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二叔捣了一下王良生,努著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
王良生像被洋毛辣子虫叮了一口似的,脖子猛地往后一缩,再慢慢转过头来,有些漫不经心不情不愿。他不想搭理二叔,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呢,还一张嘴那么近地凑在自己耳边,神神叨叨的,他心里想,可是,当他扭过头来,往二叔努嘴的方向看去时,却不由睁大了双眼。
这一路上,公交车每次在一处站点停下时,都会拥上来一批人,不用问,王良生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和他们一样,去正阳关镇上赶集的。
这天是腊八,逢正阳关的大集,这可是运河一带场面最热闹、规模最大、动静最响的一个集,或许是因为快要到年关了,一年行将结束,所有赶集人心里闷了一冬的那股想热闹的劲头儿都被激发出来了,像是拼尽了全年的气力去浪这一年的最后一遭,都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了。
王良生一路上并不怎么去看上车的这些人,有什么可看的呢,他清楚,去正阳关赶集的,无非是两类人。
一类是沿运河上下百公里范围内的那些老人们,他们从小到大,年年赶这个腊八集赶惯了,不去正阳关集上走这一趟,觉得这一年就白过了。当然,他们还得给自己找一个赶集的借口,于是,背着家里的七七八八的东西,自己做的竹扫帚、小马扎、柳条筐啦,地里收的红小豆、沙地薯、紫甘蔗啦,也不管卖掉卖不掉,反正是个意思,表明自己不是去纯粹瞧热闹的,而是去集上挣钱的。
还有一类是附近城市里的人,这些人是纯观光的,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背着长长短短的照相机,或手持高高低低的自拍杆,对着市集上的那些土得掉渣的物件和皱纹荡漾的老脸,咔嚓咔嚓地拍照,遇到小吃摊前的油炸糍糕、火炉烧饼、灌糖白切等等,也会装模作样地尝上两口,拍别人、让别人拍以及自拍,然后发朋友圈、发抖音、发博客。
这两类人,王良生都不想看,不新鲜,和二叔从南方城市回到老家这边来,王良生恨不得一脚就踏回到家里的堂前,可是,这都快要到家了,二叔却非要拐个弯,说是到邻县正阳关集上做完最后一笔生意,就回家休假,用他的话说,就是过一个“祥和富足而文明的新春佳节”。
二叔说得文乎乎的,好像他有多少文化似的,其实,他不过就是再想弄两个钱罢了。王良生十分不耐烦,十分烦躁,但二叔总算答应和自己一道回家了,自己也就得适当地妥协一下。
王良生上车前和二叔谈判说,这是最后一次啊,完了就回家。
二叔点头又摇头说,好,回家,回家,你这孩子,回家怎么就比挣钱还重要呢,真是想不明白。
和王良生不同,二叔上车后,扫描了一眼车上原有的乘客后,就两眼紧盯着从车门上上来的每一个人,像一个渔夫,盯着他撒下的网。王良生知道二叔这是在寻找“潜在的消费客户”。二叔早年的传销经历如今还在深刻地影响着他,他经常说着说着,就会吐出一些貌似传销类的术语来。
二叔又捣了一下王良生。
王良生没有去看二叔递过来的眼神,他只顾着看那个上车的人了,也不是看那个人,而是看那个人手上拎着的竹笼子,也不是竹笼子,而是那个竹笼子里的一个动物:兔子般大小,灰黑色皮毛,蓬松、柔滑、长长的尾巴,这让它看起来圆滚滚的,很肥硕,这东西伸着突出的粉红的长圆嘴筒,眼睛很圆,像猫眼,但从它转动着的样子来看,又像狗的眼。
这东西王良生从来没有见过,毕竟,他15岁的人生经验还是有限的,如同二叔经常奚落他所说的,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
王良生正要去问二叔,早有人围着那个拎竹笼子的问了,这是个什么动物呀?
