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胜
房车挺新,皮革味尚未散尽,在鼻息间清晰地回旋。
车由车主张鑫亲自驾驶,沿海岸线行驶近一个小时了。
路上已经没什么车辆,左边一片片衰败的黄须草迅速向车后飞去。右边海冰逐渐消融的大海远高近低,似乎歪斜了,给人大海即将倾泻过来的压迫感。
车子下了平坦的沿海公路,拐下缓坡,向着海边开去。道路开始坑坑洼洼,房车醉汉一样摇摆晃荡,二黑紧张地抓紧了扶手。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海垱边,房车蜗牛一般沿着遍布碎海螺壳毛蚶壳牡蛎壳的土路缓慢爬行。
忽然二黑发现远处大海里有一片篮球场大小的异常水花,他赶紧让张鑫减速,瞪大眼睛用力观察。张鑫也看到了距离海垱 二三十米处的这片异样的海面。停下车,他俩在寒风中找了个高处,极目远眺。海面上阳光的碎金十分刺眼,但可以看清那片水花似乎比周围的海浪更高一些,好像正被神秘的燃料熬煮,源源不断冒着虾眼水泡,即将沸腾一般。一些小鱼时不时跳出水面。二黑说,小鱼跳水,暗藏玄机啊。二黑寻思,很可能是水下有更大的鱼,成群的大鱼欺负小鱼,把小鱼挤得无处栖身,才蹿跳不停。又观察了一会儿,水面突然如开锅一般,猛烈翻腾起大朵水花。
不会是大梭鱼群吧?二黑自言自语。这个季节,开凌梭鱼聚群大有可能啊。
张鑫说,是吗,管它呢,我正好带了两把锚竿,咱们锚几竿子试试,过年过得,关节都生锈了,正好活动活动,有枣没枣打三竿啊。二黑听说张鑫带锚竿了,就像身无分文又饥肠辘辘的人突然路遇熟人,被拉进了饭馆,马上就可以胡吃海塞一顿,二黑咧嘴乐了。他说,那就赶快吧。
停好车,两个人背着杆包,弓腿猫腰,走下坡路,绕过一片土黄的碱篷和老人枯发一样的芦苇,站到海垱高处,又细心观察了一会儿,二黑开始拔出锚竿,挂锚钩和铅坠。锚钩很大,像张开的鹰爪,爪尖锋利,充满杀机。看到二黑手法如此熟练,一旁的张鑫眼里露出崇拜表情。
张鑫是北京山村人,因为政府占地拆迁,净得了九套住房两套门面房外加两千万赔偿款。张鑫是独子,以前在饭店当厨师,突然有钱了,都不知道咋花了,就花五十多万买了辆房车,准备带着二黑游钓全国。有了新车,心就痒痒了,过了正月十五,他在家熬不住了,给二黑打电话,说什么也要到海边来看看。二黑同样因过年无法钓鱼倍感无聊,说你就来吧,海边转转,没法钓鱼,看看、闻闻海风里的臭鱼烂虾味儿也好啊,我也憋坏了。
通完电话,不到三个小时,张鑫就一身暖气来了,给二黑带了好多礼品,都是百姓过年走亲戚常拎着的东西,一箱牛奶,一盒柴鸡蛋,一袋坚果礼包,一箱二锅头。二黑是光棍,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已经算很丰厚的礼物。二黑也没客气,款待张鑫在家吃了饭,顺便喊来了名叫二败和三胜的两个钓友陪着。张鑫反复申辩,他要开车,不敢喝酒,二黑他们仨就着馏咸鱼、松花蛋和五香花生米,喝了两瓶二锅头。二败和三胜喝得大肥脸红扑扑,张鑫张罗着开车去海边看看。二败和三胜连忙摆手,说正月里的海风能冻透骨头,去海边受罪,还不如接着喝酒呢。二黑说,反正我家就我一个人,你俩接着喝,我和张鑫海边兜一圈就回來。
二黑看到张鑫的新房车,乐了,说,这是房车啊,吃住一条龙啊,真好。咱哥俩干脆到曹妃甸流口转转吧,听说冬天的曹妃甸特安静。有了房车,咱们也不用花宾馆费,带点吃的就行。两人去超市买了一些白酒馒头咸鱼火腿方便面,就上路了。
张鑫的新车让二黑觉得无比奢侈,五十多万,比自己住的房子还贵,自己这辈子也没见过的那么多钱啊,人家竟然舍得用五十万买车。带着酒意的二黑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屁股下不敢使劲,生怕把皮革座椅给蹭秃噜皮。
张鑫还不太会锚鱼,二黑就告诉他锚鱼要领,腰部发力,方向要准,铅坠必须砸到锚鱼点,挥竿时要奋力,争取每次用力都如同锚中了大鱼,假老虎当真老虎打,大力马线绝对不能松劲儿,松劲大鱼就会切线逃跑。
讲完了要领,二黑很精准地打出去第一竿,铅坠有150克,铅坠带着锚钩,在空中飞行,大力马线迅速从渔轮上射出,铅坠落点很准,正好砸在那片水花中央。然后二黑开始奋力挥竿摇轮,刚摇两下,他就感到铅坠那端挂上了什么东西,挥竿时突然吃力,而且,一种挣扎的力量传到二黑手上。他内心狂喜,是中鱼了。马上加紧摇轮,绷直的大力马线竟然开始忽左忽右猛烈地切割空气了——肯定是锚到了一条大鱼!
