘带了两罐黄桃罐头,她家做的。”吴婧真是鬼精得很啊,什么都瞒不住她——她一准是看到冰箱里的罐头了,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先发制人了。
“我就知道是带给你的,幸福吧?”
“没感觉,感觉你请吃水饺更幸福。”
“一听就是假话。”吴婧真是一针见血,她开朗地笑笑,说,“不开玩笑啦,跟你汇报个事,就是李志刚的事,本来想年后再辞退他的,现在情况有点变化,周末就通知他,下个月不用上班了。”
“这么快?下个月?不就是下周吗?”我虽然惊讶,也不感到奇怪。
“也是下一年哈……是的,老板对他印象不好……你不是也希望他早点走吗?”
“哦?也好,早走早好。”
“哈哈,遂你心愿了吧?”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别装了……没什么意思,就是向你报告一声,准备这个周末找他谈话。”
就这事吗?倒是不需要吃饭,李志刚春节后铁定要被辞退,我们都知道的,现在辞,无非提前了一个月而已。再说了,她通过QQ或微信和我说一声就行了。肯定还有别的话要说吧?刚才谈猪肉大葱是前奏之一,那关于辞退李志刚的事,可能就是前奏之二了。在饺子差不多吃完的时候,她放下筷子说:“我饱了,剩下的你都包了。”
两个盘子里一共还有五六个水饺,我也吃撑了,便也放下筷子说:“吃不动了。”
“别浪费了,吃不了打包。”她望着我,似笑非笑地说,“以前俞姑娘也带过黄桃罐头来的,还挺好吃的……葛老师,你知道俞姑娘的……事吧?”
俞姑娘的事?或许,可能,差不多,这才是吴婧想要跟我说的话吧。
“不知道……她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的,挺封闭的样子。”
“确实,不过我还是略微知道一点的……她离婚后有三四年没上班……对那男的还挺有情感的,平谷是他们的小家。”
果然,隐约也猜到她应该有过婚姻的,我假装平静地说:“你的意思,她现在还和前夫住在一起?”
“好像是这样……那男的是外地人,内蒙古的吧,家境挺好的,但他有恋母情结,什么事都听他母亲的,他母亲又很强势,什么都爱管。是他母亲不看好这个儿媳妇,男的也十分为难,加上没有孩子拖累吧,就离了……这事就别再传播啊。她入职时我和她聊天,她透露过一点。”
我点点头,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说:“真是有故事的人。”
我等吴婧再说下去,她却若无其事地喊服务员买单了。
回到办公室,我开始有心思了,看着电脑屏幕,心思一直乱,半晌写不出一个字。不是因为吴婧透露的俞文雅的婚姻状况让我心乱——每个人都有故事,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情感遭际,俞文雅这么美丽的女人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吴婧为什么要讲这些?为什么早不讲晚不讲,偏偏在俞文雅送两瓶黄桃罐头给我时讲出来呢?不用说,吴婧也是有故事的人,难道她会对我有意?可我对她并没有感觉啊!既然她要把李志刚打发走,让我缺少这么一个竞争对手,那她应该支持我追求俞文雅才对啊。否则,她就不应该辞退李志刚。
想到这里,我瞥一眼旁边的俞文雅。她正要看手机,她的手机就放在鼠标的边上,我看到她的手机屏保的图片是一幅蜡梅。正是我拍的数张蜡梅照片中的一张。有人说要把我的照片做屏保,可能只是说说而已,而俞文雅没有说,却这样做了。我心里有点小小的感动,有一种被认同的感动。
黄桃罐头
晚上加班时,我想到了黄桃罐头,决定打开来品尝品尝。