那个拎竹笼子的人,很瘦,瘦得像根竹竿,与他笼子里的胖东西正好形成了对比。瘦子端坐在座位上,骄傲地说,这是狗獾,稀罕着呢。
有几个好事佬不顾车子颠簸,凑到瘦子的面前,观察着狗獾,嘴里还自作聪明地发出他们自以为是狗獾的叫声,叽叽,喳喳,吼吼,哦哦,咕咕,甚至连喵喵和汪汪都用上了。
那只狗獾不为所动,它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不怯场,只顾着上肢扒在竹笼上,下肢直立,一双如猫如狗的眼,深沉地打量着笼子外的人,却不停地皱着鼻子,像是鄙夷与不屑身边这一群逗弄它的人。
在淡定的狗獾面前,人显得有些轻浮了,大家围观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就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了,但毕竟还有些人好奇心重,颇为不甘心,便隔着座位向那个瘦子提问,你这狗獾是从哪里逮到的呀?
瘦子说,地里,用丝弓吊起来的。
厉害,怎么吊的?
这东西天天偷吃我家地里种的山芋、花生、黄豆,吃又不好好吃,吃一半,糟一半,我只好安了丝弓,细细的钢丝线,做成活套,放在它经过的路上,守了好几天,才捉住了它,这东西鬼精呐,几次都快套上了,临了,还让它跑了。瘦子很得意,说起来两根瘦黑的眉毛上下翻飞着。
你这是送它到集上卖?
瘦子说,嗯。
不好卖吧,动物都保护了,要是让政府抓住了,是要罚款的,上年我们那里一个人到河里毒鱼,毒了十几斤鱼,硬是吃了牢饭……
壳事。另外一个人反驳,又不是枪打的药毒的,抓个把狗獾算个什么事呢?
王良生知道这个地方的方言,“壳事”,就是没事,没有关系,这个地方的人,将没有的东西称为“壳”,比如,没办法,就说是“壳办法”,大概是他们认为,没有用的东西就跟那些果实外面的壳一样。
怎么壳事?捉到了就犯法呢。
没人管就壳事,大集上的,政府忙着呢,谁管你一个狗獾呢。瘦子一点也不怕,气定神闲,神情上倒是与笼子里狗獾一样镇定。
王良生仍然盯着狗獾看,他好像看见那家伙在不动声色当中,偷偷地,以极小的,人们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笑了一下,满带着嘲讽。这个神情倒是有点像二叔。
这时,二叔又捣了他一下,咳了咳嗓子,王良生知道,这是二叔出场前的习惯,二叔即将要开始他的表演了,面对这样一只狗獾,王良生不知道二叔这回要怎么发挥,又会做成一桩什么样的生意,难道他要向狗獾推销佛珠手串吗?
二叔即将移步凑到那只狗獾跟前时,不提防,一个女人抢在他先,蹲在竹笼子面前问瘦子,这个东西人家买了回去做什么呢?当宠物养吗?
女人看样子不太像本地人,穿得很时髦,染着金黄的长发,长长的风衣,高跟鞋的后跟细细长长,像鹭鸶脚,她身边坐着一个男的,关系不像是情侣,应该是同事,两个人拿着手机,一上车起就不停地拍照,拍别人,也互拍,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拍的。二叔观察了他们一会,然后,丢下了研究的兴致,转而关注别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在二叔看来,是没有客户开发价值的,没有成果的事我们不做,这也是二叔常说的,他以为自己是个大企业家呢。
瘦子瞥了一眼女人,说,养不活的,买了回去,杀了,肉炖汤,鲜呐,最好的是它的油,熬出的油,治烫伤,一治一个准,燙得再狠,涂上獾油,一点疤痕都不留,人家抢着要呢,就是这獾子皮,一张也能卖一百多,狗獾全身是个宝哇。
狗獾这时似乎预知到了前途不妙,忽然不皱鼻子了,也不淡定了,在笼子里转起圈来,嘴里也发出了不安的声音,原来,它的叫声是,哼哼,哼哼。
女人看着狗獾,不说话,脑子里似乎在想着什么,并不时与和她同座的男人交换着眼神。
二叔适时出现了,他已经摘下了头上戴的瓜皮帽子,脱下了先前罩在身上的长大衣,露出了里面一身佛黄色的僧衣,一串长长的佛珠也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光亮亮的佛珠,映着他光亮亮的头皮,阿弥陀佛,他微闭双眼,双手合什,朝着那个瘦子和女人鞠了一躬。
瘦子和女人都一愣,他们都有点迷惑,什么时候车子里从天而降了一位和尚来了?
