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宇
【摘 要】 肖江虹的贵州“民俗三部曲”通过文化人类学视角,将巫蛊之术、傩戏、悬棺葬仪等特殊民俗文化与“地方”“族群”紧密结合,呈现出书写“地方性知识”的鲜明特色。作者通过民族志展现了万物有灵的民间俗信,再现了贵州的原始文化及人物的神性特质,最终达到重建文化图腾与民族精神档案的目的。而对地方风物的怀旧情绪、对乐观坚强民性的普遍关怀、渗透在史志书写中的现代性反思,组成了肖江虹民族志小说的丰富情感向度。
【关键词】 民族志;文化人类学;《傩面》
【中图分类号】 I0-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102(2022)01-0053-04
肖江虹的中篇小说《傩面》《蛊镇》《悬棺》被称为贵州“民俗三部曲”,小说将贵州的巫蛊之术、傩戏、悬棺葬仪等文化习俗作为媒介对地方进行想象性重构,使民族志的先锋书写与贵州民族秘史融合,从而再现时代记忆,探寻文化根性。作品立足西南大地,以文化人类学视角重构民族文化的知识谱系,还原剖析了淳朴的原始民间信仰,反思重建现代性冲击下的地域文化,凝聚出民族文化精神的力量。
一、诗化民族志书写中的贵州
20世纪初期,文化人类学家为研究特定团体的社会文化模式创立了民族志的研究方法,通过田野调查进入研究对象的社群生活,“通过观察认知,提供相关意义和行为的客观民族学描写而形成民族志描写,然后再对其进行分析、比较,以期得到对此文化的基本概念”[1]。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一大批书写地域文化的小说出现,使得承载文化记忆的民族志书写开始具有更强的文学性,“民族志小说”的概念也更加明确。
新时期以来,人类学和文学的融合使民族志小说在描写特定的地方和族群时,借助文学形式,呈现地区独有的自然风物、社会习俗、价值观念、民间信仰,反映特定地域的变化发展,从而具有了讲述地方性知识的功能。民族志的作者在表现个性的同时传递给读者自己的知识话语权威性,“不管是否采用虚构的文本类型,都在文本中呈现出社会现实”[2]。
民族志在承担传播地方性知识的使命时,注重不同文化间的差异,通过田野个案考察,获得不同于全球化知识或普遍性知识的地方性知识。肖江虹“民俗三部曲”中的地方性知识在观察现象之外,深入剖析个体经验的文化意义,是典型的民族志书写作品。为了讲清楚贵州民俗演化的全过程,作者在小说创作前通过田野调查收集了大量民间口述资源,充分发掘黔中地区独特而复杂的风土人情,实现了马林诺夫斯基所提倡的“参与观察”。正是因为与固有创作经验拉开距离,这种有难度的写作让作者在观察中重塑认知方式,使创作内容尽可能地靠近真实。
当民族志与文学书写融合,可以看到“民俗三部曲”构建出诗化的族群文化记忆。小说的创作起点是贵阳市修文县,这里五方杂处、多民族杂居,有深厚的民族文化积淀。立足作者最为熟悉的“地方世界”,贯穿“民俗三部曲”的正是乡土民间涌动的奇闻异事,这使得肖江虹的小说成为了记述特定“地方”的“方志”,呈现出具有神秘色彩的贵州民俗与日常琐事糅合的乡土景观。对于“他者”而言,这样的环境富有异质色彩,也充满了审美想象。作者在一片相对封闭的地理区域内,构建起蛊镇、傩村、燕子峡的小说世界,以此为依托,表现现代性冲击下传统风俗濒临消亡的贵州山区,人们的精神世界在城乡间进退失据的现状,“在宁静和美好的世界中隐现着不安和残酷,从残酷中同时见出生命的渺小和庄严”[3]。作者深刻反思着人类的精神苦痛与生存困境,并提出了兼容并包、精神和解的方案,这一方案同样具有人类学意义的普适价值。
