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跟隔壁舜江一中不同的是,舜江职高的校门口,几乎没有接孩子的轿车。他们出了校门,一边嬉闹着,一边玩着手机,然后,挤过一中水泄不通的车流,走向公交车站。其实,一中并不需要公交车站,他们从不把时间浪费在等车上;倒是职高的学生,需要自己乘车回去,挤在站台上,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
高霞飞从寝室出来,走到校门口时,回身跑了进去,可一会儿又出来了。
她走到对面的奶茶店,里面人很多,她费力地挤进去,都是跟她一样穿着职高校服的人。轮到她时,她点了一杯珍珠奶茶,想付钱时,又说再买一杯。店里的小姐姐瞥了她一眼,意思是说:你确定?当高霞飞挤出奶茶店时,她不由得透了一口长气。她把插管插进去,微微吸了一口,那种顺滑的感觉,滋润着她的嗓子。昨晚,寝室里讲了半夜的空话,早上起来时,喉咙里黏黏的,到现在还有点感觉。
她沿着学校的围墙走着。围墙的上半截是栅栏,能看见运动场里有人在踢足球,另一边的跑道上,田径队正在训练,每个人的身后拖着一只车胎。她远远地看见李宇航就在其中,就绕到了校外这一条人少的路边。隔着栅栏,她看了一会田径队的训练,等李宇航转过头来时,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向他示意了一下奶茶,放在了栅栏间的墙头上。李宇航向她挥了挥手,用手圈成一个O,故意哑着嗓子说:我——不——喝。然后转身就走了。高霞飞翘起了嘴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赌气地拿回了奶茶。
她沿着栅栏往回走,回头看时,田径队的训练结束了,只见对床蒋函露跑到了李宇航身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李宇航喝了几口,然后把矿泉水浇在了自己头上,一边甩着头发,一边与蒋函露嬉闹着。她一下子明白了,昨晚蒋函露说了他一晚上的坏话,原来都是假的,她还傻傻地说自己喜欢李宇航,没想到她是个心机婊,自己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之前,每次去小卖部,总是替她也买一份;上厕所的时候,还拉上她呢。
她怅怅地走向公交车站。一中门口,依然是车水马龙,学生一出来,就马上有人迎上去,仿佛真的是“天之骄子”。她不服气,他们除了读书好一点之外,还有什么好呢?她一手拎着一杯奶茶,一手吸尽了自己的一杯,正找垃圾桶时,听到身后摩托车的声音,“哔——哔——”拉响了好几次,却依然没走。“嘿,真巧啊,回家啊,要不要我带你走?”回头一看,是他们家的租客小龙。上次上学去时,她错过了公交车,也是小龙带她去学校的。他就在一中附近的一个公寓楼里搞装修。小龙的摩托很简陋,是一辆破雅马哈,他自己说是老乡卖给他的,除了两个轮子,似乎没啥东西,车头扬起着,越发显得车身很瘦,不像电影里的“社会哥”骑的摩托车,轮胎很粗,车身很庞大,显得特别威武。她其实有点不想乘他的车,但挤公交又很麻烦,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他们班的同学,就跨上了他的破雅马哈。雅马哈发出很响的噪声,回头还能看见尾烟。小龙把车开得飞快,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她有点小小的害怕,想抱住他的腰,结果却只抓了他后背的衣服。一只手上的奶茶硌着他的后背,他回头问手上是什么东西,她调皮地说:“给你喝的奶茶。”
到村口的小超市时,她让他把自己放下,“谢谢!”她把奶茶递给了小龙,“我还要买点东西,你先去吧!”然后,她拐进了超市。兜了一圈,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她看见小龙走了,就自个儿走回家去。每次回家,她总担心爸妈又在吵架。路人看她时,她总怀疑人家在笑话她,或者在示意她:还不赶快回家,出大事了!她其实不想回家,可是只有田径队才能留在学校,他们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双休日都要训练,因为要去市里参加比赛。