二黑师父,中鱼啦,用不用录个段子,一会儿开直播?张鑫兴奋地提醒。
二黑精通海钓,在开始尝试开直播前,手头拮据了很多年,单位每月工资也就三千多块钱,想买把好的船钓竿都要从嘴里节省。工友们平时最怕的就是谁家有红白喜事。百里滩人礼钱大,动不动就五百上千地随份子。假如二黑一个月遇到两次随份子的事儿,他就连早点都不吃了。实在招架不住,二黑就尽量不和同事走得太近,躲在大海边钓鱼,无疑是不错的选择。
从去年开始,二黑尝试用手机直播钓鱼,效果出奇的好,人气越来越旺,粉丝越来越多。最近的一年,每次直播,都会收到几百元的打赏钱。二黑很知足,只要能钓鱼,他绝不干旁的事。不久,他就发现有个人每次都给他打赏,几乎每次都发两个穿云箭,出手大方,这人就是张鑫。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张鑫喊二黑师父,二黑推让不过,也就默认了。
二黑和大鱼搏斗了十来分钟。起初大鱼像执行重要任务的小潜水艇一样,沉甸甸赖在水里,就是不肯露出身子,过了许久,可能终于折腾累了,它疲软多了,脑袋被钓竿拽出水面几次——二黑告诉张鑫,这样是为了让大鱼缺氧窒息,灌它几口空气,它就没劲了,一般是一斤鱼一口气,这条大鱼,二黑灌了它七八口气。大鱼终于放弃了对抗,露出海面时,目测也不大,拽到岸边,张鑫笨拙地用抄网抄到大鱼,奋力抬起时,他吃力的样子让二黑心中又是一喜,鱼比预料的大很多。
鱼在抄网里拼命翕动着鳃盖,像女人樱桃小口般的鱼嘴一开一合,大口大口吞咽着空气。张鑫按住大鱼,它又弹动了一下身子,张鑫身子侧歪了一下,还是把鱼按瓷实了。摘去锚钩,张鑫双手掐住鱼头下面的位置,举起大鱼,大鱼的尾巴竟然超过了张鑫膝盖。
张鑫手一松,大梭鱼呲溜在地上,它开始疯狂愣蹦,滚了一身的泥土和蛤蜊皮粉末,像饭馆厨子油炸鱼前给鱼裹满炸粉的样子。
二黑喘着粗气,眼睛笑开了花,和大鱼较劲的过程,让他无比愉悦,海钓的乐趣就在于中鱼后与挣扎的鱼拉扯的过程,那种手感,会让人身心愉悦。二黑多次思考这种乐趣和哪种感觉相似,他最后的结论是,很像男欢女爱达到高潮时那欲仙欲死的奇妙感受。
此时的二黑和张鑫不知道,一场他们从没经历过的锚鱼盛宴就要和他们不期而遇了。
每年春风一暖,百里滩野地里嫩白的芦芽一丛丛冒头,让大片大片枯槁的芦苇秆忽然就焕发出新生的气象来。
二黑开始日夜盼着大海和盐汪子里的梭鱼苗和鲈板鱼苗,也能像盐碱滩地上被春风唤醒后的碱蓬芦苇和黄须菜那般蓬勃疯长。
冬天还好,冬天无法去海里和大汪子里釣鱼,海面都是破碎的冰凌,盐汪子冰面可以跑人,可有一条养殖场附近的常年冒着热气的泄水沟,还能拍梭鱼。这条泄水沟,直通大海,沟里有梭鱼、海鲇鱼、虎吃囡、白虾,偶尔还能钓到枯瘦的河蟹,这条大沟,二黑直播时吹嘘它为百里滩宝沟。
这条通海的泄水沟足以让二黑和几位铁杆钓手打发一冬的寂寞。海沟就像给四处奔波流浪的乞讨者遮风避雨的老屋子,让二黑他们这类只能靠钓鱼获得人生乐趣的人,可以内心安宁地度过枯燥的冬日。
甚至在大年三十,二黑都孤零零地守在这条海沟边。他的人生乐趣实在太少了。过年时,大家都在忙活家人聚会,大吃大喝,而二黑形影相吊,异常孤独。人生何以解忧,除了美酒,唯有钓鱼。泄水海沟因为附近十几个养殖场每天排放养殖废水,废水温度高,冒着热气流出来,所以海沟常年不结冰,这里的梭鱼活乱了季节,深冬腊月也不忘记四处觅食。
寻常的冬日里,和二黑一起坚守在海沟边的还有几个人。他们用小铲子把堤埝的斜坡铲出平坦的钓位,安放好马扎,插好竿架,下竿,吸烟,等待,无比惬意地期盼鱼漂瞬间黑漂。此时的二黑,会心情大好,虽然陪伴他的只有风中的枯草,还有那几个让他一眼就看透心思的钓友。经常来的钓友有老朱、老陈。二黑边直播,边听他们斗嘴。
二黑又直播啦,老朱,你快赶紧送几个么么哒。老陈先逗老朱。
老朱五十多岁,曾经开过厂子,没几年就被三角债拖垮了,几年前还得了脑梗,幸亏肢体行动没受影响,从此专心钓鱼,风雨无阻。老朱自己说,开始钓鱼时,他站着站着,会控制不住往水里踉跄,一年后就好多了,看来钓鱼可以治病。
老陈偷偷告诉二黑,老朱没有媳妇,家里还有个傻闺女,瘫痪在床,老朱也不咋管,老朱一心想续个后老伴儿。老朱的口头禅就是,这么冷的天,非得钓鱼,受这罪干啥啊,澡堂子烫个澡,再搂个小姐,多美。唉,谁让咱们有这股瘾呢,还是钓鱼吧,老陈你没听说吗,找小姐是上去美,下来悔。
老陈说,老朱,你也就是嘴上找找小姐吧。
老朱偷偷告诉二黑,老陈是个很鸡贼的人,他一直贩运淡水鱼,估计赚了不少钱,最近媳妇病了,不做生意了,就有空钓鱼了。
老陈钓鱼时最爱欺竿。欺竿,就是看到谁中鱼,他就把鱼漂砸在人家上鱼的位置。别人抗议老陈,他就嘻嘻哈哈解嘲,说这是他钓鱼绝技之欺竿大法。不过很奇怪,老陈每次钓的鱼都是最少的,二黑琢磨,应该和他心浮气躁有关。
你整个就是小猫钓鱼。老朱批评老陈。老陈,你大方点,送二黑大师一万个么么哒,你人品肯定大爆发,送完了肯定爆箱。你钓不到鱼,绝对是人品问题。
他们几个人看到谁连竿了,就会赞美此人人品大爆发。人品爆发这个热词儿,在他们嘴里很耐嚼,每天都被津津有味地咀嚼几遍。二黑发现,无论老朱老陈老刘谁先中鱼,另外一个肯定欺竿,俩人表面上嘻嘻哈哈,骨子里还是很在乎渔获,很像两只表面悠闲自在的鸭子,水下的两脚在拼命划水。二黑不在乎渔获,他会留心老陈和老朱老刘谁中的鱼少,谁的渔获少,二黑就会把自己钓的鱼分一些给他。
二黑听着他们瞎扯,脸上永远荡漾着笑意,平时嘴有点笨的二黑,直播钓鱼时会突然口齿流利,饱含激情,判若两人。
家人们我这是在百里滩宝沟给大家直播,今天目标鱼是大梭鱼,偶尔会有小牙鲆鱼、小多宝鱼,都是养殖场跑出来的。新来的家人们欢迎关注主播,想获得钓点的家人可以私信主播,大家把红心飘一飘,争取过万!感谢爱大海送出的大啤酒!感谢窦老二送出的十个么么哒!
