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燕
(日本大学 理工学部,日本 东京 2748501)
1879年11月朝鲜太师李裕元(1814—1888年)来函咨请清廷礼部:派人前往中国学习近代军工技术。(2)“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2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版,第394—395页。1880年10月中国同意朝鲜之请,决定接收38名留学生,入天津机器制造局(津局)学习。(3)《拟议朝鲜来学章程片》,戴逸、顾延龙主编:《李鸿章全集》第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89页。这是中朝关系史上首次“外藩派人来华习武”,堪称破例之举。(4)第二次计划是1890年代初,因各种原因,未能实施。1882年1月25日,留学生抵达天津开始学习,及至11月26日撤退回国。迄今为止,学界有关该问题的研究,多以专题论文为主,亦散见于近代中朝关系史专著。传统观点认为,此举为中国劝说朝鲜实施开国政策的重要环节,但留学并未收到预期效果。据笔者考察,学界的研究尚停于表面层次的探讨,对诸如学习时期、课程内容、学习成绩、回国原因及经费等问题尚未澄清;对军工留学之特点、中朝两国合作之经纬及留学生回国后的情况,少有涉及;特别是对此举在朝鲜近代化和近代中朝关系史上的作用与意义,缺乏充足认识。(5)彭泽周指出:“由于两国对留学所遇困难未作充分准备,致使留学对朝鲜近代化发展未能起到任何作用。”(《明治初期日韓清関係の研究》,塙書房1969年,第362—368页。)田保桥洁认为:“国王听从李鸿章劝告,决定派留学生前往中国学习。但因国内反对派阻碍等因,延误了派遣时间,未能收到良好成效。”(《近代日鮮関係の研究》上,宗高書房1940年,第750页。)戴鞍钢的《朝鲜工匠天津机器局学艺考述》(《韩国研究论丛》第 6辑,1999年)、王勇则的《近代首次来华学习军工的外国留学生》(《环球军事》2008年第2期)、张利民的《朝鲜使臣眼中的天津机器局与洋务活动》(《城市史研究》2017年第2期),或简述留学生学习经过,或侧重留学生对新事物的观察。贺江枫的《师夷长技以为师——以天津机器局的朝鲜学徒为个案研究》(《中国经济史研究》2009年第4期),重点对比了津局对朝鲜留学生与清朝神机营学徒施教方式之异同。王鑫磊的《帝国斜阳下的亲密接触》(《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强调金允植天津领选之缘起是学习近代科技,但对学习情况未做深入研究。刘顺利的《朝鲜领选使天津来往日记导读》(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提供了解读金允植《领选日记》的基本知识。本文执笔过程中,王鑫磊整理的金允植《领选日记》,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出版。事实上,留学生来华学习,自朝鲜提出请求,后经中朝两国筹议、实施至结束,前后历时四年有余。其背景、经过与成效,有着更为深远的历史含义,远非学界理解的那样简单,仅以“成功”或“失败”论断。
笔者认为,此举是朝鲜遭遇边疆与政治双重危机时,中朝两国为改变朝鲜落后军备状况、培养近代军工技术人才,通力合作的一次有效尝试。它在朝鲜近代化和甲午战前中朝宗藩关系史上,意义深远。表面看来,留学生未能学到精湛技术,但是在特定时空下,两国合力实施此举,其意义已经超出“军工留学”本身。
有鉴于此,笔者拟从国际形势与中朝制定武备强军战略之关系这一视域出发,以1879—1883年为考察时段,借鉴先学成果,对该问题做进一步梳理和探究,以期展现来华留学生之全貌,揭示该时期中朝宗藩关系的具体实态,深化对19世纪80年代初期中朝宗藩关系的理解与研究。
被西方称为“隐士国”的朝鲜,自1860至19世纪70年代以来,面临着严重的边疆和政治的双重危机。美法日俄接连对其沿海和陆地边境进行武力侵犯;(6)1866年至1871年,美国商船入侵大同江的“舍门将军号事件”、法国海军舰队登陆江华岛的“丙寅洋扰”事件、美国军舰武力入侵朝鲜的“辛未洋扰”事件、1875年日本炮轰江华岛事件和1860年代以来俄国对朝鲜领土的武力入侵事件。传统中朝宗藩关系受到日本的公然否定和朝鲜内部摆脱“事大”派系的挑战。特别是《江华条约》的签订以及日本吞灭琉球、俄国势力南下等一系列危机,不但威胁着朝鲜的领土安全、清朝的江山社稷,同时加深了两国的危机意识。正如朝鲜领选使金允植(7)金允植(1835—1922),字洵卿,号云养。1881年11月以吏曹参议衔任领选使身份,率朝鲜留学生赴津学习洋务,考察中国近代工业。回国后借鉴中国经验,参与创办朝鲜机器局,并效仿京师同文馆创办“同文学校”,进行西语教育。著有《云养集》《天津谈草》《阴晴史》《续阴晴史》等,均收录于韩国学文献研究所编《金允植全集》(亚细亚文化社1980年版)。所述:“日本派使乘兵船入江,江华要约不得已许之。俄罗斯廓其疆土至于海参崴,屯兵开港,与我国边疆只隔一水,如虎豹之在旁。时安南、缅甸、琉球次第消弱至于灭亡,我国犹未知也。”(8)《天津奉使缘起》,韩国学文献研究所编:《金允植全集》下卷,第513、514、513页。北洋大臣李鸿章告诫:“俄人所据之海参崴、绥芬河、图们江各境,皆与朝鲜东北接壤。……若吞并朝鲜,即拊我东三省之背,使中国岌岌不能自安。”(9)《妥筹朝鲜武备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71 页。“隐士国”之危,将中朝两国命运捆绑在一起,李鸿章屡次致书朝鲜,开陈利害,强调“中东两国须加意亲密,随机暗帮,如一室无间,则亦可以御外人之侮”。(10)《天津奉使缘起》,韩国学文献研究所编:《金允植全集》下卷,第513、514、513页。朝鲜深知中朝“水陆相接,朝鲜为东三省藩蔽,清国视同内服,故与先事设法,俾不蹈三国之辙”。