蛊镇、傩村、燕子峡被置于独立稳定的文化空间之中,因此长期保持着民风民俗的固有形态。傩村一年中大多时间都笼罩的浓稠雾气,密麻的荒草与凌乱的碎石都为这一隐秘空间构筑了自然屏障。蛊镇也对外来者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抵抗姿态,在诵词中表明:“那些不速之客/驱赶他们/远离我的寨子/远离我的族人”[4]。稳定的社会结构带来了稳定的生态延续,这一地域是作者理想中的乌托邦,也是他着力构建的记忆之场。在历史与记忆之间,“不是要复原或构建历史,也不是一味地回忆过去的历史,而是探究关于过去的现在记忆,记忆在消失,与过去发生勾连的情感只残存于一些‘场’中”[5]。与象征现代性的城市景观形成对比的是边缘地域的原生态文化描写,作者试图站在人类学立场上,找寻失落的传统文化的独特价值,通过民族志的书写进行文化寻根。
无论贵州还是其他的原乡,时间的变迁使回忆录式的历史再难以为人们接受。肖江虹笔下的黔中是一個文化合成的变体,无论生死的维度,还是时间的跨度,都与永恒有内在联系。看似稳定的存在形式实际上置于集体与个体、静止与变动的螺旋关系中。一方面自我盘绕,一方面不断上升并与外来文化资源产生交集。对肖江虹来说,以特定的历史文化符号为基础,进行虚构和想象,促使他的贵州书写不仅限于表现文化景观,更展示了特定地域风俗承载的文化性格,实现了人类学意义上“主位”与“客位”意识的融合。
二、立足民间信仰的贵州民族精神档案
“民俗三部曲”以民间话语讲述了贵州地区崇尚万物有灵的民间俗信。作品中的泛灵信仰表现为相信生命轮回的生死观。祖灵信仰凝结成典型的鸟类图腾崇拜。作者通过书写贵州的原始文化以及人物的神性特质,将“民族性”知识放置于人类学视野中,最终达到重建本民族文化图腾与精神档案的目的。
图腾崇拜是囿于人类客观认知水平对祖先神的超自然想象,祖先神被想象为“人祖先与动物祖先混成一个动物形与人灵的神秘物”[6]。在燕子峡一带,鹰燕是部落图腾,被尊称“燕神”,居住的洞穴称燕王宫。鹰燕崇拜是因为这里土地贫瘠,庄稼丰收与人的福祉紧密相关,只有充足的雨水和燕粪才能让黄土变得丰饶。同时,鹰燕傲岸坚毅,自知老弱病残就撞崖自戕,给燕王宫留下更多繁衍后代的空间,成为当地人的精神榜样。人们在取燕粪、祭亡燕的过程中,自发形成了一系列仪式和禁忌。一旦打破图腾崇拜,就会导致燕神惩罚。上百只燕窝被来向南盗采换钱,来向南自罚断掌,燕群还是一去不复返。这一图腾禁忌,赋予了鹰燕图腾一段历史时期中的神秘感。
蛊镇、傩村、燕子峡位于高原山脉之间,多石少土的地形因素严重限制了人们的耕种劳作。在客观条件驱使下,人们形成了坚定的地母崇拜,“泥巴养活了一寨人,不管时节好坏,寨人都觉得是土地的惠赐。”[7]收成好是因为人们多行善,少作恶,收成差则是因为背地有人触了神灵。敬畏土地之神,反映出人们对丰收的渴求。
除大地母神外,贵州人民还信仰傩神,将傩神崇拜烙印在意识形态中。荣格认为,这种崇拜“沉淀在每一个人的无意识深处,其内容不是个人的,而是集体的、普遍的,是历史在‘种族记忆’中的投影”[8]。从娱神到娱人,最初为傩神显灵庄严祭祀的傩舞,逐渐以戏剧化的方式丰富表演内容,转化为傩戏。傩戏表演时,佩戴傩面的巫师或扮演者被认为神祗附身,个人意识短暂抽离。小说中傩面师扮演的谷神順应了人们的想象,着青布长衫,戴谷神面具,来晒谷场这一特定场域,说明自己的身份:“吾乃谷神,应来求镇五方不利。”[9]傩面师秦安顺戴上灵官面具后,用朱砂做符,通过简单的仪式连结神祗指引逝者:“生离死别/连绵不绝/两眼一闭/阴阳两隔/灵官驾到/听个真切”[9]。相信戴上傩面具的凡人可以被神人附身,体现了傩戏表演者和祈求者的类宗教信仰意识。