老陈会模仿二黑,家人们,请把红心飘一飘。老朱,赶紧双击六六六。不飘红心大鱼没口啊老铁们。
老朱问,啥叫六六六啊。老陈说,六六六——牛牛牛呗,你可真是老猪,你啥时候来的地球啊,啥也不懂。
直播钓鱼一年后,二黑尝到了甜头。每天直播间给他打赏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月下来,有了六七千块钱的稳定收入,百里滩渔具店纷纷找他代言鱼竿和沙蚕。二黑用的鱼竿沙蚕,全部免费供应。
从此,二黑觉得自己人生开始不同了,在厂子里,他是卑微的小瘪三,在直播间,他就突然变成了万民仰慕的王者。他可以咋咋呼呼,可以粗门大嗓,可以激情澎湃,可以故弄玄虚,可以颐指气使,可以蛮横无理。
第二条梭鱼是二黑第三次抛竿时锚中的。
铅坠砸入海里后,他奋力一拽,就感觉到了巨大的阻力,凭经验,需要奋力刺鱼,让锚钩深深刺入厚厚的鱼鳞,这样,才可以不让梭鱼洗鳃时挣脱。二黑觉得鱼被锚牢固后,他停止摇渔轮,示意张鑫把鱼拉上岸。张鑫接过锚竿的一刹那,身体被大鱼拽踉跄了几步,二黑赶紧从后面抱住了他,不然张鑫就栽下海垱了。二黑告诉张鑫,不要和鱼较劲,顺势溜鱼,该松渔轮懈力时,一定要松懈力,不然一味地较劲,很容易在大鱼挣扎时断线脱钩。感觉鱼累了,就赶紧摇轮收线,如此反复,直到大鱼疲惫不堪,任人摆布。
二黑和张鑫开始不停地中鱼,很快两个人都浑身大汗,东风直往衣服缝隙里钻,稍微放缓节奏,全身就感觉到寒冷。他们的身上沾满了黏液,手上满是大鱼的鲜血,活像两个屠夫。大鱼在地上滚来滚去,很快被冻僵了,冻硬了,二黑和张鑫就把大鱼攒成堆儿,没多久,就堆了两堆儿鱼,像等待点燃篝火的两堆木柈子。
在海沟边等待大海开凌的令人焦躁的冬天里,二黑总在寻思,幸亏世上有鱼,幸亏鱼可以用鱼竿钓,幸亏钓鱼的乐趣无穷无尽,不然,二黑真想象不出自己这辈子还能喜欢点啥。也幸亏他少年时代遇到了师父鸠山,一直带着他四处去钓鱼,他们的足迹遍布百里滩海边的无数条堤埝,钓鱼生活充满了他躁动的青春期、青年期,他才没迷上喝酒、赌博甚至勾搭网上寂寞少妇那类他身边很多人都在无比迷恋的无聊事情吧。
对于自己痴迷钓鱼这件事,二黑也多次反思过。他也接受一个比喻,就是人生是一场绵延几十年的大型自助餐,不要被入口处几道简单的菜品迷恋住了脚步,努力往里走,好菜、大菜,多得是。二黑也试图往里走。年轻的时候,他也见过几个姑娘,人家一听介绍人说他具体情况、月收入、工作性质,再看看他黑灿灿的脸蛋,就不耐烦地起身告辞了。二黑自尊心很受伤,对女人这道人生大餐开始反胃。
为了赚钱,他刚到工厂工作时,上三班,有很多休息时间,和发小合伙开过台球厅。那段时间,每天下班就得去台球厅,乌烟瘴气中,眼皮打架,熬到深夜。每晚二黑走在冷清的街面上回家,他就觉得万分沮丧,难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度过了吗?他不甘心,一年后把台球厅完全交给发小一家管理,有空就去海边钓鱼。从那以后,台球厅收入锐减,发小总和二黑抱怨,说如今开台球厅的太多了,根本不赚钱。有一次二黑抽冷子去了一趟台球厅,发现每张台子都有人打球。发小尴尬地和他解释说,今天邪门了,人这么多。二黑笑了笑,从此再没去过台球厅,台球厅赔赚他也不问了。
二黑还有一个发小,上初中时,他俩就经常一起去钓鱼。后来这个发小考上了大学,二黑激动得把自己上班后积攒了一年多的工资拿出了一半,资助发小。发小大学四年,他们每年都聚会几次,后来发小到了广东外资企业工作,聚会稀疏到了一年一次。突然有一年,例行的聚會终止了。十年中他俩再没通电话。二黑深夜醒来,总梦到发小,他百思不解,为啥他突然不理自己了。直到过了十五年,他无意间得到了发小的手机,他兴奋地赶紧拨通了电话,发小听到二黑惊喜万分地喊你是某某某吗,只是哦了一声。二黑再喊出我是二黑啊,对方还是敷衍地哦了一声。二黑突然沉默了,对方再也没吭声,二黑就知趣地挂了手机。后来他听说,他创办的公司被一家大公司收购,突然成了亿万富豪,和昔日的同学都断绝来往了。二黑发现,因为寄情钓鱼,友情这道菜,他也无福消受了。
来到了网络时代。二黑的工友们总是往二黑耳朵里灌输很多偷情轶事。二黑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明白,凭自己黑黪黪的丑脸,全身洗不掉的鱼腥味,寂寞少妇不会有兴趣的。不像同事林子,细皮嫩肉的,还总不忘记给自己腋下喷呛人的香水。据林子说,中年妇女看到他就会不停地吞咽口水,他吹嘘自己颇擅此道,每天靠摆弄一部手机,就勾引了无数少妇上床。工友们一起喝酒时他就爱讲自己的风流韵事,把那些女人上床时的骚姿浪态讲得惟妙惟肖,让很多人口水不止。