这个时机是最关键的,二叔曾多次告诉王良生,什么时候出场,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最有效,这个时间点一定要拿捏得准,拿捏好了,就会先声夺人,攻城攻心,一举拿下。
阿弥陀佛,善哉,二叔又跟了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着,捻着胸前一颗颗硕大的佛珠,又一次做老僧入定状。
什么意思?瘦子有点警觉地问。
二叔仍然不理会瘦子,微欠着身,一手竖掌,一手捻珠,一脸凝重,一脸庄严,一嘴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瘦子有点急躁了,他又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
二叔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像是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走来,他定神看着瘦子和那个女人,也不说话,只是从侧边僧衣袋里摸出一个佛黄色的本子来,那就是他的“工作证”了,封面印着某某佛教协会的字样,内里是他的出家证明,也不知道二叔是从哪里花钱印制来的。
二叔打开证件内里,又念了一声佛号,出家人本不该管世上事,但佛祖说了,一切佛法不离世间法,也是有缘吧,二位施主,僧人果虚这边有礼了。他说着,又欠了欠身子。
不得不佩服,二叔这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比僧人还像僧人,除了王良生,大概谁也不会怀疑这是一个假冒的和尚。那两人应该也是从来没有遇见这个阵势,瘦子慌得站了起来,瘦竹竿子的身子也弯了下来,问话的声音也少了些先前的硬气,师父,你要做什么?
二叔仍然不理那瘦子,而是转向那个女人,阿弥陀佛,施主,一看你就是善良之人呐,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会有好报的。
女人眨巴着眼,二叔这形象,应该也是她现实生活中很少出现的,她弄不明白二叔的意思,只好笑着,点头。
二叔继续说,你看这个可怜的獾子,马上就要做刀下鬼了,却让我们遇见了,这是它的福报,也是你的福报啊。
女人说,什么意思,大师?
二叔说,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也就是说,救了它一命的人,将来是有大福报的,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女人不笨,她忽然明白了二叔的意思,她朝同伴望了一眼,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像是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似的,她对二叔说,你的意思是,将这只狗獾放生?
瘦子听出个大概了,他抓紧了竹笼子,大声说,什么,要放生?我不干,我好不容易花了几天工夫,逮着了它,指望着能卖几个钱呢,马上过年还要花钱呢,年关年关,过年是个关呐,哪一个地方不要花钱?
二叔打断了瘦子,施主,你这个狗獾能卖多少钱?
瘦子顿了一下,说,少了四百我不出手。
二叔点头,对女人说,四百不多啊,施主,这都是前几世修来的缘分哪,阿弥陀佛。
女人答应得干脆,她对瘦子说,行,这四百我出,你有微信吧,微信付你。
瘦子没想到这笔生意做得如此顺畅,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再抬抬价格,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况且,又有个壮和尚在一边老念着佛,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和女人扫了微信,加了好友,付了钱。
钱付了,笼子转而拎在了女人的手中了,她像是被自己的那份善心感动了,欢欣地将笼子递给二叔,大师,这就拜托你拿去放生了。
王良生看见二叔的嘴角咧了一下,和刚才狗獾的表情如出一辙,这是二叔每次即将做成一笔生意时的表现,旁人看不出来,王良生可是看得明白,那是他得意时的表现。
两周前,王良生找到二叔的时候,是在南方城市一个城中村的出租房里,屋里除了一张床,就没有别的大件了,当然,再有别的大件也放不下。
二叔戴着一顶奇怪的瓜皮帽子,盘腿坐在床头,让王良生坐在床尾。看着王良生吃惊的眼神,二叔说,怎么了,看不起你二叔了?你以为城市里是好混的?弯下腰就捡到钱?
王良生说,二叔,我爸可说你走了狗屎运,一下子撞到钱窠了,说你现在做销售,只要伸伸手就把钱挣了。
二叔不屑地一笑,你爸一辈子没出过瓦庄脸盆大的地方,他那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啊。
王良生说,那你在做什么销售呢?