“民俗三部曲”渗透着作者对生死观的深刻认识。人们认同自然界中无处不在的灵魂是人和动物体内的小我。“人之所以活着并行动都是因为有灵魂在作用。”[10]戴上面具的秦安顺能引领亡魂,新逝的德平祖与早死的老伙计们在灵魂世界中畅游,对灵魂永生不死的信仰消解了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正如《金枝》中所说:“灵魂不死的信仰是处于所有进化阶段的人们普遍存在的一种信仰,可以当成一个毫无疑问的真理。”[10]对于死亡的坦然,也因为人们相信能接收到死亡预兆,从而做好心理准备。秦安顺死前多次被乌鸦环绕,他自己也深知:“乌鸦歇梁,梦中遇虎,该去那头了。”[9]人们对灵魂不死的认可,培养了“悲欢一线之间,生死隔墙相望”[9]的生死平常心。
秦安顺戴上伏羲始祖的面具后,通过扭曲的时空,看到了象征神秘力量的红光从天而降,和身体融为一体。这一过程就是对神灵附体、神灵感召现象的想象性阐释。被神灵附体时,有些人会出现全身颤抖抽搐、口说怪诞话语等表现,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被认为是神的旨意。小说中,戴上傩面被神灵附身后的秦安顺成为伏羲的代言人。伏羲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始祖与创世神,对于伏羲的尊敬,也代表着对伏羲“新生”与“创世”精神的认同。被赋予的神灵之力能将时空的秩序贯通,将不同的经纬串联,秦安顺每次戴上伏羲面具就能看到年轻时的母亲,搭建起今人和祖先之间的桥梁。秦安顺临死时透过面具看到了母亲生产自己的场面,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了,通过灵魂的迁移完成了生死轮回,这正是朴素的泛灵信仰下形成的生死观体现。
三、贵州民族志书写的情感理路
肖江虹的贵州民族志书写致力于构建“有生命的文化共同体”。对地方风物的怀旧情绪、对乐观坚强民性的普遍关怀、渗透在史志书写中的现代性反思,组成了肖江虹民族志小说的丰富情感向度。
“民俗三部曲”将贵州山区的文化习俗纳入整个人类文化谱系之中,再现了贵州大山里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为重塑乡土民间记忆提供了文化资源和精神空间。小说文本以汉语叙事的优良传统积极参与了文化记忆的建构,具有很强的知识性。
作者通过民族志保存了地方民俗。《蛊镇》还原了独特的制蛊流程和蛊的丰富种类,以及专门纪念蛊神的蛊蹈节。《傩面》展现了别开生面的傩文化世界,傩面师秦安顺既是逝者往生的引路灵童,也是傩术活动的带领者,丰收傩、归乡傩、扫秽傩、延寿傩……不同种类的傩戏被寄予了不同的祈愿目的。这种超自然力的傩神信仰成为普通人面对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时的精神支持。作品将传统民俗与现实文化融合,实现了对于原始的、边缘的、民族的、民间的地方性知识的再发现。
肖江虹站在现代立场上重审地方风物,还原神秘的传奇技艺和历史遗存,具有人类学家的关怀,正如格尔兹所说:“成功的人类学家应当掌握双重的身份和语汇,既能精细如微地体会土著生活、地方习俗的特有含义,又能将其恰当地放入全球性文化结构的总体坐标之中。”[11]作者将因时而变的民俗传承与稳定不变的乡村伦理作为小说主题,使民族志小说点燃了传统文化裂层中的人性之光。坚韧、朴实、自在是这里人民普遍具有的精神品质。面对生离死别,他们跪拜表示敬重,但不会有人哭。面对天灾人祸,也就大吼一声:“日绝娘哦!”原始生命的野性与蛮力形成了乡土民间的自然凝聚力,让人们在艰苦的环境中顽强生存。与具有野性活力的乡民形成鲜明对比的城市外来者,男子气概不足,“像一根晒干的豇豆”。但他们本能拒斥乡土社会,认为燕子峡的人们“活得太苦了”,“这地方真是不适合人居住”。而乡村对于城市文明也在顽强抵抗,虽然条件艰苦,但经过世世代代的生死考验,民间已经积累起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经验与智慧。