“妈的,你小子,就是现在嘎嘣一下嗝屁了,这辈子也算汽车轧罗锅,死也值了。”众人说。
王林子每次的讲述,都会引来旁听者全副入胜的神情,那神情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这样活一辈子才没白来一世。唯独二黑不以为然,哦,这样活着就算没白活啊,他百思不解,那种简单的活塞运动,有啥狗屁乐趣啊,哪如钓鱼带劲儿啊。大梭鱼大鲶鱼大鲈鱼咬钩的一瞬间,突然大黑漂,奋力提竿,那种沉甸甸的挣扎感给二黑带来的快乐,无与伦比,无与伦比。
二黑觉得,自己的成长也是和钓鱼有关的。
从认识师父鸠山以后,他爱钓鱼,但逐渐不贪恋渔获了。不是都在讲舍得的智慧吗,二黑就是在钓鱼中感悟到舍得的境界的。他开始学着师父,把渔获分给朋友们。二黑钓了鱼,大半都送朋友,他很少像其他钓友蹲在马路边铺上纸质包装箱,把钓来的鱼分成大小两堆儿,还码放整齐,然后乞丐一般,默默地期待路人问价。他的同事们没少蹭他的鱼吃,有时候擦黑时鱼口正好,他舍不得收竿去上夜班,一个电话,同事们都很乐得替他的班,因为只要替他上一个班,转天至少给人家十斤渔获作为酬劳。二黑明白,让别人对你好,你就更加对他好,只要总让他在你这里得到实惠,他们就对你不离不弃。家鸡打不飞,就是这个理儿。
同学也好工友也好,总问他钓鱼究竟有啥乐趣,把自己晒得跟黑毛驴似的不说,整个人也又腥又臭,让人不敢靠近。而且,钓鱼还很烧钱,不是有句话说的吗,钓鱼穷三年。买把进口鱼竿的钱就得几千,加上每次的沙蚕钱、汽油钱,甚至高速费,一个月下来,工资估计根本不够吧。二黑懒得和提问者反复解释,他想起了古代一个典故,有关庄子的,大概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们不钓鱼,哪里知道钓鱼的美妙啊。
有个雪天,天气阴沉,霰雪横飞,北风有力,他在家憋不住,穿得厚厚的,照旧去海沟钓鱼了。上午还有老朱老陈陪伴,到了下午,他俩被冻得龇牙咧嘴的,沙蚕都冻硬了,鱼钩上鱼饵很吃力,他俩都蹽回家了。最后就只剩下二黑一个人在钓鱼了。往日拥挤的钓点,竟然由着二黑选择,这种感觉让二黑意外得了一笔财富一般开心。四野空旷,钓鱼的事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此时此地,吸烟的感觉也和平时不同了。背对着雪花劈砍的风向吸烟,香烟产生的烟雾,一出口就瞬间飞散,二黑嘴里喷吐的烟雾,是海沟边唯一温暖的东西。他一支接一支吸着烟,看着喷出的烟雾迅速被东风掳走、失踪,看着一粒粒雪花从身后源源不断射向水面,听着雪花打在帽子上的源源不断的噼啪声,盯着水面的随着波浪上下起伏的鱼漂,等待着久违了的突然中鱼的快乐信号。这个过程中,好几只海鸥在他头顶盘旋,它们精准俯冲降落,不断叼走扔在大埝上的碎沙蚕和小鱼。二黑这次才最近距离看到了海鸥,他发现它们身上原来有一个个斑点,并非遥遥远望看到的那种纯一色的白。
这样的天气,如果不来钓鱼,他肯定躺在家里,手握遥控器,更换着电视频道,恹恹欲睡,或者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到窗边,看看楼下的积雪,再继续躺下,继续昏昏地打着瞌睡。雪天家里的安稳舒适,与野外雪钓的孤寂寒冷比,当然前者更惬意。
那天上午,他钓了三条七八两重的梭鱼,下午独自雪钓后,只钓了两条。虽然梭鱼不爱咬钩,二黑还是根据水波的形状和力度判断出有十几条大梭鱼在水里活跃,他心里更加踏实,满怀希望地坚守着。对中鱼的坚定等待,让他在这个下午欣然忍受了绵绵不绝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孤独。雪钓的体验很特别,是平时生活中感受不到的,在辽阔的寂静中耐心等待,在绵长的等待中欣赏风声与飞雪。风声灌满耳朵,穿透身体,慢慢地,整个人就变轻了,身子是透明的,而雪片落下来,一片一片叠压在身体上,让人感觉自己在融化,也要变成一束风飘走,也要变成一朵雪花落在海面上。
独钓的感觉如此美好。
二黑觉得,他的人生只有这样在垂钓中度过,才不会荒芜。
一年中不光是雪天,危險的雷雨天,鱼竿都举成大弯弓的狂风天,都阻拦不住二黑。
越是恶劣天气,钓鱼的乐趣越丰富。大风中,看着波浪翻腾,二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舒展开了,身心都贴紧了大自然,那种感觉,让他无比迷恋。和风细雨时,盯着水面上的风的足迹,细数着无数的波浪,从现在涌到过去,像自己已经活过的日子,层层叠叠的。二黑恍然觉得,河水的波纹,正在精密地刻度着时间。水波上的雨脚如麻,是写满往事的文字。——二黑为自己油然涌出的诗情陶醉。
