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女,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江南》《长江文艺》《作家》《作品》《民族文学》等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获得第十届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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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琦刚开始折腾,还没注意那块紫石。她约我陪她做头发,晚上喝一顿,我说叫上李青云,否则我一人在等候区熬好几个小时,还要戴口罩,无聊又憋闷。她发了五十秒的微信语音高声拒绝,要坚决远离负能量的人。那烟嗓一吼,我眼前就晃着一对鼓溜溜的大眼珠子。
我们三人厮混十八年了,比亲姐妹相处的时间还长,说不叫李青云就不叫了,苏琦下得了狠心,我感到难过。我们都是银行职员,我先认识李青云,后认识苏琦,她俩是闺密,在同一家银行,我在另一家。那年,参加苏琦和李青云的领导给儿子操办的婚礼,我和李青云同桌,桌上只我俩喝啤酒,别的女性要么不喝要么喝红酒。李青云对喝什么酒有一套理论。白酒刺激大,女人喝红酒好,但好红酒少,与其喝色素长斑,不如喝啤酒。另外,啤酒有一饮而尽的豪情,这是白酒红酒不能比的。现代女性都炼成女汉子了,自然需要那股子豪气。我赞同李青云的观点。李青云端满杯酒敬我:“难得遇见喝啤酒的女人,更难得遇见你这么秀气的女子喝啤酒,来,甩了。”后来这特点用苏琦的话说,我是那种具有隐秘野性的女人。我们第二次见面,李青云就带了更能喝啤酒的苏琦。苏琦不是在喝,是仰脖往喉管倒,嘴巴就像自动开关的入口,身体是容器,一满杯冒泡的液体直接往里泼。这种喝法,让我时常感到啤酒这东西与饮品无关,是废弃物,果真成了马尿。原本苏琦也该参加那场婚礼,因不喜欢那领导,李青云怎么劝,苏琦都没参加。我们三人聚会,到店里要啤酒,苏琦总伸出两根指头,待服务员询问是不是拿两瓶,再说两件,而后我们看着服务员惊讶的表情哈哈大笑。有时遇到服务员偏不拿两件,认为喝不完,抱两件啤酒需耗些力气,到头来三瓶三瓶地拿,跑许多趟,待服务员后悔不迭那刻,我们猛笑一阵。
那年三月三日,也就是李青云带苏琦来,我们初次会面,在江边“蜀一蜀二”火锅店,可以看着江景吃火锅喝啤酒。那时,滨江大道还没修建,两岸是杂草和菜地,还有一些任意生长的泡桐树,江水奔流,就像一条大野河。因为投缘喝兴奋了,恰有漫天云霞,苏琦带头,我们拎着啤酒往江边冲。那时我刚结婚,苏琦的儿子读小学,李青云的女儿五岁。苏琦大我七岁,大李青云四岁,一米七五的个头,膀大腰圆那类型。我和李青云偏瘦,个头只足一米六,苏琦一手拽一个往江边冲,怎么看都是最突出那个。开始还保持一线,后来队伍跑变形了,苏琦雄赳赳气昂昂冲在前面,我和李青云像两个遭受重创的翅膀,跑得歪斜,苏琦拖拽着我们,始终没放手,甚至有段坡路还提溜起李青云。苏琦大喊:“你们两个不争气的。”我们气喘吁吁站在江边那棵泡桐树下,先给树敬酒,哗啦啦往树下倒一些,再吹瓶子,吹完往江里扔,苏琦扔得最远,李青云扔得最近,离江岸不到一米,身子一闪,还差点把自己扔进江里。苏琦又喊:“你们两个不争气的。”扔了瓶子,我们先前还各自胡乱大喊,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什么嘉陵江作证,我们结为姐妹。后来苏琦喊:“苏琦,陶贝贝,李青云,我们不一样,不一样。”我和李青云就跟着喊了。苏琦那时嗓子粗,却没老,声音突出,有穿透力,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们掉了眼泪。真奇怪,喊的时候有种力量直往鼻腔里拱。
苏琦硬让我换新发型,必须换,一切从头开始。我们在发廊待了几个小时,苏琦剪掉长卷发,做了正流行的齐肩少女头,直刘海,耳后别一些头发,脸颊故意留几缕。做了头发,我们来到“蜀一蜀二”火锅店,我们每年的结拜日都要到的地方。这些年,店面几经翻新,档次越来越高,苏琦越来越不喜欢,时常怀念最初的毛边桌。苏琦说:“没一点野性了。”店里档次高了,自然不好大声喧哗,我们每次来,苏琦仍豪气冲天,旁人往这边看,苏琦无所谓,我和李青云就像犯了罪。苏琦的意思,想安静可以去咖啡馆去西餐厅,吃火锅就是要喊,才配得上火锅的麻辣滚烫。我们也明白,苏琦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她常说:“静下来就心慌,人生要折腾,要让每块骨头活着,每个器官活着,每个毛孔活着。”我们共同总结这状态发生的原因,一致认为是钱惹的祸。每天从我们手里经过的钱不计其数,但都不属于我们,自然心慌。再者,天天跟钱打交道,看烦了,也心慌。钱是什么,肮脏,腐臭,庸俗,被人搓来捻去的东西。不想被搓被捻,就要逃离庸俗。这是苏琦的观点。准确说,这是秦伍德分析得出的结论。苏琦许多“大思想”都是从秦伍德那来的,比如不该陷入尘世太深,不该被庸俗绑架,要洒脱,自由自在。比如要让每块骨头活着,每个器官活著,每个毛孔活着。秦伍德说的很多话,苏琦都当成座右铭。秦伍德说我们三个有着自由灵魂。说实话,钱这东西真够臭的,尤其使用过的许多钱摞一起,无法形容那气味,我说像下水道,李青云说像臭鱼肠子,苏琦说像男人的裤裆。整天生活在臭气里,我们有必要时常去透透气,喝些啤酒清肠润肺。
没有李青云,气氛沉闷,我和苏琦不时望向窗外。江岸草坪青翠,各色花畦错落,有塑胶步游道,有青石板小路。也有大树,都是名贵的树,银杏树、桂花树、黄葛树。泡桐树留了几棵,我们结拜的那棵树几年前就不见了。两岸耸立着一排排高楼,挤得江很瘦。
“那些年,我们真精神。”苏琦猛吸一口烟。
我瞥见苏琦眼角干巴巴的皱纹,想起秦伍德说的话。秦伍德说女人老其实不在皱纹上,而在嗓子,苏琦的嗓子是四十三岁那年开始老的,怎么也发不出年轻时的声音。苏琦快五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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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拜日以后,苏琦开始抽烟,李青云也抽,苏琦教的,当然连我一起教。我第三次抽苏琦递来的烟,苏琦一巴掌打掉了,因为我弹烟灰的方式。我自己并不清楚怎样弹的,苏琦说我每次都把烟从右手递到左手夹着,然后再用右手去弹,就像弹脑瓜崩那样,弹个烟灰搞得工序复杂,不是享受,是受累,简直不是抽烟的料子,不争气。其实李青云抽烟也挺笨的,时常烫了手,要么就烫了衣服,还经常弄掉。苏琦仍让李青云抽,是想有个伴,我们是抽烟喝酒的女人,不一样。至于我,苏琦实在看不下去。“你没救了。”她说。
苏琦工作并不顺利。因没参加领导儿子的婚礼,经常被安排做些谁都不愿干的事,比如收拾硬币。坚决不讨好上司,不做那庸俗事,凭什么讨好?又不是没好好干工作。这是苏琦同时要求我和李青云也要做到的。尤其是李青云,人家在乎这个,督促李青云长眼力,给领导端茶送水,送礼,为日后往上爬打基础。有两次李青云拎着茶叶和外地土特产,都被苏琦拦截了。苏琦冷脸说:“庸俗,你要再这样,我们绝交。”李青云就再不送了。
第二年结拜日之前,苏琦策划了我们第一次疯狂,选择三人都轮休的周末,不告诉家里任何人,直接消失,狠玩一天。巧的是,三人都轮休的周末,正是我们的结拜日。
对苏琦来说,消失一天是件容易事。秦伍德从不管苏琦去哪,有时同事和同学聚会,苏琦不想参加,秦伍德还鼓励她参加。秦伍德总是说:“去嘛,去,去耍。”苏琦问:“不怕我出轨吗?”秦伍德说:“有别人了直接告诉我就是,你是自由的。”秦伍德在文联工作,负责编辑内刊杂志,读了很多书,平时喜欢写文章。结婚之前,秦伍德跟苏琦商量,婚后双方要坦诚相待,怎么想的都说出来,比如喜欢了谁,想干什么,存在即为合理,要互相理解,思维往开阔地走。如果互相不给空间,才更容易将对方推远,真有感情,是离不开的,没感情,强留也没意思。苏琦就记住了那三个字:开阔地。婚后二人互相不管,秦伍德酒局多,苏琦更多。我们三个女人的结拜日是秦伍德给改的名字,说是女人和女人的结婚纪念日,女人有时更愿意跟女人一起生活,经常在一起相当于结婚了。给苏琦讲《另外那个女人》这篇小说,最后就是女人选择了跟女人一起生活。
秦伍德和苏琦各自自由,秦婆婆也能干,自从有了孙子,一人包揽全部,苏琦这个当妈的什么都不用管,奶水不足,生下来就吃奶粉,儿子从小到大,只是从她的子宫经过。
