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之
如果说官办美术馆像在平静湖面上行驶的大船,那么民营美术馆更像是海浪中搏击的小舟。前者有源源不断、相对稳定的财政拨款,后者的命运则完全系于企业的经营情况和创始人的个人意志。
证大集团遭遇重创,但喜玛拉雅美术馆还在。或许到了这个时候,才是考验一家美术馆生命力的时候:在资金来源上,在声望上,它能否脱离“母体”独立存活?绝大部分民营馆不具备这种能力。但沈其斌领导下的喜玛拉雅显得有些特殊。
与此相关的另一件事是:据业内估计,中国90%民营美术馆馆长任期不超过4年,而沈其斌与戴志康合作10多年。沈其斌曾短暂离开美术馆,但在2019年戴志康自首后,他接任了美术馆法人。
沈其斌知道,外界能够感受到美术馆的存在。而这座美术馆是否能够继续存在,对曾对它寄予厚望的戴志康来说,意义是不同的。
喜玛拉雅是中国成立最早,也曾最有口碑的美术馆之一。但如今,它显得有些萧疏,全无当年在艺术界引领一时的盛景。展厅正在办一个名为“磁场”的展览,书店也在营业。穿过表达手法前卫的装置作品,我进入一个满溢樟木香气的“老房子”。“老房子”由采集自一栋徽州老房子的木雕拼接而成,刻工精细,古意盎然。沈其斌提着一个半旧保温瓶,脚蹬一双老布鞋,穿着黑色对襟唐装,缓缓走上二楼。
沈其斌是当代艺术策展人,三座美术馆的创始馆长。其中,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是第一座官办专业现代美术館。喜玛拉雅美术馆则是早期民办美术馆中的标杆。2年前,他又在青岛参与创办了黄盒子美术馆。这样一个当了近20年美术馆馆长的人,如何看待企业家与美术馆的关系?又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
Q =商评
A =沈其斌
Q: 2005年,喜玛拉雅美术馆的前身证大现代艺术馆开馆了,这算是中国很早的一家民营美术馆。据说,戴志康原本只是计划在证大开发的大拇指广场做个画廊,是你劝说他搞美术馆。你当时提出这个计划是怎么考虑的?
A:18年前,也就是2004年,我还在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当馆长,戴总来拜访我。当时上海现当代美术馆还不多,多伦比较受关注。他当时说,他想在大拇指广场做一个画廊,面积大约200平方米,每年预算200万元。他说,搞房产开发,不能只有商业,他希望把大拇指广场当作一个“家”来经营。
我说,如果仅仅做一个画廊,我不感兴趣。上海已经有很多画廊,我认为画廊还是一个很简单的交易行为,而且能到画廊买画的人其实很少,做画廊并不是一个有公共性的事情,和周围的居民发生不了联系。我当时对他说,如果你真的想做文化上的事,我可以做方案,但面积不是200平方米,而是2 000平方米;预算也不是每年200万元,而是1 000万元。
其实,在此之前,《东方早报》发过一个关于我的专访。我当时就提出一个判断:美术馆的战国时代即将到来。我判断,整个社会财富增加,中产阶层数量增加,这两个增加达到一个临界点时,社会就会有一个财富转型。这种转型,蕴含着大量的机会。西方社会是一面镜子,能够反观我们的未来。西方的财富阶层发展到一定阶段,家族就会用基金会的方式来做美术馆,这是一个必然趋势。从宏观上说,中国社会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大量的财富就会转入这个领域。
Q:戴志康当时是什么反应?
