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爱红
一般我不记人的名字。他姓赵,我叫他赵先生,是我在一次文人的雅聚中认识的一个人,仅此一回。他可能是我的朋友的朋友,但绝对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当然隔着两三个人,算是偷偷地张望,不能说斜睨。我奶奶从小就教导我,永远不要鄙视人,不管人的高贵低贱都要一视同仁,正眼相待。赵先生坐主宾的位置,大概不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虽然他有年龄的假象,四下都是文坛诗界的新锐翘楚,报纸杂志出版社的主编编辑等十二三人,峰峦就如海上的冰山露出来了。主陪按照惯例介绍每个人,大家都熟悉的也要不厌其烦地介绍,而且介绍得更加详细,仿佛越详细越好,越详细越表示尊重。今天,主陪的兴致很高,在介绍上却有点惜字如金,含糊其词,显得有点懒惰,或者说是偷工减料。他首先介绍的人就是这位赵先生,说他在一家机关刊物当领导,还写诗,是一位社会活动家,还是一位诗人。至于什么刊物,主陪没有说透彻,主要是怕胆小的人。善于刨根问底的人,没有名字我给它起个名字。我也不费那么多脑细胞,就用两个字,叫它秘刊吧。主陪特别强调我认识的一位诗友是约不动这位赵先生的,那么,赵先生能够光临雅聚自然是很给面子的了。主陪是一位著名的诗歌评论家,他既然提到我,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插个话。我说,某诗友总是大声地强调光明的正面的大红的,令人讨厌,仿佛别人是黑暗的反面的黑的似的,赵先生不去参加他的活动绝对是高妙的。主陪调侃说,至少我们不是某诗友的作品研讨会。大家哈哈一笑。大家知道某诗友喜欢邀请一些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高谈阔论者在酒桌上讨论他的诗歌,掐头去尾,像摘菜一般保留溢美之词,然后通过微信圈、公众号、博客、网站,甚至是小报的一角,到处乱发,铺天盖地。
赵先生的笑是在嘴角与眼睛上,弯弯的眼睛与抿起的带轮廓的自负的嘴,这种笑的搭配吓了我一跳,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从前认识的一位姓黄的诗友。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怀疑所谓的赵先生正是乔装打扮的黄诗人。哈哈,尽管黄诗人不是黄世仁,我还是要倍加小心,最好隔他远点。黄世仁是反面角色。有人也许会问我,是不是得罪过那位黄诗人,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别人有可能得罪我,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得罪人的。也许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自然的肢体动作……在不经意间就把别人得罪了。但是,我很忙,我的事情很多,管不了那么许多。我对人都很尊敬,不光是人,就是一草一木我也充满敬意。但是,我不会委曲求全,我对有的人就习惯了敬而远之。我问旁边的一位经常在一起玩的熟悉的诗友,他真的姓赵吗?回答说,是!我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回答说,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认识。他坐在那里本就惹着我了,首先让我心神不安,我时不时地用目光扫描这位正襟危坐的赵先生,他的头发花白,棱角分明的方形脸,穿着一件灰色的带上衣口袋的T恤衫,口袋里装着一副银白色的眼镜,一只脚上系着深色调的旅游鞋,至于另一只脚理论上可以是别样的鞋子的,尽管他是一个健康的人。赵先生大约是明后年就要退休的年龄。当我进一步确定赵先生并非黄诗友的时候,怦怦乱跳的心方才舒缓了些。我把自己逗乐了。我仿佛能够听见赵先生的呼吸,他似乎刚刚跑完了马拉松,坐在那里休息,喘着粗气,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个机器人,好似想着问题,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他是一个不甘心冷落的人。举手投足,简直就是一个黄诗人。我感受到面前的赵诗人,脑海里却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的是黄诗友的那些事情。赵先生好像是放大的了黄诗友,他整个比黄诗人大一圈,脸又大,身又胖,个又高。我想起马三立那个卖蛋糕的相声《放大镜》,埋下头,咧了咧嘴。我感叹与这位黄诗友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在诗坛上,他销声匿迹,我没有在任何刊物上看见过他的名字。现在,我终于看到他的影子,不失为一件可乐的事儿。赵先生作为黄诗友的影子,给我的感觉很神秘,不知具体是干什么工作的。