可是到了春天,水温提升,那条大海沟里的梭鱼不再聚群,他们钓鱼的位置很难有鱼了,钓手们就会因为无处钓鱼而魂不守舍。二黑尤其如此。春天的日子最难熬,他会数着日子盼望海鱼长大,开口吃食儿。熬过春天是夏天。夏天的雨水简直就是小海鱼最好的补品。二黑也被这一场场雨水滋润着,他知道,海里的小鲈乍七月初也就一拃长,几场雨过后,就能长到二两以上了,钓二两以上的鲈乍,手感就会好很多。小鱼的手感总是轻飘飘的,没乐趣。中秋节以后,那些养殖海蜇的混养汪子开始放钓,当年的鲈板鱼长到了七八两一条了,吃口很猛,赶上鱼群,一次可以钓百十来斤,进入十月十一月,就是二黑的狂欢节来了。
四季轮回。二黑的人生年华在垂钓中流逝,开直播钓鱼那年,他正好步入不惑之年。
这次锚到大梭鱼,让二黑不由得想起了和师父参加钓鱼比赛的事。
二黑是在海辛庄大汪子钓海鲇鱼时认识师父的,那一年他十七岁。当时师父在他旁边钓鱼,二黑很快发现,师父钓的鱼不仅大,数量还多。看他每次钓上大鱼,二黑心头就一紧,嫉妒心燃烧着,让他无比焦躁。越着急,越频繁提竿,越钓不到鱼。二黑不停地抹汗水,偷偷观察师父为何频繁中鱼。他发现师父的鱼漂不是静止不动的,一旦下好鱼钩,他就不停地牵引鱼漂,二黑恍然大悟,也模仿师父的钓法,果然奏效,二黑也开始中鱼了。师父笑着转过脸来,说行啊,小老弟,悟性不错。
从那以后,他俩就一起钓鱼。二黑就喊他师父。师父比他大十岁,早早就下海了,开了汽车修理厂,很赚钱。二黑以前都是骑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去钓鱼,蛤蜊皮儿很锋利,车胎经常被扎破,扎破了就得推着车把上挂着一大篮子鱼的自行车回家,苦不堪言。认识师父后,先是坐师父的摩托车去钓鱼,后来就坐师父的大发汽车,摩托车和小汽车自然都要比自行车拉风得多。
大概十年前,二黑陪师父去海南参加钓鱼比赛,连着三天没中鱼,就在绝望到极点时,师父冒着挂底的危险,把鱼饵抛向石礁,做孤注一掷的努力。结果竟然中鱼了。中鱼的一刹那,二百米长的鱼线瞬间被鱼全部拉出渔轮,一条大鱼一下把师父拽到了船舷。旁边的二黑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他,赶紧给绑上腰带,合力帮他和这条大鱼战斗。两个小时后,在众人的欢呼中,这条称重后重达76斤的大金枪鱼,终于被拉上船舷。
称重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在船尾中的鱼,得把鱼抬到船头,存入鱼舱。二黑和两个水手抬金枪鱼,二黑抬鱼头,水手抬鱼尾,侧身经过狭窄的船舷通道时,二黑觉得两个水手故意把鱼尾猛抬了一下,二黑的身子就侧歪了,然后又一股推力袭来,二黑脱了手,大鱼的脑袋竟然滑过船舷。大鱼一个倒栽葱,发射失误的炮弹一样,笔直地坠落大海。二黑听师傅讲,金枪鱼鱼鳃退化,它得不停地游泳,才能呼吸,所以金枪鱼基本出水就死。大鱼炮弹一样砸进海浪,激起巨大的浪花,大鱼的身影消失在浪涛下面,这个场景让二黑再也无法忘记。
金枪鱼复活啦?不可能啊。
二黑和师父还有很多钓手都惊呆了。半天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大家嘘声一片。钓鱼大赛组委会认真讨论后,不得不无奈地宣布比赛结果,二黑的师父错失了单尾冠军和五万元奖金。二黑像被抽去了筋骨,站都站不起来了,软软地靠在船帮上。恍惚间,他听到了单尾冠军获得者失而复得后的欢呼。
二黑非常自责,在和师父收拾行李去机场,再坐飞机回来的路上,师父强颜欢笑安慰一脸失落的二黑,二黑还是振作不起来。师父说,你小子这子,不就一条鱼吗,不就五万块钱吗,大老爷们只要努力,就有的是机会。将来你也得参加这样的比赛,别总守着百里滩海边和那几个大汪子。二黑哪里听得进去啊,五万块钱呢,可以买一辆二手夏利汽车,可以买几十台夏普电视机,可以买五辆雅马哈摩托,可以买几百把鱼竿,可以买几千斤大鲈板鱼。再说,这条鱼还可以卖掉,又是一笔钱啊。师父这次的参赛费,师徒俩的往返机票钱,估计都有了。唉,唉,唉唉。
更让二黑惋惜的是,转年的比赛中,师父还没来得及报名,就病倒了,医院的检查结果竟然是胃癌晚期,长期的钓鱼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师父积劳成疾,三个月后,瘦得皮包骨的师父就辞世了,终年43岁。四十出头,这是人生最辉煌的年龄啊,师父的猝然辞世,让二黑看到了死神的恐怖面容,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每天深夜,孤枕难眠时,二黑就想到了死亡,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活着了,唯一的奢求就是,争取钓到八十岁吧。在八十岁到来之前,二黑很想像师父一样,走出百里滩,去南海,去尝试一次钓金枪鱼,去和国内顶尖高手比试比试。