李青云就没那么幸运。那时,李青云的丈夫任剑在国企事业单位管着百十号人,总认为自己是个领导,孩子家务一概不管,好像这个家的经济来源都是男人赚的。哪怕二人同时下班回家,也是李青云做饭,任剑要么往沙发上一歪看电视,要么去书房打游戏。李青云的公婆重男轻女,香火意识严重,任剑是独子,自从生了女儿,明里暗里给李青云摆脸色,好像生了女儿是李青云的责任。退休在家也不带孩子,基本外婆帮着带。除了香火外,这个家还有件大事,那就是升官。任剑从小深受熏陶,不管怎样都要当官。公公的口头禅:一定要往上爬。如果李青云让任剑干点家务或者抱怨几句,那么婆婆要给李青云做好几天的思想工作。他们并没和公婆同住,家里一丁点儿事,任剑都要给父母汇报。比如,李青云唠叨了什么。比如,李青云出去应酬还没回家。李青云经常接到婆婆电话,哪没做好,影响任剑工作了,做妻子的一定要支持丈夫工作,要顾家,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玩,圈子很重要,要跟有社会地位的人交往。我们三人聚会,李青云时常谎称陪领导,也是最先回家的那个,否则电话就会不断打来。李青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家人的掌控中,如果消失一天,恐怕电话要被打爆。
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公婆过世早,不会受到李青云那样的“待遇”。但是,胡成坚管得严。我无论去哪都要报各,跟女人在一起怎么玩都可以,只要有异性在场,胡成坚的电话就打个没完。回家还要接受盘问,有没有男人对我示好,如果哪个男人递个水果都会成为胡成坚的监控对象,掌握他电话号码,检查我手机。当然,检查我手机是胡成坚每晚的主要工作。我明白这是在乎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胡成坚一定买回来。胡成坚是古董商。我们三个女人在一起,胡成坚不管,但需要确认一定是三个女人,他有我手机通讯录所有人的电话。如果我不声不响玩消失,真不知他会怎样。
苏琦不管我和李青云的难处,要求一定要做到一点,直接消失,否则就没意思也没意义了。我们是在酒桌上商量这事,我和李青云没答应也没拒绝,干了团圆酒(最后一杯),苏琦站起来,大手一挥:“明天早上七点半,滨江路口会合,有几个算几个,管你们来不来。”我和李青云仰着头,像看旗帜一样惊眼看着苏琦。
那天早上,我和李青云按时到达滨江路口,李青云狭长的双眼睁得格外大,就像被什么东西支撑,惊诧、惊慌、激动,满脸兴奋。反而苏琦迟迟没来。我和李青云以为被苏琦耍了,正要打退堂鼓,就见苏琦出现在拐角,穿了红外套,大个子晃荡着,一路小跑,衣袂飘飘,风风火火赶来。
“不好意思,拉肚子,多蹲了一会儿。”苏琦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和李青云将手叠上。“你们两个,好样的。来吧,出发!”
“去哪?”李青云说。
“我也不晓得。”
“啊,你不晓得?”我和李青云惊声嚷。
“為啥要晓得?随机应变,顺其自然,自由自在。”
这时,29路公交车开来,苏琦大手一挥:“走,上车!”
29路终点站在青林,离城区近二十公里。途中,苏琦不说下车,我和李青云就坐着。出城后,眼前呈现一片片庄稼地,越来越偏僻,苏琦还没动静,耷拉脑袋睡着了。直到终点站,车上的人都下去了,苏琦才说下车。下车了,往哪走?苏琦就指着公路对面那座山说:“走,爬山去。”
车上苏琦睡着时,我问李青云真的没给家里说吗?李青云说真的。然后吃惊地看着我:“难道你说了?”“我也没有。”本来我想透露一点,胡成坚洽谈业务很晚才回,早上又走得早。我们正说着,李青云的手机响了,苏琦猛抬头:“关机,都关机。”怕家里人担心人身安全,好说歹说,苏琦同意李青云只能说一句,出去玩一天,说完就关机。我关机之前,看见胡成坚发来的短信:宝贝儿,该起床了。牛肉臊子在奶锅里,米粉泡好了,自己烧水冒粉哈。我知道,不回短信,胡成坚很快会打电话来。如果所处场合不方便打电话,他也会继续发短信,直到我回复为止,我不回复,他会发一串又一串问号进行追踪。苏琦没给机会,抢过我手机关掉了。
爬上青林山顶,能看见山下错落的村庄,尚未散尽的炊烟,稻田,竹林,轻熟的油菜地。可远眺起伏的丘陵。唯独看不见城市,看不见高楼。李青云振臂高呼:“哦豁,太过瘾了,我们逃出来了,我们不一样,不一样,我要疯了。”
李青云连蹦带跳,我说:“你已经疯了。”
苏琦撇撇嘴:“你们离疯差得远,这才哪到哪。”
我们就是在青林山发现的那块紫石,表面有密集的小孔,人头大小,有一面分布着几个黑圆,像骷髅头,像人在叫喊。石头是苏琦发现的,我们三人合力将它从泥土里抠出来,起码有三十多斤。苏琦说:“这石头很特别,不一样,带回去。”李青云对石头不感兴趣,我感兴趣,因为胡成坚收藏石头。三十多斤的大块头搬下山不是说说就能办到,苏琦脱下外套兜住石头,三人一人抓一角抬下山。下山后,再抬上公交车,后来到“蜀一蜀二”火锅店,还抬去歌厅。深夜回家,我本想要那块石头,苏琦却直接扛肩上了。许多年后,我们三个家庭在苏琦家聚餐,胡成坚看见那块紫石,惊呼是梵高的《呐喊》。胡成坚没当着众人面说,回家跟我说的,叮嘱我以后有机会把那石头搞到手,算是对那次忽然消失的疯狂行为做的惩罚。那么多年过去,胡成坚还想着惩罚。
其实,胡成坚早已做了惩罚,好几个周末没让我出门。要不是紫石作证,胡成坚始终不会相信。我一次次讲述所有细节,比如李青云疯喊。胡成坚说:“你们本来就是疯子。”胡成坚还说:“人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谁能不一样?疯子。”在我们川东北,是喜欢说疯子这两个字的。
李青云回家谎称手机没电了,自然过不了关。手机没电,别人还有手机,还可以打公共电话,怎么能直到深更半夜也没个动静。全家人围攻,包括母亲。李青云有两个姐姐,属李青云嫁得最好,母亲生怕出差错,凡事尽心尽力,在两个亲家面前从来都是讨好的,当着全家人的面数落,直说得李青云掉眼泪。公婆的脸色像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公公厉声说:“做任家的媳妇就要守规矩。”任剑使用冷暴力,一周没跟李青云说话,得到公婆支持,要收拾就收拾到位,不给点颜色看看,下次还会犯毛病。
几星期后,苏琦过生日我们才聚,平时一到周末,不等苏琦叫,李青云已没影了。吃的午餐,按苏琦安排,中午我们三人单聚,晚上再和其他人一起,生日宴,秦伍德自然要参加,还有许多亲戚朋友。聊起近期状况,苏琦瞪大眼睛说:“两个不争气的,为啥那样听话?天天受拘束,离了他们。”
我和李青云当玩笑话,苏琦却正儿八经做起工作,说我们过的是受控受虐生活,活在软暴力中,日子不应该是这样过的,要跳出来,逃离庸俗,做自由人。苏琦从秦伍德那听来的一些大道理,有时真能将我们说动。
我和胡成坚感情好,怎么也谈不到离婚那去。李青云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但只能是想法,并且那想法一出现,自己就吓一哆嗦。李青云说:“要是没生小艺艺,我还真离了他。”
“娃儿来到这世上自己会长,父亲还是父亲,母亲还是母亲,不是非要父母捏一块儿才会长。不过,话说回来,让我再选择,我就不生娃儿。”
“我的老天,你啥都不管,还不想生?”李青云惊呼。
“你不懂,他破坏了我的完整性。”
“难道不是孕育了生命,人生才更完整吗?”我说。
“你也不懂,这个只有慢慢体会。比如你,不生娃儿,你就是独立的,不一样的。”
“我们三个只有你有这个机会了。”李青云对我说。
饭后我们到茶坊坐,李青云要回去送孩子学画画,晚上还有钢琴课,估计只能转场到歌厅才能来。
苏琦拉住李青云,大手一挥:“你想把小艺艺累死吗?我们家进行的是快乐教育,随娃儿高兴,逼娃儿学这学那,就算将来考上好大学,脑子也给毁了,人到世上不该来受苦的。”
李青云本来就不同意让孩子上那么多兴趣班,因为小艺艺没兴趣,任剑坚决要从小培养。苏琦的大手有神力,加上酒精刺激,李青云直接给两个老师打电话请了假,又给母亲打电话说小艺艺这周没兴趣课。
“不管那么多了。”李青云说。
“好样的,争气了。”苏琦拍拍李青云肩膀。
那天,从中午算,共转场四次,晚饭后去歌厅,歌厅出来去烧烤,喝了三种酒,啤酒白酒红酒。第二天,苏琦进医院了,胃出血。出院那天,又开喝了。
3
有段时间,我们聚会总感到无聊,甚至无话可说,只剩下完成任务。任务是喝酒,两件啤酒,一排三瓶,各自要跟上进度。我总是拖后腿的那个,苏琦翻来覆去说:“又想怀娃儿了吧?”