主陪宣布开席敬酒之后,就让赵先生致辞,这也是一种表示敬重的方式。赵先生的姿态摆得高,他不拒绝,也不讨掌声,只在脸上堆一堆笑模样,挺了挺腰杆便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说:“首先申明一点,我不是什么诗人,虽然,我也偶尔写点诗。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写诗,后来主要是写评论员文章,诗就写得少了。诗言志,诗缘情。我认为,诗歌就应该押韵。现在的诗歌创作大都失去了这个不应该失去的最基本的特质。因此,再也出现不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这样的大诗人了。我有很多诗人朋友,从来没有听哪个说他写的诗超过李白了,超过杜甫了,从来没有……”
那是因为没有智商那么低的诗人了。赵先生的这几句大跌眼镜的话,让人很是瞠目,特别是“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扎人心扉。这是一个句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有人经常使用,我的一位诗友好歹读完了一个业大,不过是业余大学,也是“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怎么着怎么着地挂在嘴边,被我们私底下不知道嘲笑了多少回。尽管赵先生毕业于名牌大学,是正儿八经的有大学履历的人,但还是叫人那么的怀疑那么的不相信,至于他的诗学观点,在这些负有盛名的诗人面前他就不能说“观点”这两个字了。因为,他没有观点。他就是一张白纸。不,还不如一张白纸,因为,他那张纸被弄脏了,不好在上面写写画画了。我恍惚觉着他的诗歌应该是停在了三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没有前行一步,还是一股虎劲儿,只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是上山虎下山虎是武松打虎的虎,是见过了虎,公园里的虎,东北虎华南虎巴厘虎爪哇虎里孟加拉虎……虎上的虎,平野里的虎。从虎群中走出来的人不惧虎是牛人,牛是他的资本,相当雄壮,高傲得像头大洋马。我悄悄地凑近那位熟悉的诗友,与他咬了一下耳朵。我说,我知道某诗友为什么总是请他了。诗友也与我耳语,他能讲话,敢讲话,也是锻炼出来的,拿着一根鸡毛当令箭,逮住一个机会岂肯轻易放过。我认为,像赵先生这样的人物定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任何事情应该不会不知深浅,更不会无知,也许评论员文章好写,但诗不好写,其实,不管是何种体裁的文字写好了都不容易。但是,如果把时事评论员与诗人混为一谈的话,他的世界不乱成一锅粥那才怪呢。今日,赵先生的脑子就有点乱,可能是快退休的原因吧。我朦朦胧胧地听他说,与我们文学界的某领导是一个宿舍的同学,与某大首长也多有交往,他均不屑一顾,一个也没有入他法眼。他可能觉得,自己才是文化界的领导,自己才是大首长,比谁都大。不经意间他已经提到好几个大人物了,关键是他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敢说不认识不知道的,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见过面,那是在电视上。您还别说,与那些大人物相比,我们面前的这位赵先生从外表上看来是毫不逊色的,有派头,有气质,有风度,有范!不过与那些特型演员相比,他就逊色多了。我想,这就对了。赵先生本质上就是一位诗人,一位不折不扣的诗人。他很诗,算是诗到家了!
“我最看不上诗人了!”酒没喝几杯,赵先生便借题发挥,大放厥词。
“为什么?”没有哪个诗人听到这样的话是觉着顺耳的,但没有一个人言语。既然有人认定赵先生是一位诗人,他如此说来不是自扇耳光吗。
“现在还有人写诗?”
“中国是诗的国度,从来就不缺乏诗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历史发展到今天,进入高速运转的信息时代,诗人还在慢条斯理地写诗,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诗人写诗,饿肚子吧!能吃饱饭吗?诗人本就应该饿死。饿死诗人!”赵先生是不是遇到不愉快的事儿,心情不畅呀!