这样的人生,就玩儿美了,就完美了。
东风不伤海,西风扫地穷。
这天恰好是东风。天快黑时,二黑锚到了大概第一百条大梭鱼了。他更加确信今天有绝好的渔运,幸运地遇到了大梭鱼群。百里滩的钓鱼人都相信渔运。二黑也不例外。钓鱼得看天气,这一点不假,东风六月寒,东风虽然冷,可是渔获很好。在同样的天气条件下,钓鱼就要看运气了。而运气体现在能否找到鱼群,能否钓得更多。
这样的日子重复多少年,二黑也不觉得腻烦。
锚鱼现场就像战场,满地横七竖八都是鲜血淋漓的大梭鱼尸体。
太阳落山了,二黑和张鑫心满意足地扔下锚竿,钻进房车,他们需要好好休整一宿,明天再战。
第二天天一亮,俩人又忙活上了。运气依旧很好,依然连竿,梭鱼还是那样肥大。
二黑想开启直播,遭到了张鑫的强烈反对。张鑫说,开直播得招来多少人啊,人多了,咱们还能玩吗。
二黑表示同意,他讓张鑫给他录制了一个锚鱼视频,发在了抖音上。他在视频中故弄玄虚,说我正在神秘钓点锚鱼,询问位置的老铁们可以加关注私信我。视频发布一个小时后,二黑看了一下,点击量竟然有五万多了,还有一千多人成为了他的新粉丝。二黑让张鑫看一眼他的手机,不无炫耀地说,看了吗,一个小时,就涨了一千多个粉儿。一个粉儿,价值一块钱呢。张鑫听了,嘿嘿笑了笑。
太阳快升到头顶时,两人已经累得呼哧带喘,但是都不想收竿回家,二黑和张鑫商量,是不是把二败和三胜喊来,他俩这么疯狂地过瘾,不告诉二败和三胜,日后见面多尴尬啊。张鑫说那就喊来吧,都是好弟兄。
在电话里,二败和三胜说啥也不信这个季节能锚到大梭鱼,直到二黑给他们发照片和视频,他俩才相信。二败问,你咋不开直播啊。二黑骂,猪脑子啊,开直播,不得招来一千个人过来锚鱼啊,人比鱼多,到时候咱们还锚个屁。我就录制了一个段子,发网上了。你俩赶紧来,把锚到的鱼拉走,卖给鱼贩子,卖完了就赶紧过来一起锚鱼。
二败和三胜拉走了满满一车鱼,目测得有七八百斤。等他们开车赶来的时候,他们身后也跟来了几辆车。呼啦啦下来一帮裹着厚棉服的人。
都是好弟兄,二败解释,我卖鱼,人家再看你发的段子,非要跟着,没办法。
二黑张鑫无奈地互相瞅瞅。来的人们看到二黑他们脚下的大梭鱼,被鞭子狠抽了一下似的,表情立刻紧张凝重了,他们红了眼,很快都支好锚竿。二黑和张鑫本来很松快的位置,顿时变得拥挤,来人也不客气,甩出锚钩,猛挥鱼竿。
很快,大家都纷纷中鱼。还有人在不断赶来,汽车停得横七竖八,密密匝匝。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锚鱼大军越来越密集,谁中了鱼,身边的人就会更加拉近和中鱼者的距离,挥竿时,鱼竿硬硬地磕碰着,人与人的肩膀也挨在一起。他们彼此提醒着,锚钩可不长眼,钩到了眼珠子别赖我。脚下却如生根一般,岿然不动,谁也不肯让出一寸土地。
有人中鱼后大鱼在水中拽着鱼线挣扎,与别人的鱼线缠绕到了一起,被缠线的开始骂街了,接着俩人厮打在了一起。两具身子滚在了地上,身上沾满了鱼的鲜血和泥土。有人拉架,有人看热闹,有人起哄,还有人举着手机开直播。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二黑快乐的心情就这样破坏了。他站着没动,回头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们打架,无意间看到了身后的那些大鱼。被锚上来的大鱼在痛苦地挣扎着,鲜血淋漓,地上一摊一摊,都是血迹。有大鱼从塑料兜子里探出脑袋瓜,大口大口喘息,鼓着硬壳一样的鳃盖,似乎在向锚鱼者拼命求饶。
二黑心头一凛,再也不忍心看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锚鱼大军把海边围黑了。但出鱼点就那片水面,锚钩打不到的人,只能干着急看别人中鱼,人群往核心地带拥挤,二黑像上了春运时的绿皮火车,被挤来挤去,哪里还能锚鱼啊。慌急中他给张鑫使眼色,两个人想办法护住他们的渔获,然后再看这些贪婪的钓鱼人表演。在人群里,二黑看到了老陈老朱。他俩脸蛋通红,充满了焦急。二黑的渔获被好多只鞋子踩踏,有人还被大鱼绊了个趔趄。二黑有点紧张,这也太混乱了。他突然站起身,大声喊,你们这么挤,还咋锚鱼,大家都听我的!咱们排好队,三十来个人一排,一排人锚二十分钟,就撤后面去,第二排人接着锚,行不行?!
