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抛锚处,成功纪念碑:企业家为何热衷建美术馆?

2022-03-29 18:05孙行之
中欧商业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泰康美术馆艺术

孙行之

美第奇家族与“文艺复兴三杰”、洛克菲勒之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这些遥远而有魅力的故事,混合着“回馈社会”“保存文化”的利他价值观,构成20年来中国企业家营造美术馆的共同语境,是他们对外宣传中光可鉴人的部分。这是故事的一面。

故事的另一面,是华尔街的一句名言:“当一个企业老板花大量时间和金钱在艺术品收藏上时,你就要卖掉这家企业的股票。”这句话绝不能用“玩物丧志”四个字来简单概括。它的背后,藏着产业兴衰和个人命运起伏的密码。

我们不妨把最近20年,那些迅速崛起的民营美术馆视为企业家为自己打造的“方尖碑”。拥有一座美术馆,是一个人财富、地位和声望都达到很高阶段的标志。但在树立这个标志之后,他们又将去往何处?

到了今天,当时代变局展开,商业逻辑转换,美术馆也将在此见证一些人的人生转弯。

- 01 -精神抛锚处

一个沉寂了8个月的公众号突然恢复了更新,内容是8个字:“祝愿大家新春愉快”,没有配图。

这条平淡无奇的信息在一群人中引起了热烈的情绪,不少人转发时为它配上一连串表情:“鼓掌”“烟火”和“笑脸”。这是一个当时正在筹备的私人美术馆的公众号,主人叫曾鸣。8个月前,在北京机场,他被迎面而来的警察带走,这个账号便沉默了。2018年除夕这一天的突然更新,让他的朋友松了口气,以为他终于安然过关。

事实并非如此。操作这个账号的不是曾鸣本人,而是他的妻子和美术馆执行馆长。当时他们正处在极度悲伤和焦急的情绪下,之所以还要更新公众号,完全是因为曾鸣通过律师带来口信,再三要求家人、同事把美术馆继续办下去。在辞旧迎新的除夕,他们商量着用这种方式宣布美术馆工程的重启。自此,工程继续,公众号没有停过一天。

曾鸣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2017年,他工作的中心从生意转移到了筹建美术馆上。这座美术馆与他的主业无关,纯属他的私人爱好,围绕着一个有些冷僻的门类——“印章”。他的收藏在古文字学界很受重视,被认为可以反映皇权统治疆域变化和官员制度的变迁。当时,曾鸣已经为那座在浙江R城的美术馆筹备了两年。而在此之前,这个计划在他脑海中已经盘桓了5年。他投了一大笔钱,得以在浙江R城的水岸边建造一座私人美术馆。他被带走的那天,规划刚刚落地,施工已经开始。

按朋友的理解,曾鸣把这座美术馆视为他晚年的精神抛锚处。他提前退休,把生意交给了子女,在R城重新买房、安家,全身心扑到了美术馆里。在和朋友讨论美术馆的选址时,他几次提到了美术馆到几家医院的车程,包括R城的医院和上海几家三甲医院 。“小毛小病在R城治,等将来如果有更严重的问题,就去上海。”他还曾计划在博物馆中辟出三个套间,供几位知名的专家来馆研究、看藏品时小住。

2020年,在曾鸣的家人和朋友们的努力下,他的美术馆开馆了。开馆大展朴素而隆重,许多学者和艺术家前来庆贺。曾鸣未能到场,他的刑期还有两年。

身处如此困境,一座美术馆依然让他念兹在兹,为什么?