我跟胡成坚商量不生孩子,遭到反对。胡成坚指着收藏架说:“这些东西,时间越久越值钱,以后谁来继承?”
“反正我不生,想生跟别人生去,我不反对。”这是我的真心话,也是苏琦给我出的主意,我不想生,不能让胡成坚没孩子。
“一天乱说嘛!”胡成坚说。
“就我们两个,一直这样过到老,不是很好吗?”
“宝贝儿,太开玩笑了,我们要有个结晶。”
胡成坚比以往更努力,想创造一个孩子,不知我一直偷服避孕药。
一天苏琦忽然召集吃火锅,之前这种情况不是没有,但我们昨晚刚刚一起度过周末。原因是那天接待了一个暴发户,拿了半蛇皮袋的钱来存,苏琦数钱数到手抽筋,熏恶心了,去厕所吐好几次,心肝肺都要吐出来了,胃里空了,只想吃东西。苏琦口味重,那天更重,点的特辣锅底。只是,苏琦并没怎么吃,烫了两片毛肚和两根鸭肠,麻辣牛肉一口没吃。
“心慌得很,无聊,不晓得想干啥。”苏琦一根接一根抽烟,李青云陪抽。
“干脆去蹦迪吧。”苏琦说。
我们撂下一桌子菜,去了迪吧。开始三人还一起蹦,后来被人挤开。不过,挤到哪我都能看见苏琦,个子本来就高,还高举着一只手,那只手在空中大力转圈摇晃,就像搅拌棒,看得我头晕目眩,整个舞厅都在旋转。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聚会。到下班时间,不等李青云叫,苏琦就没影了。也不怎么跟李青云说话,一有空就摆弄手机。李青云看得出来,苏琦经常眼肿脸青,没少喝酒熬夜。周末我召集过几次,苏琦都没时间。苏琦没时间,就好像抛弃了我和李青云,从我们之间消失了。李青云打电話给我,说苏琦跟我们玩够了,另寻新欢了,说不定又去跟别的女人结拜了。我也这样想,想得鼻腔泛酸。我能感受到李青云的醋意,就像苏琦真的娶了我们,现在有了婚外情。我和李青云正计划两个人私会,互诉衷肠,苏琦出现了,约我们老地方见。
苏琦不是一人来的,手里挽着个男人。
落座后,手还挽着男人胳膊,挥动着另一只手,指着我和李青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个女人,陶贝贝和李青云。”头又往男人身上靠紧了些。“这是周医生,我那次胃出血住院的主治医生,现在是我的情人。”
我和李青云目光呆滞语无伦次满脸通红,像犯了错。
“幸会,幸会,久闻两位美女大名,今天见到真人了。”周医生跟我和李青云握手。
“来,喝吧,今天不醉不归。”苏琦连开了四瓶酒。
我和李青云对视一眼,全明白了,苏琦这段时间是找男人去了,在我们三个女人的婚姻里没出轨,在家庭婚姻里出轨了。
周医生喝过一瓶,那份儒雅就稀释了,三瓶以后,频爆粗口,跟医生这职业不沾边了。人倒耿直,家事院事讲一堆,是个离婚自由男,且和一个护士正在相处。不知道是周医生原本就这样,还是苏琦用了什么方式使得周医生思维飞驰。提及情感,周医生说出了三个字:开阔地。这就明白了。周医生频繁跑厕所的空当,我和李青云质问苏琦,发展到什么程度,对得起秦伍德吗?
苏琦哈哈大笑:“肯定要上床啊,还用说吗?难道柏拉图?秦伍德和我互相不管各耍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那次聚会,是我们结拜后,长久以来没到过的新高潮。某些时候,周医生在我们之间仿佛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苏琦讲一些男女之事,秦伍德怎样,周医生怎样,不一样,他们不一样。说这些并不避讳周医生,反而我和李青云红着脸。苏琦激情洋溢,浑身都活了,苏琦的不一样真是到了境界。这很刺激人。李青云端起酒杯给苏琦和周医生敬酒,大声喊:“我也要找个情人!”
半夜,秦伍德打电话来,虽然苏琦并没躲旁边接听,我还是感到她的一丝紧张,那只骨节突出的大手尴尬地抖了抖,眼睛也瞪得更大。
那段时间,周医生频繁参加我们的聚會。就像一股新浪潮来袭,汹涌上岸,翻滚着激情的水花。有时,周医生没来,苏琦说去小护士那了。苏琦竟没丁点儿醋意。我有次偶遇秦伍德,一阵惊慌,好像对不起他的是我。只有醉着才能感受苏琦那份激情的美好,我害怕第二天清晨醒来那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下沉沦陷。李青云也如此。李青云说那滋味简直翻江倒海,也像数钱数多了那样想吐。只苏琦不表露这些。不表露不代表不存在,苏琦频繁约酒就说明了问题。只有醉着,沦陷才更像飞升。我们的不一样,就会变得尤为正当。
没喝酒之前,我和李青云劝苏琦不要再跟周医生交往,断绝不正当关系,这不是爱情,是胡闹。
“爱情?”苏琦指着我。“你有吗?有吗?”又指着李青云。“你有吗?有吗?有吗?嘁。”
这是个大问题,讲不清楚的问题。我不知爱情什么滋味,起码不该是我对胡成坚那样,只有感动,没有心动。李青云更不用说,不喜欢任剑,经人介绍,母亲逼迫结婚的。苏琦那更简单,觉得到年龄该结婚了,恰好遇见秦伍德,还有个开阔地,就结婚了。我们没有就这话题展开深入交流,即使深入也交流不出所以然。人一辈子,究竟要追求爱情还是婚姻,或者一起追求,再或者是别的什么。按苏琦的想法,我们没有方向,就是自己的方向。听得出,大概又是秦伍德的观念。
一段时间后,苏琦果然不再跟周医生往来。但是,又换了其他男人。苏琦准备品尝九个男人,是的,说的品尝。苏琦虽然高壮,但身材匀称,长相也不错,加上举止行为,有种别样的野性美。如果苏琦主动,男人多半不会拒绝。不过,大概交往到第六个或者第七个,就失去了兴趣。这些男人里有商人、画家、教师,还有小偷,以及大领导。有些我们见过,有的没见过。没见过的当然是大领导。小偷也没见过。大领导不敢来,小偷也不敢来,各有各的怕。苏琦最后总结:“都一个屌样,没意思。”
苏琦嘴上这样说,没中断跟不同的男人交往。按苏琦话说,不是非要上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换一个新的,就给我们带来一场激情的狂欢。最初我和李青云担心苏琦真去给秦伍德讲她的风流事,那才真疯了。有次聚会秦伍德也来了,苏琦特地打电话提醒,让我们说话注意,不要走嘴。看来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苏琦还没疯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后来,苏琦再带新男人来,我和李青云失去了兴趣。确切说,我们三人都失去了兴趣。苏琦甚至懒于介绍,直接开酒,我们也懒于询问。都懒洋洋的,酒喝不起来,始终达不到高潮。一场酒局下来,至少要看见苏琦高高扬起的大手,或者李青云的高声喧哗,再或者,我的语无伦次。这是我们的激情起点,最基本的状态。
4
我记得很清楚,2013年3月3日,我们庆祝结拜十周年,就像一个结点,同时也是一个新起点。那天以后,我们的目光聚焦在秦伍德身上了,是苏琦让我们干的。
从2008年汶川大地震以后我们已走了几年平淡期。地震后,我们狠喝了一年,越慌张越喝,日子竟过得蓬勃。生活重回正轨,反而渐渐凋零萎靡,像一条直线,没有波澜,直到十周年。
从元旦开始,就像小时候盼年那样,盼望十周年结拜日这天到来,品尝时间的累积带给我们的果实。终于迎来那天,我们各自打扮一番,聚在“蜀一蜀二”,回忆了能够回忆的往事,喝了十周年的酒。都在兴头上,秦伍德打电话让我们过去,苏琦不去,今天这日子,只能我们三个。秦伍德说:“有帅哥哦。”苏琦就答应了。苏琦当然不是奔帅哥去的。虽说十周年,但往日那份热烈已逝,我们先前还兴奋,之后就回到平常,时不时陷入寂静。又不甘心,苏琦挥大手,李青云高声喧哗,我语无伦次,气氛看似高涨,但不是自然生发,是为热烈而热烈。包括规定只能我们三人庆祝,也是刻意为之。
秦伍德喝啤酒更厉害,喝到某个兴奋点喜欢四处打电话召集人,我和李青云跟着苏琦去过两次,大家一通混喝,喝完还认不全人,不记得谁是谁。那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我们需要这样往死里折腾一番。