二叔并没有直接回答王良生的提问,而是想了想后说,良生,你说做销售的本质是什么?
王良生隐约记得初中的政治课上老师似乎说过,什么等价交换原则,什么价值决定价格,但具体到做销售的本质是什么,好像并没有涉及。他看看二叔,盘坐在出租屋低矮的床头上的二叔,戴着瓜皮帽子的二叔,此时的气势却像一艘巨大的轮船上的船长,在大海上乘风破浪一样,目光深邃,直直地看向辽阔大海的另一边。
看着王良生抓耳挠腮,二叔又笑了,他说,一切销售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这是它的本质。
王良生说,什么,欺骗?做销售就是欺骗?那我爸背着自己扎的芒花扫帚去集上卖,也是欺骗?
二叔点头说,严格来说也是欺骗,比方有人问你爸,这扫帚扎得牢靠不?你爸一定说,結实着呢。人又问,可能用得了一年?你爸一准说,三年用不坏。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良生想了想,说,是这么回事,可我爸并没有欺骗啊?
二叔说,你爸能保证每把扫帚都结实?每把都能用上三年?哄鬼呢,但你爸要是照实说,我这扫帚啊,有的牢靠有的不牢靠,有的能用三年有的用不了三年,他还卖个屁呀,是不是?
王良生觉得二叔说的是歪理,但想反驳他,又一时找不到例子。
二叔随后并没有告诉王良生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搞的什么销售,而是带着他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个郊区,一条小河边,围着一个院墙,院子里种着两亩地的菜,养着几头黑毛猪,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养着鱼。二叔告诉王良生,打理这里的人,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他们原来是一个传销团伙的,当年公安冲进他们的传销大本营时,他们俩是一起趁乱跑出来的,算是难友。
那他现在种菜养鱼?王良生说,这么说,你做的生意就是替他卖菜卖鱼了?
二叔笑着说,你这孩子,叔不卖这些具体的东西,我销售的是更高级的东西。
二叔的朋友姓高,见到二叔,便带着他和王良生在菜地里转了一圈。菜地里种的也就是白菜、芫荽、茼蒿、萝卜等平常品种,也没有建大棚,白菜叶上长了不少小虫眼。再去看那几头黑毛猪,精神是精神,却并不像养猪场里的猪,又大又肥。王良生心中起疑,就凭这菜这猪,能挣钱吗?
老高蹲在菜地里,不时伸出手在菜叶上捏一下,他是在捏虫,绿绿的菜心虫,捏死了,往菜地上一扔。
王良生心想,这老高也笨死了,不知道打药?
逛了一圈,老高打了个电话,脸上高兴起来,对二叔说,走,你这小侄儿运气好,我们到城里送菜去。
王良生悄悄拉住二叔说,送菜去卖就是运气好?怎么好了?
二叔说,你跟着就是了,这是我特意安排让你去见见世面的,不是每天都可以去送菜的,也不是每次送菜都可以进去那个地方的。
老高开着一辆小面包,后车厢里装着一篮子蔬菜、几条从鱼塘里捞上来的鲫鱼、一条老南瓜,一路和二叔说笑着,到了市里的一个小区,小区的门口立了条雕塑般的穿制服的保安,门口横着一条硬邦邦的拦杠杠,保安一看老高的车牌号,按起了拦杠,对老高点头说,又送菜来了?