他的朋友还告诉我,他曾经旗帜鲜明地反对曾鸣创建美术馆。这个反对,并非因为不理解,而恰恰是出于深深的理解:“完全是情怀,他不圈地,也不骗补贴,建美术馆不应该是个人做的事,他付出太多了,犯不着。”

他的另一位朋友则十分自信地告诉我:“对这件事,我是再清楚不过的,美术馆是千秋万代的事情,意味着他的藏品会被看到,被研究,他的名字会留在对这个领域的研究的历史上。”

“青史留名”这件事,不单对从前的知识分子有感召力,对如今这些受过健全教育的企业家来说,可能同样充满诱惑。“归根结底,光宗耀祖是人的本能,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这种本能就在许多愿望中凸显出来了。”喜玛拉雅美术馆创始馆长沈其斌说。

在戴志康决定创建美术馆之前,沈其斌也曾与他探讨过类似话题。以他当时对戴的判断,除了围绕着艺术展开的宏大商业愿景,“在大时代中留下个人印记”这一点也是很触动这个“80年代”大学生的。“当时我感到他对艺术还是很率真的,也不要求我给他多少经济上的回报。”谈话过后一年,3 000平方米的证大现代艺术馆落成,那是喜玛拉雅美术馆的前身。

他们的故事,让我想到古人在断崖上凿出的石窟,以及石窟中时常出现大大小小的供养人。因为出钱开凿石窟,这些凡人的形象被画工画在佛像身旁,借此穿越到了今天。进入现代,又有人希望寄身艺术,以此抵抗時间。

- 02 -冰山以下的部分

与外界隔绝的、高大宽阔的、“白盒子”般的展厅是美术馆展示给众人的一面。在这些“白盒子”背后,它们的底层肌理则是上一轮产业结构转型中,政府与地产商的一次协作。

截至目前,中国共有945家在民政局以“美术馆”为名登记的“民办非企业单位”。其中,地产商建立的美术馆是绝对主力。美术馆与地产商之间如胶似漆的关系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直维持到2017年。

“民营美术馆建设背后的动力,根本上是中国的产业结构转型”,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副馆长尤洋分析。博物馆、美术馆从完全官办到被允许民办,再到之后受到鼓励,这一系列变化,都要放在这个大背景下去看。

按照西方国家的经验,当人均GDP超过3 000美元,文化消费会快速增长;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文化发展就来到了黄金期。在中国,2008年,人均GDP已经超过3 000美元。2018年,超过1万美元。这意味着,至少从2008年开始,中国的文化消费就来到了一个快速上升通道。

2002年,国家正式提出要发展文化产业之后,相关的扶持计划和法规不断出台,资本开始逐步涌入。2010年以后,“文化及相关产业增加值占GDP比重”逐步开始被纳入许多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中。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地纷纷转入对文化资源的竞争,打造文化地标。前些年,各地对名人故里、名人陵墓、非遗发源地的争抢也是这种竞争的表现。

目前没有一份公开文件能够说明美术馆会在具体的土地出让中起到怎样的影响。受访的数位美术馆从业者认为,在政府与地产商的协商中,一个带着文化设施的地产项目会是重要的加分项。在后续的建设中,美术馆也可能得到一些优惠政策、税收减免和项目补贴。而一个知名的美术馆“IP”更会受到地方政府青睐,是要着力“引进”的项目。

21世纪头20年,地产行业黄金期与文化产业的起步相遇。房产商们既是艺术品市场的大买家,又是建设美术馆的主力军。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今日美术馆前馆长张子康看来,房地产商建造美术馆有很多得天独厚的优势:“首先是场地问题,开发商做項目会有很多‘空场,许多美术馆都是开发商用售楼处直接改建的;其次,地产商在经营主业时就与艺术家、设计师有很多联系、承接和交流;再次,文化艺术项目也能为整体项目增值;综合因素作用之下,地产商建造美术馆的意识就最先萌发了。”

对于戴志康和创办了今日美术馆的今典集团董事长张宝全来说,美术馆还承载了他们实现产业转型的野心:借助艺术地产跨越到朝阳升起的文化产业。今典集团已经从房地产行业向度假产业、当代艺术和电影产业过渡。集团有综合了画廊、剧场、创意设计等元素的商业地产街区。戴志康则把喜玛拉雅美术馆镶嵌在一个商业办公综合体的 “心脏”部位,周围有艺术酒店、咖啡馆、剧场、品牌店和办公楼,在外部则是一个宽阔的、插满麦子的广场。在证大集团原本的设计中,是建立一个以艺术为中心的商业广场。艺术机构与商场、办公楼的结合,在现在已经是很常见的做法,但在近20年前喜玛拉雅中心立项时,这些设计都是相当超前的。

