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前三季度各省市区经济数字已出来了,最引人注目的变化之一,是江西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增速以14.7%高居全国第6,仅次于北京、湖北、浙江、江苏、上海,GDP则超越陕西,排名全国第14位。
这是这个内陆省份多少年来的最佳经济表现,未来一二十年内恐怕也难再跃升一位了,因为相当于要把GDP提升三分之一:即便和最接近的河北相比,江西全年经济总量也差了1万亿,却只领先陕西、辽宁、重庆等省市几百亿。一句话,江西现在拼力夺下的位子,是“标兵很远,追兵很近”。
江西能坐上这个位子,已经相当不易,毕竟,它上一次占据这一排名还是在1971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广东、福建、浙江等邻省突飞猛进时,江西的经济表现却一直不温不火,直至2000年,江西仍只排在全国第18位,2005年后一度都下滑至第20位,2013年后才走出谷底,不断向上攀升,2016年升至第16,坐稳了四年,去年发力超越了辽宁,现在又挤下了陕西。
虽然这部分也因为辽宁、陕西近年来的颓势,但肯定也是因为江西做对了什么,这个历来默默无闻的中部省份,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长久以来,江西被戏称为“中国的阿卡林省”——日本动漫《摇曳百合》中有一个毫无存在感的角色“阿卡林”,而江西也因为相同的处境而得到了这么一个外号。当然,这部动漫本身就是2011年才上映的,可想这个外号的历史也不超过十年,在这一戏谑自嘲的背后所折射出的,是近年来江西人对老家尴尬处境的焦虑。
确实,只要看一眼中国地图就会发现,没有一个省份像江西这样“强邻环伺”的:与江西接壤的六个省份,GDP排名全部进入全国前十,上海、江苏虽不相邻,但也距离不远。若论人均GDP的全国排名,2020年福建第3、浙江第4、广东第5、湖北第9、安徽第13、湖南第16,江西却位居第20。网上甚至有“环江西高铁带”“环江西万亿城市带”等说法,也难怪江西人会产生一种“除了江西不急不慢,旁边都在大步前进”的感觉。
最鲜明的对比是江西与福建:福建因为人少,直至1986年经济总量还低于江西(223亿元比231亿元),到现在已经是江西的近两倍。在知乎上有一个提问:“福建经济总量为何能超越江西?”底下第一条答复就是:“作为江西人,看到标题‘为何能’三个字很震惊,不知哪来的自信,现在哪个省不超过江西?”
我所认识的江西人,对家乡的这一处境都有清醒的认识。多年前就曾有一位直截了当地跟我说:“要说江西的发展前景,我不清楚;但要说江西人的发展前景,那我很清楚:那就是离开江西。”
这确实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二十多年前,我去厦门上大学时,江西是坐火车必经之地,而当时从浙江衢州往西,不仅地貌有所变化,丘陵、红壤渐多,更明显的是当地的房屋也没那么气派了,经停上饶站时,除了举到窗口售卖的烧鸡,还有不断往里拥挤的农民工——无论南下闽南,还是东去江浙,对他们而言外出打工都是比留在家乡更好的选择。
五年前,有一篇杨仁旺的长文《真实的中国农村是这样的》曾轰动一时,杨本人2000年作为江西永丰文科状元考取北大社会学系,而这篇文章里所说到的“中国农村”,其实就是他老家江西庐陵。他承认,“从物质的角度来说,村里近十年的变化可能大于过去几个世纪”,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现实中的种种问题触目惊心。不管怎样,作为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缩影,这可以说明江西确实连最基层的农村社区也正在发生巨变。
那些年里,江西一直都是劳务输出大省,因为即便是南昌,也没有足够多的工作机会。南昌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本地不少主政者都是上海调派过来的,其实也一直都在学上海,“但是江西人啊,就是胆子小,思想包袱重,迈不开步”,南昌算是城市建设上了几个台阶了,但相比起别的地方还是慢。