老高进了小区,拐入地下车库,自己拎起蔬菜,二叔一手拎起鱼,一手将那条老南瓜塞在王良生手上,两人跟着老高走,走到了一处电梯前,并排的是两台电梯,一台宽大,一台窄小,宽大的那台电梯门前站着一个人,和门口保安是一样的装束,只不过是个女的。
王良生正望着发呆,宽大的电梯口忽然叮当一声响,指示灯亮,女保安忙上前,弯着腰,脸上涌起笑,侧起身,用戴白手套的手扶住电梯门。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大个子中年人,他们出来后,目光并不向女保安以及老高他们这边看一眼,径直向前走,不远的地方,车尾灯闪烁着。
老高轻声对二叔说,听我老婆说,这家人比我们那个主儿差不了多少,男主人也配了保镖。
说着,他们的电梯也到了,关了电梯,升到了一楼,王良生说,嗨,到一楼,还要走电梯啊。
老高笑着说,不走电梯不成啊,这是规矩。
到了一楼,按门铃,一个女人来开门,接过菜。老高指着王良生轻声说,老王的侄子,带他过过眼瘾。
女人点点头,嘱咐说,别大声啊。
王良生觉得他们真的好神秘,像是电视里在从事地下党活动的情报人员。
女人放下菜,倒了茶水给他们仨喝了,王良生这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老高的老婆,再然后,就明白了,老高的老婆是这家的厨师,老高是这家的菜农,老高种的菜、养的猪、鱼都只供这家人吃,所以,菜不能打药、施化肥,猪和鱼不能喂工厂生产的饲料,而且,那些菜和猪的品种都是土品种,是从这家主人从小生活的那个地方挑选出来的。
老高的老婆很乐意向王良生介绍这里的情况,她对老高和二叔说,你们俩反正早先也看过了,就别上去了,我带着咱们的大侄子上去转一下,毕竟人多了不好,有监控呢,老板管家要是发现了,可要骂我哟。
老高的老婆说,主人一家子都到国外度假去了,这里只留下了两个保安,一个保洁,一个园丁,还有她这个厨师。她领着王良生参观了这幢别墅,四层楼,只转了一楼的客厅,餐厅,活动房,琴室,看了绿植,花朵,家具,钢琴,墙上的画,地上的砖,马桶上的智能装置。老高的老婆说不清那墙上画的名堂,画的就是好多光头男人,一个个都张大嘴,但她告诉王良生,这几个光头可值钱了,好几百万,好几百万呐。
王良生从老高老婆那里全程只听到价格,马桶盖,好几万,餐桌,几十万,每一种价格都超出王良生的想象,他想摸摸马桶盖,但老高老婆制止了他,可不敢乱摸。
等王良生回到老高老婆的那间佣人房时,他发现自己后背被汗湿透了。
参观完,出了小区别墅,二叔带着王良生向老高告辞了。
二叔问王良生,怎么样,什么感受?
王良生说,背上出汗了。
二叔卟哧一下笑了,那就对了,你是紧张的,人在巨大的财富面前是会紧张的。
王良生否认说,紧张?我不紧张,我又不是去偷去抢,紧张什么?
二叔摇摇头说,别不承认,除了紧张,你还有一个感受,一定是仇恨。
王良生说,仇恨?仇恨什么?我不仇恨。
二叔又摇头,你没有细细体会你的感受,其实,你是有仇恨的,你难道不觉得,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过的如此富贵,自己过得如此卑微?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受到伤害的人怎么会没有仇恨?
也就在这天晚上,挤在二叔那张狭小的床上,二叔告诉了王良生自己销售的是什么。我销售的是希望,是信仰,是灵丹妙药。二叔嗬嗬地笑,笑得很得意,然后他扯下瓜皮帽子,脱下大衣,露出胳膊,胳膊上套着足有几十个佛珠手串,再罩上一身佛黄的僧衣。
出租房昏暗的灯光下,二叔微笑着,看着就如同一个真的高僧。这位“高僧”接着说了一句话,像一句偈子:你记住啊,做销售的,心里一定要有仇恨,却是以给人希望、信仰、拯救的名义。
王良生觉得二叔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他听不懂二叔的话,他嘟囔着说,我不跟你做销售,等我到十八岁,我就去送快递,你还是快点跟我回家吧,我爸说,这回你无论如何要回瓦庄去一趟,大爹的祖坟要迁,你必须得赶回去。
二叔却并没有立即从那个黄头发女人手上接过那只竹笼子,他只是微笑着,又合掌念了声佛号。应该说,二叔脸上的微笑还是拿捏得很到位的,既亲切,又威严,既和善,又郑重。
女人一愣,怎么了?