到歌厅,哪有什么帅哥,只秦伍德跟两个女人。气氛不热闹,我们进门,一个女人在干巴巴地唱歌,另一个女人用柠檬水代酒跟秦伍德碰杯。我们一到,嘴里冒着疯狂的话语,嘻哈一片,包间瞬间沸腾。
不喝酒的女人叫碎碎,笔名,清雅得不敢看,就像精巧的玻璃器皿,看狠一点真碎碎了。不敢看还有个原因,一看就显出我们粗俗,浑浊。就像柠檬水和啤酒。秦伍德说:“碎碎诗写得特别好。”碎碎说:“秦老师过奖了。”
苏琦从未对秦伍德的女性朋友上过心,秦伍德到底有没有关系密切的女人,苏琦不知道。苏琦希望有,这样比较平衡,也觉得可能有,但没兴趣知道是谁。碎碎的出现,不知撩拨了苏琦哪根神经,那晚只要碎碎去卫生间,苏琦就笑嘻嘻捏住秦伍德的肉下巴:“秦老师,你们耍到哪一步了?”苏琦的怀疑不无道理,碎碎长得算不上漂亮,却很有辨识度,属于人群中看一眼就能留下深刻印象那种。我们闹喳喳地在一旁汹涌,也并没影响这条清澈的河流静静流淌,她端坐沙发一角,纤细的手指要么并拢膝头,要么握住玻璃杯,就连仰头大笑也形成令人愉悦的弧线。那是无法诠释的美。要说不一样,她才真正不一样。
几天后,我和李青云接到苏琦指令,跟踪秦伍德。苏琦讲得很清楚,目的不在捉拿,只是好奇。
我们先是密集跟踪了几天。刚好周末,秦伍德一出门,苏琦就悄悄跟着。到周一,秦伍德上班途中,由苏琦跟到单位,我上班的地方跟秦伍德单位不远,下班时我来跟踪。
什么发现也没有。几天时间,并不能证明什么。我们也不能做到随时跟踪。后来,跟踪秦伍德成了长期的事。如果时间允许,我们又闲着,就去跟踪。苏琦说:“只要有那回事,总要撞到枪口上。”
悄悄跟踪一个人,这样的日子果真不一样,新奇,悸动,惊慌,头皮发麻,掩藏着隐秘的快乐,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我们乐此不疲,好像一直有个爆炸点等在前方。为方便跟踪,苏琦特地买了望远镜,跟踪的不仅是秦伍德,也跟踪路人,尤其那些行为举止有疑点的人。苏琦经常发现保持一定距离的男女最后会走向同一家酒店。我们对秦伍德了如指掌。秦伍德等红灯时,要抽根烟,走到单位门口要抽一根。夜里酒局散去,喜欢独自吃碗面。不喜歡搭车,路远,也要步行回家。有几个周末的夜里,我们发现秦伍德跟一些人从餐厅出来,里边都有碎碎,而且碎碎是最后告别的那个。但仅此而已,秦伍德甚至不送碎碎回家,两人一直保持着距离,身体和身体没挨过边。倒是有两个女人喜欢跟秦伍德勾肩搭背,说着挑逗的话,笑闹中秦伍德亲过其中一个人的脸蛋,但跟男女之间没任何关系。后来,经常跟秦伍德一起回家的是个瘦小的男人,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一路叽叽咕咕,到家门口还要站着叽咕一阵,有时要聊三根烟。
我们得出结论,秦伍德很干净,外面没女人。李青云不止一次告诫苏琦:“那么好的男人,好好珍惜。”
节外生枝,反而任剑有了。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有了。那天我们三人共同看见了那一幕。夜里十点,我们在“九里香”火锅店对面四楼那家烧烤店吃烧烤喝啤酒,坐窗边位置,等待秦伍德从火锅店出来,我们好进行瞭望跟踪。李青云接到任剑电话,说晚上不回家,要临时下县,第二天还有接待。李青云嘀咕:“又不回家,这么晚了下哪门子县。”任剑工作忙,经常晚上不回家,李青云有些疑心,但每次一听见任剑诚恳踏实不慌不忙的解释,就释然了,确实是忙而已。“那你注意安全。”李青云说。当时苏琦正拿着望远镜往外看,不是看对面火锅店,对面火锅店不需要望远镜,是随意看别的地方,比如宾馆开着灯的房间,苏琦平时最爱聚焦的地方。苏琦的望远镜还没移动到斜对面的宾馆房间,正处于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行人稀少,镜头里冒出一男一女等红灯,男的正打电话,女人原本靠近男人,碰了一下男人胳膊肘,又后退两步保持了距离。苏琦说:“这两人不正常。”
“咦,那不是任剑吗?”苏琦又说。
李青云和苏琦坐一侧,听到这话就来到窗边。四楼望下去,不需望远镜,一眼就看见任剑。我们三人站在窗前,看见任剑和那个碰了他胳膊肘的女人在斜对面的宾馆门前的路灯下停留了一会儿,好像互相交换了什么,任剑进了宾馆,女人还在那。
苏琦说:“哦豁,糟糕,要有一间房亮灯了。”她一直不看好李青云的婚姻,说任剑这人不把握,要托付终身很有难度,奉劝李青云要么互相不管,要么趁早离婚。李青云虽然不满意,却很在意自己的婚姻。我挎住李青云的胳膊安抚,苏琦不断说着风凉话。
“哦豁,糟糕,灯亮了。”
“哦豁,糟糕,那女人上去了。”
“我认识那狗日婆娘。”李青云说,“他办公室秘书。”
“万一谈工作呢?”我说。
我这话没任何道理,完全违心,这种情况哪像谈什么工作;李青云却像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了,拨通任剑电话确认,如果任剑说还没出发,那就没问题。结果任剑说出发了。挂了电话,李青云就趴座位上哭了。
那个晚上,我们根本无暇顾及秦伍德,李青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喊大闹,挣扎着要去宾馆捉拿。之所以挣扎,因我拉着,苏琦则动也不动,撇嘴鄙夷看着我们。我明白,其实我不拉,李青云也不会走向宾馆,内心已认可“哪个男人外面没个女人”。这话是李青云的婆婆经常在她耳边吹的风,因她多次抱怨任剑晚上不回家。
李青云哭得鼻红眼肿,一口气喝下一个“豪华杯”,站了起来,挥手大喊:“我也要找个情人。”
苏琦说:“这就对了。”
李青云说:“给我随便找一个。”
苏琦说:“还用找吗,现成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不是天天说秦伍德好吗?”
我和李青云就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瞪大眼睛看苏琦。跟踪期间,李青云确实没少夸秦伍德,善良,内敛,幽默,有才气,有气质,温文尔雅,酒德好,喝再多也不失分寸。
苏琦说:“这个秦伍德,太可怜了,连个情人也没有,亏惨了。”
我说:“苏琦你疯了。”
李青云说:“苏琦你疯了。”
苏琦说:“我早有这想法了。”
我说:“苏琦你不吃醋?”
李青云说:“苏琦你不吃醋?”
苏琦大手一挥:“你们两个不争气的,要咋样子说才相信?对天发誓吗?别忘了我们不一样,不一样。我苏琦对天发誓,李青云和秦伍德,只要两情相悦,我苏琦祝福你们做一对有情人,我绝不反悔。”
苏琦看看我和李青云狐疑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秦伍德没有情人,我就感觉被他欺负了,说好的各耍各的,他必须耍,他凭什么不耍。你们不明白,要不干脆这样,就当试探一下秦伍德。”
苏琦这套理论,我和李青云不能完全理解,似乎有道理,也毫无道理,秦伍德本分,她玩得天昏地暗居然还感觉被欺负。又一个“豪华杯”下肚,李青云的酒劲和对任剑的愤怒一起上来,同意了。
苏琦给秦伍德打电话,说这有个他的暗恋对象,赶紧来见一面吧。没一会儿,秦伍德就从对面火锅店过来了,走路有些晃,看样子没少喝。
我们调整了座位,我和苏琦挨着,李青云旁边空着,秦伍德上楼径直坐过去,喝了不少,笑眯眯看我们。
“我的暗恋对象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琦摇头晃脑挤眉弄眼。
“哦,原来是贝贝。”秦伍德哈哈笑著。
“不对,近在身边。”我说。
秦伍德就揽住李青云肩头:“哦,是青云啊,这下更顺手了。”想了想,伸出另一只胳膊。“咦,这只手还空着,它要怄气。”
“看看这老实人好贪心哦,想把我两个闺密弄到手,一个一个慢慢来哦。”苏琦说。
我们大笑,李青云借酒劲依偎着秦伍德的臂弯:“我这样子的要得不嘛?”