起初,人们还真听从了二黑的指挥,但是没多久,后面的人群里有人吼了一嗓子,大鱼快锚没了,谁抢到是谁的!人群呼啦一下子骚动起来,后面的人使劲挤前面的人,有几个锚鱼人瞬间被挤进了海水里。
有人落水啦。别挤了,出人命啦!二黑高喊,同时举起手机,我都拍下来,你们谁再挤,出了人命谁负责。为了几条破鱼,至于吗?
拥挤的状态似乎没有改变,有人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喊,挤呀,挤个蛋操的啊。
混乱的锚鱼场面随着大家不断空钩,和太阳逐渐沉落的黄昏的到来,不得不落幕了。天气太冷了,被冻得手脚麻木脸颊如刀割的人们纷纷收拾渔获撤离,二黑和张鑫二败三胜商量,这个锚鱼点是个流口,梭鱼喜欢顶流,这个锚鱼点不能放弃,不是有张鑫的房车吗,干脆大家就在车里住一晚,明天早上继续锚鱼。
天很快黑透了,海边只剩下他们十几个人。二败三胜先给家里低声下气打了电话,发誓赌咒说自己要是和别的女人鬼混,就掉海里喂鱼。获准可以在外面过夜后,都兴奋了,开始张罗着喝酒。张鑫是厨师出身,收拾了一条刚锚上来的大梭鱼,在房车里给大家做煎梭鱼段儿。把梭鱼切成牛排一样,反复煎炸,撒上胡椒粉,海盐,淋上蚝油,美味就成了。四个人待在暖和的车厢里,觉得无比幸福快乐。二黑带头唱了句,好嗨哟,感觉人生到达了高潮,好嗨哟。
这时,有人敲门。
隔着车窗,二黑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老朱和老陈,他俩竟然还没走。二黑心里泛起一阵膈应,他对贪便宜没够的人很厌烦。但是二黑还是挤出一点微笑。张鑫推开二黑,打开车门,堵在了门口。老朱站在老陈后面,老陈伸头往里面张望,二黑站在张鑫身后说,真不好意思,吃的喝的都没多少。老陈说,我俩能在车里挤一宿吗?二黑挠着脑袋,哎呀哎呀了几声,表示自己做不了主。老朱很知趣,狠狠地拉了老陈一把,俩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二黑拒绝了老陈,心里又有点不忍心,他一贯豪爽,可惜车是人家张鑫的,他不能用别人的车做人情。
因为一身腥臭,二黑、二败他们仨不好意思弄脏张鑫的房车,坚决睡在张鑫携带的旅行帐篷里。旅行帐篷起初还算保暖,可毕竟是海边,三个人很快被冻得受不了了,敲开车门,挤上了房车。早晨起来,每个人都鼻头通红,鼻涕在哗哗流淌。
天刚亮,他们就开始锚鱼了,僵直的身子也很快暖和起来。鱼越锚越多,鱼获很快又堆成了小山。不一会儿,他们听到了异常的声音,一抬头,密密麻麻的私家车正往这边开。
二黑说,得,抢鱼大军又来了。
人们迅速下车,占领有利位置,争夺场面和昨天别无二致。
眼看锚钩也不够用了,他们带的吃的喝的也不够一顿饭了。他们挤出人群,收拾渔获,把梭鱼攒成堆。
二黑再一次做出决定,命令张鑫和三胜拉些大梭鱼给百里滩的鱼贩子,让他张罗其他鱼贩子来收鱼。这么大的鱼,怎么也能卖10块钱一斤!二黑信心满满地说。当时目测已经锚到千来斤鱼了。
按照他们的规划,张鑫联系好了买鱼人,再回二黑家取锚竿和锚钩,并给汽车加满油。张鑫把鱼装上车时,那些堆积如山的梭鱼,被冻成了木橛子了,硬邦邦的大梭鱼堆,看起来像没有点燃的篝火堆。假如点燃了,俯瞰,说不定像北斗七星阵呢。张鑫开车离开时东风呼啸,返回的半路上,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射向大地。
张鑫回到二黑家,用二黑给他的钥匙打开门,一股味道直撞脑门子,那天他们喝酒后,狼藉的饭桌也没收拾,有的菜已经馊臭了。张鑫实在是太疲劳了,他看到里屋的床铺,就倒了上去。
张鑫呼呼大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是被映入窗户的洁白光亮唤醒的。他睁开眼睛,四处张望,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应该干什么。他空白的大脑开始工作,大脑首先处理的信息就是叫醒张鑫的光亮,他霎时间明白了,那是积雪映射进来的光亮啊。一骨碌爬起来,凑到窗户跟前,哇,一片耀眼的洁白。
白雪让他心情好了片刻,接着他的心就缩紧了,这么大的雪,二黑他们俩不得冻成冰棍啊。
张鑫带着二黑的锚竿锚钩,带着足够的吃食,给房车喂饱了汽油,焦急地奔向海边。大路上的积雪很厚,出城的路还有人铲雪,出城后,房车跑了没多久,就打滑了。张鑫紧张万分,死死把住方向盘。风呼啸着,也不知是什么风向,天空阴沉,大地洁白,远处一片混沌。路上已经没有了别的车子,这让张鑫无比担忧。
导航提示张鑫距离二黑他们十公里时,房车终于开不动了。无论张鑫怎么加油,房车只在原地吼叫,就是不肯挪步。他摇下车窗,探头看到积雪超过了半个车轮了。同时,小颗粒的飞雪斜斜地钻进车中,头皮屑一般落了一片。
张鑫不再折腾汽车了,他稳住心神,想了想各种办法,他先给二黑打电话,手机传来的提示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糟糕的是,他没有二败的手机号码。
张鑫灵机一动,打了报警电话。
三天后。
救援人员找到了张鑫的房车。他们接近锚鱼地点时,眼前的场景把大家惊呆了,那里停了十几辆汽车,每辆车车身上都裹着厚厚的雪衣,好像它们也畏惧海边的刺骨寒冷。