二叔说,阿弥陀佛,施主福报不可估量,只是放生有放生的规矩,必须由我们出家人找一个僻静适宜之地,要诵平安咒,诵大悲咒,诵地藏经,这就是做一场法事啊,这法事是替你施主做的,只有做了法事,你的福报才会记录在册。
女施主明白了,她说,那,做一场放生的法事要多少钱?
二叔摇头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谈钱的,随缘施舍,一两元不算少,三五百不算多。
听二叔这么一说,那女的迟疑了一下,就说我没带现金,微信红包吧。
二叔手一指说,你交给他吧,出家人不接触钱财。
王良生只好站起来,和那女人加了微信,那女人先发了个红包,二百元,又加了一个红包,又是二百元。
二叔瞄了一眼红包数字,嘴角又飞快地咧了一下。
到了正阳关镇,二叔示意王良生拎起竹笼子跟他飞快地下车。不料,那个女人紧跟了上来,她不停地摸着胸口大衣上的扣子说,大师,我要跟着你去放生。
周围赶集的人群闹哄哄一片,二叔听了女人的话有点意外,他说,放生可得是偏僻的山上,这附近只有一座山,有十多里地呢,而且,为了起虔诚心,是不能乘车去的,要一步步走着去,你想好了,你能不能走着去?
女人看看自己脚上穿的高跟鞋,说,你等等,我去买双运动鞋来,既然放生,心就要诚,是不,我就跟着走去好了。
与女人同来的那个男人大概是急着要去办别的事,先走了,女人和二叔约好了,就在旁边的那家饺子店门口等她,她很快过来会合。
那女人一转身,消失在人群中,二叔立即戴上瓜皮帽,套上长大衣,拎起竹笼,对王良生说,快走!
王良生说,可是,她还没来呢。
二叔说,笨蛋,她来了,我们就损失四百块钱了。
王良生说,不是放生吗?
二叔不屑地冷笑了一下,你以为我真是和尚?
王良生这才明白,原来,二叔并不是要将那只狗獾放生。
二叔轻声笑着,笑得胸口一起一伏,这是送上门来的过年的慰问金,等会我们就在集上把它卖啦,说不定还不止四百呢。
王良生觉得二叔这也太无耻了,他不想走,他想等那个女人,可是,如果自己等到那个女人后,她发现那个和尚不见了,狗獾也不见了,那个女人不就更绝望了吗?而自己怎么向她解释呢?还不如消失吧,最好,那个女人会愚蠢地认为,二叔和自己是不小心与她走丢了,而不是故意溜走的。
二叔急于摆脱那女人,往集上的人群看了看,就果断往镇门外走,门外是一条县乡公路,路两边是麦田,零零星星的,也有一些人将摊子摆在这路两边,因为镇街中心实在是摆不下了。二叔决定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将那狗獾能卖就卖,出手不掉,就再去镇子中心,利用这段时间差避开那个女人。
王良生拒绝拎那只竹笼子,他憤怒地跟在二叔身后,心里想着,那个女人这时候没找到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着急呢,他有些后悔刚才没长脑子,没有坚持留在那里等候她。
走了一会儿,王良生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二叔问,谁打来的?
王良生将微信电话掐断了,说,门口卖豆腐的,懒得接。
二叔选了一个地方,放了竹笼子,蹲了下来。
王良生悄悄地给那个女人发了个定位,留言说,我们在这里等你呢。
过了一会儿,一辆破旧的小车颠颠簸簸地开过来,“唰”地一下停在了二叔面前,从车上跳下那个女人,她果然换了运动鞋,脑袋上还缠绕了一个类似蓝牙耳机样的东西。她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走吧。
二叔惊愕地站起来,随后狠狠地盯了一眼王良生,他脱下了帽子,脱下了大衣,又成了一个大和尚。拎着,他命令王良生,走!