“要得哦,当然要得。”秦伍德说。
“来,喝交杯酒。”苏琦说。
秦伍德跟李青云喝交杯酒,我和苏琦在一旁拍手喝彩,共喝了三次交杯酒,气氛持续高涨,李青云半倚在秦伍德肩上。秦伍德说:“我这个左肩膀不晓得咋那么有福气。”我们直喝到店里打烊,才摇摇晃晃回家,李青云有些站不稳。
苏琦大手一挥:“你们俩,今晚都不用回家了。”
秦伍德说:“要得。”就揽住李青云偏偏倒倒朝另一边走。
我和苏琦走过十字路口,一回头,看见秦伍德和李青云正返身回来。后来我问李青云,两个人究竟谁先返身的,李青云说是秦伍德,因自己完全醉了,连哪是哪都不知道。李青云就反问我,假如她跟秦伍德真在一起,苏琦究竟会怎样。我说这个说不清,没发生的事谁知道,一切皆有可能。
不久,苏琦重新带了个叫孟哥的男人,介绍给李青云。苏琦那架势,好像如果李青云不同意,就要绝交。照例是四人喝到深夜,孟哥带李青云走了。那时手机已有微信,李青云在我们三人的群里发消息:给老子的,今夜不回家。还发了张宾馆房间照片。然后发私信告诉我,怎样都没办法迈出那一步,已跟孟哥说清楚,各回各家了。之所以在群里那样说主要顾及苏琦,让我不要告诉苏琦。
李青云给苏琦虚构了那晚的一夜情,不再交往是两个人互相不喜欢。
5
李青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系着婚姻,有时买些性感内衣之类的调情。即使这样,任剑的心还是没收回来。李青云偷看任剑的解锁密码,夜里悄悄翻看手机,通过聊天记录发现任剑没和女秘书交往了,而是和另一个叫李彩的女人,且不止一年两年,至少五年。李彩离过婚,没孩子,跟任剑一个单位,是办公室主任。国家二胎政策放开那年,任剑恰好升了官。公婆和任剑执意要二胎,升官生儿子两不误,这是运气来了。当年李青云妊娠反应严重,怀孕期间过着死去活来的日子,多年来想到那滋味仍头晕目眩。再想想带孩子更头疼,要不是母亲帮忙,真不知怎样应对,那是种由内而外的累,好不容易带大了女儿,累透了,这又要生个小的重来一遍,想想就怕。李青云动摇过,如果真生个儿子,地位升高,婚姻就稳固了。公婆应该不会允许任剑给孙子找后妈。只是,一定会生儿子吗,如果又是女儿呢?不敢想。李青云不愿冒险,又生任剑拈花惹草的气,就说:“你本事大,要生跟别人生去。”
任剑说:“这可是你说的。”
李青云没太当回事,过些天翻看任剑手机,大吃一惊。任剑近期总去父母家,且一个人去。原来,还带了李彩。从聊天记录看,公婆对李彩很满意,从社会地位就比李青云让他们满意。听从公婆建议,任剑已悄悄转移财产。下一步,就要提出离婚。
李青云召集紧急聚会,我和苏琦刚到,李青云就讲了事情原委。苏琦说:“我早料到有这天,你不听劝。”
我以为李青云这下真要走到离婚这步了,李青云却掏出一张纸来,是已罗列好的可实施事项,要展开婚姻保卫战。苏琦没看,我打开,看到前三条,苏琦就抢过去撕掉了。
苏琦愤怒地指着李青云,眼珠子要爆出来:“你为啥不离婚呢?这样过着有意思有意义吗?婚姻保卫战,是我们三个这样的女人该打的吗?庸俗至极!要知道,我们不一样。”
李青云看了看苏琦,什么也没说,目光转向我:“贝贝,愿意帮我吗?”
我知道,李青云指的是跟踪拍照,取证据,光是聊天记录截图怕吓不住任剑一家。李青云想做的不是保卫财产,是保卫婚姻。
我点点头,苏琦就怒气冲冲走了。
苏琦请了休假,又逢年底,一直没联系,群里也没动静。我和李青云一起维系着她的婚姻。李青云也真能折腾,充满激情,每天醒来就兴致盎然找我商量。有时我觉得打婚姻保卫战的李青云就像登上青林山顶大喊大叫的李青云。不过,状态不稳定,有时会忽然陷入繁杂的家庭关系,变得颓丧,也很谨慎,左右权衡,生怕出格。我跟踪任剑,大概任剑早有防范,那段时间都不跟李彩单独接触。并且,李青云发现,任剑也在跟踪她,想抓什么把柄。我劝李青云,都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要坚持。李青云说:“跟谁过都一样,何必换来换去,给艺艺找后爸后妈,麻烦。”
任剑终于提出离婚,李青云拿出那些聊天记录图片,任剑先是发一通火,大骂李青云不尊重人。李青云说:“跟我谈尊重吗?”任剑就出去了,要么去了父母家,要么给父母打电话了。再回来,口气软了些。任剑说:“要不是你不想生,我哪能外面折腾,只要你答应再生一个,外面的我马上断。”李青云已料到会这样,也不想争辩,只能妥协,毕竟只想保全婚姻。至于生孩子之后的事,只能之后再说。
苏琦是年后联系我们的。我们坐在“蜀一蜀二”,苏琦大概问了问李青云的情况,看起来淡然了许多,静静抽烟,静静喝酒。
“我不该强求你们,都好好过吧。”苏琦说。
李青云流了眼泪。
“该静一静了,以前太疯,以后我们都做良家妇女。”苏琦轻轻笑了一下,样子有点苦。
“不喝酒了?”我说。
“喝啊,酒咋可以不喝,除非废了‘武功。”
正月十五那天,苏琦筹备了家宴,三个家庭全部到场,大人,孩子,老人。客厅一桌,饭厅一桌,苏琦系着围裙忙里往外,安排三对夫妻一桌,两个孩子和老人们一桌。孩子吃饱,安排他们去书房写作业,吩咐儿子带好妹妹。那时,苏琦的儿子已读大专,放寒假在家,过两天要开学了。任剑担心女儿写不完寒假作业,急着想早点结束。两个孩子门关上了,苏琦朝门里对李青云的女儿喊:“艺艺,要是哥哥不听话,影响你学习,出来给大姨说,看大姨咋个修理他。”又对大家夸赞儿子懂事,快樂教育带出来的孩子不一样,不要整天催促、规定。
对于苏琦的转变,李青云很受用,家庭与家庭融合,就像忽然多了个贴心姐姐。我受不了苏琦系围裙的样子,换了个人,完全变味了。几次家庭聚会下来,我慢慢体会到,之所以我不喜欢,因为我跟苏琦和李青云不一样,她们都是母亲。
我跟胡成坚讲,后悔没要孩子。胡成坚说想生就生一个。我已年过四十,怀上再生,高龄产妇,自身冒险不说,生出来万一不健康,害了孩子。胡成坚说要不领养一个。我不可能领养,当年决定不要孩子,这时再领养,相当于双重失败。就像一个错误决策,再叠加另一个错误决策,这另一个让第一个雪上加霜。我没给胡成坚这样说,当时不知犯什么邪,我说:“好啊,好啊,领养一个。”没想到,胡成坚就等这话,一高兴,说出了惊人的事实。
胡成坚想要孩子,又不想离开我,在外面找人代孕生了个女儿,已经两个月了。我以为我真心让胡成坚找人生孩子,没想到真的生了,我却受不了了。任凭胡成坚怎样讲,什么孩子小抱回来刚好,将来没麻烦,我顺理成章当孩子母亲;什么跟那女人没任何肉体关系,只是代孕。我还是无法接受。如果当了这孩子的母亲,我就再失败一次。胡成坚无法理解,失败从何而来,我解释不清楚。就像我选择了一条路,如果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往哪走都是错的,只会证明我的失误。这种失误,不像踩了狗屎,可以洗掉,再不然扔掉鞋子。这种失误,走过了漫长的时间,无法回头,只能失误下去,才能让失误消失。我不怪胡成坚,万千滋味杂陈。必须沿着我最初选择的路走下去,做丁克。显然,丁克做不成了,还可以独身。
我和胡成坚办理了离婚手续。这事只有我和胡成坚知道,不公开,是不想听亲人们劝,那是件麻烦事。我没告诉苏琦和李青云。若是以前,苏琦知道应该高兴,我能想象,她会啪啪拍我肩膀说:“贝贝争气了,你不一样,走,喝酒去。”现在把这事告诉系围裙的苏琦,意味着不再是喜事,而是祸事,是不一样的反面。另外,造成这局面,我有些恨她,当时是她大肆宣扬不要孩子,我受了怂恿,现在她却系上了大花围裙。
后来秦伍德知道了。凭女人直觉,我能感受到这些年秦伍德对我有意思。当然,我对秦伍德也有意思。我主动约的秦伍德。那天跟胡成坚办理完离婚手续,我神情恍惚,总感觉应该干点什么,脑子里响着我们三人面对嘉陵江的喊声:“我们不一样,不一样。”眼前闪现着苏琦那条可恶的印有繁花的围裙,以及秦伍德左胳膊搭着李青云的肩,那伸开来的空荡荡的右臂。我来到江边,恍惚走了一阵儿,鬼使神差般就给秦伍德发了微信。
我们坐在咖啡厅,聊了我和胡成坚的事。秦伍德猜到我为什么不告诉苏琦。喝完咖啡,秦伍德说去喝酒,就去喝酒。酒后我们走到分岔的路口,秦伍德往另一边走,我眼前尽是开着繁花的围裙。于是我跑过去拽住了秦伍德。秦伍德犹豫片刻,没有拒绝。也许正像苏琦说的那样,我是具有隐秘野性的女人。
