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洛罗扎西和左亚琴来到海螺大商场的时候天已暗了下来。太阳转到了哪个方位,具体也不知道。不能和草原比,城市里永远没有草原那么明亮的天地界线。
洛罗扎西看了看手机,嘟哝了一句,天都快黑了,山那边可没有商场。但在左亚琴听来,天都快黑了,短短五个字分外刺耳,也包含着无尽的抱怨。她尽量克制自己,怨气到了喉头,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走过那么多批发市场,不是没有看上眼的衣服,她只是想多转几个地方,作个对比,免得后悔。洛罗扎西不但不领情,还多了抱怨,左亚琴想不通。
左亚琴甩开洛罗扎西的手,径直去了海螺大商场。洛罗扎西愣了一下,又说,山那边真没有商场。说完之后叹了一声,默默跟在左亚琴后面。他知道,她又生气了。像小孩子一样,天天哄,总有烦的一天。左亚琴啥都好,就是小孩子脾气重,这一点和草原上的姑娘差别很大。不过她既然认定了来草原,就由她吧。
海螺商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商场,但在左亚琴眼里,海螺商场和她老家小镇子上的批发商店没有区别。但她还是很惊奇,因为她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银质首饰,也看到了雪白的羊羔皮翻毛皮袄,还有从未见过且不知用途的铁制品。
她精心挑选了一件薄如翅翼的连衣裙,当然还需要一件与裙子相得益彰的打底裤,一双鲜艳别致的高跟鞋。馬上就成草原上的天使了。这么一想,一望无垠的草原就似乎铺展在她眼前——鲜花盛开,牛羊成群,蜂蝶纷飞,蓝天空远,云朵伸手可摘……
三年前,学校预备党员宣誓会上她认识了洛罗扎西。那天参加宣誓仪式的同学很多,洛罗扎西也发了言,他提到了草原的美丽,也说到了家乡易地搬迁时遇到的种种情况。素日里的洛罗扎西有点矜持,像个大姑娘,全班四十几个同学,入学一年多来她和洛罗扎西压根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可那天会议上的洛罗扎西令她刮目相看了,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到动情处,双拳都紧握了起来。或许是性格所致,洛罗扎西很少和同学们交往,可他有天使一样的歌喉,同学们都很喜欢他。当然仅仅凭好嗓音是打动不了她的,让她心动的却是草原,是辽阔无垠的碧水蓝天。
左亚琴和洛罗扎西是大学三年级才相好的,源于洛罗扎西组织的一次义捐活动。洛罗扎西说他们村子有了新学校,但缺少图书。想让同学们捐书一事洛罗扎西最先告诉了她,于是她发起了倡议,和同学们一起帮他完成了心愿。一个多月后,学院收到村委会及学校的感谢信。那时候他们都害怕受到批评,因为义捐之事没有征求学院意见。然而后来的事情却令她大吃一惊,他们不但没有受到批评,学院还授予洛罗扎西先锋模范的表彰。此后他们之间就渐渐亲密了起来,同甘共苦,你追我赶,度过了快乐而紧张的一年时光。洛罗扎西承诺过要带她来草原,总算是要实现了。左亚琴一边试衣服,一边禁不住偷偷露出笑容。
洛罗扎西坐在那家服装店门口的一个皮墩上,认真玩手机,他已经很疲惫了。陪左亚琴逛商场、买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每次回去总要争吵半天。
左亚琴像走台的模特儿一样,在镜前走来走去,似乎忘记了刚进商场时的怨怒。
扎西,过来看看。左亚琴喜欢叫洛罗扎西为扎西,她只知道草原上的男人都叫扎西,女人都叫卓玛。
洛罗扎西装作没听见,继续玩手机。
听见了没?左亚琴轻轻推了洛罗扎西一把。
洛罗扎西险些从皮墩上翻下来,他站起身,扫了一眼左亚琴,似乎有所恼怒,继而随口便说,特好的。
就知道敷衍,就不能好好看看吗?左亚琴双目怒睁。这样的表情和话语在他们购物时经常出现,洛罗扎西早已习惯了。
洛罗扎西忍住性子,认真打量了一番穿着裙子的她,笑着说,山那边可没有商场,你穿这样会冻死的。
大夏天还会冻死人?不好看就直说,还拐弯抹角。左亚琴很不高兴地说。
衣服是给自己穿的,合身就好。洛罗扎西说,没必要让别人也喜欢。
左亚琴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本如此,可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多夸赞几句呢?她突然后悔和他一同来商场。每次买衣服的时候,洛罗扎西不再是她心中的宝贝,而是个不懂浪漫、甚至是没有心肝的木头棒槌。
左亚琴气愤愤进了试衣间,从试衣间出来后又气愤愤走了。洛罗扎西很无奈,只好跟在她屁股后头。
试衣服,试鞋,照镜子,扭动身段,从东端到西头,从一楼到三楼,最后走出海螺商场,手里还是空空的。对面就是这座草原小城最繁华的桑曲东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俨然有城市的样子,只是可惜行人太少。左亚琴走在前面,洛罗扎西跟在后头,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一对情侣。
冈拉梅朵火锅店里人很多,而且都在包厢里,左亚琴觉得很奇怪。对这座高原的小城市来说,火锅店无疑是受众最广的地方。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空出位置来。洛罗扎西原想让左亚琴在进入草原前先吃一顿火锅,尝尝真正的草原牦牛肉,看来这个想法今晚是无法实现了。
桑曲东路上人更少了,天气微凉,虽然没有风,但左亚琴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之后便靠近洛罗扎西,挽住了他手臂。
洛罗扎西看了看左亚琴,笑了下,说,冷了吧?
心里冷。左亚琴说,一点都不心疼我,就知道说大话。
洛罗扎西知道左亚琴还在生气,便笑着说,火锅没吃成,就吃烤肉吧。
肉吃了会胖,那样你就更不爱我了。左亚琴说。
胖成皮球也爱你呀。洛罗扎西笑着说,只是……
只是什么?左亚琴心底的不快渐渐散了,她摇着洛罗扎西的胳膊,非要让他说出那个只是的结果来。
我们赶紧去吃烤肉吧。洛罗扎西怕她又生气,还是不惹的好。
快说。左亚琴不走了,非得要他说出来。
只是——你生气了我很害怕。洛罗扎西脑子一转,便将那个只是后面的话偷换了过来。
左亚琴说,真有那么怕?
怕。洛罗扎西呵呵笑了起来。
河沿路上太寂静了,格河里偶尔有一坑停留的雨水,它们在两面灯光的透射下依然很美丽。烤肉的都搬走了,据说是影响城市空气质量的检测。但一个城市不能没有地方小吃,于是烤肉的、炒杂碎的、卖擀面皮的都集中在通往班玛草原的路口——祖曲路,那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还好,河沿路上有许多树木,当然都是高原耐寒之树。那些树木高大挺拔,臂膀直插苍穹,夜空里更加显得威武勇猛。
左亚琴紧紧挽着洛罗扎西,轻轻问他,这也算城市?
洛罗扎西说,是这片草原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又说,草原比这里还安静、冷清,可草原的夜晚比这里美多了。
左亚琴说,现在走吧?她似乎要立马得到允许,将自己融入茫茫草原的神秘夜色之中。
不行。洛罗扎西说出后又觉得不对劲,连忙又说,这么好的高原城市不住一晚会遗憾的,明天早早就到班玛草原了,任你玩,任你喊。
左亚琴没有来得及生气,就被洛罗扎西带到草原上去了。奇花异草,牛羊漫步,惠风和畅,云卷云舒,天堂也不过如此吧。左亚琴摇着洛罗扎西的胳膊,深情而渴求地望着他。洛罗扎西非常清楚她的想法,可是天已经黑了,再说深夜的草原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除了风,除了冷,只剩黑茫茫一片。然而在一个外乡人眼里,草原永远是心灵中不可替代的净土,甚至是一生都在向往的永久家园。他不觉得对左亚琴有所欺骗,但他依然担心,到草原后左亚琴会不会长久留下来!