(11)《天津奉使缘起》,韩国学文献研究所编:《金允植全集》下卷,第513、514、513页。面对危机,中朝两国积极筹划武备强军之策,希望通过学习制造近代兵器和组建近代军队等措施(12)参见郭海燕:《朝鲜近代军队“别技军”的诞生、消亡与再生》,《聊城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改变朝鲜军备落后状况、增强防御能力。1879年朝鲜国王筹议派遣留学生赴华学习之举,便是应对危机情势的举措。李鸿章对此给与充分肯定,期待朝鲜“于数年内力扩新机,整军经武,保卫东隅”,正所谓“朝鲜与我国实有唇齿相依之势,不能无休戚相关之情”,“若能如此,乃是中国之幸也”。(13)《妥筹朝鲜武备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71、171、170—172页。“隐士国”之危,也促成中朝两国自觉维护传统宗藩关系的互动,中国向世界重申“朝鲜为中国属邦”之立场;朝鲜一方面对日表明“小邦之于上国为属国,天下之所知也”(14)《朝鲜原任太师李裕元上年十二月十五日来函》,《李鸿章全集》第8卷,第435页。,另一方面向中国陈述维护宗藩关系是朝鲜国家安危之根本。中国要“固我藩篱”,朝鲜欲“获藩屏之固”。
1880年10月,清政府接到李鸿章建议接受朝鲜之请的奏章,即钦定其“详审其意,一并妥筹迅奏”;同时告知朝鲜,中国将助其练兵、学艺、购器诸事。(21)《妥筹朝鲜武备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71、171、170—172页。由此,两国开始进入派遣与接收的准备阶段,其经过主要有:
1.引导朝鲜官员参观津局,确定学习方式。1880年10月7日,李鸿章上奏《妥筹朝鲜武备折》(22)《妥筹朝鲜武备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71、171、170—172页。,详陈津局各厂情况,鉴于朝鲜“匠工言语不通,来局之后应如何设法教导”等实际问题,请礼部选派翻译,伴送该国赍咨官卞元圭到津参观考察、商谈具体事宜。9日朝廷派翻译随卞元圭赴津,命李鸿章俟该员到后,“询问一切情形,再行奏明办理”。(23)《附 光绪六年九月初六日寄谕》,《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72页。19日卞元圭抵津,李鸿章指派津海关道郑藻如、永定河道游智开、办理机器军械各局候补道许其光、刘含芳等接待、会谈,又派专人引导参观津局各厂、水师学堂等设施。25日卞元圭拜见李鸿章,转达国王“怵于外侮迫不及待之情”与倚中国“声援切求保护之意”和“来学往教”的请求。(24)《妥筹朝鲜制器练兵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86页。“来学往教”即朝鲜派人赴华学习和中国派人前往朝鲜教授。国王倾向“往教”,意欲在靠近鸭绿江的安东县设立机器局,由中国派人“传习制器、操兵之要”。鉴于朝鲜既无机器匠工,又无现成枪炮,李鸿章认为“派人往教,断难获益”,提出“先由该国挑选匠工来厂学习,并选聪颖子弟来津分入水雷,电报各学堂,俾研西法”(25)《妥筹朝鲜武备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72页。,待“粗得门径之后,器匠同归”,中国再派人前往朝鲜继续教授。此次谈话,明确了先“来学而后往教”的学习方式。(26)《妥筹朝鲜制器练兵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86页。因此,考察来华留学生的历史,“往教”应列入其中。
2.中国主导拟定学习方案。李鸿章认为“制造一事,所包甚广,不可不分别难易缓急”,提出学习应分“必须自造者”和“不必自造者”两种。(27)《附 清单》,《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87、187—188、187页。所谓必须自造者,指掌握如子弹、火药制造和军械修理等技术;不必自造者,指可直接购买的枪炮等。鉴于此,李鸿章为留学生拟定了具体学习方案,见表1。(28)《附 清单》,《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87、187—188、187页。
表1 学习科目、学生资质
如表1所示,学习科目共11类,包括子弹、火枪火药、机器制造等;留学人数38名,年龄15—20岁,资质“除画图汽机而外,应于该国素业铜、铁、木各工匠内心思灵巧者选派”。技能学习与机器购买相辅而行,若无机器,即使学成回国,也无用武之地。为此,李鸿章为朝鲜筹划购买事宜,建议经费上能省则省,能以人力代替者,不购机器。经与金允植协商,最终确定购买整套生产子弹、铜壳的设备和制造火药必须的提硝器具等,为朝鲜节省了“十之六七”的费用。(29)《附 清单》,《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87、187—188、187页。
3.共同制定规章制度。1880年10月受李鸿章指示,津海关道郑藻如与赍咨官卞元圭共同起草了《朝鲜学员章程四条》(30)《朝鲜国员弁来学制造操练章程》,《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2卷,第425—428页。,对留学人数、入华路线、通关手续、住宿伙食、费用、登记注册、违章惩罚办法等,均做详细规定。其中,第一条免费借与住房,彰显了宗主国的绥怀之谊;第二条“径从海道”赴华,属破例更改,以方便和缩短赴华路程;第四条“凡属练兵,学艺,购器军务公文”,由“礼部专行、核转”方式,改由“朝鲜国王分咨礼部及北洋大臣衙门”,加快了两国信息传递速度。(31)《附 章程》,《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190页。10月30日李鸿章奏报皇帝,遂获准。