A:戴总有一点犹豫,他说要考虑一阵子,后来他还是答应了。
我认为,说服他的是很重要的两点:
第一,我把他的公开发言整理成一本文集。我一直认为戴总是个有文化情怀的人,也是有“家国情怀”的人。我要和他合作,必须对他这个人有透彻的了解。所以,我对他所做的事情,讲过的话,写过的文章做了系统的梳理。这让他有些惊讶。但的确如此,文化人要和企业家合作,就必须对这个企业家的方方面面了解得非常透彻,再来出招。
第二,我对他说,在整个人类历史中,经济起起伏伏,政治风云变幻,这些东西很容易会被时间淹没,但文化艺术的精神不会被淹没。美第奇家族有3个世纪的辉煌,但历史记住他们的还是他们曾经推动了“文艺复兴”,而至于做没做过教皇,并不重要。如果真的要做文化,只做画廊是不够的,要真正对社会发挥一些功用,能够和这个社区的老百姓发生一些联系,对时代产生一点影响的事,才值得你去做。
Q:美术馆需要长时间、大笔资金投入。最初你和戴志康还不熟识,从一个企业家、一个地产商的身份来说,你觉得这两点足够打动他吗?
A:作为一个人本身,我想骨子里,每个人内心都有“光宗耀祖”,或者“人过留名”的想法,这是人性中很本能的东西。就戴总作为一个地产商来说,也需要文化项目。比如,大拇指广场,有了“大拇指”这个雕塑,整个广场就有了一种调性,有了一个品牌,对整个项目是增值的。比如纽约的MoMA、日本的森美术馆和巴黎的蓬皮杜美术馆,只要美术馆在,房地产的价格就比周围其他地方高很多。
所以,你看中国的民营美术馆早期基本都是房产商做的,比如华侨城、今日美术馆、宝龙美术馆和喜玛拉雅美术馆。龙美术馆和余德耀美术馆虽然和地产商没关系,但也是作为整个地块开放的一部分。美术馆是能够为周围商业区域提供无形资产的。
Q:有人做过不完全统计,中国民营美术馆的馆长中,任期超过4年的不足10%。企业家和美术馆馆长的合作很容易夭折。你与戴志康合作了十多年,基础是什么?
A:关于我们合作的事情,故事很多,可以写两本书了。他第一次拜访我的时候,我就能感到,他在艺术这件事上,其实比较率真,并不需要我给他经济上的回报,对我也比较尊重。其实在他拜访我之前,我就关注他了。当时有一位银行朋友说要把他介绍给我,说我们气质很相像。
Q:你在多伦现代美术馆和喜玛拉雅都当过馆长,前者是官办美术馆,后者是民营美术馆,角色上有什么差异?
A:政府的美术馆管理更严格,相对来说没有那么自由,“紧箍咒”比较多。在证大集团,我的自由度就很大,做展览,我有自己的学术支持团队,不要集团的任何审批。当然这都是基于戴总对我的信任。我们最初也约法三章,学术上的事情必须是我说了算,假如集团来干预,我这个馆长就不做了。我的任务就是,在预算范围内交出一份亮丽的答卷。
Q:你提到的那份给创始人的“亮丽答卷”应该有哪些具体指标?
A:有很多维度,观展人流、媒体露出、网上的好评、行业内的评价等。这些看上去都是“虚”的,但实际上很重要。当年有一句话,“北有今日,南有证大”,当时我们的美术馆是行业标杆。
Q:你认为后来喜玛拉雅美术馆后来的知名度,为创始人切实带来了什么?
A:说实话,戴总在地产行业其实做得并不是特别大,但在艺术文化领域,没人不知道戴总。他去国外参加会议,因为《纽约时报》对喜玛拉雅也有过报道,所以他在国外企业界也是很受礼遇的。我们去三星美术馆、日本的森美术馆,这都是亚洲最好的私人美术馆,他们的老板亲自出来接待我们。他还得到了法兰西骑士勋章,这也与他在文化艺术上的作为有关系。
Q:国内有些美术馆由创始人的家族成员担任馆长;有些则请来类似于职业经理人式的馆长,把美术馆作为企业的一个部门来运作,设定盈利指标,美术馆馆长相当于一个部门经理;还有一些馆长相对独立,有话语权。对美术馆馆长的角色定位,你是怎么看的?