有人嘟囔了一句,那是伊沙的诗呀!伊沙是哪个意思吗?赵先生语惊四座,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多是张飞式的,不乏被他吓着的,迷惑的。这是何方的神圣?哪里的妖魔鬼怪?是思想家哲人,还是臭皮囊,故作惊人之语来蜇人。有人根本不看他,而是望一眼主陪先生,大意无非是问这是谁请的人呀?还有邻座彼此交流目光相视一笑的。我可不是含蓄的人,没等赵先生的话落瓷实了,就指着丰盛的菜肴顺口递上了一句非常霸气的话:“今天的诗人不同往常,我们天天这样花天酒地,谈笑风生!”赵先生的抢一下卡了壳,或者说他枪里的子弹刚才都突突完了,子弹没有了,射不出来了。他一时没有找出应对的句子,我的语气也不容他反驳。大家互相敬酒,岔开了话题。有人担心在此处多作纠缠可能会违背雅聚的本意,所以,在我的极度夸张的狡辩里及时地刹了车。
在觥筹交错嘀哩当啷的碰杯声与你好我好他也好的哈哈词中,我又分辨出赵先生的声音。他问:“在座的诸位有没有对南北朝诗歌有所研究的人?”大家不说话了,目光都转向他,不知他是何意,等着他的高论。
“我们知道魏晋南北朝是中国诗歌发展变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赵先生说。
“与时代的变迁诗歌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知从哪个方向传出这么一句话,声音不大,但足以四座听得清楚。
“是的,”赵先生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魏晋南北朝的确是一个充满争夺、篡乱不已的时代,政权更易频繁,多种政权并存,汉族与少数民族政权对峙并互相融合,正因为这样,带来了学术思潮以及文学观念的变化,文学的审美追求,带来了诗歌的变化,咏怀诗、咏史诗、游仙诗、玄言诗、宫体诗我们就不说了,陶渊明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我也不说了,我想问问大家有谁知道庾信?”
“我知道呀。”我说,“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中写道‘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这位‘庾开府’就是南北朝时期的著名文学家庾信。”
“不错!”赵先生好像是反过来被我吓着了,他有点吃惊地看着我,眼睛圆圆的,像牛目。
“这是小儿科,诗词大会上的学龄前小孩子都背得过呀。”我道。
“有谁能够背诵出庾信的两句诗?”赵先生回过神来,突然起高了声调,“谁背得出来,我就服谁?”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我顺口就诵出两句,众席均面面相觑。
“我皇承下武,革命在君临。应图当舜玉,嗣德受尧琴……”赵先生慌乱了,他背诵的大概是庾信的诗作,噼里啪啦像拨动算盘。
“你不是说两句吗?两句就够了!”我制止了他,声音戛然而止。我不管赵先生惊愕的表情,只管得意扬扬地展现我的大度,“我们喝酒,喝酒!”
大家一起滴沥咣当地喝酒,没有人怀疑我说出的那两句诗是不是出自庾信之手,包括赵先生,虽然他对庾信是颇有所研究的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睿智还是一种小狡猾,我用的是出其不意之法,即在情急之下,浑水摸鱼,瞒天过海。你说我糊弄人,我也不反驳。反正那五言十字如自然的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奔突出来了。英雄不问出处,好句子也如英雄一般没有二至。大家对这个联并不陌生,但谁知他姓甚名谁出自哪里呢?更何况是在酒席上,喝了酒的情况下。如果我背诵“昨夜鸟声春,惊鸣动四临”他们反而认为是我编造的,那样就没有意思了。这会儿,有主动过来向我敬酒的,也有要求加我微信,我一阵忙乱,大概不是因为诗的原因,不是因了我的学识,因的是智慧。智慧是力量。后来,我查阅有关资料还包括度娘,得知这副对联出自洛阳龙门石窟上的石刻字,相传出自陈抟老祖之手,不过只是传说,没有真凭实据。陈抟(871年-989年),活了一百多岁,确实是一位道门高隐和学术大师。