黄桃罐头的冰甜、嫩滑,加上桃子的鲜香,确实很爽口。我吃了五六块,看看瓶子,才不过吃了四分之一,量这么多,真是赚大了。关键是和俞文雅从此有了以物易物的先例了,以后还可以继续这么做。
从罐头瓶子上看,没有任何商标,也没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一类的字样,由此推测,这确实是俞文雅自家做的。把桃子做成罐头,只是用来自家享用,同时也便于保管,要什么商标呢?我把打开的黄桃罐头拍了张照片,微信发给了俞文雅,附上一行字:“真好吃!”俞文雅立即回复:“放一放更好吃。”我说:“不会坏吗?”她说:“不会,放一年都可以。不过打开的不能放,打开的,冰箱可以放两三天的。”我说:“谢谢提醒。”其实我知道,打开的食品,冰箱也不能存放太久。我想到她说过,有人偷吃别人存放在冰箱里的食品,便想到了李志刚。要不了几天,李志刚就要被辞退了,他要吃就吃吧。我朝李志刚所坐的位置看看,只是下意识地一看,就惊讶地发现,他桌子上那瓶插满绿萝的瓶子,居然和我面前这个黄桃罐头瓶子非常相似。我立即起身去查证,把我吃了一半的罐头瓶子拿过去比较,果然是一样的瓶子。我立马就想到这样的画面:李志刚偷吃了俞文雅放在冰箱里的半瓶黄桃罐头,被发现后,惹怒了俞文雅,把半瓶罐头往李志刚桌子上一扔,说:“送你了!”李志刚便喜滋滋地享用了。吃完以后,洗刷了瓶子,剪了一把绿萝,插到了瓶子里。
“吃黄桃罐头啦?”吴婧在微信里和我说话。
“真神啊,你怎么知道?”我立即回道。
“猜呗,看你中午那开心劲儿,哪能等得及啊,怎么样?好吃吧?”
这话说的,好像不是在说黄桃罐头,好像在说俞文雅。我的脑海中也立即浮现出俞文雅那美丽的形象来。老实说,她不太像黄桃罐头,黄桃罐头虽然清爽,略有些甜腻。如果一定要拿水果做比喻,她有点像南方的杨梅,但我马上就打消了这样的比喻,因为杨梅除了甜爽外,还有一点点酸。俞文雅不酸。
“怎么不说话?”吴婧还停留在她的思维中。
“挺好吃的。”我说,“冰箱里还有一瓶,留给你们吃。”
“得了吧,人家是专送给你的,我们哪有那口福啊,你自己享用吧。不和你说了,我练瑜伽去了。”
吴婧才酸呢,不过她没有杨梅那味。
辞 职
周四了。星期不过三,过三没时间,都周四了,大家心情有所松懈,下午刚到下班的点,平时几个说得来的,便扎在一起闲聊,聊即将到来的元旦小长假去哪里玩。俞文雅也罕见地参与了我们的讨论。她还给出了建议,认为大冬天的,可以去南方的城市,杭州一带应该不错,嘉兴啊,湖州啊,都好,还说她还没去过杭州,没看过西湖。但有人否决了她的建议,说时间不够,才三天,根本不能尽兴。也有人建议周边游。大部分人认为,周边没什么好玩的,山是光秃秃的山,水是冷冰冰的水。就在我们为去哪里玩而讨论时,李志刚把吴婧叫到了小会议室。我们聊天也就结束了,各自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
不消几分钟,吴婧和李志刚就回来了。
大家也陆续下班了。当办公室里只剩下吴婧和我时,吴婧突然从座位上走过来,对我说:“葛老师,我犯了个大错。”
我看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并不像犯了大错的人,便说:“能犯什么错?你都是一贯正确的。”
“你知道李志刚找我干啥?”
“干啥?”
“辞职。”
“那不是正好嘛。”
“什么正好啊?人家难受死了。”吴婧这才收敛脸上的似笑非笑,做出要哭的样子,“肯定有人透露给老李了……都怪我。”
原来她纠结这个事。
“这个重要吗?”我的意思是主动辞职和被动辞退结果都是一样的。
“当然,除了你,我只和俞文雅说过……她不会告诉李志刚吧?”