4.朝鲜制定入华纪律。留学生入华前,朝鲜颁布了入华纪律,史称《领选行中节目》。(32)金允植:《领选日记》,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合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30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它由十五条纪律、三条惩罚条例构成,对留学生的日常行为规范、学习态度、自身修养均做了严格规定,要求做到:尊敬长官,入乡随俗;严谨自律,洁身自好;努力学习,报效圣恩,报答父母;团结友爱,互助互学。对泄漏国家机密者、吃喝嫖娼者、偷窃打架斗殴者、擅自回国者等进行惩罚;对学业荒废者,惩罚并遣送回国。(33)《上罚,中罚,下罚》,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1—23页。可以说,入华纪律是留学生在华的行为准则,也是保证学习顺畅和维护两国关系的标尺。
5.选拔学生。1880年10月31日、卞元圭携带《朝鲜学员章程四条》《朝鲜派人来学制器练兵分条》以及李鸿章信函返回朝鲜。(34)《朝鲜来学制造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545页。12月2日卞元圭回到汉城,向国王详奏一切。国王指示“学造一款,不容少缓”,遂决定派陪臣吏曹参议赵龙镐为领队,率学生赴津学习;派司译院副司直李应浚携带王书,探察海道,并专程赴津,安排交接事务。(35)《附 朝鲜国王两次来咨》,《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545页。同时,按照“总督李中堂回咨中指送之数”(36)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63、45、48、42、50、203、131、214、69、72页。,在京城、义州等地选拔出学徒12名、工匠26名,共38人为赴华留学生。(37)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18页。赴华学徒、工匠加上随行官员、翻译、医生、随从等共69名。至此,中朝合力完成了派遣与接收的各项准备,只待留学生入华学习。
朝鲜国王原定留学生于闰七月二十日(1881年9月13日)启程,但领队赵龙镐出发前不幸意外身亡,遂改派吏曹参议金允植为领选使。(38)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63、45、48、42、50、203、131、214、69、72页。1881年11月17日,金允植率领留学生一行,自汉城出发,踏上求学之路。启程的延迟,造成两个不良影响:其一,出发时已是冬季,海道封冻,只能改走陆路。陆路费时耗力,更加延误了抵达中国的时间;(39)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63、45、48、42、50、203、131、214、69、72页。其二,陆路行程艰苦,学生健康受损。他们自汉城出发一路北上,越过中朝界河后,途经安东、沈阳、山海关,共行程50余日, 1882年1月6日到达北京。(40)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63、45、48、42、50、203、131、214、69、72页。途中天寒地冻,学生中有不少人生病。
到达北京后,金允植即呈咨文于礼部,随后与卞元圭、尹泰骏等前往保定拜见李鸿章,学生留京休整。1882年1月17日,金允植在保定直隶总督署见到李鸿章,呈上国王咨文,内称:“今所患戎备之疏,由于器械之不利。而器械不利,职由工技之无学也。故现在之兵无器之可习也,已购之器有坏辄弃。是以举国之论,咸谓选工学造为今务最要而宜先。用是专差陪臣金允植率领匠工员前赴津门,恭听指挥,烦乞转达。”李鸿章对国王“洞悉时艰,讲求武备,以图自强之计,钦佩良深”,并关切询问了留学生情况。(41)金允植:《领选日记》,第50—51页。李鸿章关心朝鲜国情,依次询问了政府执政人员、军队人数、武器装备、税赋、自然矿产及日本动向。得知朝鲜安排与津局甚熟的卞元圭,前往天津照料学生,甚感安心。对留学时间“尚无定限,随其成就早晚”而定,表示理解;得知学生年龄“自十六七至四十余不等。一半少年书生,一半素习工匠”的情况,略感吃惊。见面之后,为了不再耽误时间,李鸿章建议金允植与留学生,迅速赶赴天津。(42)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63、45、48、42、50、203、131、214、69、72页。同时,对“学”与“教”双方下达指示:由“金允植等约束各匠徒,务须恪遵局规,讲求制造,不得出外滋事及稍有懒惰荒误”;要求津局“各局委员督饬工匠尽心教导,以期技艺速成,俾得回国转相传授”。(43)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63、45、48、42、50、203、131、214、69、72页。1月25日,留学生到达天津,正逢春节放假,东局定于2月18日开工。(44)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6、63、45、48、42、50、203、131、214、69、72页。至此,经过一年多的共同努力,终于迎来了开学之日。