洛罗扎西说,饿坏了,赶紧走,否则就没有力气了。
左亚琴低声说,要力气干吗?又说,今晚不许靠近我。
洛罗扎西哦了一声,说,没力气怎么走路?
左亚琴说,以为又要欺负我。
洛罗扎西笑着说,你不欺负我就好了。
他们不说话了,很显然,双方言外之意并没有在同一条线。事实上,他们从大学四年级就有了性生活。洛罗扎西从小在班玛草原长大,男女之事上想法迟缓,甚至略带羞赧。相对而言,左亚琴在城里长大,接受那方面的信息显然比他丰富得多。左亚琴一心想到草原来,草原毫无质疑会接纳她,她也许很快会适应草原,他最担心的是她的父母、亲戚和朋友们,也曾考虑过他阿爸的意见。他阿爸是牧民,很多想法已经和他不能达成一致了。毕业前夕,洛罗扎西打过电话,说过左亚琴的事情。他阿爸在电话里没有明显反对,只说南方大城市的姑娘,过来玩几天,见个新鲜很正常。他阿爸还告诫他,不要把一切都当真,也不要欺骗人家。可是他们已经有了性生活。洛罗扎西想,自己做过的事情,一定要承担起来,不然会有报应的。
快到河沿路尽头的时候,左亚琴突然问洛罗扎西,都是啥树呀?这么高。
洛罗扎西笑着说,这边是白杨,那边是松树。
左亚琴又问,没有其它的吗?
洛罗扎西说,这些就够了,多了会打架。
左亚琴说,树又不是人,怎么会打架?
洛罗扎西说,树和人一样,也会打架的。
左亚琴说,你就骗我。
洛罗扎西说,树会结果子,人因为果子而争斗,久而久之,树就会争风吃醋。
左亚琴咯咯笑起来,说,白杨和松树还会结果子?
洛罗扎西说,松树的果子叫松塔,松塔的儿子叫松子,都是值钱货。
左亚琴说,松子我知道,好吃。那白杨呢?
洛罗扎西想了一下,说,白杨结辣椒。
左亚琴真生气了,她甩开洛罗扎西的胳膊,说,辣椒总该见过吧?
洛罗扎西说,是高原辣椒,专门挡风御寒的,和你见过的不一样。
左亚琴没说啥,她知道洛罗扎西这么说都是让她高兴,可这样的诱哄不但没有幽默感,反而令人生厌。
他们又不说话了。
河沿路走到头了,绚丽的灯影也随之消失,左亚琴不得不再次抓紧洛罗扎西的胳膊。洛罗扎西会意地笑了下,可惜这样的欢笑左亚琴是看不见的。
夜市从河沿路搬走后,就集体落户祖曲路,那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小帐篷下人头攒动,摊位四处烟熏火燎,叫卖声和着斧子劈羊头的坚硬巨响,让祖曲路一下充满了人间烟火。
左亚琴兴奋了起来,她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返回到起点处,最后在大胡子烤肉串前精心挑选起来。豆腐、豆角、蘑菇、年糕等整整一盘子。洛罗扎西要了五十串羊肉,外加一个饼子,饼子里又夹了肉。他们坐在外面的桌子上静静等候。小帐篷里很吵闹,喝啤酒的更是高喉咙大嗓子,污言秽语能掀倒小帐篷。
左亚琴皱了皱眉,裹了裹单薄的衣衫,小嘴巴又翘了起来。
洛罗扎西说,这里没有高大的辣椒树,是有点凉。
左亚琴没有说话,她将翘起的小嘴巴朝小帐篷里努了下。
洛罗扎西慌忙给她递眼色,左亚琴便欲言又止。
一盘素食,一盘肉食。左亚琴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洛罗扎西吃完肉串和饼子,又捎带了剩余的素食。左亞琴看着洛罗扎西,突然笑了起来。
来到宾馆已经很晚了,宾馆倒是干净。洗漱卸妆,这是左亚琴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这门功课她做得细致入微,不容马虎。完毕之后,还要洗脚冲澡。当左亚琴从洗手间出来时,洛罗扎西早就进入梦乡了。
吃那么多,一来就睡。左亚琴嘀咕着。
洛罗扎西的鼾声渐渐大了起来,左亚琴失眠了。她立身捣了几下洛罗扎西,鼾声消失了,但他并没有醒来。
左亚琴又嘀咕了一句,吃那么多,力量都浪费到梦里去了。说完后爬到另一张床上,将自己死死捂在被子下面。
左亚琴起来时,阳光已经爬满了窗台。她揉了揉眼睛,慌忙起身,去了洗手间。上完厕所,又撩水洗了眼睛,眼球上都有血丝了。
洛罗扎西回来时她已经洗漱好了。时间够长,她想发火,但见他提着豆浆油条,火气就又消了下去。
一天只有一趟班車,赶紧吃。洛罗扎西说。
一晚上没睡着,你却死了一般。左亚琴打开豆浆,喝了一口。
晚上不许靠近,你说的。洛罗扎西说。
变乖了?左亚琴反问。
洛罗扎西笑着说,没力量的时候要乖,有力量的时候就不能乖。
左亚琴也笑了,说,你的力量都浪费在做梦了。
洛罗扎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朝她扑过来,说,力量现在就有。
左亚琴立刻躲在一边,露出嗔怒的样子,说,滚一边走。
车站里人不是太多,去班玛草原的那辆车却是满满的。幸亏早早过来买了票,要不又得住一晚。没有按票入座,车内只有门口和最后一排两个空座。洛罗扎西对门口已坐好的那人央求了一番,总算能坐在一块了,可左亚琴满脸不高兴。车里充满了异样的味道,而车窗又打不开。中午时分出发了,驶出市区,路过祖曲路的时候左亚琴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昨晚吃烤肉的地方。如果不是路面呈现油黑的话,她或许也想不起来。这里正宽广,视线毫无阻拦,放眼望去全是绿油油一片。她心里的不快慢慢消散着,异样的味道也似乎渐渐消失了。
左亚琴看着窗外飞逝的草原,身子慢慢倾斜着,头终于靠在洛罗扎西肩膀上,进入似梦非梦中去了。洛罗扎西看着她微闭着眼睛,偶尔皱眉,偶尔露出笑容,心里有点疼了。人家从美好的江南来草原,没有尽到地主之谊不说,还害得一晚没休息。也是昨日太疲惫,几乎跑遍了小城所有商场,到头来竟两手空空。虽然是夏天,但草原早晚温差大,没有厚点的衣服怎么行呀。可她偏偏不听话,她一定会吃亏的,吃点亏以后就乖了。洛罗扎西想到这里,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左亚琴醒来了,她是被车子的颠簸晃醒的。
到了吗?刚刚醒来,没有看窗外,左亚琴就盯着洛罗扎西问。
还早呢,再睡一觉就到了。洛罗扎西说。
左亚琴看了看窗外,平展的草原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却是高低起伏的群山,油路也变成了水泥硬化路,而且破损严重。路两边草原拉着铁丝围栏,围栏边缘处全是黑土层,草皮十分单薄。看不见牛羊,也听不见洛罗扎西素日所说的悠扬牧歌,她的心一下沉了起来。
沿途经过了几个牧村,有小房屋,有牛羊,还有高高堆起的牛粪垛子。左亚琴认真注视着窗外,似乎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里。阳光明亮,远处群山上有云雾闪动,不知道这辆车要载着他们去向何方。