视野的前方果真有一座小山。
那有十里吗?女人问。
望山跑死马,二叔说,至少得走两个小时。
啊,那么远,女人说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咬牙坚持,她说,这也是对我们善心的一次考验,走吧,哪怕走得脚起泡呢。
二叔说,其实施主你不必跟着的,交给我们办就好了,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嘛。
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别人打电话,她摸着胸口的纽扣说,这位大师说话真逗,很接地气,也是哈,他就是放生专业的嘛。
说是这样说,女人却始终紧跟着二叔的步伐。
腊月的田野上,飞过一群群黑色的慈乌鸟,小北风吹得人脸上寒凉刺痛。
那个女人不时地举起手中的手机,去拍着眼前的景象,嘴里不时说着话,大师,念经是什么时候念哪,这一路上总得念几句吧。
二叔见那女人铁了心要跟着自己,闷头走了一段路后,便又换了脸色,做出大师样,果然在嘴里嗡啊哇啊地念了起来,念了什么,王良生并不懂,但二叔倒好像念得特别投入,特别认真,特别严肃,特别当一回事儿,你别说,二叔一旦装着念经的大师,模样儿真是庄严极了。
其实,二叔告诉过王良生,自己只会念几句阿弥陀佛,其他都是瞎哼哼,反正只要调子对,也没人能在乎听不听得懂。
二叔一口气念了一大段,然后,歇了下,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又多了只佛串,他放缓了步子,等着那女人走上来,他说,施主,一看你就有慧根哪,你和佛的缘分太大了,你祖上有人信佛吧?
女人迟疑地说,这个,不知道呢。
二叔说,不信你回去问问,你家族里一定有人是大居士。
居士?什么是居士?女人问。
阿弥陀佛,居士就是在家修行学佛的人呐,这样的人,和我们出家人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佛的弟子,将来的福报也和我们出家人一样。二叔的这一套说得流利极了。
女人说,这样啊。
二叔说,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这就是修行,施主,我今天一见到你,就看到你的慧根了,你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佛结缘的,这在你上一世就决定了。二叔说着,就撑开手掌,露出掌心那只佛珠手串,郑重地说,施主,这个送你,你是佛的有缘人。他不由分说,将佛串抵到那个女人手上,近乎强行地替她套到手腕上。
阿弥陀佛,今天又结下了一桩善缘,二叔说,女施主,你知道吗?这可是大灵隐寺方丈开过光的,有佛法加持的,不是一般的手串哦。
女人低了头看那串佛珠,仿佛那佛珠此时已经镀上了一层佛光和法力,怎么看怎么都不一样了。
二叔继续鼓动,你平时不戴佛珠手串吧,这个也不一定要你天天戴,佛祖是最通人性的,他不强迫你,但你一定要记住一点。二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记住什么?果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女人也慢慢中了二叔的招儿。
要有愿心,心要诚,二叔强调说,你心不诚,谁都不能保佑你,心诚了,家有佛珠,大师开光,绝对能让你和你全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世平安荣华富贵。
哦,女人说,心诚,心诚,我肯定心诚的。
二叔说,这个佛珠手串大师只送了我三个,说是路上遇到有缘人就结缘,可不是随便给的哟,这可是紫檀木的,很珍贵的,你闻闻,有香味吧,光是木头都要值三四百块的,当然,佛的东西不能说买,只能说是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女人说,好的,好的,我懂,我请,我来发微信转账。她说着,就用手机给王良生转了四百元。
二叔也不恼了,嘴里的大悲咒念得更利索更响亮了。
没用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到了那座小山边,山上长了稀稀拉拉的小灌木,荒草丛丛,他们停了下来,放下了竹笼。
二叔对着小山,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随后便念经。
二叔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听起来还怪有味道的。王良生听着听着,咂摸出来了,二叔的唱经声中,还遗留着瓦庄人唱拉魂腔的尾子。
二叔一边唱,一边做一些动作,诸如敬拜,转身,挥手,等等,真像一个大和尚呢。
而那个女人呢,站在那里,不时地整理胸前的纽扣,她偶尔用手机要给二叔拍照,二叔阻止了她,挡着面孔说,佛祖说一切皆空,过往不住,千万不要拍照哦。女人也就不再坚持。
小北风吹起了山上的落叶,有一缕风竟然挟着一群落叶,绕着竹笼子吹,好几分钟都不离开,竹笼子里的狗獾仍然沉默着,鼻孔里偶尔哼哼两声,它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自由并不感兴趣。
折腾了一番,二叔伸手在竹笼迅捷地捉住了那只狗獾,一手捂住它的嘴,一手握住它的四蹄,狗獾全身颤抖了一下,蹬踏着。二叔没让它发出声音,捧着它,走了一段路,在一处较大的灌木丛下放下了它。
那狗獾大概是在笼子里被关久了,在樹丛下竟然不动,嘴里发出细细尖利的哼哼的叫声。
二叔说,你看,它这是在感谢施主呢,我们走吧,不要再打扰它了。
往回走了几步,二叔对女人说,回去就可以叫车了,施主,你叫车先走吧。
女人说,我已经叫了,马上车就到。
不一会儿,果然,先前的那辆破旧的小车开过来了。女人说,大师,我们一起坐车去镇上吧。
二叔却摆摆手说,不,不,我们还是要步行回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回去的路上还得念几遍咒的。
车子载着女人,腾起一股灰尘走远了,像一头远古的恐龙走过。
二叔却并不走,他返身回去,往山上走。
王良生说,怎么了?