‘民营美术馆建设背后的动力,根本上是中国的产业结构转型,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副馆长尤洋分析。博物馆、美术馆从完全官办到被允许民办,再到之后受到鼓励,这一系列变化,都要放在这个大背景下去看。

2009年,是另一个重要转折。“民营美术馆建设的真正井喷是在2009年”,尤洋向我说了他的观察。上海社会组织网的数据佐证了这一点:民营馆中有84%建立于2010年以后,而在之前10年间建立的只占16%。一批很具实力的美术馆如龙、宝龙、苏宁、四方、德基、金鹰等等,也都建于2009年以后。

“不论是国力,还是民族自信心,2008年的奥运会都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尤洋分析。他也提到,2008年末,为了应对全球金融危机,中国政府曾经推出“促进经济平稳较快发展的一揽子计划”,民间俗称“四万亿”。也是在这一轮投资刺激之下,2009年以后,民营美术馆得到了土地和资金的支持。之后的若干年,民营美术馆以每年新增100家的幅度增长。

龙美术馆和余德耀美术馆的创始人都与房产商无关。但西岸的多家美术馆是政府开发徐汇滨江地块整体规划中的一部分。上海西岸,曾是“煤、铁、锈、砂”的大工业区,是被遗忘的“铁锈地带”。在这一轮城市更新中,政府对这片区域的规划,就是对标世界级文化地标“巴黎左岸”和“伦敦南岸”。龙美术馆、余德耀美术馆、刘香成创办的摄影艺术中心、乔志兵创办的油罐艺术中心等艺术机构都落户在那里。与艺术区毗邻而建的,是一些高档的住宅区。

11月中旬的“西岸艺术季”又让那里成了上海最热闹的地方。在西岸艺术集群东北面的沿江地带,是复星艺术中心、外滩美术馆等等;在对岸的浦东,则有新开幕的浦东美术馆和艺仓美术馆等等。它们沿江而立,占据了新开拓的土地中最为显要的地段。继旧中国留下的万国建筑群、世纪之交建造的摩天大楼以后,美术馆成了这座城市最新的实力宣言。

- 03 -“皇帝”不在了,“罗马斗兽场”还能继续辉煌吗?

现在,那座占地3万平方米的喜玛拉雅中心已如一座孤独的巨塔,冷落、寂静、空空荡荡。一楼商场鸦雀无声,灯光晦暗不明,全无6年前举办“敦煌展”时32万名观众入内参观时热气腾腾的气氛。三楼美术馆的灯依然亮着,这里正在举办一个名为“磁场”的艺术展。那天,我是唯一的观众。

2019年,证大系P2P“暴雷”,董事长戴志康向警方自首,创始馆长沈其斌接任美术馆法人。他告诉我,美术馆已经3年没有从集团拿到一分钱了。

在媒体给予戴志康的许多头衔,如“92派企业家”“上海滩大佬”和“儒商”当中,有一个让他与其他地产商有了明显区分,那就是“张謇门徒”。张謇是近代重要的实业家,中国第一座公立博物馆的创办者,戴志康与他同为南通人。1905年,海外游历归国以后,为了施展其“实业救国”的抱负,张謇用自己企业的盈利创办了“南通博物苑”。

在喜玛拉雅中心和美术馆的打造上,戴志康体现出的某种情结与100多年前张謇的“家国情怀”形成了应和。为了它,他下重注,布险棋,请来很有争议的建筑师矶崎新设计,前后花费10年,投资30亿元,几乎两倍于最初的预算。他曾公开对“喜玛拉雅”四个字作出注解:“我的理想是把世界最最高耸的喜马拉雅山,世界地理上最伟大的物质世界建成一个艺术、人文世界。从此,喜马拉雅不只代表了世界第三极冰川,它从此代表了上海另外一个人文精神高度。”