不过江西确实也在加速变化。前两年去上饶出差,托高铁的福,上海过去已从当年的12小时缩短到了2小时40分。新的上饶站的规格堪比一个机场,但内部却只有一家便利店。城市不大,但到处都是风格浮华的楼房,小区也大多冠以“皇家”之名,在去上饶县开发区的路上,迎面看到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的房地产广告毫不掩饰地写着:“迟一步就挤不进富人区了。”当时我们要见的客户正雄心勃勃筹备一个大项目,但办公室却设在一个住宅小区里。
像这样光怪陆离的投资乐土是冒险家的乐园,但也并不算是很新奇的景象,至少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沿海许多城市都曾出现过,从这一意义上说,江西像是跟东南沿海之间存在着某种“时差”,以至于对外开放也慢了一拍。实际上,这一点本身就是近代以后江西落后的重要根源。
从历史上看,江西的相对落后是一个晚近的现象。自宋元以来,江西一直是全国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早在明初就盛传“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语,科举人才之盛仅次于江浙两省,清代康熙至道光年间江西编的地方志数量之多超过任何一个省份,而这背后当然都有社会财富作为支撑。可以佐证的一点是:据张仲礼《中国绅士》直到清代道光年间(1821-1850),江西捐纳为官者高达38 552人,位居全国第一,没有家底肯定是办不到的。
随后的太平天国战争,成了江西近代命运的重要转折点。据曹树基《中国人口史》第五卷的研究,作为受战乱破坏最严重的省份之一,江西在这场战争中的人口损失高达48.3%,一百年后1953年的人口总数(1 677万人)都仍远未恢复到太平天国战前1851年的数字(2 429万人)。
不过,江浙在当时所遭受的破坏之大也不亚于江西,后来却也并未一蹶不振;因而对江西而言更关键的是:在近代国门大开之际,江西却走上了相反的方向,开始变得封闭起来。原先它凭借长江-赣江水道便利,曾是贯通南北的最重要商道之一,因為从北京经京杭运河南下,走长江上溯至九江,再沿赣江和珠江抵达广州是最安全、低成本的南北通道。但太平天国战争梗阻后,南北交通逐渐绕过江西,要么从两湖南下,要么干脆走海路。
交通优势的丧失,意味着货物、客流和资金都越来越少经过,商业随之萎缩,江西逐渐被边缘化了。洋务运动时期(1861-1895)政府出资创办的19家军工企业,江西周边的湖北、安徽、浙江、福建、广东都有落户,只有江西、湖南落空;江西第一家近代工厂江西子弹厂晚至1898年才出现,1858-1899年间全国资本万元以上的近代工业企业261家,江西仅一家萍乡煤矿上榜,而第一条铁路株萍铁路建成更是1905年的事了。
这样,在周边省份的近代工商业兴起时,江西却只能固守已有的东西,愈发趋于自我封闭。依靠着家底厚实,1908年江西全省岁入仍有757万两,超过福建(672万两)、湖南(603万两)和安徽(601万两)等邻省,但1906年李文干在《东航纪游》中已明白指出甲午战争前后的江西“南限岭表,北阻彭蠡,风气所扇,后于他省”,已经成了风气闭塞之地。
在那些年里,连原本一直落后于江西的湖南,也因为湘军的崛起,又锐意变法,逐渐与江西拉开了差距,两省近代命运一个上升,一个下降,对比相当鲜明。1900年兴建的粤汉铁路,更加速了南北大通道向两湖的转移,江西自此丧失南北交通枢纽地位,直至1996年京九铁路通车才稍稍得到弥补——即便如此,京九线的客运量大抵只有京广线的一半,货运量也仅相当于其2/3。
长久的自我封闭,又反过来影响了江西的命运,社会的贫困化使它在民国时期成为孕育革命的温床,在整个东南地区,江西的革命老区最多。1949年后,江西仍被定位为一个农业省份,仅有的少数工业也是以工矿为主:在苏联援建的 156个工业项目中,江西只拿到3个,且都和钨矿有关,没有制造业。这鲜明地体现在江西的行政区划上:景德镇、鹰潭、新余、萍乡等袖珍型工矿、交通城镇点缀在农业区的海洋中。在广东、安徽等邻省为发展经济、破除行政壁垒而大刀阔斧改革之际,江西的行政区划仍维持着原状,其结果是不利于省域经济的整体均衡发展。
