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愿翻越万水千山

程华

生离

1987年10月30日下午，爷爷带着不到4岁的孙子犁犁去重庆解放碑新华书店玩。爷爷翻着书，一回头，发现犁犁不见了！

1988年1月15日上午，家住重庆市市中区（现为渝中区）五一路的聪聪妈回家发现，入户才两天的保姆和出生不到3个月的儿子聪聪都失踪了！

焦急、悲痛，对亲人看护不力的责备，使两个家庭如堕冰窟。孩子走失处、可能的去处、亲戚家，凡可能有关联的辖区派出所，包括当时的重庆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刑警队，他们全报了案。民警马上赶到现场走访群众，分析、追踪行动轨迹，排查辖区所有可疑者、有前科的人，去交通要道、码头、车站盘查堵截。彼时，尚无监控镜头，没有人脸识别系统，也未实行公共交通实名制购票，人海茫茫，孩子就此杳无音讯。

孩子的家人也在疯狂寻找。联系报社、电视台刊发寻人启事，去各区县张贴孩子的照片，只要听说哪里有线索，不管本地还是外省，父母和亲友都不顾一切奔赴而去。

然而，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以失望告终。

几年后，犁犁的爷爷临终前仍念念不忘：“一定要把孩子找回来。”

光阴艰难捱过，生活还得继续。

心碎的亲人们，死死抓住一丝希望不肯松开——犁犁妈珍藏着犁犁仅有的几张照片，多年后都不肯注销犁犁的户口，“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找到他。”

为努力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一年后，聪聪爸妈决定再生一个孩子，给残缺的家注入希望。于是，他们有了次子宇宇。但聪聪妈大着肚子还在找聪聪，在他们心里，聪聪还是襁褓中的乖模样。

宇宇长大后从事舞蹈行业，活跃于国内各大舞台的他一直有个心结：“妈妈一直活在自责中。我上节目有个心愿，就是希望有一天哥哥能看见我，知道我们在找他。”

苦寻

犁犁、聪聪，至爱亲人从未停止寻找他们。警方，也在穷尽一切办法查找蛛丝马迹。

任何一项技术，从新生到成熟均会呈渐进式发展。随着全国刑事科学技术水平的不断提升，DNA技术在案件侦破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2000年，公安部首次将DNA技术用于拐卖妇女儿童案件侦办，但运用中仍受到诸多掣肘，如早期录入的信息不全不准、各地数据库信息不能共享、DNA检验位点有限等。因此，还有许多和犁犁、聪聪一样失踪的孩子没有被找到。

曙光，在2021年出现。

1月，自公安部在全国公安机关部署开展以侦破拐卖儿童积案、查找失踪被拐卖儿童为主要内容的“团圆”行动以来，渝中区警方由刑侦支队牵头，以全国“打拐库”为重点依托，确定专人对本地失踪儿童信息開展逐条调查核查、采集录入等工作。这次，警方又采集了犁犁爸妈和聪聪爸妈的血样，在增加DNA检验位点后，再次上传至全国“打拐库”。

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去做。刑侦支队民警黄映雪，这个毕业于重庆医科大学医学检验专业的川妹子，一入警便当起法医，后成为渝中区警方首批从事DNA检验的人员。此次加入“团圆”行动，她的工作千头万绪：彻底清理、核查、补充、比对以前所有入库案件信息，指导派出所摸排底数，采集失踪孩子双亲的血样，统一送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DNA室检验比对。

刑侦支队全部进入战斗状态，分管副支队长刘明树、打拐大队大队长汪宇、技术室大队长张忠智等人带领民警各自忙碌，而黄映雪也忙得春节期间一天都没休息，家里读初中的孩子更是顾不上。大量数据清理、录入、分析，联系派出所核查、求证、确认，与公安部、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分局各派出所沟通解决问题……查看屏幕上黑麻麻的数据让她两眼干涩，不断接打电话使她口干舌燥、头脑胀痛。她可以不那么累，可以歇歇，但身为有着十几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她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