开始爬山了,山很高,车的声音突然变得粗了起来,柴油的气味立刻进入鼻孔,她下意识用手捂住鼻子和口。洛罗扎西笑了笑,轻轻拥了下她肩膀。
下山很快,转过了三道弯,路又平坦了很多,草原也渐渐开阔起来了。左亚琴感觉有点晕,她闭上眼睛,靠在洛罗扎西身上,不想说话。
车停下来了,部分人下车,下车的人似乎不愿多走一步,对着车旁两米处的铁丝围栏撒起尿来。左亚琴醒来了,她看见外面的情景,忍不住皱了皱眉,同时自己也将双腿紧紧并在一起,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洛罗扎西。
下车吧。洛罗扎西笑着说,我给你掩护。
左亚琴翘起嘴巴,显得有些委屈,但水火无情呀。
除了那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两边全是铁丝围栏,根本没有隐身之地。左亚琴快要忍不住了,她开始跺脚了。洛罗扎西带着她走了近一百米远,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就这儿吧。洛罗扎西说,没人会注意。
左亚琴环视了一圈,显得很为难,但最后还是蹲了下来。原想匆忙解决所急之事,然而令她烦恼的是在铁丝围栏旁整整蹲了两分钟。她有点恨自己,也恨洛罗扎西。可一切都不怨别人,更不怨自己,可她就是恨,这种毫无缘由的恨,无形中拉长了她蹲在地上的时间。
总算轻松了,左亚琴站起身长长舒一口气,可她发现下了车的人并未上车,都朝这边看。她立刻羞红了脸,躲在洛罗扎西身后。
不知什么时候,左亚琴和洛罗扎西的位置上坐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见左亚琴和洛罗扎西上了车,老奶奶很客气地向左亚琴点了下头,并朝里挪了挪身子,然后安详地摇着转经筒。没等左亚琴开口,洛罗扎西赶忙和老奶奶说了几句话,然后让左亚琴挨着老奶奶坐下,他却蹴在左亚琴旁边。老奶奶面目慈祥,双眼望着前方,手摇转经筒,表情十分安静。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左亚琴也安静了下来,心头的羞赧也消失了。洛罗扎西蹲在她身边,她真有点心疼他了。
班玛草原大得无边,洛罗扎西经常这么说,然而当左亚琴到洛罗扎西家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新建的村子只占了一小点儿地方。新建的村子在一处向阳的坡地,几乎是统一的青砖红瓦,村口有转经房和白塔,门前都有嘛呢旗,村子中心有广场,有篮球场,最令人瞩目的是那面飘荡在空中的五星红旗,那是学校所在地。
村子里一家来了客人,好像成了全村人的事情,那么多人一下围拥过来,左亚琴有点不适应,她下意识躲在洛罗扎西后面。大家争先恐后说着话,她听不懂,但她肯定的是都很高兴,因为他们的欢乐和高兴都挂在脸上。
洛罗扎西家的院子很大,房子修得也非常漂亮,是木质的二层楼,全院都盖满了。玻璃暖廊明亮干净,院子里铺着洁白的瓷砖,屋檐下面却是地板。地板一尘不染,木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两边有厢房,房间里更是奢华无比,全是木头装饰起来的,温暖而明亮。一个很大的炕,炕的一头是炉面,炉面下面是炕洞,柴直接放进去,也不冒烟。
洛罗扎西露出神秘的表情,对左亚琴说,这就是连锅炕,除了牧区,其他地方是没有的。又说,烧水,烧饭,烧炕,一次到位,还节约能源。
左亚琴笑着说,真的,电影里都难以见到。
正房比厢房大很多,同样有连锅炕,但不是炉面的那种,而是一字排开的三个大锅灶,锅灶上面是三口锃亮的大铜锅。铜锅上方拉着一道铁丝,铁丝上有挂钩,挂钩上是同样锃亮的一排大小不一的铜勺。正房的墙壁全是木板,同时还装有橱柜。橱柜分好几层,从上到下都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龙碗,最下面的一层摆放的是铜壶。正房最中间是佛堂,佛堂前摆放着净水碗。炕很大,炕上铺着羊毛毯子。炕上还有火盆,火盆里立着乌黑的木炭。这样装饰的房子左亚琴第一次见,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
洛罗扎西的奶奶年纪大了,腰有点儿弯,但气色很好。她向左亚琴招手,示意让她出来。
厢房里暖和多了,炉面上的铜壶在呜呜呜地唱着歌。桌子上两个小龙碗里盛满了奶茶,奶香与茶香交织一起,飘出甜丝丝的清香之气。
左亚琴小心地端起来,轻轻喝了一口。她皱了皱眉,不好喝,有点咸味,和颜色与气味有点不相称。洛罗扎西端起碗,一口气就喝完了。左亚琴看着他,希望他能说点有关奶茶的事儿。可洛罗扎西没说啥,接着又倒了一碗。
洛罗扎西的奶奶似乎很忙,出出进进的,他们相互说着话,左亚琴听不懂,也猜测不出,心里有点急。她轻轻碰了下洛罗扎西,说,你们在说什么?
洛罗扎西放下碗,对左亚琴说,奶奶见到你当然是太高兴了,她要给你煮肉,给你吃糌粑。
糌粑也是从洛罗扎西口里听说过,从来没见过,更没吃过。见奶奶出去了,左亚琴连忙低声问洛罗扎西,晚上住哪儿?
洛罗扎西惊奇地望着她,说,就住家里呀。
左亚琴皱了皱眉头,又说,睡哪儿呀?
洛罗扎西笑着说,睡炕上呀。
左亚琴翘了翘嘴巴,说,那我睡哪儿?
洛罗扎西说,也睡炕上呀。
说话间,洛罗扎西的奶奶进来了,他们说了几句话,奶奶又出去了。洛罗扎西站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头方盒子,又取出一大坨黄灿灿的酥油。精致的木头方盒子里是炒面,刚打开就闻见了一股青稞的浓香。他切了一片酥油,倒了一点点水,放了点白砂糖,再加炒面进去,然后用两个手指不住搅拌,最后五指全拢,捏出一个两头尖的圆柱形面团来。
吃吧。洛罗扎西递给左亚琴,说,这就是糌粑,是我们的主食。
左亚琴接过来,认真看了一下,黑黑的,油腻腻的。她轻轻咬了一小口,油而不腻,滑嫩甘甜,柔软鲜香,奇味四溢。她接连吃了三个,就已感到很饱了。
真香。左亚琴说。
洛罗扎西说,放了曲拉会更好吃。
左亚琴说,曲拉是啥?
洛罗扎西说,是奶渣。就是将打完酥油后的奶水在锅里熬,熬好后再将奶水倒入干净的白布袋,讓水分慢慢沥干澄尽,剩在布兜之中的就是曲拉。曲拉晾干后味道极好,放的时间一长,就会变酸,颜色也会由奶白变成暗红。
左亚琴眨着眼睛,听得入迷。
洛罗扎西又说,不取奶皮,熬制出来的曲拉才是上等货。
左亚琴不懂了,她说,奶皮?