庾信(513年-581年)其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是由南入北的最著名的诗人,文学成就昭示着南北文风融合的前景。陈抟写庾信的内容没有大讹,如果反过来说庾信写陈抟就是个笑话。我们知道龙门石窟始凿于北魏孝文帝时期,延续时间长,跨越朝代多,是世界上造像最多、规模最大的石刻艺术宝库,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中国石刻艺术的最高峰”,位居中国各大石窟之首。龙门石窟是世界文化遗产,在这里陈抟老祖是完全可以应和诗圣的诗句,让庾信清新并且雄厚粗狂起来的。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没有史料记载这个开奇联不是庾信所作。在酒桌上,一般没有较真的人,也不会研究学问,除非喝大发了。我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又钻了一个学术界的空子。在私底下,我对魏晋南北朝诗歌还真做了一些功课,略有所得,笑这位赵先生为什么对这个时期的诗歌情有独钟了。因为,这个时期的诗歌特别讲究声律,而赵先生特别看重押韵。
我问赵先生为什么这么看重韵律,问他家里是不是有搞音乐的。他回答说,没有。我说,不可能。他说,他儿子学的是艺术?什么艺术?表演艺术。在哪里学的?某戏剧学院。现在哪里?戏剧学院。当老师还是没有毕业?明年毕业。哎呀,你结婚有点晚呀?!没有稀跟咱的呀,差点打了光棍。哈哈哈哈。
赵先生的高傲劲儿,算是被我问下去了,但很快就给我来了个大反攻。他有一个撒手锏,一个坚强的武器,那是他的儿子,相当出色。真是无独有偶,我记得黄公子刚上小学的时候,黄诗人就向我炫耀他家的孩子不仅学习成绩好,还有经济头脑。什么经济头脑?就是辅导同学,算算题,做做作业,赚点不该赚的零花钱。我说,一个人要有远大的理想与抱负。后来,杨公子有何造诣,我就不知道了。赵公子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一所名校的。我莽撞地问了一句:“花钱了吗?”赵先生自豪地说:“没有!”立刻凝聚了一片唏嘘之声。在座的诸位有的感佩赵公子才华横溢,有的说他运气好,赶上了一个好时候,还有说什么也不相信的人。酒是显影的液体,赵先生的本来面目快呈现出来了。
“谁花一分钱谁不是人!”赵先生一声惊雷把大家都震住了。
大家都称赞赵先生教子有方,赵家出人才,没有不相信的。再说反腐治恶在各行各业都大有成效,不正是民心所向吗。
“你知道过去有一个潜规则是多少钱吗?”赵先生神秘兮兮地说。
“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赵先生竖起了几个指头,我没有去看。我低着头,全当他做出一个骂人的手势。
“拿那么多钱,我可……”赵先生没有说出“拿不起”那三个字,但是,我知道他很可能拿得出。
“真正的才华是无价之宝,谁也挡不住!”我说。
孩子是世界的未来。孩子是祖国的希望。孩子是家族的光荣。孩子还往往是家长炫耀的资本。赵先生沾沾自喜,志得意满的神情,不是因为自己。赵公子所上的这个学是有含金量的,不过他用的是不正之风所给出的尺度。
思绪被赵先生转移到赵公子身上,我竟然忘了自己的本意。回家后,我在百度上查到了赵公子的简历,果然不二。我看到上面有一项写着,四岁学习钢琴,初中考完十级,突然想起音律的事来。原来,关于节奏的问题,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嵌进了赵先生的诗中,他生活的深处。
我一向与人为善,不存恶意。大家都知道,我主编了一本诗集名字叫《中国诗人生日大典》,是一本以诗人生日排列的日历格式的诗歌年选,意在用这个形式集结天下的诗人,内含积极因素。作为本书的主编,我期望收录的诗人越多越好,最终成为一本诗者的名录。在没有成为名录前,就用好诗来填充。一年366天,每天都有无数诗人诞生,看看您与哪位诗人在同一天出生,有哪些相同或者不同之处,今年刊登了别人的诗,这首诗的优秀之处在哪里?期望自己的诗下一卷能够入选,这难道不是相互促进共同提高的过程吗。为此,我向赵先生约稿,并主动提出加他微信,否则,他接受了我的约稿投往何处呢?