她慢悠悠地走回家,走进院子时,看见小龙已在石墩上洗头,白色的泡沫在手边此起彼伏,然后对着水龙头冲洗,两手从脸直捋到后脑根,呼哧呼哧,不时还甩一甩脑袋。电瓶三轮車停在门口,她以为爸爸回来了。推开家门,一个人都没有。她上了楼,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看,小龙已走进了小屋。她家西边一溜是租给外地人的小屋,照妈的意思,南边一溜也想造小屋,但爸不想干。这时,她听见了妈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爸跟着回来了。她走下来,他们就像没看见她似的,铁青着脸。妈一边骂,一边摔着家当,原来爸下午没有去装货,窝在麻将场,输了一千多。
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她上楼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当她再次走下来时,爸已搬了一个茶几,在门口喝酒。茶几上放了一袋花生,还有鸡爪子。小龙正在院中洗澡,五月的天气还有点冷,他把毛巾擦得飞快。小龙虽不高大,却很结实,甚至超过李宇航,她瞥过好几眼。她讪讪地在楼下走了一圈,仿佛她不是这里的主人。过了一会儿,妈走进院子来,把一包什么东西砸向爸的酒桌,爸噌地一下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茶几,“他娘的,我吃你了还是用你了?!”一把扭住了妈的头发,“你以为我怕你?!”高霞飞一声大叫:“都给我别吵了!”她冲过来,插在二人中间。妈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高霞飞抱住了爸爸,爸一把把她甩向一边。这时,小龙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和几个外地人来窥探,见情形不妙,就进来劝架,把爸往外推。妈一个人推倒了椅子,嚎哭着……
高霞飞木木地在妈的身边站了会,其实,她老早就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了。
她溜回了自己的房间,伏在窗台上,茫然地看着这个院子。底下,隐约传来妈妈的啜泣声。她也不想下去劝妈妈,妈妈总在寻找攻击的目标,不是说爸爸无用,就是埋怨她不懂事。她总是说,要是你哥还在的话就好了,我何至于被人看轻?哪像你,读了个职高还要这要那。上次她要买一个手机,妈说什么都不肯,还是爸爸赢了钱,偷偷给她买了一个。这会儿,天渐渐暗下来了,家里像死一样寂静,她能想象得出妈像死鱼一样耷拉在椅子上。
外面小屋里的租客们正在煮饭烧菜,辣椒的气味传过来,让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吃了几块面包,走到阳台边,看见小龙一只手抡着哑铃,一边跟屋里的人说着什么。她很羡慕小龙,没有爸妈在身边,一身轻松,骑着破雅马哈,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一会儿,小龙在她家院子里倒立用手走起来,几个老乡起哄着,好像他们在打赌,他们的话她也听不懂。然后,小龙站起来,跟他的老乡推搡起来,一群人发出欢快的声音。
这个家,就像一个破凉亭,一点热气都没有。她真想此刻有人来把她接走。妈是更年期,惹不起还躲不起嘛,爸肯定又在麻将桌上,赌钱解千愁。只有她,没个着落,快要毕业了,该到哪里去呢?
这时,她听见了那辆破雅马哈的声音。她向小龙挥了挥手,可是小龙没有注意到她。她拿过一个老早不想要的毛绒小狗扔过去,小龙抬起头来,看见她在阳台上,指指她,意思是你扔的?高霞飞一直看着他,托着脸,胳膊肘搁在栏杆上。然后,她把两只手圈成一个喇叭状,压着声音问他:“你去哪里?”小龙听不清,俩人比划着,后来的意思是,他在路上等她。高霞飞就偷偷从后门出去了,她不想跟妈妈说,否则,又要大闹一番了,妈妈肯定要把在爸爸那里受的气撒在她身上。她已经十八周岁了,没有谁可以主宰她。她只是没有钱而已,要不是快毕业了,她都不想读这个破职高了。
“你去哪里?”
“我去城东体育场打球,你也想去?”