我和胡成坚仍同住,各睡各的房间。至于胡成坚什么时候搬走,跟谁再婚,我不过问。胡成坚照例参加我们三个的家庭聚会。每次,我挨着秦伍德坐,有时挨得紧,秦伍德很紧张。我希望系围裙的苏琦能够拆穿。我想看看系围裙的苏琦知道后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系围裙的苏琦丧失了辨识能力。系围裙的苏琦一点也不好看,皮肤松弛,到处松垮垮的,声音也老了,每块骨头死了,每个器官死了,每个毛孔死了,像是活死人。打婚姻保卫战的李青云都比系围裙的苏琦精神好看。
有次,苏琦忽然给我和秦伍德一人夹了一个卤鸡腿,我惊出一身冷汗,脊背嗖嗖发凉,难道暗示我们有一腿?我才知道,我是那么害怕系围裙的苏琦发现我和秦伍德的秘密。
苏琦隔三差五让我们到家里聚餐,每次都是又学会了一道菜。我不明白,苏琦曾经连鸡蛋都懒得煮,更不愿进厨房,为什么频繁筹备家宴。三五人还好,上了十人,一大桌子菜不是一时半会儿弄得完的,还要收拾客人走后那一摊子。秦伍德的母亲那年初秋突发疾病去世,秦伍德受了打击,懒于做事,要么不在家跟我在一起,只要在家基本待在书房。我和李青云都不愿进厨房,苏琦也不让进,嫌我俩碍事,一人忙活,往往从早上起床开始,到深夜结束。做菜又精细,比如凉拌折耳根,要摘掉所有根须,一根根码齐装盘,味道没拌好,还要冲洗后重新码一遍,再浇汁。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去,苏琦都系着围裙,一直系着,那可恶的充满繁花的围裙。秦伍德说其实苏琦还疯着,只是转了方向。秦伍德还说,苏琦内心有个黑洞,洞里埋着一颗炸弹。
6
2020年春节,苏琦早早筹备大型家庭聚餐,学了几道新菜,让我们每个家庭关联成员年三十到她家过。我们建立了家庭微信群,秦伍德往群里发苏琦搬运啤酒的视频,苏琦系着围裙,一次搬两件。又发了张照片,冰箱旁边码放了一人多高的啤酒箱。过会儿,苏琦在群里发消息:“2020年,凑个整数,啤酒买20件。”
2020年春节是灾年,新冠疫情暴发,苏琦的家宴泡汤了。人看不见病毒,病毒能看见人,可以袭击一座城,无形的扩散远比2008年大地震更让人恐慌。我们这座城市也出现病例,从中风险区转为高风险区,一时间口罩和酒精成了稀缺品,每个药店门口都贴着类似于“口罩和酒精售完”的标识。小区物业对出行进行管控,发放计次卡,每个家庭每天只准一个人出去一次,且不准外人入内。如果没有口罩,不准出去。大家不能相聚,在群里转发各类有关疫情的链接,哪地方又新增多少病例。病毒不断扩散,蔓延世界各地,胡成坚时常站在窗前说:“末日要来了。”冬日阴沉,肯定着胡成坚的话。在这种恐慌下,我和胡成坚和好了。胡成坚说只要咱俩能同时出门,那天就去办理复婚手续。我没说什么,有没有那天还不知道呢,也许天下大乱,人类就这样一点点消失,直至灭绝了。
年三十夜,苏琦和秦伍德喝酒,儿子吃完回房间打游戏,这是秦伍德发给我的消息,苏琦做了一桌子菜。十二点整,外面一片寂静,没有爆竹,看不见彩灯,除了黑还是黑。苏琦和秦伍德分别发消息来,不是拜年,是简短的几句。苏琦发在三人群里:“我们在深入交流,互相坦白。”秦伍德单独发给我:“天啦,周医生。”李青云问怎样深入,即刻意识到苏琦在干傻事,连发一串消息劝苏琦,不要口无遮拦,不要冲动。我说:“疫情刺激,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苏琦说:“我们不一样。”我知道这个我们说的是她自己和秦伍德。
自从我跟秦伍德在一起,秦伍德就没跟苏琦有男女之事,苏琦也没要求,乐得清闲。秦伍德反倒担心我和胡成坚共居一室要发生什么,每晚让我发小视频确认是否单独睡,比起胡成坚曾经对我的监督,有过之无不及。就像秦伍德三番五次打探苏琦究竟在外面有没有别人。虽然我有些恨苏琦,但我清楚,说出来也许并不影响苏琦,反而影响秦伍德。秦伍德看似放得开,看似潇洒,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深陷尘世的人。秦伍德讲的那些大道理真正只是道理,是理想。
疫情年,苏琦和秦伍德就这样每晚喝酒,每晚坦白,我不时收到秦伍德发来的消息。
“天啦,那领导我认识啊。”
“天啦,还有小偷,天。”
秦伍德在苏琦面前没有表现丝毫醋意,就像挖矿那样一铲铲开凿,鼓励着苏琦:“对嘛,你是自由的,说出来多好。”为套出更多的话,秦伍德编造了几个相处过的女人,算是坦白。比如碎碎,两人从不夜里相会,还有白天,有中午,我们没有进行二十四小时监督。对于我,只字未提。这些年苏琦都没对秦伍德透露什么,我相信是受疫情刺激,才疯到失去理智,做出平常不会做的事,连周医生的手法都描述了,像手术刀,稳准狠,锋利,有度。秦伍德用微信跟我交流这些,我已感受到他内心淤积的能量,那才是黑洞,是炸弹。
苏琦从周医生那弄了些口罩,给我送到小区门口。胡成坚隔两天出门采购一次,疫情影响,单位延迟上班,我快两周没出门了,脚底发飘,神情恍惚,往日熟悉的环境变得陌生,有种错觉,这是否是我长期生活的地方。恍惚中,远远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挥着大手朝我喊:“贝贝,贝贝。”这不是系着围裙的苏琦发出的声音,这是那个声称我们不一样的疯女人发出的声音。戴口罩的苏琦眼睛显得更大,瞳孔也变得更大,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隔着小区门,苏琦塞口罩给我。“我的天,你怎么瘦成这样,天天关屋里大吃大喝,谁不是胖几斤?这个瘦猴子,哈哈哈。”
苏琦爆炸似的笑声,好像疫情是件令人开怀的大喜事,或者是个大笑话。苏琦一定是像讲笑话那样讲她那些私密事。
我不知说什么,内心五味杂陈,等回过神来,苏琦转身走了:“瘦猴子多吃点,我还要给青云送。”
疫情有所缓和,可以聚餐时,苏琦和秦伍德已喝完了那些啤酒。每天两件,可想而知,催生了多少隐秘细节。我和秦伍德再见面,秦伍德说:“我要离婚。”
夏季来临,各地病例纷纷清零,但病毒没死,国外输入病例不断,防范仍在继续,虽然我们再没摘下口罩,生活已回到正轨,生活中原本存在的問题依然存在,需要面对的还要面对。秦伍德要离婚,我也不会跟胡成坚复婚。李青云看见苏琦家快乐教育产生的结果是孩子痴迷游戏,找不到工作,便开始抓教育,学校延迟开学,网课没怎么认真,开学后急了,每天监督女儿学习,参加各科补习班。又怀了二胎,妊娠反应严重,水肿,呕吐,头晕。李青云时常在群里说:“我要死了,真是要死了。”
疫情后苏琦调到分行去上班,平时见不到李青云。我们三人第一次聚会,李青云不停抱怨,公婆不帮忙,任剑忙,自己要上班,要照顾女儿,还担心怀的又是女儿,天天想吃辣的,上胎位,跟第一胎一样,婆婆认定又是女孩,完全不上心。她在这个家简直没地位,就像他们家的机器,不被爱惜的机器。
“我要死了,累死了,真要死了。”
李青云没法喝酒,喝的是抱怨,喝了整个饭局,我和苏琦喝不下去了,苏琦想发火,憋了回去。疫情后第一次聚会,有死里逃生的意味,苏琦又找回当年那股精神劲儿,原本计划好好疯一次,转场再转场,李青云的抱怨让这些计划泡汤,草草结束。
因疫情影响,2020年上半年过得缓慢,下半年快得像刮了阵风,直到年底才又聚了一次。结果,李青云仍在抱怨。这次,是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抱怨。虽然如此,苏琦还是憋不住了,李青云再说要死了时,苏琦说:“你咋不去死啊,去啊,没谁拦着你。”
7
苏琦是秦伍德提出离婚以后开始折腾的。
近一年来,秦伍德基本不跟苏琦说话,如果非说不可,说的不是让苏琦去找周医生,就是去找领导,找小偷。苏琦就提秦伍德那些女人,秦伍德只狠狠瞪苏琦。秦伍德一边跟我频繁约会,一边对苏琦实施着冷暴力。有时我觉得秦伍德之所以频繁约我,是为报复苏琦。
终于有一天秦伍德爆发了,瞪着眼睛对苏琦说:“我们离婚。”
苏琦吓一跳,说:“为什么?”