两个多月后，坚持有了回报。

3月的一天清晨，黄映雪登录电脑系统，按惯例每日查看最新数据，回应公安部指令，回应全国各地警方的协查请求，须臾也耽搁不得。

突然，屏幕下方跳出一行信息：犁犁爸妈新采血样检验数据与山东菏泽一个叫于冰的男子匹配上了！

黄映雪揉揉眼：没错，双方匹配！她极力抑制激动情绪，迅速核查关联资料。通过对于冰年龄、性别、入库情况等信息反复论证，黄映雪发现双方存在血缘关系的希望越来越大！

“一定要慎之又慎……”黄映雪迅速向支队领导汇报，渝中警方联系上菏泽警方，马上各自展开数据核查。之后，两地同时增加DNA位点数进行复核，再由菏泽警方实地核查于冰当年入户及其养父母等情况。

一个多月后，复核结果令人振奋：于冰，就是失踪30多年的犁犁！

“犁犁找到了！”听到消息，犁犁爸妈激动得难以言表。黄映雪却感觉手很痛——犁犁妈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颤抖着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捏。

不久后，系统再次给了打拐民警们“回报”：山东威海一个叫张伟的男子与聪聪爸妈的DNA信息匹配！又一轮艰苦而审慎的核查开始。结果，正是他们期盼的。

无数苦累化作激动，参战民警一片沸腾！

黄映雪拨通了聪聪爸妈的电话，电话那端传来聪聪妈妈的哭声。这边，黄映雪手握电话，无语凝噎。

团聚

每陪着家属认亲一次，黄映雪便哭一次。

2021年5月6日，在3位菏泽民警的陪同下，犁犁飞赴重庆。

7日一早，犁犁爸妈、外公外婆、亲友街坊，站满了刑侦支队会议室。10点，犁犁一出现，犁犁妈便哭着扑上去，接着是犁犁爸、犁犁外公……一家人紧紧相拥，热泪横流。

当年的小犁犁已为人父，爸妈也双鬓染霜。“幺儿，这些年你在哪里呀？”“爸爸妈妈，我也想你们。”现场哭成一片，黄映雪泪眼婆娑。一向稳重的刘明树赶紧走开：“受不了，我回避一下。”

犁犁算是幸运的。养父母待他如己出，他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公司，娶妻生子，家庭和美。犁犁很早就对自己的身世有了怀疑，曾两次瞒着养父母求助菏泽警方要求采血寻亲。如今，善良的犁犁既想孝敬亲生父母，又不想让养父母伤心，决定以后两地走动。“犁犁的妻子是山东人，但在重庆读的大学，这算不算冥冥中的缘分？”黄映雪含泪笑了。

5月11日，黄映雪又与几名同事陪聪聪爸妈飞赴山东，不料过于激动的聪聪爸在途中血压飙升，情况危急。一下飞机，民警立即将他送往医院抢救，老人病情这才慢慢稳定下来。

次日一早，在威海市公安局，黄映雪不停安抚聪聪爸：“叔叔您一定要平稳点，不要太激动。”

9点多，聪聪来了。“儿啊……”聪聪妈大哭着扑上去，一家三口紧紧拥抱在一起……黄映雪又哭成了泪人儿。

离别30多年的聪聪要回家了！一众亲友从四面八方赶来重庆江北国际机场，拉开大红横幅“欢迎宝贝回家！”找寻哥哥多年的宇宇，在微博上发出家人团聚的视频：哥，欢迎你回家，以后的日子里，有我们和你共度风雨……

聪聪在威海的一个普通家庭长大，没读过几年书，现在一家单位当保安，养父母去世后，他孑然一身。“他也非常善良孝顺。”黄映雪说，聪聪迫切想回重庆，但要恢复被彻底更改的户口信息并非易事。

刘明树一直在全力协调，一心想让聪聪早日回归，“认亲的激动过后，迁户、入户、找工作……许多现实问题需要我们协助有关部门去解决”。

多年埋首于实验室与检验器材打交道，在与犁犁、聪聪这样的家庭接触后，黄映雪直观地看到了自己付出的意义：每个被拐孩子背后都是饱受煎熬的家庭，每一滴眼泪都凝结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有位寻子多年的母亲，被渝中刑警们的艰辛努力深深感动，她来信写道：“我们全家衷心地感谢你们的大爱……不管找没找到，我都感激你们默默为我们付出。”

这是理解，是体恤。但在黄映雪和队友们看来，这更是鞭策，是期待，是激励他们不断飞越万水千山的原动力。“希望有一天，所有眼泪都是喜极而泣，所有悲伤都被幸福取代”。

（文中除民警外，其余人皆为化名。作者单位：重庆市公安局督察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