按照事前约定,中国免费提供住房。津局遵照李鸿章指示,在海光寺附近盖建“朝鲜馆”,供其居住。但是“所居馆宇房舍不足,局内诸总办议于馆后加建七间屋子,东墙外,又建厨房”。(45)《朝鲜来学制造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545页。之后又根据需要“建造房屋二十余间,足敷棲止,并制备炕厨、桌椅各什物,俾资应用,以示怀柔至意”。(46)《朝鲜来学制造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545页。金允植对此“甚属相安”,特别是对“炕内一应什物,东局诸员备送”,甚为感动且感不安。(47)《朝鲜来学制造折》,《李鸿章全集》第9卷,第545页。津局按照局规,不收学费,并提供官饭。金允植再三解释“学徒皆自敝邦日给粮银,不需费神”,但是,津局坚持“学规如此,且有李中堂传谕”。为打消其顾虑,津局总办对金允植说:“贵邦之学生,即天朝之赤子,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原应一视同仁,何多让焉”,让金允植十分感动。生活方面,李鸿章和津局负责人,对留学生关怀备至。逢年过节,送美酒佳肴,岁时赏银;遇有学生生病,或遭不幸,皆送银两以示安慰。津海关道周馥曾一次送过100两。(48)国史编纂委员会编:《从政年表·阴晴史(全)》,探求堂1971年翻刻发行,第89页。购买机械方面,李鸿章指示津局,凡从中国购买机器,均以低价出售或赠送,体现了对属邦的体恤之情。对于中国的关怀与照顾,金允植在日记中多次记述了他的感激之情和惭愧之意。
经费是留学之关键,在宗藩体制下也是衡量两国关系亲疏的尺码。据金允植估算,此次“学徒一年之资,不下二万两”。(49)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3、51、520、258、127、105页。“朝鲜素无银货,每于冬行,带包参换银以用”,因此金允植出发时,只带现银1300余两(50)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页。领选使盘缠下,米20石、白棉紬6匹、白棉15匹、正布15匹、各项代钱575两。又另请各种代钱180两、白棉45匹,户曹参议路费各种代钱250两、官参4两、代钱320两。,以后依靠国内定期送来现银,进行补充。出发前,政府按身份等级,每人“每日银子或二两,一两不等”,共发放了20天。(51)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3、51、520、258、127、105页。朝鲜在财政匮乏的情况下,选派留学生赴华学习,实属不易。前述在华纪律中,对“钝根无成就之望者,送还本国”之规定,也是为了节省经费。按金允植的计算,京津两地物价,是汉城的五至六倍,自知所带银两不能支撑太久。虽然中国免费提供食宿,但因各种事务开支,到3月所带现银已基本用完。(52)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5页。虽然津局提供官饭,但金允植仍然按规定发伙食费;中国物价颇高,加之朝鲜重礼节,赠送中国各级官员的礼物繁多,花去不少银两,导致经费一直紧张。金允植多次派人回国取钱或请求国王派人送钱。为解决经费问题,金允植向中国借银。最初,从北京和丰局“临时得债,以苟且弥缝”,后又从津局借银千余两。至5月,又委托周馥与招商局总办唐景星磋商,“愿以私贷,依例赔息”为条件,希望从招商局借银1万两。唐景星慨然应诺,且不计息,即给折子,对金允植说:“欲用若干时,但送折子为信,自可随示奉应”。对招商局的相助,金允植极为感激,承诺“以年终偿完为限”。据史料记载:从招商局所借1万两中,5000两用于偿还此前的借贷以及支付成绩优秀者的奖励费和死亡学生的出柩费。另外5000两中,3600两用于支付学生2月至9月生活费,剩余为日常开销费。(53)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3、51、520、258、127、105页。显然,在华费用基本依靠从中国的借款维持。
总体而言,在中国的帮助下,经费问题未曾出现严重障碍。中国免费提供食宿、教学及发放岁银、生病慰问金等,增进了朝鲜官员、留学生对中国的好感。
留学生任务有二:学习近代军工技术和考察洋务。进厂学习技能的同时,还要参观军工厂、水电局、海关等近代设施,以开拓眼界。先行研究对学习情况的记述,多停于表面且片面,特别是忽略了两国在“学”与“教”层面的互动、合作的事实。
金允植到津局后,发现两个严峻问题。其一,差距。留学生资质低,不能胜任各厂的技能要求;朝鲜财政匮乏,负担不起兴办洋务所需资金。其二,学习动力。部分学生缺乏学习近代洋务的积极性。在朝鲜,“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观念根深蒂固,掌握科技工匠的社会地位,无法与文人才俊相比。为此,金允植与李鸿章、津局商量,共同制定了解决方案,具体如下:
首先,调整学科分配方法。为调动学习积极性,采取因材施教和按个人意愿进行分配。由津局教官对学生进行简单考核并征求个人志愿;对有木工、铁匠经验者进行对口分配。即使这样,学生进厂后中途欲改学科,也允其改之。事实上,进厂学习不到一个月就有五人因自身资质或个人喜好提出改科。经金允植与津局总办、教习商议,李鸿章同意,均如愿以偿。至1882年2月25日,经考核并按个人意愿分配入东局学习的共16名。南局根据负责人王筱云“欲试观工徒能否,徐拟分隶属”的方针,于3月29日完成学科分配。据笔者统计,至3月底共有25人分别进入东、南局各厂学习(54)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05、140—145页。其余13名因病未能入厂学习。,详情见表2。
表2 东、南两局分科及调整情况