秦伍德指着苏琦的鼻尖说:“告诉你,我受不了你跟那些男人胡搞。”
苏琦一把打掉秦伍德的手:“我忍你很久了,胡搞?太难听了,你忘了自己怎么说的?”
“我当然没忘,说是说,做是做,我做不出来,你做得出来,我们区别在这。你哪怕认真耍一个,我也不会这样说。”
“只准你胡搞吗?”
秦伍德在茶几旁来回走了几趟:“那是骗你的,全是编的。”
苏琦定定看了秦伍德好一阵儿:“你中邪了吗?”
“中邪的是你。”
“秦伍德,你居然这样,太让人失望了,我瞧不起你,我们不一样。”
苏琦受的打击不轻,秦伍德夜里醒来几次,都发现苏琦目光呆滞瞪着他。第二天,苏琦就开始折腾了,打电话给我,列了好几项内容,让我跟她一起请休假,新年要有新气象,都好好收拾一下。苏琦打电话时,我刚好请了休假,赶上周末,本打算跟秦伍德一起去个什么地方。秦伍德能够真正提出离婚是大事,说不清楚该安慰还是庆祝,将来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苏琦说:“你一定要听我的,家里好好收拾一下,扫霉运。”
因为心虚,我答应了苏琦。但我没打扫,只是没跟秦伍德一起出去。
苏琦没叫家政,嫌收拾不彻底,亲力亲为,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家里彻底翻乱了。秦伍德每天回家,都发现不一样的地方,没地方下脚,能下脚的地方必定翻新了。楼道里天天有大包小包的垃圾,大都是不穿的衣服鞋子,以及棉被、被套、枕巾,积攒了几十年的旧物。苏琦这样忙活,秦伍德以为苏琦不想离婚,又顾及儿子,离婚协议书就犹豫着没拿出来。
苏琦没告诉我秦伍德提出离婚的事,我只有装不知道,否则我会问她,这番折腾,是不是打另一种婚姻保卫战。苏琦问我多次:“你收拾了没?要彻底哦。”你打婚姻保卫战,我跟着忙活什么,我不能说这些,只好说收拾了。
家里收拾完,进行第二项,就是远离负能量的人。苏琦说李青云目前怀着孩子,没办法对她进行清洗,但需要远离她,否则运气仍不好。从李青云打婚姻保卫战时,我们的运气就不好了,之前都还算争气。
进行第三项,理发,泡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新,特别是内衣。苏琦拉着我逛商场,网购太慢,直接换新,包括秦伍德的衣服鞋子。顺便进行第四项,途中多接触老人,遇到婴儿去抱抱,这些会扫霉运。泡澡是趁周末去的海螺沟温泉,拉着满后备箱的新衣服,顺便进行第五项,出去游玩一圈,换运气。秦伍德开车。
苏琦的行为我越来越不明白,秦伍德也蒙了。苏琦并不知我和胡成坚离婚的事,做这些总拉着我干什么,我不需扫霉运。我和秦伍德发微信研究苏琦,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是,即使发现了,扫我的霉运做什么,这不合逻辑。我们备受煎熬,不知惧怕什么,迈出实质性那步,却迈不出面对那步,比遭遇病毒还恐慌。秦伍德几次决定干脆告诉苏琦,我也几次决定干脆告诉苏琦。我们只是下了决定,之后即刻否定了。
晚上住宿,我和苏琦住标间,秦伍德住单间。我故意问:“你们怎么不住一起?”苏琦说:“行了,少装蒜。”这是什么意思,我和秦伍德愣在那。
泡完澡,默默回到房间,苏琦躺床上翻手机。
“你说秦伍德外面有别人了?不是碎碎她们吗?”我硬着头皮问。
“我真怀念从前,我们三人那股疯劲儿,秦伍德也很疯。”
“那时年轻不懂事。”
“嘁,现在就懂事吗?”
“你们不是互相坦白了吗?大家各耍各的,扯平了,现在都好好的。”
“他说他坦白那些是编造的。”
“那你还说他真有别人了。”我有些受不了了。
“一种感觉吧,虽然他没说,我一直觉得他背后有个女人。”
我慢慢吐出一口长气,给秦伍德发信息,告诉他苏琦没发现是我。
“那你这是在打婚姻保卫战?”
“嘁,累了,睡觉。”苏琦用那大眼珠子鄙夷地瞪我一眼。
“应该会好起来的。”苏琦又说。
休假即将结束,从温泉回来那晚,苏琦屋里屋外仔细检查,看还有什么没扔出去,最后站門厅柜那不动了。苏琦看见了那块紫石。
我和李青云收到苏琦的指令。苏琦是用语音发在我们三人群里的,要送那块紫石归山。大意是,她网络搜索了关于石头的事,所谓时来运转,石来运转,不一定每块石头都会转来好运,有些石头就会转来霉运。显然,我们这些年的状况,跟紫石一定有密切关系,给我们带来了霉运,让我们沉沦、陷入庸俗,破碎了我们的结拜宣言。不然我们之前都好好的。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我们必须三人一起抬回山上去,归于原位。还有,我们的结拜周年又快到了,这块紫石送回去,相信一切会好起来,负能量也会消失。
李青云怀孕近八个月,怎么可能再去抬那么沉重一块石头上山。苏琦早想到这点,李青云只需跟着,抬石头的事有我俩,拖也得拖上去。李青云怀孕七个月时,去做B超,贿赂了医生,检查说是男胎,家庭地位陡然提升,说话底气十足。
“爬山,爬山,我咋可能爬山,爬个毛线,累坏了我幺儿咋个得了。”
苏琦的烟嗓一阵吼,意思是李青云肚里的孩子之所以变成男胎,要感谢我和苏琦这段时间做的事,改变了我们的运气。虽然并没想改变什么男胎女胎这等庸俗事,事实上好运已开始显现。再说,山也不算高,还有那么多树可以扶。最后大喊:“难道不明白吗?几个不争气的,我在挽救你们,挽救你们!要记得,我们不一样!”
过会儿,李青云就答应了。随后跟我私聊,气呼呼的,什么不一样,不一样,自己只在乎孩子是男胎这件事。如果那块石头真有问题,确实要送回去,这样才更顺利,否则心里疙里疙瘩的始终有阴影,影响了胎儿,才是不得了的事。
我发信息告诉秦伍德,原来苏琦这番折腾,竟是这原因,几个不争气的,包含了秦伍德。信息刚写一半,秦伍德就发消息来:“天啦。”苏琦在客厅大喊大叫,秦伍德都听见了。又发消息来:“想摆脱庸俗,干的全是庸俗事。”
秦伍德打算等苏琦送石回来,就拿出离婚协议书,让苏琦清醒清醒,别再折腾了。秦伍德说:“坚决离。”
原计划让秦伍德开车,任剑不放心李青云,要开车送,秦伍德就不用去了。李青云坐副驾,我和苏琦坐后排,紫石放中间。李青云跟以往换了个人,在任剑面前骄横、娇气,上车要任剑扶,安全带要任剑系,骂任剑笨手笨脚碰到胎儿了。还指指点点嘱咐苏琦不准抽烟,不准任剑外放音乐,音响分贝高,会影响胎儿听力,胎教音乐都设置了分贝。一路上李青云抚摸着肚子,絮絮叨叨没完。
“幺儿吔,我们去扔掉那块石头,妈妈当年不懂事,费好大劲弄下山哦。”
“幺儿吔,妈妈当年太不懂事了,就像疯了样。”
“幺儿吔,要不是妈妈不懂事,天天疯,现在早当银行二把手了。”
“简直疯了,弄块烂石头回去做啥子嘛,败运气。”
李青云叨叨着回过头说:“苏琦,当年是你说那石头不一样,我们才抬回来的哈,都怪你,你说你究竟咋想的哦,有啥不一样嘛。哎呀呀,你还教我抽烟。”
李青云之前絮叨,苏琦脸色已不好看,眼睛鼓突,手上也起了青筋。
苏琦压着火,尽量低声说:“青云,石头挨你越近,你感受越强,这是股邪气,不怪你,送回去就好了。这些年要不是放我这,放你们俩谁那都更恼火,我火力强,还能压住一些。”
我说:“青云,我们当年还是很快乐,不是吗?”
苏琦说:“是啊,青云你不快乐吗?敢说不快乐吗?记得孟哥我们那晚喝到几点吗?”
没想到苏琦提到孟哥,这个在我们记忆里快要消失或已经消失的人。李青云张口结舌愣了半晌,慢慢回转身坐好,再不出声。哪怕李青云跟孟哥没任何事,但一起进过宾馆,到过同一房间,任剑不仅不会相信,州官放了火,百姓也不准点灯。这事李青云嘱咐我多次,大家聚会有任剑在,千万别说漏嘴,即使没任何事,跟这种人也无法说清。
任剑说:“孟哥是谁?”