A:未来,美术馆的蓬勃是必然的。办一家美术馆对企业家来说也是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不一样的价值。但专业的事要给专业的人做,这是办好美术馆的前提。如MoMA、古根海姆的馆长任期都很长,甚至是终身制的,因为美术馆价值的显现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美术馆的创始人可以作为名誉馆长,但不应该是业务馆长。这一点戴总给了我很大空间,美术馆的事情主要是听我的。我也知道有些地方不是这样。对不起,这样的地方我受不了。能力强的馆长,能够“搞定”老板,美术馆就能做好。但其实很少有馆长能够搞定老板,因为老板大都强势而且精明。
中国的民营美术馆馆长像走马灯一样变换。很多美术馆馆长在资本面前只能做孙子,这也是很可悲的。说实话,房子有了,美术馆造起来了,但是有学术意识又有运营能力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我在青岛创建了黄盒子美术馆,运营也是我说了算,不然我就变成了一个花瓶,有什么意思呢? 比如我是喜玛拉雅的馆长,那我就是副总裁级的,证大年会的时候,上台发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戴总,另一个就是我。假如我变成了乙方,那美术馆就真的完蛋了。
Q:能够做到这一点,你有什么策略?
A:首先是学术能力要过硬,其次是要懂运营。你要知道老板的诉求是什么,一切都要以美术馆出发。从这一点来说,老板也是要业绩的,这个业绩不是钱,是荣誉、面子、曝光度和人流。有些美术馆,挂名美术馆,其实是纯做生意的画廊,这不在我们今天讨论之列。
Q:关于中国的民营美术馆如何生存,现在讨论也很多。有人说,对于民营馆来说,资金是高悬在头上的一把剑。企业一旦遇到问题,美术馆就面临断粮。你有什么解决之道吗?
A:这就涉及美术馆如何永续发展的问题。
首先,要永续发展,就要建立基金会制度。美术馆在创立之初是个人的,但发展到一定规模以后,就一定会是一个公共容器,是社会的。美术馆必须具备开放性。这个观点,我和戴总说过,他也接受。但在目前的中国,还不行,面临各种各樣政策的、现实的问题。中国的民营美术馆目前还处于“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状态。在西方,大都会、MoMA等等有名的美术馆都是依靠基金会制度来解决运营问题。当然也不急,我们的民营美术馆还刚刚开始,我认为将来总能达到这个程度。
我正在领导喜玛拉雅美术馆往这个方向走,最近3年,我没有拿到集团一分钱,但美术馆还在。我认为,中国的私人美术馆什么时候办得像西方的私立大学一样,就成功了。大学校长不光有学术水准,最为关键的还是他们有强大的募资能力。否则企业和个人就要一直掏钱,50年、100年都要掏下去。
中国的民营美术馆要走下去,必须两条腿走路,第一是要建立基金会制度,有一个资金蓄水池;第二就是要自己运营。虽然美术馆定性上是“非营利性机构”,以前的观念是“不允许营利”,但现在是“不以营利为目的”。美术馆盈利之后,这笔钱还是可以被用于运营的。
Q:那眼下,喜玛拉雅美术馆怎么办?
A:在一线城市,我们这样的美术馆完全可以独立生存。第一,好的展览,能够带来好的票房,现在IP展是很有市场的,比如我们以前做的敦煌展,一个展览就有2000万元收入。衍生品也是,之前和“海贼王”联合办展,3个月票房收入1000万元,衍生品收入1000万元。一个成功的商业展理论上是这样,票房和衍生品收入差不多高。理想状态下,一个好的美术馆也应该有好的餐厅、好的书店。喜玛拉雅美术馆有点特殊,这栋大楼的餐饮和咖啡馆都遇到一些问题。如果这些能够恢复,我还是非常有信心可以自负盈亏活下去。
从3年前开始,集团就没有再给美术馆一分钱,但我已经摸索到一些自负盈亏的可能性了。
Q:你具体是怎么做的?
A:一方面,美术馆是纯学术的;另一方面,我要做一个文化公司,来赚钱。
Q:公司包括哪些业务呢?
A:艺术品销售,类似画廊的职能,但是比画廊更为宽泛。我会做艺术品交易和艺术品经纪,还会做艺术品工程和艺术投资。我是通过这个方式来解决美术馆运营和生存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