“那——”高霞飞犹豫了一下,“好吧……”
小龙示意她上来。然后,破雅马哈又发出了突突突的噪声,他们一溜烟地上路了。小龙问她爸妈怎么回事,高霞飞不耐烦地说,谁知道呢。然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高霞飞仍像白天回家来时那样,抓着小龙的衣服。突然,摩托车一个急刹,她不由得依在了小龙身上。小龙对路人骂了一声“找死啊”,又飞驰出去,她不抱住他,都要被甩下来了。其实,高霞飞希望他能开得慢一点,她不知道到了体育场她能干什么,是看他打球吗?于是,她没话找话地说,“跟谁打球啊?”“老乡呗。”“他们住在哪里?”“这边的也有,城西的也有……”马路上,对向的灯光时不时扫过来,一刷一刷,扑朔迷离,路灯像一串珍珠一样镶嵌在夜的肌肤上,雅马哈的声音与风和鸣着,使她的耳边既嘈杂又清静。高霞飞只在小时候坐过爸爸的电瓶车,等到读中学了,宁愿自己骑自行车,也不肯让他来接了。这会儿,她隐隐地有了一种温馨而浪漫的感觉。
“你真的要去打球吗?”“对呀。”“那我怎么办?”“那你要去哪里?”“好吧好吧,去看你打球吧。”“你生气了?”“没呀,我很喜欢看男生打球的……”雅马哈一蹿两蹿,就到了体育场外的灯光球场。几个老乡转过头来,跟小龙打着招呼,同时,他们不无好奇地看了一眼高霞飞,有个老乡嬉皮笑脸地用手笼着嘴偷问道:“你女朋友?”然后他们哄笑着,小龙显得很尴尬:“说什么呀,打球打球!”高霞飞一边看他们打球,一边玩手机,她发现李宇航也上线着,但是,她不想跟他聊天。她猜想,这会儿他肯定与蒋函露聊得火热,自己是没蒋函露好看,可是,你知道吗,蒋函露一脸的雀斑,而且还痛经,说不定将来不孕不育呢。她突然恶意地诅咒起来。这时,一阵饥饿感袭来,让她不由得左顾右盼。她有点责怪小龙,只管自己玩,把她撂在一边。她抱着肚子,蜷缩着。“你怎么了?”小龙终于来问候她了。“我还没吃饭呢。”“这样啊,那你咋不早说呢?”小龙没打完一局,就跟老乡招呼了一声,带上她走了,身后传来老乡的哄闹声。
小龙在大排档请她吃了一碗火鸡面,吃得她直咋舌,然后他们就不知道到去哪里了,还是高霞飞说去逛步行街。但是,他们没有钱,只买了两串烤羊肉;又买了一盒章鱼小丸子,小龙说他自己不要吃。高霞飞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小龙偷偷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微信零钱,然后提议去看电影。进电影院时,他买了一包爆米花,一包薯条。两人一边看电影,一边一颗一颗地吃,一根一根地吃。后来,他喂给她一根,她喂给他一颗,俩人的头靠在了一起。
她在职高,跟男生的关系时好时坏。看上李宇航,是因为他长得高大,篮球打得好,跑步快。有一次,她看见他一个人在打球,就冲进去,抢了他的球,跟他打了几个回合,引来一群男生的围观,他们不断喝倒彩,而李宇航竟然一点都不让着她,难怪有女生说他是渣男,还有人说他搞基。在她们女生寝室,议论男生,是夜话的不二主题,没有一个男生能在她们的嘴下得以幸免,而李宇航是她们议论最多的一个。无论她们怎么攻击他,她喜欢李宇航是没法改变的。如果她长得像蒋函露那样好看的话,那可能是另一种结局了。
电影散场时,步行街的人流少了很多,灯光把城市的夜空填满了。“我们回去吗?”小龙问她。她低头踢着一个垃圾袋,只管磨蹭着往前走。小龙又问她,她嘟着嘴,“你烦不烦!”小龙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就一直跟着。高霞飞忽然转过头来,说去人民公园吧。人民公园在市府前面,破雅马哈的声音又突突地响起,与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是多么不协调。在红绿灯前,她列数着那些豪车,有些叫不上名字,但小龙却都能说上一二。雅马哈在豪车中间穿来穿去,甚至开得比豪车都快,喷出的尾气带着嘲笑的意味。她抱紧了小龙,很快就看到了地灯反照下的市府大楼,几个窗口还亮着灯。他们走进公园,里面几乎已没有人,但是依然夜灯璀璨,中轴线上的几棵大树被灯光渲染得幽谧而优雅,绿莹莹的暗光里似乎藏着不可捉摸的爱情。他们往里走着,高霞飞不由打了个哈欠。没有风,夜很静,车水马龙都被屏蔽到空间之外。他们找了一个有遮挡的休憩亭,背靠背坐了一会,高霞飞感到有点冷,他们就互相依偎在一起。