二叔终于放声地嗬嗬笑起来,说,捡那狗獾去。
王良生说,不是放了吗?
二叔说,还放个屁,那根本不是狗獾,是果子狸,也不是那个瘦子逮的,是人工家养的,我前几年在外面打工时,就在果子狸养殖场干过几个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良生说,可是,不管是果子狸还是狗獾,刚才不是放生它了吗?
二叔说,放是放了,可它跑不了。
王良生说,它长脚的怎么跑不了?
二叔说,它的前脚骨折了。
王良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这么说,是你刚才折断了狗獾的脚?
二叔得意地说,跟你说了,不是狗獾,是果子狸。
王良生跺了一下脚,他看见满山发黄的落叶又一次在北风中腾起,像一群鸟。你混蛋!他大喊了一声,扭头就走。
二叔在他身后喊,良生!良生!跑什么,你这个没出息的■!
王良生不再理会二叔,他在土路上越走越快,最后,他放开脚步跑了起来,他一直跑,一直跑,跑成了一个小黑点儿。
腊八的晚上,王良生在一场小雪中,回到瓦庄家中,他一回家就躺倒在自己小屋的床上,什么话也不愿意说,任凭爸妈怎么问他,他就是不开口。
二叔随后回到瓦庄,晚上,为迎接二叔回来,母亲多烧了几个菜,家里堂前弥漫着菜香,可王良生说什么也不肯上桌吃饭。
王良生的妈说,良生,你还不起来吃,等会獾子肉都没有了,獾子肉好鲜啊。
不提狗獾还好,一提起,王良生胃里一阵恶心,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趴在床沿上,把肚子里早先吃的都吐光了,后來,吐出来的全是苦水,苦水吐完了,又吐清水。
家里人只当王良生是感冒了,也就不再坚持,任由他睡去。
王良生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半夜,他感到口渴,醒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听声音,是越下越大了,越下越密了,王良生起床喝了点热水,心下总算好受了些,却一点儿也睡不着了,就躺在床上刷抖音。突然,他看到一幅熟悉的画面,画面上,穿佛黄僧衣的二叔正在念经,而自己正傻傻地呆立在竹笼边,竹笼里,那只不知是狗獾还是果子狸的东西,睁着一双非猫非狗的眼,冷冷地看着二叔和自己,山上的落叶在北风中上下纷飞,像一群惊恐的鸟……
抖音里不时出现那个女人和二叔一路上的对话,并配上了字幕,全过程记录了这一场放生。
王良生去看看那下面的浏览量,天呐,短短几小时,这段视频观看数竟然达到了八万多,留言点赞的也有三万多条,而那个女人在自己的微信中截了屏发朋友圈,她说,事实证明,临时决定去直播这个现场放生是对的,我采取的现场隐蔽拍摄方案更是对的,就这样,又一条十万加就要诞生了,耶!后面是一连串的鲜花、炮竹、跳跃的表情符。
王良生刚喝下去的水又从胃里鼓涌到喉咙口,他哇地一下又吐了。他狠狠地用双手拍打了一下床沿,手砸在硬木头上,竟然没觉得一点痛。
《洞见·崛起》刁俊琼黑白木刻75×100cm 2021 年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