洛罗扎西笑着说,是的,简单说就是不取奶子里的酥油,直接将奶子熬成曲拉,那样熬成的曲拉味甜而酥脆。我们吃糌粑都会放曲拉的,怕你吃不惯,就破例没放,不过你可以尝尝。洛罗扎西说着便从橱柜里盛出半碗曲拉来。
这分明是一粒粒纯洁的白色小石子。左亚琴拣了一粒,吃了起来。干透的曲拉坚硬无比,她用唾液浸泡了一会儿,再咬,果然香脆无比,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从她口中直达脚心。太好吃了,天天吃可以吗?左亚琴笑眯眯地说。
洛罗扎西说,曲拉营养极高,天天吃会发胖的。
听洛罗扎西这么一说,左亚琴便将拣在手中的曲拉又放了回去。那我不吃了。左亚琴说,胖了会难看的。
洛罗扎西笑着说,胖成奶牛,我也喜欢。
我不是奶牛。左亚琴扁着小嘴。
洛罗扎西呵呵笑出声来,说,你和奶奶在家等着,我去趟牧场。
左亚琴说,我也要去牧场。
洛罗扎西说,不行。
左亚琴也说,不行。
洛罗扎西说,我去接阿爸阿妈回来,奶奶说了,阿爸和阿妈都在牧场,没搭上车,再说一个摩托车,拉不了那么多人。
阳光渐渐偏西了,洛罗扎西的奶奶坐在西厢房门口,一手摇着经筒,一手掐着念珠,朝左亚琴点头微笑。左亚琴坐在她身边,静静注视着她——老奶奶鬓角处的头发如银丝,眼角处皱纹如沟壑,眼睑皮肤下垂、臃肿,肌肤表面凹陷严重,颧骨处皮肤松弛下来,更是加深了鼻翼两侧的法令纹。
左亚琴认真看着奶奶,心里禁不住有点酸楚。她轻轻摸了摸奶奶的手,手背很凉,皮肤松而硬。奶奶停下了手里的活,也认真看着左亚琴,露出欢快的笑容。奶奶说了好几句话,左亚琴听不懂,奶奶只是微笑着,不住给她点头。
左亚琴已经转完了整个村子,从未感到时光竟如此漫长。学校大门口有个老人把守,说啥都不让进。广场上空荡荡的,她转了好几个圈,突然间感到无比寂寞、孤独。
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哑在门口。左亚琴奔到摩托车前,轻轻踢了一脚洛罗扎西,眼泪差点都流了出来。
洛罗扎西的父母都很年轻,除了皮肤黝黑外,倒也看不出辛劳留给他们的苍老印痕。两位对左亚琴很热情,尤其是洛罗扎西的妈妈,刚跳下摩托车就拉住左亚琴的手,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洛罗扎西的爸爸笑呵呵看着她,然后扛起一个不大的袋子先走进了家门。
晚饭吃得有些早,吃完后,左亚琴拉着洛罗扎西来到门外。傍晚的村子比白日热闹了许多,广场上有很多人,篮球场也有好多人,学校操场上一群孩子在读书,也有牛羊偶尔穿过广场,去了村子前面的草地,连接村子与那座遥远城市的大路上,偶尔也会出现拖拉机和摩托车。这里和她的家乡太不一样了,可她说不清楚此行一程到底是为了来看草原,还是难以割舍洛罗扎西?和洛罗扎西毕竟相好了一年多,虽然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有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那是谁也无法改变和难以回头的事实。真要留下来?在这里充当美丽的卓玛?或者天亮就回城市,和他永别?所有一切权且是青春年代里的纪念,世间还真有这样别致的纪念吗?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有些茫然。
天渐渐暗了下来,人们陆续回家,村子又恢复了白日的寂静。左亚琴和洛罗扎西还在广场上漫不经心地走着,她不想立即回到家里去,她想让洛罗扎西一直陪着她,直到月亮下去,太阳出来。
让左亚琴担心的事情越來越近了。他们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洛罗扎西偶尔才给她翻译几句,她有点不太高兴。很明显,洛罗扎西是挑三拣四说给她的,无非是父母夸她漂亮,奶奶说她懂事之类的。所有话里没有她真正想听的,可她不知道真正想听的是哪些话?
村里人家都入睡早,外面已经没有了灯火,只有广场上的灯像个孤独的孩子,静静看着四周的草地和群山,不敢眨眼,也不晓得疲惫。
厕所在门外,要走出暖廊玻璃门。虽然有灯,但左亚琴还是不敢单独去。对洛罗扎西来说,左亚琴晚上随时去厕所,却是件痛苦的事情。左亚琴在洛罗扎西家人眼里就是客人,因此他们不能住一起。夜里去厕所,左亚琴只好在电话上呼叫洛罗扎西。左亚琴上厕所并不利索,她不是在里面长久蹲着,而是透过墙壁上的小窗户看夜空下的村子。她还说透过厕所小窗户,看到的夜晚更加真实而美丽,月亮也大得出奇。
洛罗扎西不能直接给他阿爸说,但他阿爸却很明白。孩子们自由恋爱,他支持孩子们的选择。只是有一点——坚决不允许他们住一起,尤其是在家里,这关乎到他们将来的做人,也是因为左亚琴去留的事情根本没有定论。
有一天,洛罗扎西的阿爸把他俩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左亚琴后来想,也许是自己太草率了。实际上,她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在那天她却点了点头。
洛罗扎西将他阿爸的话语再次传达给她时,所有一切就变成了他们之间的倾心长谈了。
洛罗扎西说,愿意留在草原吗?
左亚琴说,不愿意就不来了。
洛罗扎西说,愿意嫁到草原吗?
左亚琴笑而不答。
洛罗扎西说,如果不愿意,你就继续和奶奶睡,上厕所的时候电话呼叫。
左亚琴笑而不答。
洛罗扎西说,如果不愿意,就坚决不能住一起,男子汉一定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左亚琴红了脸,低声说,你怎么不提已经住在一起了呀?
洛罗扎西说,那个不算。
左亚琴说,凭什么?
洛罗扎西说,现在说的是在家里,家里有父母做主。
左亚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洛罗扎西说,你也许会后悔的。嫁到草原上,就要像个草原卓玛的样子,明白吗?
左亚琴说,我要回趟家。
洛罗扎西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住不惯这里的。
左亚琴红了脸,大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又说,我必须要回家一趟。
洛罗扎西又和他阿爸说话。他阿爸神情凝重,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那天晚上他们住在一个屋里,只是中间隔着奶奶。
左亚琴夜里上厕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奶奶是明白人,不动声色,睡得稳稳的。事实上他们出去也只是透过小窗户看看夜空下的村子,看看天上圆圆的月亮而已。
左亚琴终于想出了新的办法。熄灯之后,他们各自背过奶奶,将头埋进被子里在手机上聊天,一直到大汗淋漓,无法忍受闷热的时候才安然入睡。
左亚琴:睡不着,怎么办?
洛罗扎西:不会又要上厕所吧?
左亚琴:不想出去,冷。
洛罗扎西:村子以前在大山上,厕所都是露天的。
左亚琴:骗人。
洛罗扎西:新建现在这个村子的时候,政府才投资改路、改房、改水、改电、改圈、改厕、改灶的。
左亚琴:这和上厕所有啥关系?
洛罗扎西:未改之前,洗脸池和厕所是不能做邻居的。
左亚琴:以前有广场吗?
洛罗扎西:以前全是草场,孩子们上学都要跑几十里路呢。
奶奶轻轻咳了几声,他们立刻熄灭了手机屏幕。过了好长一阵,手机屏幕又亮起来了。
洛罗扎西:明天送阿爸回牧场。
左亚琴:我也要去。
洛罗扎西:不行。你去学校看书。
左亚琴:学校里不让我进去。
洛罗扎西:早上让阿爸给校长打个招呼。
左亚琴:我还是想去牧场。
洛罗扎西:那就看我的心情了。
左亚琴:我想去厕所。
洛罗扎西发了个偷笑的表情。
先是左亚琴起身的窸窣声,接着洛罗扎西就拉亮了电灯。奶奶睡得很安详,但她的嘴角隐隐带着笑意。
左亚琴和洛罗扎西来到院子里。左亚琴没有去厕所,而是在厢房拐角处给了洛罗扎西深深一吻。然后说,可以去牧场了吧?