“小龙哥,你叫什么名字?”“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太让人伤心了!”“我只知道,我妈来收房租时,叫你小龙——那你叫什么,哪里人?”高霞飞依在小龙的右侧,微微地蜷缩在小龙怀里,小龙用另一只手拿出身份证,引诱她,高霞飞抓住了小龙的手臂,但是身份证还是在小龙手里晃着,“你叫龙志?二零零几年——那你跟我同岁?貴州——”还没等高霞飞看清,小龙已收起身份证。“你是贵州人?”“怎么啦?”“没什么……”高霞飞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睑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是贵州人……”“你不是本地人吗?”高霞飞忽然挺直身子,看着小龙,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抱养的。”“抱养的?你别骗我!”“我骗你干啥!”高霞飞轻轻打了他一下,顺势依在了他的胳膊弯里。“我在初中时,已经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了,后来,我在一个大衣柜的箱子里找到了一张抱养协议,才知道我亲生爸妈是贵州六盘水的。”“六盘水?离我们很近……”“很近?那你回家去时,能不能带我去?”高霞飞一骨碌翻身起来,看着小龙。小龙似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半晌才缓缓地说,“我其实已经没有家了,我爸在我读小学时瘫痪了,后来我妈就跑掉了,只剩下我和妹妹……我爸三年前就死了……”高霞飞没想到是这样,轻轻说了声“对不起”,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高霞飞试探地问道:“那你妹妹呢?”“她跟我奶奶在一起,我想明年也把她带出来……”这时,高霞飞的内心充满了对小龙的同情,甚至超过了自己。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老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不知道他们算不算老乡,但是此刻,他们显然都是可怜的人。
高霞飞已经不打算回去,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小龙从摩托车的后兜里拿来了一件雨衣,套在了高霞飞身上。他让高霞飞平躺在椅子上,头搁在自己的腿上。高霞飞直直地看着幽蓝色的夜空,沉浸在自己的身世里。天上没有月亮,却似乎有月光,偶尔能看清几颗无力的小星,仿佛是夜的泪珠。天空并不大,周围都是婆娑的树影,只要她的头一动,整个夜空连同树影都旋转起来。走了半夜,她有些累,但一点睡意都没有。多少年来,她把秘密憋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读小学时,与村里的小孩对骂,她第一次听到自己是捡来的,一点都不相信。有一次,她听到村里的碎碎嘴在她身后指指点点,说这是某某人家抱养的女儿时,她隐隐感到了不安。她也曾问妈妈,但是妈妈否定了,骂那人嘴贱,可最后还是妈妈泄漏了这个天大的秘密。那是妈妈在跟爸爸吵架后崩溃了,她看见谁都骂,骂高霞飞是讨债鬼,说她千不该万不该,抱养了她,害得她一辈子吃苦头,然后她哭自己的儿子。当时,高霞飞一头雾水,但她听进去了,她跑掉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因为她只熟悉这条路。后来,爸爸找来了,把她领回了家,并跟她长谈了一次。原来他们之前有个儿子,读书成绩很好,就在他考进舜江一中的那年夏天,跟同伴出去玩,在一个湖里淹死了。这对爸妈来讲不啻是天崩地裂的事。“你要知道,我妈已经摘掉子宫了!”高霞飞对小龙强调了一句。爸爸跟她说,为什么妈妈总是歇斯底里,就是因为哥哥的死刺激了她。自然,爸爸有时也要发作,是因为伤在心里。听人说,他们俩原来脾气很好的,跟邻居关系也不错。这之后,变得神经兮兮,跟周围的人也合不到一处去,爸爸干活的劲头也大不如从前了。
“那你爸妈也挺可怜的!”