其次,修改李鸿章拟定的学习方案。金允植几乎每天前往津局各厂参观,了解近代洋务发展情况。(55)金允植:《领选日记》,第69、142、168—169、169、169、142、169页。他感叹:“中国之机器厂始于同治元年,李中堂设置于上海,年增月加,规制渐广。其始也,亦欲派送工匠往学于泰西,以其道远而事多难便,乃于中国近海通商诸处设厂习造。始则以洋人为师,募洋匠为工,今则中国工匠多有能者,然尚时时质问于洋人”,“至于铜铁及各项器机药物,皆购于洋国,不惜重赀,积如丘陵。以我国之财力,不可拟议”。(56)金允植:《领选日记》,第69、142、168—169、169、169、142、169页。他为此,他结合朝鲜实情,与津局协商,希望对李鸿章的《分条》案做适当调整:改长期留学为短期,改系统学习为主攻重点。这样既可缩短学习时间,又可节省经费。双方经反复讨论后,最终明确了学习的主攻方向、留学期限和朝鲜机器局规模。具体而言,以学习小器械为主,专攻炮子、铜冒、火药、洋文四项,重点学习洋枪修理技术;留学期限为一年左右;在朝鲜建立小型机器局。(57)金允植:《领选日记》,第69、142、168—169、169、169、142、169页。他金允植恳请津局以“捷径简要之法”教授学生,“先造镪水手器,以习手试之法。火药厂工徒亦宜遍习诸房之事,不必滞于烧炭一所。机器厂亦望教以紧要任务。”(58)金允植:《领选日记》,第69、142、168—169、169、169、142、169页。他他认为即使学习一年,“来此工徒等,虽未能透得三分,犹贤于不曾目击之人”。(59)金允植:《领选日记》,第69、142、168—169、169、169、142、169页。他可见,当时朝鲜人才何等奇缺。金允植也强调培养“自行制造者”的重要性,他说:朝鲜“虽买洋枪,不知修理则便成弃物。此亦紧要之学”。遂派崔志亨、宋景和、安应龙三人前往机械修理厂,专攻前后膛枪的修补技术。(60)金允植:《领选日记》,第69、142、168—169、169、169、142、169页。他津局全力支持金允植的想法,称赞“甚好”,遂对留学生实施紧要任务的教学。(61)金允植:《领选日记》,第69、142、168—169、169、169、142、169页。他显然,放弃耗资费时的大型机器制造,改学省资易学的小机器制造技能,是中朝两国视朝鲜财力、学生资历做出的调整,虽有无奈之处,也算明智选择。调整后的学习科目,规定制约了朝鲜近代化初期的发展规模与方向。
新增洋文和化学两个科目。如表2所示,在水师学堂、水雷学堂新增洋文科目。洋文科目学生“不治汉文,不习洋枪队,专习洋文、洋语”。(62)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当时,正值朝美交涉《朝美修好通商条约》之际,朝鲜官员认识到外语的重要性,计划从留学生中挑选聪明者学习。李鸿章十分支持,告知“本局设语学局,年少聪悟学习者甚多,不患无师也”。(63)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为此,金允植带领七名学生前往水师学堂,接受洋文教习许兆基、曹廉洁的考核。内容以发音模仿能力和汉文阅读写作能力为主,考官请学生“先发洋音,使之随音答应,以验舌本之清否;次授《左传》,使以汉文读之;次问能做论否,合于此则取之,不和者则舍之”。经考核,赵汉根、高永喆、金光炼三人合格。(64)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之后,又有李熙民、崔圭汉、朴永祚三人加入。其中,崔、朴二人为津局洋文教习、语学负责人文芝轩所选。(65)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据笔者统计,习洋文者共六人。他们从朝鲜馆“持铺盖移住局中,一日两飧,亦自局内馈之”,并按水雷局作息时间,每天早上约“八点钟入学堂,学习洋文,中午散步吃饭,未正二刻入学堂,学习汉文,五点钟放学,晚六点钟入学,八点钟放学,十点钟睡觉”。(66)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文芝轩对他们多有照顾,向金允植保证“看待各生,如同子侄。即贵国学生,到敝学堂读书,弟亦不敢存畛域之见也。”金允植在日记中多次提及感激之情。对于外语学习,津局以 “中国初与各国通商时,以不解洋文之故,见欺受害甚多”为借鉴,指出“与外国通商,若无解洋文洋语之人,何以通情”,学外语“非五年不可,务要精通,不易半途而废,以成无用之功。假使贵国工徒并使臣撤还,惟此语学生几人独留无妨,期于成就还国为好。”(67)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金允植当即应允。在津局努力下,高永喆、朴永祚二人成绩优秀,成为朝鲜早期的外语人才。(68)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表2中,新增的化学科目,是根据学生愿望而设。1882年3月,习洋文者李熙民,提出改学化学。金允植同意并商请津局。总办潘梅园得知后指示:“李熙民既愿学,则当托负责化学的承静雨悉心指教”,并送《化学图书》《化学鉴原》等12册化学书籍,“使李熙民熟阅,且师从承静雨”。(69)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总之,两国官员在学与教层面的及时沟通与不断调整,为留学的顺利进行和取得一定成果提供了保证。
留学生的学习情况,可从两个途径获知:金允植的记录;东、南两局总办定期反馈的《详报朝鲜学徒情况报告书》。(70)《南局总办王德均详报朝鲜学徒勤慢草》《东局总办详报朝鲜学徒勤慢草》,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01—204、212—214页。留学生中,克服语言不通、生活不适、思乡之念等困难,初步取得门径者有之;受到中国教习夸奖,成绩优秀者有之。其中以宋景和、赵汉根、尚沄、安浚最为突出。1882年4月7日,津局教习霍良顺,向前来检查学习情况的金允植汇报说:“电器厂尚沄颇有才,安浚甚勤学,至一年可透五分。图画厂赵、安两生画则能,木样厂金性元可做与画图一样。”(71)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5月2日,南局总办王德均,就学员资质、学习态度、技能掌握程度及中国教习教授情况等,向李鸿章汇报。这是了解两国合力培养朝鲜近代军工技术人才的重要史料,现摘录如下:
尚沄、安浚二名,专学电器。该徒等尚肯用心,随问随记,电理亦能稍通,水雷电引自造自试,颇不差迟。安昱相,人最聪明,官话已能渐通,与赵台源二名同学画图,此艺欲造极项,本非易易,惟运用器具,已入门迳。金圣元,本系木工,令学造木样,自属容易。朴奎成、韩得俊、金元荣三名,分入机器前后两厂,轮流学习。此项技艺至烦至细,恐急切未能遂臻妙手。金泰贤、崔同顺二名,学翻沙熔铸,较之他艺稍为易学。自入局以来,甫及两月,所有工徒,俱能案照厂规,随班学习。各厂匠目,亦皆悉心教导,不敢任其因循懒怠。及放工归寓,有该国官员尹泰骏,督率綦严,尚无出外滋事等情。(72)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40、61、72、74、73、74、170、140、128—130、154—155、203—204页。
据此可知,经过两个多月的学习,25名入厂学生中,至少有10名分别在电器、制图、土木、机器制造、翻砂熔铸和汉语能力方面,初得门径,受到中国教习的认可与夸奖,其余学生亦能按照厂规,随班学习。中国教习悉心教授,耐心指导;朝鲜官员管理严格,学生无滋事者。7月21日,许涑文向金允植祝贺说,经过5个多月的学习,贵国“工匠宋景和,手法精良,新造铜冒手器数件,无一参差,可喜可喜”,金允植也满意对答:“宋景和勤实做去,始终无间,以其用心,故能如此。”(73)《许涑文谈略》,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92—293、294页。津局负责人潘骏徳,不但称宋景和“是很好的手,为贵国头等工匠”;对电报电机科的赵汉根也多加赞赏,称其聪明且用功好学,亦可成就。学生中,有掌握绘图技能者,也有掌握技术含量简单的子弹、铜冒、小器等制造者。据《南局所来朝鲜匠徒造画各件单》显示,木样厂金性元,手造多件吸水机器木样和大小皮带轮及齿轮木样等;安煜相(安昱相)、赵台元(赵台源)手画多件小汽机和各件机器图样。(74)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9—360页。《领选日记》中,“安昱相”与“安煜相”“赵台元”与“赵台源”混用。
对成绩优秀者宋景和,潘骏徳提议“另加赏银,以示激劝之意”。对此,金允植答曰:“宋景和之用心精学,诚为可尚。但同来数千里外,一视扶绥,亦甚不易。今若偏赏宋景和,他工匠必多解体,有腹诽唇反之虑矣。不如奏国王,以俟处分。”潘听后表示赞同,并介绍津局依据“勤慢能否定给银子,多寡不等,故欲贵国亦用此法”,金允植表示“若设局于敝邦,则亦不得不用此法”。(75)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94、204、278、238、237—238页。由此可见中朝官员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尊重。综上所述,留学生克服种种困难,经过半年的进厂学习,取得了一定成绩。回国后,在中国帮助下,他们继续学习,成为朝鲜近代化的早期人才。
1882年11月22日,中国同意朝鲜撤留学生回国之请,军工留学正式结束。(76)《(四)复朝鲜国王咨文》,《李鸿章全集》第10卷,第116页。传统观点认为,留学生匆匆回国,学习时间不足一年,未能收到良好成效,乃失败之举。(77)彭泽周指出:留学生回国,除语言不通、生活不适外,主要原因在于中国。中国事前无具体教学计划,师傅带徒弟的封建式教学方法,不能适应近代留学生教育;中国官员对留学生漠不关心,教学中谩骂学生,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和人格。参见彭泽周:《明治初期日韓清関係の研究》,第367页。笔者认为,彭泽周此论颇有偏差。但是,揆诸史料可以发现,朝鲜此举既有客观因素,更是战略选择,仅以学习时间长短断论,有失真相。事实上,朝鲜决定撤留学生回国,主要基于金允植对现实的考量,而“壬午兵变”的发生,是重要节点。
首先,金允植借鉴中国经验,认为“以我国之财力,不可拟议。我国虽派人来学,诸厂之事均非一二年可学”。朝鲜财政状况不能支撑长期留学,且当务之急是尽快获得人才,启动近代军工事业。特别是他看到有部分留学生已经取得优秀成绩,更坚定了尽早撤回的想法。同时考虑请中国帮助设立小型机器局之后,继续教授。津局负责人和朝鲜官员尹泰骏等人,对金允植的想法深表赞同,认为“以赶紧学成回国为要,祗得择要分令学习,以冀速成,俾早回国,互相传授,以资实用”。(78)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94、204、278、238、237—238页。事实表明,财政紧缺和急需人才,是金允植考虑尽早结束留学的主要原因。
其次,学生健康问题,也是尽早撤留学生回国的重要因素。2月时,来华留学生中,有13人因生病未能入厂学习。(79)1882年4月23日学生9人、随从6人与李应浚一起回国;6月16日金兴龙(风狂)、安应龙(痢疾甚危)、崔同顺(淋疾久不瘳)3人回国。参见金允植:《领选日记》,第190、257页。至春季,天气渐热,又有因痢疾、食欲不佳等因不能入厂学习者;亦有因长期离家,思妻念子深切,精神失常者。金允植焦虑此情,在日记中写道:“行中多病卧者。工匠崔志享肚痛痢下,金德洪口病不食,朴永祚感气,通事金明述、奴子学甫疟疾,其余学徒亦皆吟病。奴子无清健者,南局亦然。”(80)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94、204、278、238、237—238页。李鸿章亦十分关切,命周馥前去询问,金允植答曰:“水土为山祟,疾病渐生,或狂或痢或淋,俱系非轻。”(81)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94、204、278、238、237—238页。事实上,成绩优秀者宋景和,因水土不服提前回国的事实,使得金允植更加焦虑(82)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94、204、278、238、237—238页。,他说:“离家半年已多生病回国,若过几年必空拳乃已,不如择紧要之物从便学习,速图撤回。”(83)《海关署笔谈》,金允植:《领选日记》,第207页。可见,避免空拳而归,尽早回国乃是上策。