“你——”,赵先生正襟危坐,眼睛直视着我,好像把我认出来了似的,口里勉强挤出声,“那好吧!”。
事后我想自己在摆弄手机加他微信的时候,是不是觉着很受委屈?肯定不是。相信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只是觉得多此一举,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但是,这个姓赵的人吐出的那几个字确实气着我了。场合上的事情,我也不是参加一次了,谁的微信圈不是敞开的,又有哪位肯当众抹人脸面,厚此而薄彼呢。除非他具有特殊身份,身居要职,或者是情报工作者,他们有另外的联系方式。谁的手机里不是微友多多,人满为患,需要精炼,采取精兵简政的政策,你牛哄哄地是为哪端呀?如果不是我,换成别人加你微信,难道你还要拒绝不成。你对我这么关照,看我怎么对你感恩戴德?我是明白了,难怪别人没有加他微信的,那是因为胆怯,爱面子,怕遭拒绝呀伙计,绝对不是瞧不起你。
令人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赵先生通过微信给我发来的三首诗,我掠了一眼,那根本不是诗,属于门外的水平。但是,出于礼貌和赵先生的特殊身份,我还是有选择地给他回了一个大拇指。这个微信的表情很可能让人误会是称赞的意思,而我仅仅是表示收到了,看见过。赵先生还是自我感觉良好,又发来了三个字:请指正!您是叫一声老师,或者喊一句先生呀。我回:“你的诗谁敢指正啊?本就是正的。如果仅仅是一个喜欢,一个爱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无可厚非,谁也提不出意见来。如果你想在诗歌上有更深入的研究,我们在细细地谈。否则,这样写就是了,也别管许多。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我把对他的称呼也直接变成了“你”。赵先生又回了四个字:还望赐教!我复回:“你千万不要客气,有事请说话。我还有一个观点,就是数量决定质量。你翻阅中外所有大师的诗集,均是这样。我的再一个观点就是博览群诗。”
微信发出去,我看午夜快一点钟了,正在床上准备休息,语言突然响了。这么晚了,是谁找我呀?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我怕吵着人,赶紧接起手机,一听是赵先生。他问休息了吗?我说,还没有。他问的是一句废话,纯粹是无话找话,我一分钟之前还给你发微信,又不是卧倒就睡的动物,身手没那么迅捷,再说休息了的话怎么接你电话呀。
“首先我申明一点,我不是什么主编?”赵先生说。
“哟!”我答应了一声,解释说,“主陪先生不是说你是领导吗,在刊物之内只有主编、社长才可以称得上领导呀。”
“我不是!”赵先生固执地说了一句,那种语气好像主编和社长还不止,他比他们还大。
“这是一个平常的称呼,就像机关部门称主任,经济领域称老板一样,过去叫同志就行了,表示尊重的意思。”我说。
“但是,我不是主编。”赵先生很认真。
“我知道了。”我承认他不是主编,这才转移了话题。
“认识你我很高兴,希望你对我的诗多提意见。”赵先生说。
“彼此彼此。”我说,“你老那么谦虚是干什么呀?”
“不是谦虚,我希望别人给我提意见,这样我会很高兴。”赵先生不是主编,但是,姿态却不低呀。
“我不会为了让你高兴给你提意见的。”我吃饱了撑的,给你提意见难道有什么好处,有稿费,能够升官发财?
“经常有人给我提意见,我也愿意吸纳别人的意见。另外,我也喜欢给别人提意见。”赵先生说,“以后,我会把自己写的诗首先发给你,请你给我提一下意见,你写的认为满意的诗也可以发给我,我也会给你提意见的。”
“千万别把你的诗发给我。”我一听他的话就火冒三丈。
“为什么?”赵先生也挨了一闷棍。
“因为,微信中稍微长点的内容我从来就不看,屏幕太小伤眼睛。”我说的未必是实情,但是,针对赵先生却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
夜深人静,让人清醒,思维也爱走直线。我不喜欢弯弯绕。主动打电话就是登门造访。赵先生主动给我发语音,简直是不速之客。他选择的时间段,也叫我觉得不合时宜。自从他妄议过诗人,我就没想着掖着藏着和他假客套了。
“说实话,拙诗一般的人我还不给他看呢。”赵先生把自己的诗看得很重,这个我知道,我研究过心理学。但是,有一点他可能永远也学不会,这是由于他的性格决定的。千万别忘了,在聪明人面前绝对不能耍阴谋诡计,特别是在比你还要聪明的人面前。那么,你只能实实在在。实在就是你的大智慧。
“虽然我是一般人,有时候也不是一般人,但是,你不给我看绝对是正确的选择。不是我不看你的,是谁的我也不看。再说,我也很忙,我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撂倒一边,每一首诗都给你提出意见来,这样的人好像没有了。”我语重心长地说。
“大家在一起相互提提意见,这不是很好的交流吗?”赵先生诺诺地说。
“不是!”我注意到赵先生的用词中有很不合理的因素,他的纠结所在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但对我来说却没有一点实用价值。我怀疑,他能看懂我的诗吗。我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不是!我不喜欢给别人提意见,更不喜欢别人给我提意见。”
“孟子言闻过则喜……”