“他们可怜,有我可怜吗?”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终于两眼朦胧过去。等他们睁开眼,已经有人在他们面前跑步了。又没下雨,高霞飞不好意思地脱掉了雨衣,但又感到有点冷,小龙就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你不冷吗?”“我可以运动啊!”小龙蹦跳着。他里面穿的是短袖T恤,不断地搓着自己的双臂。这时,手机响了,高霞飞一看,是爸打来的:“你一夜不回家,死到哪里去了?”“我跟同学在一起,爸,你不用担心。”“外面没好人,别做不要脸的事!”爸爸的声音里带着恼怒,估计他是搓了一夜的麻将,一早才发现的。“爸,你说什么呀!”高霞飞也有点生气,正想摁掉电话,手机却自动关机——没电了。
他们在小吃摊头吃了早点,然后,高霞飞把外套还给了小龙。他们茫然地转了一圈,来到了职高门口,高霞飞让他在奶茶店门口等着,她想跑进学校去,门卫拦住了她。她又跑到围墙边,透过栅栏看见田径队在晨训,但没有发现李宇航。当一个田径队员跑过来时,她问李宇航怎么没训练,那个同学说,他有事回家了。高霞飞怅然若失,忽然一个灵感,想到李宇航可能跑出去跟蒋函露约会了,不由得怏怏回到摩托车边,看见小龙从奶茶店出来,手里拿着两杯奶茶,才稍稍有点开心。小龙吸了一口奶茶,抬起眼睛问:“找你男朋友?你男朋友田径队的?”高霞飞眨眨眼睛:“什么男朋友!”小龙好像有意套她话似地,说他有时也会在栅栏外看他们田径队训练,有几个还是蛮帅的,有一次他还混进了学校,“正好你追着一个男生从我身边跑过,没注意到我……”“真的?这个破学校,你来干嘛!”“我是来看你的呀!”小龙看着高霞飞,露出半真半假的神情。“去!”高霞飞一个鬼脸,转过身去。两人吸着奶茶,高霞飞问小龙还去不去工作,小龙说只要跟师父说一声就可以了。他们靠在摩托车上,计议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去白水湖玩。他们顺路还去那个装修的公寓兜了一下,高霞飞想知道小龙到底干啥工作,但是小龙只是领着她在门口窥探了一下,他不想让师父看到高霞飞。
当他们从一中的门口开过时,小龙问道:“你说你爸妈以前有个儿子就在一中读书?一中是你们舜江最好的高中吧?”“好不好关我屁事。他还没读呢,就淹死了。他们总是拿我跟他们的亲儿子比,那怎么比呢?我讨厌一中,他们动不动就提他读书怎样好,让我没好日子过!”“谁让你只读了个职高呢。”听了这句话,高霞飞打了小龙一拳。雅马哈的声音淹没了他们的对话,耳边的风声又呼呼地响起。虽然太阳出来了,但在疾风中还是让人感到有点冷,高霞飞索性抱紧了小龙。小龙把雅马哈开得飞快,摩托车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就像她妈妈的嚎哭。但是,高霞飞却感到一阵快意,她不由得喊起来,引得路人侧目而视。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她突然发现一个邻居的车跟她们并排等在一起,她想躲过他们,但后座的女人眼尖,先叫了她,问她哪里去。她就胡乱说玩去。绿灯一亮,起步的时候,雅马哈还是落在了后面,邻居女人回头,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小龙也被她看清楚了。高霞飞让小龙开快点,甩掉他们。顿时,雅马哈冒着青烟,响得更刺耳了。
渐渐地,城市被抛在脑后,大山遥遥在望。高霞飞的长发飞扬起来,就仿佛一面旗帜猎猎作响。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长时间跟一个男孩子在一起,心里有點小惶恐,也有点小甜蜜。她不知道小龙算不算她的男朋友,在本地人眼中,他们都是打工仔,不可与本地人相提并论。他们住在小屋里,吃喝拉撒,很不卫生。妈妈就很鄙弃他们,时不时在饭桌上说长道短。如果是一个男租客,就说一会儿跟这个女的好,一会儿又带了另一个女的来,好乱啊。如果是一个女租客,那就更逃不脱妈妈的碎碎嘴了。其实,高霞飞从没在意过他们,除了偶尔看看小龙外,她自己的事情都烦不过来呢。“你们贵州都是这样的山吗?”当摩托车在山间绕来绕去时,高霞飞问道。“差不多吧。”“我真想去趟老家,说不定能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找到了又怎样?要不是穷,我们会到你们这边来打工吗?”那倒也是,她曾问爸爸,她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别人。可是爸爸也只见过他们一面,是中间人牵的头。她的亲生父母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自己还都是小孩呢,住在一个小小的出租屋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之后,爸爸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又到哪里打工去了。
“十七八岁,那比我们还要小一点呢!”