在江西,原有的模式延续得更久,又由于老干部多,思想包袱更大,在面临变革和机遇时的反应反倒更为迟缓。相比起浙江、福建等邻省,江西的可耕地较多,在农业社会能活得很滋润,也因此更容易小富即安。1957年,因修建新安江、富春江水库,28.43万名浙江移民落户江西,因为是紧急搬迁,都没带多少财产,然而,在数十年后,这些移民的生活却普遍超越了当地的江西老表,被称为“浙江移民现象”。这犹如一个实验,再生动不过地证明了一点:江西的落后,说到底是出在观念上。
江西并不是没有条件开放——它并不真的像有些西部省份那样深处内陆、交通不便,相反,它拥有极为优越的地理条件:江西是唯一与长三角、海峡西岸、珠三角三大城市群邻近的省份,南昌-九江则本身就是武汉为龙头的长江中游城市群的一部分,这本应是个“左右逢源”的位置。
本来,江西在历史上的辉煌,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吴头楚尾,粤户闽庭,形胜之区”的地理优势,作为华东、华南、华中三大区域的联结点,江西必须积极开放,发挥好自身长三角、珠三角和闽南腹地的角色,尽力从一个总被绕过的“阿卡林”角色转变为联结各大中心的枢纽。
换言之,江西不能孤立地看待自身的经济发展,眼睛只盯着本省的农矿资源,而应当在与周边各省的紧密联系中看到未来的际遇。以往总有人说,江西是一个“地理上属于东部,经济上属于中部”的南方省份,这话着重点出江西的尴尬处境,但这种差距本身也正表明:江西毗邻中国最发达的东部沿海省份,但却并没有与之真正融合对接,以至于资金和技术难以流入。现在的问题是,江西不仅要省内自己准备好,还得和邻省在交通、政策方面对接得上。
实际上,江西这些年已经在努力打通这些对外的通道,构筑大交通了:在浙赣高铁通车后,推动修筑沿江高铁,使江西纳入长三角经济圈;总投资超过1500亿元的“赣粤运河”预计在“十四五”期间开工建设,这将大大降低江西到珠三角的货运成本。在这些大工程的推动下,上饶、九江、赣州就将有望真正成为江西省域副中心城市。
上饶到杭州约350千米,赣州到深圳/厦门则都在450千米左右,均可2小时到达,也就是说,江西在500千米内可到达上海、杭州、厦门、广州、东莞、深圳、香港等许多沿海发达城市,这样的位置没有其他省份可以比拟。赣东、赣南加起来2 400万人,2020年GDP合计才1万亿元出头,相当于甘肃的水准,如果这两块能从全省洼地和末端变为前沿,那整体面貌就会大不一样。
这方面做得最成功的就属赣州了。虽然地理上距珠三角、闽南黄金三角最近,赣州以往在很长时间里却是全省最穷的地区。2008年广东决心“腾笼换鸟”,将低端产业链搬出珠三角后,赣州一直在积极对接。2013年,赣南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获批,赣州港作为广州港、深圳盐田港的内陆腹地港,自2014年以来已实现与大湾区港口“同港同价同效率”。到2020年,赣州更是实现了“十三五”GDP名义增速全省五连冠,终于摆脱人均GDP垫底的帽子,以微弱优势反超上饶。
2020年6月,江西省政府正式出台政策,支持赣州打造“对接融入粤港澳大湾区桥头堡”,全面构筑融入大湾区2小时经济圈立体化交通网络。2018年以来赣州引进的所有内资项目的近一半、外资项目的7成多,都来自大湾区。原先在经济社会发展指标上处于全省垫底的“三南”(龙南、定南、全南),现在已分别跃居“全省外贸出口先进县”“全省开放型经济强县”“全省经济发展先进县”行列。
从江西的版图来看,赣州、上饶等地就是处于前沿的“开放口岸”,而这些地方的积极内通外连,也最有力地表明了江西终于开始了自己的“二次开放”。最新的迹象则是日前《江西省优化营商环境条例》出台,明确规定每年11月1日為江西营商环境日,持续推进降低企业税费、融资、用能、用工、物流等成本,其力度全国少有。在此或许可以期待,这个长期内向的内陆省份,将比近两百年来的任何时刻,都更好地作好了准备开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