洛罗扎西说,赶紧进屋,阿爸知道了会打断腿子的。
牧场很远,摩托车的颠簸比汽车厉害多了。到牧场已经中午了,天气炎热,阳光照射在脸上生疼无比,左亚琴躲在帐篷里不敢出来。帐篷旁边是一个小房子,里面有炕,有日常用品,不过没有家里那么整齐,而且奶骚味很重。帐篷地面上铺着羊毛毯子,倒是十分凉快。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离开前,洛罗扎西的阿爸又说了许多话。路上左亚琴问洛罗扎西,洛罗扎西不肯说,而且还故意拐来拐去地开摩托,吓得她紧紧贴在洛罗扎西后背上,不敢说话。
转过两道山梁后,天气的炎热完全缓了下来,洛罗扎西在一处宽阔的草地上停下摩托车,然后对着草地撒尿。
左亚琴躺在草滩里,没有理他。洛罗扎西尿完后就朝她扑了过来,她慌忙举起双脚,哈哈大笑。
洛罗扎西说,你想知道阿爸说了些啥话吗?
左亚琴说,想。
洛罗扎西说,那要看你表现了。
左亚琴气愤地擂了他一拳,之后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洛罗扎西说,阿爸再三叮咛我,不能让我们睡一起,在你没有完全想好嫁到草原之前。阿爸还说让我过几天送你回去,让你和家人商议,等立冬再来。又说,立冬之后的草原和现在不一样。你知道吗?阿爸怕你后悔。
左亚琴突然觉得好难过,她抱住洛罗扎西,哭了起来。
村里的学校实行月假制,这天早上,左亚琴是被摩托车和拖拉机声吵醒的。学校门口挤满了人,都是来接孩子的。中午时分,村子彻底清闲了下来,可是广场旁边的篮球场里却多出了几个孩子,他们在争夺皮球,玩得不亦乐乎。
左亚琴很好奇,她也加入他们其间,问他们的名字,问他们的学习情况。他们显得有点胆怯,不肯说话。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左亚琴和村里一个叫道吉扎西的孩子完全熟悉起来。道吉扎西说他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可是一放假就没有篮球玩,只有一个皮球。
假期很短,只八天。短短八天时间,道吉扎西和他的小伙伴们总是在篮球场玩皮球。左亚琴也参与其中,他们的传球与运球技术都很好,左亚琴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得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耻笑她。
假期的最后一天,道吉扎西早早就在门外喊左亚琴。说是要玩球,打比赛。那天,他们又足足玩了一个多小时。
中场休息的时候,左亚琴一屁股坐在皮球上,对他们说,我可是老师,你们要老实点。
肯定不是老师,没有这么漂亮的老师。道吉扎西很调皮地说。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老师。要想打篮球,每天先给我背诵一篇课文。左亚琴说。
他们集体吐了吐舌头,默不作声。
道吉扎西突然站起来,冲到左亚琴跟前,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摸着手表。小家伙的手很圆实,很热,也很黑,像一块加热了的黑酥油石。
你不是老师,是老板。道吉扎西的眼睛中闪动着狡黠的亮光。
就是老师。左亚琴笑着说。
肯定是老板。他们都笑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左亚琴问他。
道吉扎西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表,还爱玩球,不是老板才怪。又说,你的手表能接电话吗?
能呀,左亚琴说,你怎么啥都知道?
道吉扎西说,我阿爸也有一个,好几百呢。
我的只十块钱。左亚琴说。
谁信呢,十块钱的手表只有拼多多上才有。道吉扎西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你还知道拼多多?真厉害。左亚琴说。
我阿爸经常在拼多多上买东西,不过要骑摩托车去很远的地方才能取到。道吉扎西说。
我也是从拼多多上买的。左亚琴说。
道吉扎西说,你是老板,不会从拼多多上买。又说,你不是老师,我的汉语老师是“日本人”。
左亚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笑成了一团。笑完之后,一个叫刀智次旦的对左亚琴说,他的汉语老师比你厉害多了,他每天都要掉眼泪呢。
你胡说,我从来就没哭过。道吉扎西立刻转身和刀智次旦扭成一团,大打出手了。
好了,你们再这样我就不和你们玩了。朋友之间和打篮球一样,讲究的是团结协作,不知道吗?左亚琴说。
打篮球要跟自己的队员团结协作,不能和对方队员团结协作,你说的不对。道吉扎西说。
左亚琴说,你几年级呀,知道这么多。
道吉扎西说,三年级,十岁了。他眨了眨眼,又说,我会汉语,也会藏语,还会英语呢。
左亚琴说,你会这么多,那我就不给你当老师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又到学校放月假的时候了。这段时间左亚琴从网上特意买了个篮球,因为村子距离乡政府很远,快递送不到,这下可苦了洛罗扎西,他三天两头骑摩托车去乡政府看快递。左亚琴对村子的闭塞多少有点失望,她在想,如果真要留下来,这样的环境怎么能够过一辈子呢?再说了,如果真要留下来,到底该做些什么呢?难道真去牧场挤奶打酥油,做个名副其实的牧羊女?可是又能做些什么呢?
篮球终于取回来了,洛罗扎西不住抱怨她说,还有很多的活要干,哪有时间打篮球。
左亚琴说,开个快递公司吧,那样我也就有活干了。
洛罗扎西吃惊地望着她,半天之后才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想到的?
左亚琴也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惊吓住了。快递——村子——乡镇服务,太伟大了,不但能服务群众,而且还能发家致富。
洛罗扎西说,我们还可以卖蘑菇、羊肚菌、木耳,这些东西一旦离开草原,都会成为宝贝的。
左亚琴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擊晕了,她高兴得跳了起来,抱住洛罗扎西啵啵啵亲了好几口。说,当年学院给你表彰奖励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共产党员要甘心为民服务,替民着想。
奶奶望着他们,羞赧得低下头,继续捻着佛珠——唵嘛呢叭咪吽——
这天早上,道吉扎西又来找左亚琴,说要打比赛。
左亚琴笑着说,你们那么多人,我只一个人,怎么比赛?
道吉扎西说,分你三个队员。
左亚琴笑了笑说,你们队输了怎么办?
道吉扎西很自信,趾高气扬地说,我们队不会输。
左亚琴说,万一输了呢?
道吉扎西见左亚琴口气硬,便低下了头,嗫嚅着说,输了给你酥油和糌粑。
左亚琴哈哈大笑,说,好,男子汉说到就要做到。
道吉扎西红着脸,也说,好。可是,你输了呢?
左亚琴说,我自然不会输给你们队的。
道吉扎西说,万一输了呢?
左亚琴说,我可没有酥油和糌粑。
道吉扎西说,你输了就给我们也买个篮球。
比赛如期开始,结果左亚琴带的队输得很惨。
左亚琴一时半刻无法买来篮球,她只好将前些日子买来的篮球给了他们。他们抱着篮球疯了一般,在篮球场上跑了好几圈,之后便恭恭敬敬在她面前背诵了三首古诗。
道吉扎西说,你当我们的老师吧。
——当我们的老师吧。
——当我们的老师吧。
篮球场上全是他们高呼的声音。左亚琴一下子感觉找到了存在的价值,不过当前之际先要实现第一个愿望。
老师,你太厉害了。道吉扎西他们围在左亚琴身边,像一群麻雀。
和我们一起过六一吧。刀智次旦说。
道吉扎西说,六一不是过完了吗?
刀智次旦说,我说的是明年。又说,你肯定不知道我们的“六一”有多么热闹。
左亚琴说,有多热闹呢?
要买很多糖和彩色的气球;
还有新衣服,滑板车;
还要跳吉祥甘南的锅庄舞,要比赛;
要吃很多西瓜,要做许多手工;
过六一的前几天就不上课,心不在课堂了;
要包两千个藏包呢;
胡说,包子是学校老师包的,又不是你包的;
我也帮忙包了,你还带给你阿妈吃了;
……他们七嘴八舌,争抢着说。
左亚琴发现他们中间有一个圆脸姑娘一直没有说话,她问,你没有过六一吗?
老师,她的名字叫尕豆草。刀智次旦说,过六一的时候她没有带糖果,还分了我们很多好吃的……
你不能这么说她。道吉扎西站起来拿出要打刀智次旦的架势,尕豆草阿爸从拼多多上买了很多好吃的和玩具,还在路上走呢。
刀智次旦也站起身,争辩着说,她骗人,走了这么长时间,是从北京买的吗?