“亚圣说的可能是别是问题,不是艺术的问题,”我没有给赵先生理论的机会,“更不是诗歌创作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一定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一个人必须有强大的自信,必须凝聚这种强大的力量,这是走向成功的不二法门。”我很不客气地说,“也许你会问,我什么不喜欢别人给我提意见,因为我的缺点我自己知道,优点就更不用说了。比如,我写了一首诗,写好了放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放一会儿,你回过头来自己一看,什么都清楚了,还用别人指指点点了?一个诗人也好,一个作家也好,需要有一个良好的状态,需要凝神静气,排除一切干扰。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你说!”赵先生很大方。
“我发现,你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一会儿非常高大,高大到瞧不起诗人,还用了一个最字,在我所有的瞧不起的人中,诗人排到最后面,一时半会儿都数不着;一会儿你又显得无比渺小,放下你的高傲,这么虚心地讨要别人的意见。这与讨要一口吃的,乞得一份小钱又有什么不同呢?”我的语气非常重。
我说这话的时候很可能把赵先生当做黄诗友了。黄诗友少年成了一个小名,其实外强中干,喜欢与人争吵,这也是偷艺的一种方式,自恃清高的人很受用。
历史的教训是有意见者,特别是不同意见者,决不能提意见。久而久之,提意见就成了赞美的同义词。“提意见”三个字让我联想到20世纪80年代的表演舞台,特别是港澳台的歌唱演员讨好的声音,“请来一点掌声啦”。姜昆、唐杰忠有一个相声叫《提意见》,孙涛、秦海璐、王宏坤有一个小品《提意见》,提意见的文艺作品不在少数。我记得冯巩给领导提意见说,你太不注意休息了,你太廉洁了,你长得太漂亮了……
“提意见是一条促进提高的捷径。”赵先生是不会开窍的了。
“很可能是个陷阱!”我说,“但是,很容易被人识破。”
“我本无所求……”赵先生嘟囔了一句。
“中肯的意见,我已经给你提过了。”我说。
“提过了,我怎么没有看见呢?”赵先生愚钝得可爱。
“如果你连这个都没有看不出来的话,我们实在没有交谈的必要。因为初识,也是出于对你的尊敬,我再重复一遍。我一共给你提了三条意见,第一是说你的诗很正;第二说数量决定质量;第三说博览群诗。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完全可以作为你的诗歌写作的前进方向,一生都不会过时。”我有点激动,但不想得罪人,就进一步解释说,“诗所谓正,是指正确的途径,诗的道路千万条,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选择很重要。现在的诗歌有传统的,有现代的,传统的有诗词格律诗,现代的有各种流派纷呈,口语写作,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还有主旋律写作,选择适合自己写作的方式都是正确,均为正途。唐诗有一首诗流传后世的诗人,但是,相信他不可能只写了一首,就那么幸运地传了下来。金字塔有坚实的底座才有崇高的塔尖。每一个诗人不可能只写顶尖级的诗,而没有基本的铺垫。偶尔哼出一句诗,小孩子都会做到,要想成为一个成熟的诗人,必须有丰厚的创作。最后,我想说诗歌创作不是根之木,无源之水,不是空穴来风,星外来客,要广泛地吸取众家所长,营养自己。这也是我关于诗歌创作的主要思想。”
“你的话使我很受益,不过我认为诗歌必须要押韵。”赵先生固执地说。
“押韵不押韵这是创作技法上的问题,有外在的押韵,也有内在的韵律,在白话诗的创作特别是现代诗的创作中没有特别的要求,这不是主要的问题。”我的胸膛里像烧着了一把火。
“那是什么问题?”赵先生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
“思想永远是诗歌最大的诗意!”这话不知道是不是我喊出来的。
“闲着的时候,你还是把你写的诗发给我看看吧。”赵先生说。
“你不要看我写的诗,你要看的话网上也有,百度也能够搜索到。但是,我不建议你看我的诗,你要看特朗斯特罗姆的诗,看埃利蒂斯的诗,看帕斯的诗,也看帕斯捷尔纳克的诗,看北岛、舒婷的诗,看欧阳江河、西川的诗,看伊沙的诗,也看《诗刊》《人民文学》上发的诗……那些诗歌大师的诗是真正的诗,写得都比我俩好!”我就像一挺机关枪,一梭子子弹一下就被我突突完了。
“我除了写诗,还写散文。”赵先生显然是被我击中了,不是要害处。但是,我把他明显地打歪了。他趔趄了一下,没有摔倒。
“哦——我也写散文呀!我正写着一篇关于张爱玲的散文呢?”我与赵先生还真有那么一些相似的地方。
“我最讨厌张爱玲了。”这个赵先生说句话就吓煞一个人。
“你读过她的书?”我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就没有资格讨厌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喜欢她。”我语重心切地说,“你无缘无故地表达自己不太准确的情感,实际上是丢弃了属于张爱玲的那一部分绝佳的内容,这无形中的缺失,在任何一个地方是补不回来的。”
“我喜欢鲁迅。”赵先生说。
“你喜欢鲁迅什么?”我问。
“我写了一篇散文,可以发给你看一看。”赵先生说。
“不可以!”我厉声制止了他,“你不可以发给我,发给我我也不看,这个我已经申明过了。”
“里面是我的心得。”赵先生说。
“你不可能有心得,在我们的这么长时间的交流中,这一点我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每一个文化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鲁迅,这难道不是鲁迅的精髓,还需要长篇大论吗?难道你还想得到什么?”