总之,朝鲜急需人才、国家财力不足和学生健康等综合因素,促使金允植做出尽早撤留学生回国的明智选择。1882年8月“壬午兵变”发生后,金允植回国,向国王禀报此情,遂得到许可。
1882年7月23日汉城发生兵变,史称“壬午兵变”。兵变的发生,成为朝鲜决定撤留学生回国的重要节点。8月1日,金允植得知兵变消息后,即与朝鲜官员鱼允中一起,请求中国出兵相助。中国接受金、鱼二人之请,决定派兵朝鲜,镇压兵变。学界有关金允植与“壬午兵变”关系的研究,成果丰富,无需赘言。(84)参见张礼恒:《金允植、鱼允中与“壬午兵变”的善后处理》,《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5期。笔者关注的是,“壬午兵变”对留学生产生的影响。据金允植记载:“自闻此报,两局学徒工匠骚然心动,争欲归国”(85)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更有“学徒安浚、赵汉根,素愿从余东出”(86)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学生“无一人赴厂学习,终日议论国事”,金允植虽然“多般戒谕,终不恬然”。(87)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结果“自闻国内有乱,学习之事,停工已久矣”。(88)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显然,这些官费留学生对国家命运甚为关切。事实上,金允植本人也是“国事至此,惟痛哭而已”,急欲返回。他请求中国允其随第二批赴朝清军回朝鲜。15日,署理北洋大臣张树声允其“随军东还”。(89)《(三)朝鲜国王来咨》,《李鸿章全集》第10卷,第116页。于是,金允植带领强烈要求回国的安浚、赵汉根及翻译等八人回国。安浚、赵汉根二人皆为成绩优秀者。(90)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16日,一行人登上招商局的商船“日新”号,行前将留下之物托付许涑文、潘梅园、文芝轩三人“寄库俟回津交换”,委托他们照顾在华留学生。(91)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东、南两局此时共有20人。20日,金允植等到达朝鲜海岸,停靠南阳(92)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23日傍晚复命于东阙,谒见国王,汇报留学生回国情形,并商议撤回事宜。(93)王鑫磊整理、金允植著:《领选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88页。事实经过表明,以“壬午兵变”为契机,朝鲜决定撤留学生回国,正如国王咨文所称:“自闻变以后,各念室家,用志不专,难望成效,似宜从近撤还。”(94)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
1882年11月9日,金允植受国王之命,乘舢板登泰安兵舰,再赴天津。“此行为领选学徒尚在天津,奉公文欲为撤还地也。”(95)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16日金允植达到天津机器制造局东局,17日前往海关道署拜访周馥,转呈国王咨文和谕旨。(96)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国王咨文传达了三个信息:其一,向中国皇帝请允撤回赴华留学生。其二,委派金允植返津专办此事。其三,请中国帮助购买机械,在朝鲜设立机器局,以便学生“温理旧业,为制造之基”。(97)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国王谕旨则令金允植到津呈咨后,留从事官金明均在津,随时禀商于李鸿章。(98)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11月22日李鸿章回复:“拟准金允植全数带回,以示体恤。”(99)《(四)复朝鲜国王咨文》,《李鸿章全集》第10卷,第116页。至此,经朝鲜陈请,中国同意,留学生回国事宜正式确定。(100)此时南局朝鲜馆已空无一人,赵宁夏等人已于数日前安排学生离开了津局。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42页。26日金允植率领留学生自天津坐船,踏上回国之途。12月7日金允植等抵达山东烟台,转乘开往朝鲜的盛兴船,9日抵达朝鲜海岸,10日在济物浦登陆。至此,距离朝鲜留学生上年从汉城出发恰好一年。
值得关注的是,金允植回国两天前,即11月24日,受李鸿章之邀,前往保定督署拜访。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面,主要讨论善后处理事宜。具体内容有:一,筹划设立朝鲜机器制造局;二,帮助朝鲜购买武器和机器;三,向朝鲜派遣教习,继续教授近代军工技术和洋文;四,赠与朝鲜相关科技翻译书籍。(101)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交谈中,李鸿章建议:朝鲜机器局“初头不必张大,只设小局,假量一年该用万余两,稍稍增设为可”,并约定翌年春天挑选优秀工匠数人,前往教授。(102)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05、315、305、322、323、321、323、328、336、342、343、379、348—358、349、350页。至此,以撤留学生回国为契机,学习方式从“来学”进入“往教”阶段。会面中,李鸿章还借鉴中国经验,告诫金允植坚持制器练兵的重要性。他说,“中国向被洋患,天津失守,北京亦危,伊时无器械可敌,故洋人无难闯入”,但是自从中国“设机器局于天津、上海、福建、广东等处,今则洋人不敢窥窬”,“去年与俄罗斯失和,俄国兵舶来天津,见机器防守之盛,不敢近港而归。若如贵国之无备,俄人何惮而不入乎。”为确保朝鲜近代军工事业顺利起步,李鸿章指示王筱云,在朝鲜“银子来到之前,可以先行讲究”,尽快购买各种车床、大小虎钳、手锤、修理器具、电器、镪水及化学小试器等紧要物品。金允植感激不尽,连称“甚好好”、“甚感且幸”。(103)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此次会面,充分体现了中国对属国的体恤之情,为留学生回国后的学习和朝鲜机器局的设立提供了保障,在朝鲜近代军工发展史上意义深远。