说到俞文雅,我就不想接茬了。言多必失,吳婧太聪明,我不想暴露心里的秘密,就算吴婧多次暗示她已经知道我暗恋俞文雅的秘密了,我也不能再让她识破一次。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也就是新年的第一个周末,俞文雅也要辞职了。
吴婧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以为是开玩笑呢。她却千真万确地说没有。
我震惊了。俞文雅就在我旁边。她现在一点异常也没有,还在有板有眼地核对文稿。但是,她明天就不来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不再是同事了,就不在同一间办公室了,有可能,我们也从此不再联系了。怎么会这样呢?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我就给她留言,我不能问她为什么辞职了,只能向她祝福,祝福她未来一片光明。她没有回复我,快下班时,才说:“谢谢葛老师,换个环境也好——正好我也干腻了。”看来,她是下定决心了。我心里难受,真的很难受,还夹杂着失落、遗憾、惋惜等复杂的情绪。两个多月来,我每天的出门上班,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要看到她,每天上班,我都心存希望,心怀美好。同样的,每天下班,看着她离开了,就有种淡淡的失落,就期盼着明天早早的到来。她怎么会突然辞职呢?干腻了?肯定不是她说的理由,肯定还有别的隐情。我又给吴婧留言,让她再劝劝俞文雅。吴婧复回说:“劝了,没有用。我了解她,很固执的,决定的事,从不悔改。唉,两年多了,还是有感情的。算了葛老师,天要下雨,下一句怎么说的?随她去吧。李志刚辞职了,她也不干了,正好大家都清静。”
这是什么意思?吴婧的话让我纳闷了,李志刚的辞职和俞文雅的辞職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大家都清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在向我暗示什么?
讲座上
我不太关注我们的群了,无论是QQ群还是微信群,更不会在微信群里说话了。以前我会没话找话地说点什么(甚至上传照片),是想引起俞文雅的注意——她当然不会接我的话茬,但偶尔也会说句什么,比如我的话里错了个字,她会纠正,比如顺着别人的话,她也会发表个人的观点。现在想来,这个群存不存在都无所谓了,因为俞文雅退群了,辞职第二天她就退群了。我一直担心俞文雅会把我的微信拉黑,又不好意思核实。从前会有工作上的事作为借口,现在很少能找到合适的借口了,但我还是在她退群不久后,问了她:“俞姑娘好,在哪里上班啦?”
我料想她不会回复的,她果然没有回复。让我稍稍欣慰的是,微信还畅通。微信能畅通,我们就有保持联系的希望。没想到隔了一夜,第二天七时许,她回复:“谢谢关心。”
虽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能回复,已经很让我开心了,甚至有点感激她的意思。我又说:“现在办公室里很冷清了。”
说过又后悔了,依她的敏感,肯定会以为她在时是很热闹的,“热闹”可不是她的个性。再说这句话也不像是夸赞她的话,我赶快撤回,换一个语气说:“有空回来看看啊,大家都想念你呢。”
这回她真的没有回,隔了一天也没有回。
转眼就过春节了。一场新冠病毒席卷全国,各种真假消息满天飞,大家都自我隔离在家里。
我通过微信祝她春节快乐。她同样回复了一句春节快乐。我给她发了个红包。毕竟过年了嘛,发个红包也不算冒失。她回了个“谢谢”,没有收红包。二十四小时过后,红包退回了——这也符合她的个性。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中旬,我看到朋友圈有人发了个阅读分享会的信息,有关汪曾祺及其作品的,五月十六日是汪曾祺逝世纪念日。我是资深的汪迷,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何况这是自我隔离后,看到的第一个公开活动呢,便在规定时间赶到了会场。
再次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这间不大的会场里,我遇见了俞文雅。我们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虽然都戴着口罩,但还是认出了彼此。分享会还没有开始,主讲嘉宾可能因为塞车,还没有到,会场里有点乱,因为座位已经坐满,我和俞文雅都站在后排。我是在想找一个舒适的位置时,和俞文雅不期而遇的。俞文雅稍稍地抬着头,眼睛里掠过瞬间的惊喜,又恢复了理性地微微笑一下,表示问候。我听到我的心在“怦怦”乱跳,紧张而慌乱地说:“来啦……”
“这么多人……”
“是啊……今天没上班?”我说过就后悔了,今天是周日,当然不上班啦,没等她回答,我又说,“这么巧,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巧。”她依旧保持惯有的平静。
我发现她头发比离职时长了些,人也略略有点消瘦,穿一件浅灰色的短风衣,里面是她以前穿过的烟栗色毛衣,人很清爽。或许是不断有人进来,也或许是我故意引导,我们被挨到一个角落里,这样,我们轻声交谈,就不会影响到别人了。
“还不知道你在哪里上班呢。”我说。
“哪有班上啊……在家看看书。”
“也好……没上班也好。”我想,没上班,辞什么职呢?她的辞职,可以说亏大了,因为新冠疫情期间,不上班也能拿到工资的。她这一辞职,就没有收入了。当初她辞职时,我以为她已经留好了退路呢。
俞文雅突然一笑,又诡秘而调皮地说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语气转折太快,我有点没反应过来,结巴道:“就……就我一个人啊。”
“吴婧呢?你们没一起来。”
这是从何说起?吴婧怎么会和我一起来?俞文雅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从来没和吴婧单独参加过什么活动啊?仅吃过一次饭也是被动的。
俞文雅见我犹豫,掠一下头发,又追问道:“怎么没一起来?”