“你们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爸我妈也是这样的年纪就在一起了……”
高霞飞隐隐感到,她与小龙之间的缘分,几乎就是前世注定的,因为他们都是贵州人,都跟父母差不多年纪的时候,遇到了另一半。她忽然觉得与小龙又亲近了一层,暗暗地抱得更紧了。有一次,好像是过什么节,小龙他们出租屋里来了很多年轻人,大喊大叫的,很是吵闹,惹得妈妈去巡视了一番,回来骂骂咧咧道:不知他们有什么好高兴的。她也是这么想,但与妈妈不同的是,她很想加入他们当中去。也许是屋内太挤了,一个女孩打着小龙从出租屋里出来,他们在院子里追逐着……“那是你女朋友吗?”这时,高霞飞故意提起了这件事。雅马哈缓了一点儿,小龙转过头来:
“像我这种穷小子,谁会做我女朋友啊?”
终于,白水湖的大坝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雅马哈仿佛是一匹腾起前肢的战马,一声长嘶,高霞飞紧紧抱住小龙。当他们翻上大坝,看到烟水茫茫的湖面时,不由得大喊大叫起来,仿佛整个世界是他们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云蒸霞蔚,湖面飘浮着雾气,宛若仙境。他们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在大坝上疾驰了几个来回,高霞飞张开了双臂,仿佛张开了翅膀。
他们沿着湖滩往里走。跟在城里不一样的是,在白水湖玩,不需要钱,也不会遇到熟人。他们对于物质的需求,降到了最低限度。有了山水的依托,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他們有时追逐着,有时一起坐在石头上,不是折一朵野花,就是捡一块碎片打个水漂,就这么胡乱地耍着。小龙几次想抱她,她都躲开了,她还有点小怕怕。为了表示亲昵,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小龙的面庞。午后,天气有点热,小龙脱了衣服,赤膊晒着太阳。高霞飞摸了摸他的肌肉腱子,“好粗啊!”原来小龙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被选去读体校了,练的是体操。他跟她讲了许多体校的秘闻,说他们教练是个变态,有好几个男生被他开苞了。“什么叫开苞?”她傻傻地问道,“那你呢?”“我后来就休学了……”因为他的妈妈跟人跑了。
“你恨你妈妈吗?”
小龙咬了咬嘴巴,过了好一会才说:“小的时候恨过,现在不恨了。”
他捡起一块小石头,向湖的远处砸去,咚的一声,湖面被砸开了一个洞。高霞飞不知道自己这么锲而不舍地问下去,是出于好奇还是怜惜。小龙坐在一块石头上,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茫然地看着湖面。他从未对另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更不要说对人诉说家里的事了。高霞飞时不时看向小龙,那眼神仿佛在说:后来呢?小龙断断续续地讲着,似乎不想讲,又似乎很想一吐为快。他曾背着父亲去县城的医院看病,从家里翻山出去,到最近的一个车站,就有五里路,每次自己的汗水湿透父亲的前胸。父亲说,不用给他医治了。后来,父亲就死了。父亲死后,他就跟着老乡出来打工,哪里能挣钱,就到哪里去。说这些的时候,小龙似乎并没有多少悲哀。他挽起裤管,走下水去,说想下去游泳。但是高霞飞不让,因为她的哥哥是淹死的,而此刻,小龙似乎成了她最重要的人。
要回去的时候,高霞飞有点心事重重。出来了一天一夜,不知爸妈会怎样对待她。为了逗她开心,小龙在大坝上给她跳了一段街舞,做了好几个连续的托马斯全旋,还用双臂把高霞飞高高托起,让高霞飞真正体会了什么叫“举高高”。高霞飞下来的时候,双手套成环,吊在他的脖子上,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上了摩托,小龙问道:“你爸妈待你好吗?”“那怎么能跟亲生的相比呢?要钱没钱,也亲不起来。”自从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之后,有一段时间,高霞飞一直想着去找亲生父母,也积攒过钱。有一次跟父母吵架后,还跑到了火车站。但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没法买到火车票。他们藏起了户口簿,一直不给她做身份证,直到去年学校让他们做身份证了,才拿出来。起初,每次用完身份证都收起来,最近一个阶段,才让她自己保管了。父亲有一次酒后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你要走,随你,反正看你自己的良心,大不了老了进养老院!”但是,很多时候,还是父亲待她更好一些。初二那年的暑假,为中考游泳的事,她与妈妈吵得很凶。很多同学去学游泳了,但是妈妈不让,她不想拿出钱来。她对游泳过敏,她说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但是爸爸答应了,每天晚上开着电瓶车送她到游泳馆。尽管有教练,爸爸还是一直站在看台上看着她。妈妈是个神经过敏的人,一旦爸爸待她好一点,她就会警惕起来。她总是乱想,觉得爸爸对她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们是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家的。因为有点累,所以她没在村口下来,直接乘着雅马哈开进院中。正好妈妈在井边洗拖把,她直直地看着高霞飞走进家里,又转眼看了看小龙,然后跟了进来。起初,妈不声不响,只是看着她,好像能在她身上看出什么来。高霞飞如芒在背,等着什么发生。果然,妈妈走到房门口时,冷冷地撇下一句:“你还知道回来?你爸爸找了你一天。有人跟他说,你被外地人拐跑了。我是说嘛,不是亲生的,怎么会有良心!”高霞飞忍着,偷眼瞥了一下。“一天一夜,你都跟他干了什么,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高霞飞嘀咕了一句:“外地人又怎么啦!”“你还有脸说?那好,你跟他走,你给我滚出去,这十几年,算我白养你!”妈妈突然提高了嗓门,很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起来,开始数落她的不是,然后又哭起自己的儿子来,好像儿子是她害死的一样。高霞飞告诉自己:忍住,忍住!