老板如此力挺人文建设,美术馆也的确不负其厚望,在中国艺术界引领一时。据沈其斌说,早年喜玛拉雅美术馆每年的预算是1 000万元以上。从2007年开始,喜玛拉雅就开始在办大展的路上一路狂飙。他们先是举办了“卡塞尔文献展50年——移动的档案馆”。2008年至2009年,美术馆先后举办了汪建伟、宋冬等重要艺术家的个展;2012年之后,他们办了原研哉、隈研吾、荒木经惟和肖恩·斯库利个展,之后,又是轰动一时的“敦煌展”。这些展览,都实现了影响力和口碑的双丰收。

美术馆有声有色,可喜玛拉雅中心始终无法带来商业回报。附近的浦东嘉里中心开业三年就实现了租金翻倍,而喜玛拉雅中心除美术馆外的部分一直人流很少,商铺经营惨淡。外界对戴志康有了这样的评价:“他为了实现情怀,拖累了主业,错失了地产发展的机遇。”

一位见证了戴志康建造喜玛拉雅中心全过程的员工向我表达过这样的感受:后期的戴志康是太过醉心于“道”和“艺术”了。如果计算人生总账,这会丰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肯定不算败笔。但对一个商人来说,却可能带来致命的错误:艺术的世界是发散的,在时空当中具有多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可以在思想的推演中达成自洽。但商业世界是现实的,结果错了就是错了,把“错的”当成“对的”来理解,就为他后来的一系列挫折埋下了伏笔。

2015年戴志康最终决定退出地产行业。主业的挫败也构成了他对待美术馆态度的转折:这个原本在熟人看来“对艺术率真”“情怀浓度很高”的商人开始越来越多地将“生意”和“人情”糅杂到美术馆具体事务中。

曾任喜玛拉雅美术馆馆长的王纯杰向《三联生活周刊》谈起戴志康前后的变化。他觉得,起初戴志康很尊重他,从不插手美术馆的事务。但就从2015年开始,在戴志康作为策展人率队报名威尼斯双年展后,“突然插手进来”,强烈要求王纯杰把原本定的艺术家换掉,加入他自己的人选。“原来这是为戴志康还很多朋友的人情”,当王纯杰发现戴志康开始插手专业事务后,他就离开了。

上述这篇报道还提到了另一件事: 2018年,在喜玛拉雅美术馆的“佛国山水1:造像深处”展览中,一度出现标价为50万元一幅的画作,后经举报才撤下销售牌子。在整个展览中,美术馆被指无法完全分割非营利部分与证大文化创意公司的关系,后者频频希望借助美术馆平台销售艺术品。时任馆长王南溟公开批评“美术馆学术框架荡然无存”,并当即辞职。

美术馆因为创始人生意的起落而波动,这在中国很常见。喜玛拉雅美术馆虽然已是今非昔比,但因为基础雄厚,目前尚在运营。更多的情况是:大张旗鼓地来了,静悄悄地走了,留下一幕幕“昙花一现”。其实,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诞生了三家地产商建立的美术馆:成都上河、沈阳东宇和天津泰达。三家美术馆的创始人最初投入都很大,请来知名策展人,做出了有影响力的展览。但因为后续资金跟不上,美术馆很快又被关闭了。这三家美术馆,因为成立时间最早,成立之初名气大,所以至今被很多研究者频繁提及。实际上,倒闭的美术馆数量比出现在媒体上的多得多,只是,它们的退场都悄无声息。

- 04 -企业家与美术馆的合适距离

欣赏艺术可以是单纯的、赤诚的。可一旦经营一家美术馆,就是在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中推动一件事,它注定会很复杂。而且,经营美术馆又与经营企业不同,在出资者的个人目标和美术馆的公益属性之间,存在着许多高度混杂的、极富张力的地带。在这种张力中把握平衡,再保持一份纯粹,相当困难。

在当了多年民营美术馆馆长的张子康看来,企业家做美术馆的目的是高度混杂的,有的本身也没有想清楚,摇摆不定。从根子上说,他们也希望通过美术馆扩大企业影响力、为商业项目增值,带来经济效益。