“她怎么会和我一起来?她还以为你的辞职和李志刚有关呢。”
“莫名其妙,是说她自己吧?”俞文雅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声音像气息般地轻声问,“你说我……辞职?”
“是啊?”
“和李志刚有关?”
“是啊……”
“吴婧说的?”
“是……”
俞文雅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虚,几秒种过去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正在积聚着泪水。
我有点疑惑了,强调道:“当然……我不信。”
“我没有辞职。”俞文雅略略加重了语气,“吴婧通知我,是你把我辞退的,而且是大老板的安排,她就是想留,也留不住。至于李志刚……真是笑话,谁知道她怎么编排出来的。”
“啊?”俞文雅的话惊到了我。我辞退了俞文雅?吴婧转达的是我的通知?这剧情反转太快了吧?怎么会是这样?我脑子有点乱了,想理一理思绪,可越理脑子越乱。分享会已经开始了,主讲嘉宾正在说着什么,可她说什么,我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我看到俞文雅思想也开小差了。她肯定也被我的表情惊到了。她凑近我一点,小声道:“不是你辞退我的,是吗?”
“当然!”我使劲地点头,肯定地说,“怎么会呢?”
她看着我,等我说下去,可我真的不知如何表白。
“我还欠你两瓶黄桃罐头呢。”她立即转移了话题。
“……是啊。”我心里感动了。
她的胳膊就在我的身边,我碰了她一下,悄悄抓住了她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很冷,并且在微微地战栗。
咳 嗽
第二天是周一,我来到编辑部。编辑部和往日一样的安静,大家都在按部就班的工作。我坐下后,下意识地觉得身边的俞文雅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稿子。每次都这样,都仿佛身边有个人,每次又都很快地知道,俞文雅已经辞职了。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辞职,是被我“辞退”的,这一字之差,差别可就大多了,差一点毁了我们。
不知道谁在我的桌子上放了半盒草莓。我们编辑部的好传统,就是常有人带好吃的来,每人分享一点,不需要说感谢一类的话,吃就是了。我拿起一个草莓,看一眼吴婧,她跟我妩媚地一笑,说:“新上市的。”
我就知道了,草莓是她买的。
就在我吃草莓的时候,吴婧突然咳嗽起来。
吴婧的咳嗽划破了编辑部的安静,并且刚开了个头就不可遏制,就一声接着一声了。这让我想起了当初俞文雅的咳嗽。俞文雅的咳嗽,给我们编辑部带来了一连串的变化,意想不到的变化,先是李志刚不失时机地向俞文雅献殷勤,被吴婧辞退了,接着吴婧又辞退了俞文雅,跟我说是俞文雅辞职的,并在俞文雅面前“栽赃”了我。那时候,“新冠”还没有暴发。这回吴婧又感冒咳嗽了,该会是什么预兆呢?我用微信告诉俞文雅:“吴婧咳嗽了。”
俞文雅马上回了个会意的笑脸,说:“你们编辑部是不是有人咳嗽就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