道吉扎西说,真买了,她说的。
尕豆草这时候也站了起来低声说,没骗你们,我阿爸说,过两天到了就取回来了。又说,就是从北京买的。
刀智次旦这次信了,他说,真从北京买的吗?
尕豆草说,嗯,我阿爸说是从北京买的。
刀智次旦说,给我能分点吗?
尕豆草点了点头,说,等取回来了分给你们。
刀智次旦说,但愿取回来的时候还没放假。
尕豆草說,如果放假了我们就在篮球场分。
他们的争论似乎停不下来了,左亚琴听着听着就流下了眼泪。
老师,你怎么了?他们见左亚琴哭了,立刻不争论,都围在左亚琴身边。
左亚琴说,我让你们的好吃的给馋哭了。
尕豆草笑着说,老师,你别哭了,我们分的时候一定会叫你的。
左亚琴擦了擦眼睛,说,你们以后不用担心了,从北京到咱们村子,三天就到了。
不会的,北京很远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左亚琴说,以后我专门给咱村子里送快递,还可以把咱村子里的蘑菇等东西带出去,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明年我们过儿童节的时候把全村的人都叫上,每个人都能分到好东西……
第二天下午,道吉扎西和刀智次旦两人来找左亚琴,吞吞吐吐,一点都不大方,磨蹭了一阵,才说了实话。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左亚琴一定会输的,因为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赢走左亚琴的篮球。
篮球输没了,却赢得了全村孩子的心。这应该是成功的第一步,之后的日子还长,而灿烂的阳光一定会照亮她和洛罗扎西艰难的每一个脚印。左亚琴想到这里,似乎看到通往村口的小路上满是来来往往送快递的车辆。同时她还看到了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争相举手,回答问题,勇敢提问。
洛罗扎西和左亚琴来到那座城市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海螺商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商场,但这次他们没有去海螺商场。那天晚上,他们几乎没有合眼,直到查询到需要开网店的各种资料,之后才疲惫地躺倒在床上。当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洛罗扎西翻起身,推了推左亚琴,说,天快黑了。
左亚琴揉了揉眼,懒洋洋地说,刚睡着一会儿。
洛罗扎西将左亚琴硬拉了起来,可左亚琴像没有骨头一样又倒在洛罗扎西怀里。
等他们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真的快要黑了。肚子饿得哇哇直叫,然而他们依旧赖在床上。
左亚琴笑眯眯地对洛罗扎西说,我又回不了家了。
洛罗扎西说,再等两天吧。
左亚琴说,已经给家里说好了,怎么办呀?
洛罗扎西说,现在打电话,要不家人会着急的。
左亚琴说,怎么说呀?
洛罗扎西说,就说我们要办个大事,完了再过来。
左亚琴说,这的确是个大事儿,不过更大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洛罗扎西贼兮兮地说,我知道了,那个事儿的确比这个事儿更大。
左亚琴竖起眉毛,说,你就知道那事儿。说完就起身去了洗手间。
洛罗扎西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话,是呀,要去县上找很多的人,开农村电商服务中心可不是小事。
洗手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左亚琴在冲澡。洛罗扎西又开始乱想了,左亚琴所言大事到底是什么呢?洛罗扎西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流水的声音停了下来,然而说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洛罗扎西等了好久,左亚琴才走出了洗手间。走出洗手间的左亚琴像换了一个人,头发湿漉漉的,一条浴巾裹着身子,小腿外露,优雅动人。洛罗扎西从床上跳起来,乘势抱起左亚琴,将她紧紧裹在被子里。
这是他们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的第一次亲密。事后两人显得更加慵懒,静静注视着对方,不说话,也不骚动。
左亚琴又要合眼了。洛罗扎西推了推她,说,这样睡下去大事就做不成了。
左亚琴懒洋洋地用手挡住眼睛,说,你还想干吗?
洛罗扎西笑着说,还有更大的事儿在后头呢。
左亚琴突然记起了什么,她将头埋在洛罗扎西怀里,带着哭腔,使劲捶打他。
洛罗扎西吓了一跳,支起半个身子,惊讶地问她,怎么了?
左亚琴说,现在怎么办?
洛罗扎西说,什么怎么办?
左亚琴说,万一怀孕了呢?
洛罗扎西哦了一声,他吻了吻左亚琴的脸说,就一次,不会的。又说,赶紧起来,办正事儿。
他们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吃饭,找车,然后就去了县城。
情况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多了,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电商服务中心是可以申请开办的,而且他们也符合大学生创业的要求,只是手续烦琐。
星星出齐了,洛罗扎西和左亚琴还在出租车上,他们要赶回村子做申请材料,完了还要去乡政府落实有关手续。当他们将做好的资料交到乡政府时,大家一致为他们的想法和做法竖起了大拇指。剩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乡政府了,说要报到县里农村项目组,等待审批,这个项目批下来,不但能带动群众致富,同时还能享受相应的资金补贴。
洛罗扎西和左亚琴在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又早早出发了。出发前洛罗扎西给他阿爸打了长达两个小时的电话,征求了阿爸的意见,也说了要钱的事儿。洛罗扎西的阿爸是明白人,他知道年轻人的事情无法彻底阻拦,而在让左亚琴留下来的话题上,他阿爸保留了自己的想法和看法。他对洛罗扎西说,左亚琴毕竟是大城市里的姑娘,他担心热度过后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到那时候遗留的问题会很多。但无论如何,在电商服务中心的事情上他全力以赴支持。还说钱不够了再卖些牛羊,申请贷扶贫款,人力上可以找村子里有文化的年轻人加入……
事情算是有了雏形,接下来就等具体操作了。那天晚上,洛罗扎西和左亚琴住在海螺商场隔壁的酒店里,他们谋划着未来,商议着一定要让班玛草原深处的村子彻底富裕起来。
这是他们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的第二次亲密接触。想好了要吃药的,然而他们满心全是脱贫致富,到头来却忘记了买药。可那样的事情是多么的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拒绝,一起沉醉在幸福之中。
洛罗扎西终于将左亚琴送到了车站。不会超过一个月,她就会回来的。左亚琴想,她和洛罗扎西的事情家人都知道,他们相好不到一年,她就告诉了妈妈。尽管如此,左亚琴的心里依然有所担忧。
洛罗扎西送走左亚琴后直接去了牧场。他阿爸在等他,他们之间还有许多话要说,也有许多事儿要办。还好,一切都很顺利,乡政府的支持与响应也十分及时,仓储库都修建起来了。就在洛罗扎西打算去接左亚琴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乡政府通知,要去参加农村电商服务培训,洛罗扎西不得不和左亚琴商议。左亚琴口头上很支持,然而她的内心却有点儿不大高兴,大点子起先是她想出来的,到头来感觉没有了她的份儿。
培训持续了两个多月,参加培训的有农村青年、返乡大学生、退伍军人等,培训项目包括电商概念及政策、运营、营销推广、销售管理等。洛罗扎西学得非常认真,除了正常培训之外,他还抽空研究如何做大、如何将村里的土特产推向更为广阔的市场问题。村里有那么多优质的土特产,就是因为没有销路。讓贩卖山货的小商人发了横财,而群众收入微薄无比。
白天学习,晚上熄灯后洛罗扎西就和左亚琴聊天,除了亲密的话语之外,谈论最多的依然是培训内容。