可在黄晓华这样的创始人眼中,做美术馆的企业家,或多或少是有一份对艺术的赤诚在推动。这是企业家建造美术馆的感性部分。但经营美术馆,必须要有商人的冷静。“最怕的就是开头宏大叙事,激情开篇,后来匆匆收尾,黯然退场。”

黄晓华是北京西山产业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他创办中间美术馆已有10年了。在此过程中,团队尝试过不同的发展方向,几经周折,才定下了如今这样“以学术研究和艺术策展为重”的路子。在向我回顾这些年的历程时,他感慨:美术馆不是一锤子买卖,需要非常理性的、缜密的态度,尤其是要做好长远的、可持续的规划。

在黄晓华的观察中,泰康集团董事长陈东升在企业、个人和美术馆的关系处理上,“是一个很好的范例”。陈东升于1993年创立的嘉德是中国规模最大也最具信誉的拍卖公司之一。同时,泰康集团旗下的泰康空间在艺术收藏和策展上也有良好口碑。“我的个人感受是,这两部分,陈东升都做得非常纯粹,彼此分割得很清楚,这不容易,需要有严格的戒律,其他人很难复制,但他做到了。”黄晓华评价。

对艺术品收藏和美术馆,陈东升曾在回忆录《一槌定音:我与泰康的故事》中表述过他的态度。

在收藏节奏上,泰康的收藏并不是短时间一网打尽,而是数十年细水长流。在书中,他介绍,泰康购买艺术品的资金基本保持在每年集团盈利的2%到5%。“这部分利润也不是做慈善捐掉了,而是作为一笔资产留在这儿,一般不会卖掉,因为它既不影响公司发展,未来还有升值可能。”缓慢购买,这不是权宜之计,而是基于他对艺术品市场的深度了解所制定的策略:“不是说五年内把世界上的好东西都买光,这都是不正确的,甚至是愚蠢的。”

其次,他不以个人的审美喜好来左右泰康的收藏,而是交给一个固定的、专业的团队来管理。泰康的藏品甚至是与他的个人喜好相距很远的。陈东升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中说,那些“革命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红色经典绘画是他所钟爱的。陈逸飞的《黄河颂》曾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并“忍不住要在拍卖会上举下来”。沈尧伊的巨幅油画《革命理想高于天》在他的回忆录中被以跨版的方式着重展示,而且始终放在泰康董事会会议室,可见其在他审美谱系中的分量。但泰康的收藏体系中却有大量的现代主义作品,更不乏前卫的、先锋的当代艺术之作。泰康艺术中心还大规模地资助、收藏年轻艺术家的实验创作。

“我最开始看当代藝术也不能完全接受,觉得就是群魔乱舞的,难看死了。后来慢慢熟悉、认识,再看看西方走过的路,意识到随着中国社会变革发展,当代艺术总有一天会成为主流艺术之一,所以我下决心支持它,最后就走上了收藏的道路。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并不是一开始就立志要做什么。”陈东升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这样说过。

不光是老板,早年,泰康很多员工也不理解、不欣赏公司展出的先锋艺术作品。泰康集团艺术收藏负责人唐昕曾告诉我,在他们部门还与业务部门在同一幢楼办公的时候,有些员工在看到一些作品时会侧身而过,或者在开会时拿一块布遮住它们。还有人直接向陈东升提出质疑。

多年过去,一些当时以剧烈的叛逆之姿态出现的作品,现在看来,有的已经汇入主流,有的成了艺术史上绕不过去的标杆。泰康的收藏体系在艺术界被认为是“学术梳理扎实”“时代脉络清晰”。

在时间的投入上,陈东升强调自己始终以泰康的主营业务为中心。在《一槌定音》中,他引用了一句华尔街名言:“当一个企业花大量时间和金钱在艺术品收藏上时,你就要卖掉这家企业的股票。”他继而写道:“所以我不希望花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去搞收藏,我的核心宗旨是成为8 000万客户和25万名员工信赖的公司。”

泰康空间在艺术收藏和推广上的资历很老,但在建立美术馆这件事上,他们非常慎重。直到2021年,在运营了18年,举办了200多场艺术活动后,泰康空间才正式升格为“泰康美术馆”。

如何让美术馆比企业家活得更长?