“我喜欢孔子。”赵先生思维像只小兔子是跳跃式的,它不停地跳跃,害怕我把它逮住。最好别叫我逮住,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也没有写下去的必要。孔圣人述而不作,他也没有那么多著述,一部《论语》还是他的弟子给他记录整理的,但他是文圣,开创了影响中华文明的儒家文化。”我这样说来,实际上早已经不愿意听他说什么了。我扔下一块石子,实则不用麻烦石料,赵先生不是水井,他最多是一只水桶,一眼就望到了底。
“我写编者按……”赵先生快结巴了。
“编者按是个老词了,现在好像很少用了吧?”小河沟还幻想着决个口子,我赶紧用一锨土,堵上去,“不管写什么,都不会偏差了人间正道。”
“我我我……”赵先生语塞了。
“今天,我看时间不早了,咱们就不敲锣打鼓地写编者按了,还是写两句后记,赶紧休息吧,明天还有事情呐。”我诙谐地建议。
“那,好吧,不打扰你休息了。”我感觉赵先生很扫兴。
鲁迅先生有一句话,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图财害命。我说,打扰家人休息也是很大的罪过。我道了一声再见,赶紧挂了语音。
窗外,秋月如银盘,辉映着大地,我听到秋虫的琴瑟,如月光的潮水涌了上来。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一个又一个梦中。蟋蟀是吉他的高手,我能从秋歌中准确地把它们采摘出来。蟋蟀还善于格斗,但不是所有的蟋蟀都是斗士。我看见两只对峙的蟋蟀,一只胖,一只瘦,一个高,一个矮,仿佛置身于罗马的大竞技场,它们你一拳我一脚地正在进行着殊死的较量。不一会儿胜负就出来了。一只蟋蟀垂头丧气,丢盔卸甲,十分狼狈,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没来得及捎上它的可爱的吉他。
另一个情景是,我看到黄诗人了,但确定是赵先生,只是赵先生明显小了一圈。我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减肥运动,人人都在减肥,赵先生的减肥效果越发明显,我担心他快速地逆生长,一路小下去,变成一只蟋蟀……
赵先生擎着一只蟀脚,说是法国大总统的手杖,要交换我的一支笔。
空气中传来艾青先生的诗句:
“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 !”
我像变戏法一样取出我的笔,因为,我已经很久不用笔了,除了练毛笔字,我多用电脑写作。赵先生大吃一惊,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大?”我笑了笑,看一眼面前的这位赵先生,不作回答。他又问:“怎么像根针呀?”我说:“我喜欢用针尖写诗,但针锋却很难把握。”他用颤颤巍巍的手碰了一下针身。我问:“好玩吧。”他说:“不好玩!”我再问:“还要吗?”他说:“不要了不要了,这么重的东西,我可扛不动。”我说:“你可以喊人呀,先喊法国大总统……”他说:“你别逗我了,睡得这么深,我可没有那个本事把人家叫醒了。再说这哪是什么针呀,你糊弄不了我。我知道,这是擎天柱,是传说中的定海神针!”
赵先生只管乱说,怎知其中奥妙。我学了大圣的收敛之法,念了咒语,就把此物好好地藏了起来……
老远走近一个美人,打扮得入时,我喊了一声:“妖怪——”
走近了一看,是夫人的模样,“嘿嘿嘿嘿”,我笑个不停。
“你不要把这个拉黑了,把那个删除了……”她一个劲儿批评我,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她总是叫我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她还断言,微信是可恶的,也是可拍的。
“我什么都对!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休要管我。”这话赛在嗓子眼里,不管怎么用力就是发不出声来。
我醒了就睡不着了。
失眠是赵先生所赐,这种情况应该尽可能地减少,避免智力衰退。在微信圈的朋友权限一栏中,我果断地做出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