肖江虹在小说中不断探寻民间稳定精神结构的源头,虽然城市扩张使乡村被吞噬,但民间传统仍在固执而孤独地延续,日渐荒芜的乡村中依然存有希望和温暖,让人心生敬畏。在山间捡到脆蛇的蛊师王昌林向岩壁磕头,敬畏感激蛊神馈赠的“神物”。傩面师作为傩神的代言人,当他进入角色对信仰的笃定也维系着乡村的诗意。面对即将消逝的风物,作者并不想做唱挽歌的人,而是想做乡村诗意的记录者。在回忆空间中追溯祖先们的伟大的想象力和诚挚的包容心,让空间成为回忆的激活器。
以《傩面》为代表的“民俗三部曲”观照着民俗没落的“最后一人”,无论是后继无人的蛊师王昌林,在迷梦中死去的傩面师秦安顺,还是装上自制鹰燕翅膀从悬崖上飞身而下的来高粱,他们的死亡与陨落都显示出传统文化在全新历史语境下受到的冲击与创伤。城市对人产生了明显异化,而乡土民间的稳定形态也造就了自身难以突破的困局。无数人一窥城市的光鲜亮丽,马上背离家乡,再从城市“归乡”后又遍体鳞伤。王四维进城后,受到诱惑出轨,妻子赵锦绣让蛊师炼制一道情蛊挽回男人的心,但在使用情蛊的时候用量过度,导致王四维身患阳痿高空坠亡;在城市得了见不得人的“病”后回乡等死的颜素容性情大变;来向南被金钱诱惑,将燕窝全部掏走卖掉,导致燕子峡变成一块死地。城市与乡土民间的尖锐矛盾冲突,展现了整个人类生存意义上的精神困境。作者透过民俗日渐失落的外壳深入民族精神复兴的内核。在肖江虹笔下,社会的包容体现了生命的温度,农村人进入城市后的物质与精神对峙,转变为人类自我寻求和解的生存方式。这样的思考不仅具有民族学的追求,更有对人类性的深切关怀。面对无数对立的社会形态,人类最终总是可以消除对立,找到和解的途径。也许曾经的原乡消逝之后,现在的城镇又将作为一种新的乡村记忆存在。
【参考文献】
[1]卢克·拉斯特.人类学的邀请[M].王媛,徐默,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06.
[2]张晓佳.民族志中的女性经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205.
[3]肖江虹.文学最终的目的可能是和解而不是对抗[N].青年报,2018-12-23(A02).
[4]肖江虹.蛊镇[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4.
[5]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M].黄艳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9:603.
[6]薛曼尔.神之由来[M].郑绍文,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48.
[7]肖江虹.悬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257.
[8]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59.
[9]肖江虹.傩面[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125,140,110,79.
[10]弗雷泽.金枝[M].耿丽,编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7:106.
[11]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D].成都:四川大学,200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