张鑫他们费了半天工夫,才找到了一条可以走向海垱的路,他们在没膝盖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跋涉,那样子很像电影《林海雪原》的画面。救援人员显然对这次救援充满了抱怨,神经病啊,这大过年的,不老实待在家里,跑海边逞啥能啊,真是要鱼不要命。
在百里滩,每年海钓季节都会有几个钓鱼人葬身大海。有的是因为钓艇太快被海浪掫翻,有的是岸钓时没注意涨潮,潮水涨起来了,找不到归路,就被浪涌冲走了。每次出事,救援队就得不停地搜救。
张鑫走在前面带路,好几次他都说走错了路,又换方向走,每次都招来更多的抱怨。这些抱怨像火苗儿,烤得张鑫脸颊发烫。
没走多远,张鑫就冒汗了,他的头顶像死灰复燃前开始酿蓝烟的灰烬。前胸后背也涌出了汗水,贴身衣服湿了,风一吹,刺骨的冷。张鑫也暗自叫苦,听到救援人员的牢骚,他不好意思反驳。走了不知多久,汗水把衣服湿透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几个高高的雪堆,那是冻僵的大梭鱼堆成的雪堆,这几座雪堆,让张鑫恍然如走进了大雪后的某个势力强大的家族坟地。
张鑫发现,梭鱼的几座雪坟冢,有一座略显大些,绕了半圈,发现雪冢有很小的一个洞口。张鑫惊叹,二黑他们这些深夜锚鱼的人估计是冻得受不了了,竟然在雪夜中用冰冻的大梭鱼覆盖在身上御寒。他挥手示意救援人员,有人在这里。他们围拢过来,端详一下,开始拆掉一条条粘连在一起的大梭鱼,雪花扑簌簌往下掉,很快,就露出两条僵直的大腿,看裤子颜色,正是二黑。
搜救行动很困难,他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然后扒开粘连很结实的冻鱼,扒开积雪,看看有没有躲着钓鱼人。被找到的人基本都冻僵了,得用担架抬到路边,四个壮汉抬人往返一次就呼哧带喘了。现场气氛紧张凝重,张鑫羞愧不已,也积极主动抬人。一辆辆救护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让人揪心。
都冻成这样了,为啥不早点打救援电话?救援人员对张鑫怒吼。
张鑫翕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为啥这么多人冒死也要坚守锚鱼位置呢?为什么都要冻死了,也不主动打救援电话呢?他们的家人为什么也不管他们死活呢?也许就是因为鱼太大了,太多了,都知道大鱼值钱,如果让出了钓点,宝贵的位置就会被别人抢去,谁都舍不得啊。
被彻底冻僵的十几个人基本都昏迷不醒了。
一辆辆救护车又呼啸而来。
张鑫和救援人员费了好大劲,才把二黑和二败他俩抬上车子。
不幸的是,这次灾难中,有三个锚鱼人被冻死了。因为躺在帐篷入口,二黑的右手三根手指和左脚的两个脚趾被冻掉了。蜷缩在梭鱼雪坟冢里的二败,奇迹般地毫发未损。
后来二黑说,那个大雪之夜,他们本来可以开车逃离的,真是因为舍不得鱼,舍不得锚鱼的位置转天被别人侵占,他们才选择了死守,选择了用梭鱼垒起来的雪坟冢御寒,选择了用死亡的梭鱼掩埋自己。
手脚伤残的二黑将如何面对以后海钓的日子,只有未来知道了。
出院那天,初春的阳光很刺眼,微寒中已经有了一点温暖的气息,二黑心里又痒痒了。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起海竿,他发现,左手握竿,右手摇轮,失去三根手指,摇轮的速度一点也没受影响。
二黑举了一会鱼竿,脑子里很快浮现出那次锚鱼的混乱场景,以及每个人无比贪婪的神情,他很厌烦地把鱼竿扔下了,钓鱼这件事,突然令他兴味索然。
出院后的二黑,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每次说话都像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寒风里打哆嗦。他的粉丝急剧下降,从几万很快锐减到了几千,真像冬日狂风袭击了一片纤瘦的杨树林,卷走了满地的落叶。
在那个期盼夏天的春天里,二黑不再日夜盼着梭鱼苗、鲈板鱼苗疯长了。
與此同时,张鑫开始筹划秋天时报名去南海钓金枪鱼。
他打算让二黑陪着他去,二黑这次住院,他一直陪伴着,并垫付着医药费。
张鑫告诉二黑,卖掉梭鱼的钱,二败和三胜坚决不分,这笔钱便做了二黑的医疗费,不多也不少,刚够。
不多也不少,怎么会这么巧啊,二黑当然心知肚明,那些鱼真的卖出去了吗,谁知道呢。他二黑心里只有感激这些贫贱中互相搀扶的钓友。
张鑫出发去南海的前一天,二黑早早把手机关闭了,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张鑫。他在家里昏睡了两天,恍惚中,他看到张鑫站在南海的海钓船上,在一群口音奇怪的钓友的欢呼中,正奋力拉扯一条大鱼。大鱼出水之前,他们海钓的乐趣注定会到达高潮。
至于大鱼是什么鱼,会有多重,能给张鑫带来多大的回报,在大鱼被拉上钓船之前,张鑫急切想知道的这些,二黑再也不想知道了。
《近距离- 自然的坐姿》王华祥套色木刻68.8×58cm 1990 年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