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在《论小说的“关系”》一文中,评论家洪治纲检阅文学史,颇有洞见地提出小说“关系学”这一叙事准则。在洪治纲看来,“小说就是一种‘关系的叙事”,“‘关系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小说必须通过各种‘关系所构成的张力,来推动整个叙事的发展。没有必要的张力设置,情节内部将无形成人物行动的基本场域,很多可能性的事件也就难以顺势而出。即使是一部看似没有任何冲突的小说,也都需要精心营构‘关系。”(洪治纲:《论小说的“关系”》)洪治纲的判断建立在大量的文学经典阅读经验之上,旨在凸显小说叙事的动力和机制如何建构。“关系”对应着“张力”,而张力则是小说情节赖以维系的地基,它们是事件和故事得以萌生及壮大的土壤。不管是写自然、动物的小说(麦尔维尔的《白鲸》),还是内心独白类的小说(伍尔夫《墙上的斑点》),都可看作一种“关系”叙事,“关系”指向的是审美、伦理、道德等一系列主题。就这点而言,可谓“无关系不成小说”。
从“关系学”的角度来看,格尼的《我们不一样》也是一部实实在在的“关系”小说,它借“我”的口吻,托出苏琦、李青云和陶贝贝(“我”)三人长达二十来年的姐妹情谊和复杂的关系流变。苏琦、李青云和陶贝贝都是银行职员,三人性格迥异,婚姻、家庭各自有别,却阴差阳错地结拜成姐妹,就此开启一段起伏跌宕的人生“冒险”。
苏琦的丈夫秦伍德是个作家兼内刊编辑,他对婚姻的态度是放任自由,加上家中事务有公婆包办,因此苏琦虽为人母,却是个甩手掌柜,三人中数她活得最潇洒不羁;李青云的丈夫任剑在国企担任要职,家中大小事全扔给她,李青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家人的掌控中,如果消失一天,恐怕电话要打爆”;陶贝贝也好不到哪里去,丈夫胡成坚是个古董商,属于典型的“管妻严”,俩人在孩子这件事上频生龃龉(陶贝贝为了做丁克,偷偷服用避孕药),看似貌合,实则神离。
如果把三人的关系喻为三角形,那么,这是一个违反几何学和物理学定律的“不稳固”三角形。為何这么说?三人中的“老大”苏琦,崇尚享乐主义,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静下来就心慌”。她的口头禅是“我们不一样”,为了维护这个有别于庸俗大众的小团体,苏琦给李青云和陶贝贝灌输精神宣言:“人生要折腾,要让每块骨头活着,每个器官活着,每个毛孔活着。”为了将这一行为准则和精神追求贯穿到底,苏琦在三姐妹结拜的周年纪念日上,策划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出逃”,“选择三人都轮休的周末,不告诉家里任何人,直接消失,狠玩一天”。集体出逃意味着“越界”——抛开家庭俗务的牵绊,逃离日常生活的累赘。这次没有目的的旅行将她们带到了川东北的青林山上,三人在此发现了一块奇异的“紫石”,下山后,苏琦把石头带回家,后来经过漫长时光才物归原处。此时,经过了非典(2003年)、大地震(2008年)和新冠疫情(2020年),三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变,正如青林山脚下从一片荒郊摇身变为城镇一样。“紫石”在小说中是件富有意味的“物”,它既象征姐妹情,也标榜了人生的负重。在此意义上,《我们不一样》是一出另类的“石头记”。
当然,如果停留在平铺直叙,那么小说很容易沦为流水账,其叙事格局也将大打折扣。为此,作者安排了一个戏剧“突转”:苏琦在某次胃出血后结识了姓周的医生,两个人发展成情人关系。就此,苏琦放飞自我,踏上了频频更换情人的“出轨”之路。三人稳固的关系也开始摇摆不定,在李青云发现丈夫任剑养小三(他与一名叫李彩的女人“好了不止五年”)、陶贝贝察觉胡成坚在外面找人代孕生了个女儿之后,三人关系再次“翻转”——苏琦悬崖勒马,回归家庭生活,李青云割舍不下家庭,选择了妥协,而陶贝贝却“受不了苏琦系围裙的样子,换了个人,完全变味了”。出于某种报复心理,她做出了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举动(这是小说最惊心动魄的一笔)。
《我们不一样》是篇匠心独运的“闺密小说”,它以三个女人为对象,写了三对夫妻的关系,从三角形到六边形,织就了小说复杂的关系网络。这篇小说瞄准的是婚姻、爱情和家庭中的正常与乖离、叛逆与妥协等主题,“不一样”是题眼,对应的是“开阔地”,但到底谁才真正的不一样?谁又抵达了“开阔地”?是苏琦,李青云还是陶贝贝?小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思考的余地留给了读者。
我们知道,从“新文学”开始,叙写爱情和家庭的小说便层出不穷,从鲁迅的《伤逝》到巴金的《家》,从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到杨沫的《青春之歌》;在当代文学中,这样的作品更是俯拾皆是。从这一文学史的延长线来看,《我们不一样》自有其独特贡献。格尼是个小说的经验论者,她的叙事手法纯熟老练,不见斧凿雕刻的痕迹,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尤其成功;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写“关系”的同时,格尼并不落入俗套,而是始终葆有对人物内心的关注,在看似轻快、热辣的笔调背后,潜藏了一段幽暗的人物精神史。何处才是“开阔地”?是婚姻、爱情、还是冲破伦理道德束缚的“自由个体”?面对这些议题,《我们不一样》提供了颇耐咀嚼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