这天晚上,左亚琴告诉洛罗扎西说,她爸妈对她去草原当卓玛的事情默许了。这个消息对洛罗扎西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之前他一直担心着,也构想过各种分手后的痛苦,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了。然而洛罗扎西不知道的另一件事情是,左亚琴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左亚琴没有告诉洛罗扎西,但她告诉了她妈妈。除了责怪,抱怨,当然也建议过她并不愿意的处理方式。她决定要去草原,自然就不用去考虑处理肚子里孩子的事情了。
培训快要结束的那几天洛罗扎西已无心上课了,他的世界充满了左亚琴的身影。白天黑夜都抱着电话,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探讨不完的问题。他们似乎提前步入了琐碎的生活,而担当起作为丈夫和妻子的责任来。
左亚琴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告诉了洛罗扎西关于孩子的事情。她担心洛罗扎西一家人看不起她,可话已经说出口了,而且孩子一天天成长着,是无法隐瞒的。
洛罗扎西听完之后非常高兴,他告诉左亚琴说,有了孩子,家人会加倍呵护你的,草原上没有乱七八糟的说道。又说,你是有福报之人,日子会越来越好,一家人都会感激你的。
培训刚结束,洛罗扎西就离开了,他没有逗留,也无心闲逛,并将一切告诉了他阿爸。
洛罗扎西带了酥油、哈达、真空的冷冻羊肉,这是班玛草原上人们提亲的礼数。左亚琴万万没有想到洛罗扎西和他阿爸一同过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因为太突然,也太仓促了。她只好求助她妈妈。她妈妈二话没说,又告诉了她爸爸,于是一家人便去了车站接洛罗扎西他们。
洛罗扎西的阿爸很大方,虽然没有出过远门,但各种礼节和话语都显现出了草原男子汉的大气与慷慨,尽管他的话语是由洛罗扎西转述的。左亚琴一家人并不了解班玛草原的习俗,但对洛罗扎西一家人的祝福和礼数全盘接受了。左亚琴爸妈担心的唯其一点就是语言交流。左亚琴说,不出一年,她就会学会藏语的。左亚琴还说,当电商服务中心步入正轨之后,她还会申请去村里的小学给孩子上课。她要当个最好的老师,让村子里的孩子们学到更多的知识。
大家都无话可说,相爱的毕竟是两个年轻人。左亚琴的爸妈要留他们多住几日,从草原来到城市,无论如何都要走走逛逛的。洛罗扎西的阿爸执意要走,他说马上立冬了,牧场上根本忙不过来。除此之外,还语重心长地说到两个年轻人的创业和他们的婚事。
电商服务中心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洛罗扎西和左亚琴,因此左亚琴必须重返班玛草原。离开了那座繁华的城市,等待她的将是通往班玛草原的漫漫长途。透过车窗,左亚琴望着不断后退的熟悉的街道和街景,看着爸妈模糊的身影,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
下午时分到了那座草原上的城市里,吃完饭就又出发了。洛罗扎西的阿爸早说好了车,再不能坐颠簸的班车了。车师傅也很显然知道情况,一路上开得很小心,直到月亮爬上山头,他们才到了村子。
洛罗扎西的阿妈在门口等着他们,一堆煨着的桑烟泛出浓白烟柱,缓缓伸向夜空。奶奶在院子里,她躬着腰,笑眯眯望着左亚琴,口里不住念着——唵嘛呢叭咪吽——
左亚琴的心里填满了幸福和甜蜜,悬着的那颗心重新回归原来的位置,并且有种说不出的自豪与安稳。
这次回来,那座炕上只有她和洛罗扎西。没有奶奶的阻隔,她有点不习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学校又要放假了。这次不同以往,学校门口,广场上,甚至洛罗扎西家大门外都挤满了人。风很紧,左亚琴穿着洛罗扎西阿妈给她缝制的新衣服,从二楼上走了下来。
二楼四周由柳条編织而起,柳条外面裹有泥巴,保暖通风且好看。整个二楼都没有分割开来,空间非常大,但不能住人,全堆放着皮毛牛粪之类的杂物。屋檐与里屋处由一条空中走廊连接而起,走廊里铺着柏木地板,干净而温暖。坐在二楼走廊上,能清楚地看到远处的风在肆虐,但感受不到风的凌厉,因为走廊四周和顶端全是明净的玻璃。左亚琴回来之后,就喜欢上了二楼的走廊。这条走廊就是她观看整个村子的天台,这条走廊也是她构想未来的天堂。洛罗扎西专门给她弄了一把能跟随屁股转动的椅子,那样她坐在椅子上就显得更加自由而舒心了。
左亚琴从二楼走廊里走下来,刚到门外,就尝到了风的尖利。季节在班玛草原的变化一日比一日明显,这是她唯一想念故乡的理由。班玛草原的深秋虽然多了绚丽的色彩,然而却少了故乡的低沉与稳重。她不知道寒冬到来之时的班玛草原又将是怎样的面目,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经慢慢融入草原中来了。
阿妈给她缝制的新衣服很合身,洛罗扎西给她买的新靴子也很合脚,真的成“裙靴”卓玛了,不过她心里高兴着呢。来到人群中,别人已很难一眼分拣出她来了。
电商服务中心已经建好了,三间明亮宽敞的房子,一间是办公室,一间是仓库,还有一间是专门用来摆放土特产品的。洛罗扎西忙得顾不上和她说话,他一天来回要跑好几趟县城,要定制统一的包装袋,还要做宣传。网络上的接洽与操作留给了她,除此之外,还要将那些土特产品一一挂到网络平台上。这些工作十分琐碎,一整天下来,她明显感觉体力不支。少了最初的甜蜜无间,有时候半晚上还要收查平台上的咨询与留言。还好,土特产品的认购与分拣全由洛罗扎西的阿爸来做。牧场上只有他阿妈。牧场上的活是繁重而艰辛的,可是大家都难以分身,也不能彼此照顾。左亚琴和洛罗扎西商议过,等电商服务中心正规化之后,就让阿妈过来帮忙,牧场暂时租赁给别人。
学校放月假的这天村里原本就很热闹,邻近的几个村子都是易地搬迁的,一到放月假的时候家里人都会过来接孩子。而这次左亚琴发现接孩子成了次要的,大家都围在电商服务中心前问长问短,洛罗扎西的阿爸放下手中的活,说得眉飞色舞。左亚琴看到这一切,禁不住露出笑容。她想,等不到多久,这里一定会热闹起来的。她和洛罗扎西一定会成为班玛草原上的致富带头人。她还想,等来年开春联络下同学们,大家一起来创业,一起将班玛草原带到脱贫致富前沿。
门口堆积的土特产越来越多,各种蘑菇,人参果,野葱花,都需要认真分拣,包装,然后运到县城,再打包分发。
感觉上好多天都没见洛罗扎西了,左亚琴被来来往往的交易迷惑了,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突然感到寂寞空虚。洛罗扎西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奶奶睡,奶奶不会说汉语,但她已经学会了不少藏语。虽然还不能和奶奶畅所欲言,而奶奶的比画会让她更加坚定最初的构想,奶奶的眼神会让她静下心来,完全沉入到更大的构想之中去。有时候她也会有意将奶奶的手拉过来,放到她胸口,而后渐渐下移。奶奶会露出慈祥的笑容,也会轻轻抚摸她的脸,抚摸她鼓起的肚子,说一串她还不能完全听懂的话。但她知道,奶奶一定是为他们做祈祷。
寒冬的班玛草原彻底颠覆了左亚琴对草原的认识与想象。狂风肆虐,电线不分昼夜发出呜呜呜的鸣叫,所有美好的想象都无力遮掩眼前的荒凉。院子里是一家人忙乱的身影,群山之外是一片苍茫的草原。左亚琴坐在二楼的走廊上,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又想起故乡来了。那座四季如春的城市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童年的足迹,也有她人生里不可忘却的记忆,然而她已经回不去了。
洛罗扎西一家人尽心呵护着她,不让她插手任何活计。看着他们一边收拾堆放着的山货,一边忙着准备过年的用品,她真想回家了。说好年前举行婚礼的,可她拒绝了。洛罗扎西劝说过,也反对过她的想法。但她一定要等到电商服务中心红火起来,才可以结婚。
电商服务中心已经如火如荼,那个吉祥的日子也应该不远了。
日子突然之间似乎安静了下来。村口的白塔四周挂满了经幡,桑烟从早晨燃到下午,飘荡而起阵阵清香弥漫着整个村子。天色将黑,洛罗扎西家就来了许多人,佛堂里灯火明亮,东面厢房里人群拥挤。所有屋子里都摆满了各种饮料和糖果,整块羊肉和牛肉盛放在大木盆里,欢声笑语快要掀翻屋顶了。
左亚琴在他乡异地第一次过新年,偶尔的新鲜瞬间就被孤独所淹没了。奶奶去佛堂点灯,磕头,祈福,之后回到西厢房。奶奶似乎变得年轻起来了,容颜焕发,精神无比。东厢房的热闹没有停下来,院子里又多出了好几个人,他们在佛堂点了灯,磕头祈福之后,就坐在炕上说笑。
左亚琴给她爸妈打电话过去。电话打通后,久久没有说话。
妈——左亚琴忍不住哭了起来。
妈妈很关心地问左亚琴,哪儿不舒服吗?好不好?