李青云身子一抖。
我说:“啊,孟哥啊,我一个大客户,跟我关系很好。”
苏琦“嘁”一声,抽出烟点上,猛吸一口,直朝李青云座位吐去。李青云一定感受到苏琦强烈的变化,跟以前大喊我们不一样的苏琦不同,跟挥大手喝大酒的苏琦不同。此刻的苏琦就像位持剑斗士,奔着自己的理想,要“挽救”不需要挽救的人,确切说在实施绑架。李青云回头感激地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只将窗子稍稍开了点缝。
打的导航,提示已到青林,但车子仍在城中。我们下车,苏琦跑到不远处的公交站台,确认是29路公交站的终点,是当年我们下车的地方。记得下车后,穿过马路,正对面就是青林山。我们清楚城市扩建到了青林镇,青林已成为郊区,属于城市的一部分。不过,我们没想到,那样一座大山不见了,呈现眼前的是一幢幢电梯公寓,其中一幢正在施工,搭着高高的脚手架,外罩一层绿纱网。整个途中,仅经过了路边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正开花的油菜地,其余是城市。这块油菜地原本是家钉子户,周围楼房盖起来后,户主拆了老房搬离,每年种菜,油菜、青菜、玉米都种。
苏琦喊:“一座山都挖走了吗?”天色阴沉,苏琦脸色铁灰,夹烟的手阵阵发抖,就像攀不上青林山,生活会就此毁掉。
我挽住苏琦胳膊:“这样吧,胡成坚一直想要收藏这块石头,送给他吧,让它成为古董,也相当于送走了,还有纪念意义。”
苏琦没做声。
我们戴着口罩站在公交站台前,望着对面那些高楼发呆。29路公交车比当年多了许多,一会儿到达一辆,乘客纷纷下车,空车继续前行、转弯,再到对面的起点。视线一次次被遮挡,高楼一次次呈现。
李青云说:“咦,青林山以前啥子样来着?”
我说:“还真记不清了。”
苏琦低沉地说:“我们以前呢?”
李青云说:“以前在山上喊。”
李青云又说:“我喊的啥子来着?”
我和李青云说了许多当年李青云喊的话,模棱两可,不能确定究竟喊的什么。
苏琦说:“两个……”没说下去,叹了口长气。
我们站在29路公交站台前,苏琦抽了三根烟,才返回车上,任剑已不耐烦。我无意中碰到苏琦的手,冰冷,冷得刺骨。隔着紫石,我抓起来暖着,那手像结冰了,没一会儿,我的手也冻透了。苏琦情绪低落,目光呆滞,头侧歪着耷拉在车窗上,胳膊也耷拉着,就像要从肩膀上掉下来。李青云回头看看,跟我对视。
“什么都变了,我们还在数钱。”苏琦低沉地说。
“现金少了,现在都是数数字。”李青云说。
“是啊,连钱都变成数字了,我们还在数,真没意思。”苏琦说。
“谁说没意思,以前还能看见嘴动弹,现在嘴都看不见。”李青云的笑话并没对苏琦起作用,我干巴巴笑了两声。任剑大概不想听三个女人唠叨,上车就戴了耳机听音乐,压根没听我们对话。
苏琦的状态让人难受,就像那块紫石压住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李青云一定跟我一样,想调节气氛,卸掉那块石头,又因肚里的男胎不必过于顾忌任剑,我还没想好说什么,李青云放肆地大喊:“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在山上喊,哦豁,太过瘾了,逃出来了,我要疯了……还有,我们在江边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今朝有酒今朝醉,身在曹营心在汉,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苏琦目光逐渐变亮,但李青云喊一通唯独不喊我们的宣言,苏琦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一动不动,就像死去了。我想喊,也许因任剑在,也许不是,怎么也喊不出。苏琦的状态刺痛了我。
“嗨,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大声说。
“是不是悄悄咪咪藏了个帅哥啊?我早看出来了,我们的贝贝有点神秘哦。”李青云大声说。
苏琦那宽大的双眼皮慢慢掀开一道缝。
“比那严重多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李青云回头,笑眯眯看着我。
“告诉你们吧,我和胡成坚离婚了,离好几年了!”
“啊?”李青云惊讶地张大嘴巴。
“为啥子啊?”
“狗日的,他在外面找人代孕生娃娃。”
“啊?”李青云用力偏头想看看苏琦。
“就算没这事儿,我也要离的。”我拾起苏琦放在座椅上的煙,点了一根。苏琦动了动,似乎撇了撇嘴。
“离婚了还住一起?”李青云问。
“目前是这样。”
“目前?好几年了还目前?你们这算离的哪门子婚,离婚不离家。”李青云的语气像极了苏琦,就听苏琦“嘁”一声,眼皮又慢慢合拢,闭得更紧。
“还有,还有更大的秘密,你们根本想不到!”我继续大声说。“我外面确实有个情人。”
“哈哈,我就知道贝贝有,快说说,哪个小帅哥啊?”
“秦伍德!”我看见苏琦皱皱眉。
李青云努力偏头看苏琦,兴奋地大喊大叫:“哦豁,苏琦啊苏琦,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家秦伍德不亏了,终于跟了你的闺密!”看得出李青云并不相信,故意做出相信的样子。
“真的,好几年了,我爱他,他也爱我。”我猛吸口烟,呛得咳出眼泪。
“啊,好几年了?”
“离婚后,我就和秦伍德在一起了。”
“真的。”
“真的。”我又说。
车内陷入沉默,任剑摇头晃脑,耳机里传出吱吱喳喳摇滚乐的聒噪。李青云定定看着我,思索着。我不敢看苏琦,但能感觉到,紫石那边的苏琦像另一块被众力撬了的陷入淤泥的巨石,终于动了动。我猜不透苏琦会怎样,也许挥起那只大手,忽然扇我一耳光,也许,会展开超乎意料的攻击。也许会兴奋地跳起来,告诉我终于争气了。不管怎样,苏琦会活过来,我要她活过来,要她每根骨头活着,每个细胞活着,每个毛孔活着,要她那只大手挥起来,哪怕真给我一巴掌。
苏琦慢慢坐直,点上一根烟,也不看我,我鼓起勇气看着苏琦。我和李青云默默等待着,等待苏琦做点什么。苏琦徐徐吐着烟雾,头顶绕了幽蓝的一层,迷雾一般,眼神也迷雾一般。抽完那根烟,苏琦抬抬屁股,身体向斜前方探去,一把扯掉了任剑的耳机。
“喂,你不是要知道孟哥是谁吗?”
任剑吓一跳,乱打方向盘,差点跟旁边车辆擦挂。
“干什么,吓我一跳。”任剑说的普通话。
“我们在说孟哥,李青云的一夜情啊!哈哈哈。”苏琦也用普通话一字一句说。
话音刚落,任剑就疾打方向盘,一个急刹停在路边,死死盯住瞠目结舌的李青云。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恐怕你肚里的种也不是我的吧?滚,下车!”任剑转头指着我和苏琦。“你们也下车!”
下车后,任剑到后座抱起那块紫石,狠狠扔在我们脚下。车流声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嚓”,就像摔了半生不熟的西瓜,紫石碎成三块。
“三个瓜婆娘,你们有啥不一样,啥不一样?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疯婆娘!”任剑开车扬长而去。
我们三人站在路边,面前车流滚滚。沉默一阵,李青云忽然指着任剑消失的方向喊得撕心裂肺:“我们不一样,就不一样,就不一样,就不一样!”
蘇琦惊讶地看着李青云,眼睛瞪得老大,要把李青云吞进去似的。
“来,刚好一人一块!”李青云费力俯身,拾起一块紫石。“你们,一人一块。”我和苏琦一人拾起一块。李青云左看右看,看见了公路对面那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油菜地,整个途中唯一有风景的地方。
“快看啊,花开了!”李青云学着抖音里的呐喊,挺起大肚子冲在前面,我们一人一手抱块紫石,艰难地在滚滚车流中穿行,顿时刹车声喇叭声四起,就像越过一条流淌着大块钢铁的河流。到达对岸,我和李青云准备下坡冲进油菜地,苏琦叫住我们。
十多年来,我们第二次看见苏琦流泪,眼大,睫毛多,睫毛膏糊了一脸。苏琦扔掉紫石,伸开双臂,一手一个揽住我和李青云。
“谢谢你们。青云,对不起。走吧,我们回家。”苏琦哽咽着。
我们放下紫石沿着人行道慢慢前行,到达油菜地尽头,不约而同回头,三块紫石变成了三个黑点,一位路人经过,碍了脚,抬抬腿,黑点不见了,应是滚到油菜地去了。
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谁也没联系谁,彼此不敢触碰,相互消失了。我也没见秦伍德,删了他所有联系方式,也许他也没再联系我。同时,我离开了酒这种发物。选择性记忆里,时间变得缓慢而寂静,从前的人和事渐渐远去、模糊,甚至消失。像生命中从未出现,从未发生,像做了一场神经错乱的大梦。只有那紫石的破碎声,不时萦绕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