会面之后,各项事宜得到实施。据《南局所来拉火手器开单》显示,中国免费赠送朝鲜的器械大到机器设备,小到规尺螺丝,数量多则数十件,少则一两件。(104)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金允植从南局购买的摸撞、铜冒手器等共46件,因系南局自造,均未收费;(105)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学生金台善从津局找来的十座电箱和铜丝等物,也均做赠品。(106)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在津局付款购买的器具有:中号玻璃釜、五分径玻璃试筒、大小玻璃漏斗、小磁锅、大小窑锅、试硠水表试筒以及粗细砂布、黑白漆、红丹粉、磺镪水、石膏、棉花火药等多种原料,数量多则几十磅,少则五六磅,共花费库平银63两,实付48两。(107)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中国免费所赠书籍300余册,其中南局王筱云、徐仲虎赠19种74册;(108)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游智开、郑藻如、周馥等人联名赠与近代科学翻译书籍200多册。这些书籍内容涉及广泛,包括化学、机器、航海、制炮、电学、冶金、水师章程、行军测绘等。(109)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笔者所以列举器械物品和图书书目,意在展示宗属关系下,宗主国体恤属国之情和两国合力建设朝鲜机器局的事实。这些物品与书籍,均由金允植随船带回朝鲜,成为启动近代军工事业的最早资本。据此完全可以说,以留学生来华学习为契机,中朝两国共同置办了朝鲜机器制造局所需的基本物资。
留学生回国之后,中国在人才方面继续给与支持。首先,挑选4名熟练技术人员,前往朝鲜进行教授指导。1883年6月朝鲜机器制造局在汉城成立,由此开始进入制造近代兵器时代。(110)金允植:《领选日记》,第352—353、358、362—364、365、364—365、359、240—242、383页。其次,派遣洋文教员前往朝鲜,继续教授洋文。1882年11月,李鸿章委托穆麟德,带领水师营务处蔡绍基、电报学堂梁敦彦、机器东局吴仲贤、津海新关林沛泉、周长龄、南局梁如浩六人前往朝鲜,分赴三个开港城市,协同交涉商务,负责教授洋文。1883年初,朝鲜模仿中国同文馆,创办第一所外语学校,史称同文学校。该校由金允植堂兄金晚植负责,第一批招收学生40余人,由“中原人吴仲贤、唐绍仪两生教习洋文”。(111)王鑫磊整理、金允植著:《领选日记》,第217、219页。可以说,朝鲜外语教育事业始于天津水师学堂,之后通过两国的努力,在朝鲜本土得到扩大与发展。
事实表明,以留学生来华学习为契机,中国得以详细了解朝鲜所急所需,朝鲜得以接触和学习到近代军工事业。可见留学生来华学习的意义和影响之深远。
本文对朝鲜首批来华军工留学生的历史做了系统考察,在澄清其全貌的基础上,得出以下几点见解,以弥补先行研究的缺憾。
首先,朝鲜军工留学生来华学习之举,是中朝两国为应对边疆与政治双重危机,改变朝鲜落后军备,稳固宗藩关系,培养朝鲜近代军工技术人才实施的一次有效尝试。通过实施“来学往教”两种方式,朝鲜获得了第一批近代军工技术人才和外语人才。表面看来,他们未能学到精湛技术,但是,在特定时空下,中朝合力实施此举,其意义已经超出系统学习近代科技本身。它展现的是19世纪80年代初期,在宗属关系下,中朝两国相互合作,各尽其能,面对危机的历史篇章。
其次,此举加深了中朝两国从情感到器物层面的相互了解与信任。当时,正值朝鲜面临选择国家前途时期,政府内部保守派与开化派、亲清派与亲日派之间对立激烈,脱离“事大”势力日渐显著。这种情况下,朝鲜选择中国为留学之地,为密切两国关系创造了机缘。在整个过程中,两国官员交往密切,相互尊重,在“学”与“教”层面不断摸索,最终为朝鲜近代化发展寻求出可行之路。宗主国对属国的体恤之情,朝鲜对中国的感激之念,充实丰富了该时期中朝宗藩关系的具体实像。
有关19世纪80年代初期中朝关系的研究,关注点多集中在《江华条约》和“壬午兵变”后中国的善后措施上,并以中国实施“以夷制夷”战略,劝说朝鲜开国,强化宗主权为中心展开讨论;(113)宋慧娟:《清代中朝宗藩关系嬗变》,吉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新近研究则认为,朝鲜在中国强化属国政策过程中,发挥了主体性作用。(114)张礼恒:《金允植、鱼允中与“壬午兵变”的善后处理》,《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5期。遗憾的是,先行研究对这一时期中朝两国合力互动,各尽其能,共同面对危机的历史事实,缺乏足够的认识。军工留学生个案研究,弥补了学界这一缺憾,清晰地展现了这一时期维护宗藩关系不但是特定时空下中朝两国的共同愿望,亦是朝鲜的国家战略,这是理解宗藩关系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