左亚琴说,都特好的,就是想你们。
打完电话,左亚琴舒了一口气,奶奶摇着经筒,劝她吃点东西。左亚琴扫了一眼摆放着的那么多吃的,丝毫没有食欲,看见堆在大木盆里的肉,不由自主想呕吐。奶奶放下手里的经桶,坐在她身边轻轻摸着她头发。奶奶好像使了魔法一样,她的头发和身子就那样随奶奶的手倒了过去。
快天亮了吧。左亚琴朦眬中听见院子吵闹的声音很大。奶奶没有睡着,她依旧靠在被子上,摇着经筒。前来祈福过年的人们并没有离去,他们都喝多了,并且在院子里唱歌跳舞,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样的疯狂持续了好几日,总算消停了下来。然而各种法会又开始了,村里人都去了寺院祈福。左亚琴没有留洛罗扎西在身边,洛罗扎西开始忙电商服务中心的事情了。一切运营步入正常化还似乎需要一段时间。左亚琴显得有点吃力,但她丝毫没有懈怠,每天在办公室忙着。
学校开学了,村子里的人又多了起来。年龄大点的老人们早早去村口的玛尼房转经,中午时分都会集聚在她办公室门口。洛罗扎西的阿爸还专门在门口处搭了一条长木板,供他们歇息。左亚琴一边工作,一边抽空和他们搭话,一来二去,她能说的语言也越来越多了。
距离电商服务中心正式运营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乡政府的人三天两头会来询问,除了资金上的帮助,他们也全力以赴提供技术上的指导。这天乡政府又送来两台电脑,同时还带来两个待业的大学生,左亚琴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
老人们晒太阳,聊天,下棋,一般不会超过下午三点,三点之后风就会刮起来。村子的四面是群山,这似乎给早春的狂风提供了有利的条件。狂风掠过山头,一路怒吼,沿枯草尖斜飞着,漫卷着,将村子包裹起来。左亚琴坐在办公室里,将门窗关得紧紧。还好,班玛草原的生态保护好,植被厚实,不会带起暗无天日的黑土来。
好久没有和洛罗扎西在一起了,左亚琴自從第二次来村子就一直和奶奶睡。这天晚上,洛罗扎西跑到西厢房来,他说要去县里请他几个同学过来帮忙,因为电商服务中心马上要运营了。左亚琴没有反对,她住在村里的这些日子以来,渐渐学会了尊重洛罗扎西。有些事情不能严管死守,要放开心胸,既然是创业,就要往大处想,要拧成一股绳。她也看得出,洛罗扎西越来越稳重成熟了,做事说话不再是初见时的样子,他已经成了一个草原上的男子汉,就连极不放心他的阿爸在很多事情都会征求他的意见。然而左亚琴和洛罗扎西就电商服务的后期运营上有了分歧,左亚琴担心的是村子里年轻人文化都不高,怕适得其反。
左亚琴说,还是让大学里的同学们来帮忙吧,毕竟刚刚起步,需要专业方面的人员。
洛罗扎西说,村里待业的年轻人那么多,让他们来帮忙,才会得到群众的支持。
左亚琴说,我们是创业,等一切好起来了再帮扶他们也不会迟的。
洛罗扎西说,让同学们过来当然是好事情,怕是村里人有意见,我们要靠群众的支持。
左亚琴说,村里年轻人都愿意吗?
洛罗扎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很多人的名字,而且都已分配好了具体工作。他说,你看,这么多,都愿意来,都是自愿的,都是为村子的富裕着想。
左亚琴无话可说了,不过心里不舒服的一点是,这次洛罗扎西先斩后奏了。
奶奶还在正房里念经,奶奶很虔诚,晚上九点之前是不会过来的。洛罗扎西捏了下左亚琴的手,然后又捧起她的脸,他们的气流都混合在一起。好久没有在一起,洛罗扎西不敢,她也不想,他们的孩子已经有五个多月了。而此时他们之间又似乎要爆发出压制了许多的欲望来。洛罗扎西轻轻将左亚琴拥在怀里,低头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又放开了她。
忍忍吧,日子还长呢。洛罗扎西说。
左亚琴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想妈妈了。
洛罗扎西说,下月我送你过去,然后再红红火火接你过来。
左亚琴说,要等啥时候?
洛罗扎西说,就下月,阿爸阿妈也在等着那一天呢。
左亚琴点了点头,说,我都等这么长时间了。
洛罗扎西说,阿妈给你缝了新衣服,山这边没有商场,但阿妈的手艺是第一的,商场里买不到。
左亚琴说,你说错了,山这边很快就会有商场的。
洛罗扎西愣了一下,接着便笑了起来。他问左亚琴,一个电商服务中心还不满足吗?
左亚琴说,等等看吧,有了大商场,这里会更好的。
洛罗扎西又轻轻抱了抱左亚琴,说,是呀,山那边不能一直没有商场。
左亚琴说,我想穿裙子。
洛罗扎西说,到了夏天,裙子自然会来的,那时候你就是班玛草原上美丽的格桑了。
左亚琴微微笑了笑,说,奶奶要来了,你出去吧。
洛罗扎西哦了一声,说,好的,我美丽的格桑,夏天一到,我就是你的万亩草原,到时候你就可以盛情绽放。
左亚琴笑出声来,说,你变了。骗到手之后,都会变成蜜蜂的。
洛罗扎西说,是蜜蜂,也只会采你这朵唯一的小红花。
左亚琴内心布满了甜蜜,但她却露出嗔怒的表情,说,果然变了,油腔滑调。
——唵嘛呢叭咪吽——奶奶从佛堂出来了。他们立刻收敛起来,认真谈论着大事情。
这应该是班玛草原上最盛大的事情了。三月初一的早上,广场上空飘荡着各种漂亮的气球,大大小小的汽车停在路边,村里人除了敬献洁白的哈达给洛罗扎西外,还煮了肉,做了烩菜。因为在大家的心目中这不是洛罗扎西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全村人的大喜事。既然是全村人的大喜事,怎么能冷落了前来祝福的客人呢!
左亚琴没有参加电商服务中心成立庆典活动,她坐在二楼走廊里,看着一切,心里无比自豪。她要成为班玛草原上最漂亮的卓玛,也要成为班玛草原上最能干的卓玛,但不能抢走洛罗扎西的风头。洛罗扎西是她最心疼的人,她要永远站在他背后,为他盛开一片金色的希望。
阳光在头顶缓缓移动着,左亚琴跟着太阳转动椅子,又无意识摸了摸自己鼓起的肚子,自言自语——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奶奶躬身走进佛堂,她手里多了一朵早春的小黄花。
奶奶要敬佛,祈福。毕竟春天来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