眼下,维持一家成规模的美术馆,展览面积2000平米,团队20人,一年基本投入在1000万元以上;支撑起一家小型美术馆的运营,至少年投入也在300万元以上。大部分美术馆的收入无法覆盖投入。如果无法向社会募资,企业家对美术馆的投入不是5年、10年,而是可能持续20年、50年。

针对民营美术馆“自我造血”的问题,眼下业内呼声最高的做法是:建立基金会,以基金会作为向社会募资的平台。但在实际操作中,这项制度目前很难发挥效力。

一旦成立基金会,意味着美术馆将被部分公共化,监管也会更多。国外如大都会、MoMA这样的美术馆也是在百年发展中才摸索出这套行之有效的制度。这项制度不但能够拓宽美术馆募资渠道,还能在财富的代际传承中解决很多实际问题。中国民营美术馆刚萌芽,创立者们大都年富力强。“如何让美术馆活得比自己长”这件事,可能尚不在中国企业家的紧迫问题清单上。所以,他们并不急着把美术馆“嫁出去”。

国内也有小部分美术馆成立了基金会,但又不具备足以说服社会资金的公信力和美誉度。最后,从外部环境看,政策支持力度不够,社会尚未发展出鼓励向民营馆捐资捐物的氛围。企业向民营美术馆捐赠,几乎无法得到税务减免。而在欧美一些国家,企业向美术馆捐赠的部分能够享受“全额免税”。

成立于2002年的今日美术馆是现存中国最早的民营美术馆,也是在专业领域内最具口碑的美术馆之一。2004年接任馆长的张子康在今日美术馆工作8年。他是国内民营美术馆运营早期探索的引领者。在任时,他实现了美术馆的盈亏平衡,也把学术搞得有声有色,被业内公认为“经营高手”。但这条路走得非常艰难,在“资金”和“非营利机构的名誉”之间,张子康每一天都在作艰难取舍:对于一家正规的美术馆,办太多商业展、频繁租借场地,美术馆会显得名实不副,长久来看不利于专业权威的建立。卖画更是一条红线。“美术馆不能是画廊,一旦卖画,美术馆推出的展览将变得没有可信度”,他的解决之道是:在坚持学术标准的同时,通过学术出版、拉企业赞助、偶尔举办商业展等方式来赚钱。

什么是适合中国民营美术馆的运营之路?张子康坦言,这个问题至今无解:“目前还没有出现理想模式,大家也不知道这个模式会是什么样子,一切都还在探索中。”

日本的情况与中国非常相似,私立美术馆的运营由创始人支撑,受经济周期影响很大。20世纪90年代经济泡沫破裂之后,不少美术馆都因为创始企业遭遇危机而倒闭了。比如,由西武百货创办的西武美术馆,曾被视为“日本现代美术馆界的神话”,但在当时也难逃被关闭的命运。日本《金石书学》副主编和田大卿告诉我,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日本又有一批美术馆因为企业资金紧张,不得不暂时关闭,有好几家可能会永久停止运营。

尽管耗资不菲,问题层出不穷,参与者还是前赴后继。在2021年,国内又新增30多座民营美术馆。其中3座很成规模,但无一家出自地产商之手:在销售额达到了行业第一之后,美的集团的和美术馆在顺德开幕;泰康集团的泰康美术馆获得民政部门批复成立;在青岛,西海美术馆以出色的展览在艺术圈引发关注,它的创始人孟宪伟曾经从事传媒行业。

美术馆起落背后,社会快速变迁。2021年春天,因为“安藤忠雄巡回展”,复星艺术中心成为“打卡”热点。中心所在的“外滩8-1地块”正是10年前群雄逐鹿的“外灘地王”。戴志康的“证大系”最先拍下这块地,后因为银行信贷跟不上,不得不将其出售。SOHO中国、万达、绿城相继介入,又黯然退出,复星成了最后的赢家。这才有了眼下这座美术馆。它矗立在黄浦江边,被675根黄铜色金属管包裹着,状如西方竖琴,又像古代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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