这时,突然听见楼下爸爸的吼声:“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高霞飞吓了一跳,以为是在说自己。因为爸爸发作的时候,比妈妈更可怕,高霞飞见识过几回,那简直是一只疯牛!妈妈也似乎怔了一下,俩人同往窗外看去,原来爸爸站在西边的一间小屋门口。这时,几个旁边小屋的外地人也走出门来看,他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突然,爸爸冲进了小屋,里面好像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会儿,爸爸拽着小龙的胸口出来了,怒喝道:“竟然拐我女儿,你还想不想活!”小龙想挣脱他的手,一用力,领口撕开了。爸爸比小龙高出了大半个头,他一只手扔拽着撕裂的领口,一只手不断摁小龙的头,好像斗地主一样。小龙桀骜地昂起头来。他似乎忍着,只是不断打掉摁过来的手。爸爸一个猛甩,把他甩开,然后冲进小屋,把他的被褥什么的家当一个劲地往外扔。“你给我滚,我的屋不租给你这样的狗!”小龙蠢蠢欲动,正好什么要紧东西被爸爸扔到了阴沟里,他终于怒不可遏,一个猛子冲过去,把爸爸拱倒在地。高霞飞不由一声惊叫,妈妈赶紧转身,楼梯上传来她噼噼啪啪冲下去的声音。这时,高霞飞看见爸爸拿起电瓶车上的一根铁棒,冲向小龙,小龙躲闪着。周边的人想把爸爸拉开,但是爸爸已经红了眼,劝架的人近身不得,只能喊着。高霞飞怕出事,也冲下楼去。跑到大门口,她看见小龙的手里已拿了一把水果刀,他劈手按住爸爸的铁棒,另一只手上的水果刀正要刺过来,高霞飞大喊了一声:“小龙!”小龙一个分神,似乎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停止了进攻,而这,正好给爸爸一个缓冲的机会,他猛地夺过铁棒,然后向小龙的脑袋砸去,小龙用手一挡,没怎么挡住,就砸在了前额,一会儿,一股血就流下来了。小龙用手摸了一下,瞥了一眼自己的血手,终于发作了,突然一个攻势,夺过了铁棒,把刀刺向父亲,一会儿,父亲把手按在了腹部。两头牛都喘着粗气,周围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很快,父亲倒在了地上,高霞飞声嘶力竭的一声“爸爸”,似乎惊醒了周围的人,不知谁喊了一声:“赶快报警!”母亲慌了神,只管扶着父亲,替他按住伤口。高霞飞的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听见有人在说,“赶紧送医院!”有人在说打120,周围一片混乱……
这时,小龙满脸是血地冲过来,一把拉起高霞飞,说:“我们走!”高霞飞看着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小龙,不知所措。这不是她认识的小龙,她认识的小龙全不这样——她曾打算跟他一起回老家去呢。“你走不走?”小龙又问了她一声。她挣脱了他的手,突然喊了一声:“你给我滚!”不由得声泪俱下。然后,雅马哈发出疯狂的“哔哔”声,周边的人向后退去,小龙夺路而逃,雅马哈的声音渐渐远去。
但是,高霞飞的耳边,却一直响着雅马哈的声音,仿佛她坐在后座,就要在风中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