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斌 浙江省杭州市余杭第二高级中学
《哦,香雪》是一篇非常经典的小说,选入了部编版高中语文教材。小说用诗化的语言讲述了由铁轨延展开来的一个故事。以香雪为代表的台儿沟的姑娘们,纯真善良,质朴乐观,热切热情。无论是台儿沟的人还是环境,都充溢着浓郁的诗性之美。作家孙犁在给铁凝的信中评价道:“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既然《哦,香雪》是“一首诗”,就应该有解读不尽的意蕴。在小说中,“北京话”这个人物形象设置极富特色。笔者结合自己的阅读教学中的体悟,草成札记二则,以供同人备课参考之用。
“北京话”并没有名姓。“北京话”是台儿沟的姑娘们私下给他取的绰号,原因是这个年轻的乘务员说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话。“北京话”在正式出场之前的绰号叫作“小白脸”。后文中有明确提示——“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
“小白脸”和“北京话”都是借代的手法,说明年轻的乘务员皮肤好,而且语言纯正。“小白脸”是从视觉角度观察得到的结果,“北京话”侧重于听觉。交谈之前称其为“小白脸”,交谈过后转为“北京话”,反映的是距离由远到近、关系从陌生到熟悉的认知逻辑。我们知道,一个人的言语和行为等外在表现,背后都隐含着人的观念以及由观念支配的情感。台儿沟的姑娘们偏偏叫他“北京话”,而不是“小北京”“北京人”等其他具有身份象征的称呼,表现出她们对人物语言的赞美和崇拜。从语言学的视角来看,语言的背后就是文化,语言的纯正与否表现的是文化层次或受教育程度的高低。所以姑娘们之前关注“北京话”的外在容貌和之后聚焦“北京话”的语言,这种转变就与后文香雪为“铅笔盒”的巨大付出形成了一个绝妙的照应。而且“北京话”称呼背后的含义比“铅笔盒”更为深厚。香雪对“铅笔盒”的念念不忘是为了弥合昔日在学校遭受嘲笑的伤痕的应激反应,从而表现她对尊严的维护,意味着她是被动的追求,但“北京话”的称呼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小白脸”这个绰号应该是使用了很长时间——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
这是被埋怨的姑娘不甘示弱地回击凤娇的话。
何谓“那个”?远指代词“那”在语言学中的解释是按照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来重复前文中提到过的单位或意义,即前文一般会有一个与“那”相照应的意义或事件。但在前文中,台儿沟姑娘们和乘务员的交叉,也就只有第四段的一句话:
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
为什么还是“那个”?只有一种回答,那就是台儿沟姑娘们早已遥望过乘务员很多次了,她们仰望火车很多次了。试想,在火车呼啸而去的速度之下,在铁路的路基高出地面许多的条件下,在火车窗口极其窄小且玻璃还可能反光的情况下,在火车上人流不定的环境下,她们偏偏就认出了“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偏偏就识别了“那个小白脸”,得仰望观察多少次?需要姑娘们在背后讨论、臆想多少次?
这样,再阅读小说中的“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粗糙、红润的面色”“头发梳得乌亮”的外貌描写和同桌“故意一遍又一遍”盘问的情节、“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的回忆等这些叙述时,意趣便油然而生。
“北京话”爱人的片段是小说中一个很有意思的“枝蔓”。香雪轻巧地跳上火车准备用鸡蛋交换铅笔盒,当她朝车厢迈出第一步时火车就开动了。香雪很着急,车上的旅客劝她在西山口住一夜。偏偏“北京话”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住在站上”。如果要突出城市或时代的善意与温存,有很多种方式,如设计一个西山口下车的旅客安顿好香雪,或者直接叙述成“他有一个亲戚就住在站上”也可,为何作者要通过“北京话”之口引出他的爱人来?
梳理文本中的“北京话”内容可以发现,虽然“北京话”的台词只有三句话(“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真没治!”“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但“北京话”的人物形象一直贯穿于小说之中,直到香雪听到了“北京话”的爱人之后,“北京话”的影子才彻底消除。
“北京话”登上小说的舞台之后,就与凤娇发生了密切的联系。只要凤娇出现,小说的叙述内容必然会涉及“北京话”。“北京话”是凤娇的“软肋”,是台儿沟姑娘们在语言上击败凤娇的“撒手锏”。一旦凤娇与同伴发生意见分歧,同伴立即会迁移到“小白脸”“北京话”的话题上,在打趣和调笑之下,凤娇的那种自信和利落很快消失,代之是不接话茬或请外援。这是典型的青春少女们爱意的萌动。
可以肯定的是,凤娇对“北京话”是充满憧憬的,因此火车一旦停在台儿沟,凤娇必然照例去第三节车厢;台儿沟的姑娘们也都有这种期待,期待凤娇和“北京话”发生点什么,故意将“北京话”分配给凤娇。然而,当“爱人”从“北京话”的口中说出,便坐实了之前的“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的谶语,所有期待和憧憬瞬间化为泡影,而凤娇和台儿沟姑娘们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付诸东流。那么,和凤娇关系最好的香雪替凤娇和台儿沟感到委屈也就顺理成章了。
因此,“北京话”爱人的出现就是对小说之前所有关系铺垫的回应。但是,如果不把这种期待落空又会怎样呢?即凤娇继续朝思暮想着她的“北京话”,台儿沟姑娘们对“北京话”继续保持着她们的憧憬,甚至读者也对凤娇和“北京话”的关系一直保持着期待。一个未结束的结局,不是更能增添小说纯净的诗情和隽永的意境吗?
在文章末尾,作者并没有安排香雪和凤娇的对话描写,并没有纠缠于情感的失落,而是叙述了香雪委屈之后并不黯然神伤,而是希望赶快走回去,以后理直气壮地上学,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并且要让城里人看看山里的女孩子独自面对大山、面对黑夜的本事。也就是说,从此之后,小说的所有内容真正完全属于台儿沟,台儿沟的美景通过香雪的视角被重新认识,进而大放异彩;台儿沟的美人也通过香雪的心理描写重新被定义:奔放,热烈,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哦,香雪》的纯净隽永得到更高层次的升华,意境也进入了另一种空灵。
作家李准说:“有时候,一个细节的作用甚至一句话、一个动作,会不亚于一场戏的作用。”“北京话”在小说中作为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角色,小到经常被忽略,但这个角色的存在蕴藏着的作者精妙的笔法,承载着的无限丰富的精神内涵,构筑了一个极富意义张力和想象空间的审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