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鹰
促使我下决心写这一组文章的缘由,是电视节目里那些贼亮的飞速旋转频繁切换的荧光屏“万花筒”,弄虚作假强迫灌输给你的广告,还有大多加了节拍器的总像催人赶火车赶飞机似的嘈杂配乐。眼睛、耳朵、心脏、神经系统,如何经得住这般经年累月的虐待?如今我几乎不看电视了。
说来奇怪,当初我刚看到“大屏幕衬景”时非常喜欢,因为我是学舞台美术出身,如今的电子化舞台科技手段,是我们当年的舞美制作想都不敢想的。记得某年“春晚”有个节目可能叫《小城雨巷》,一群穿着素雅旗袍窈窕秀美打着花伞的江南女子在雨巷漫步。假若没有天幕上的朦胧雨空、老屋古檐滴落的雨珠儿,反射着水影的石板路……单凭几个女演员在台前袅袅婷婷走来走去,是无论如何也营造不出烟雨江南的氤氲意境来的。还有一些天幕衬景也不错,例如德德玛、腾格尔演唱时配以内蒙草原的辽阔风景就很切题,演员在台前中心光圈里歌唱,位于舞台纵深处的天幕把镜头推得很远,衬托演员而又未“夺戏”。
后来,各地电视台一哄而起的“荧光天幕衬景”泛滥,可就走火入魔了。很多节目的“衬景”不是“衬”而是“夺”,说它们是“万花筒”一点也不冤枉那些痴迷“声、光、电”的舞台美术师们。一些独唱节目,观众本来看的是演员,但硕大的天幕上堆满了色彩繁杂的图案,“轮盘赌”一般左旋右旋,还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叫人眼花缭乱,完全“吃”掉了演员。演员在开口唱歌之前观众压根儿就看不清人在哪里!有的节目天上散落巨型的花朵、星星、雪花、灯笼、大鸟乃至飞马,旋转到近处比飞机、大厦还要大,“砸”向观众的头顶!相比之下,台上的演员们显得特别渺小,简直到了“小人国”!违反透视关系,破坏比例,颠覆艺术法则,送给年轻观众的“虚拟世界”就是光怪陆离,随心所欲地炫、炫、炫!稍有美学素养和舞台美术常识的人士只好逃离电视了!
然而,我時常自我诘问:莫非人家的突破传统艺术法则就是人类文明前进的方向?抗拒心理,或许是留恋我那段投身舞台美术事业的青春年华,曾经沧海难为水?随着电子化舞台科技突破性进步,我们自幼信奉的艺术理论莫非都该当作古董收藏了?如此想来,我又陷入深深的疑惑:那么,莎士比亚、莫里哀、哥尔多尼、契诃夫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呢?关汉卿、孔尚任、李渔、梅兰芳呢?老舍、曹禺、焦菊隐、黄佐临呢……古今中外戏剧艺术巨匠及其经典名著,到了电子时代就都该被遗忘了吗?人类几千年积累的“舞台文明”最后的归宿莫非都像日本能乐似的仅仅作为艺术活化石了么……
苦思冥想,答案难觅,心中便分外怀念青少年时代的艺术家园——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当年的佟楼是城乡结合部一个小小的交通枢纽,围堤道往西拐到气象台路是炉灰渣子铺的路,平山道则是夹在水洼沼泽之间的石子路。过了空军大院再往西走只有两组建筑了,剧院就位于俗称“十字坑”的湖水旁。剧院大院里种满了果树,苹果、梨、桃、葡萄,尤其难忘的是还有几棵樱桃树,总是令人想起契诃夫的名剧《樱桃园》……院外湖水旁有农业大队的晒稻场,收获季节过后的中午,我们爬上稻草垛晒着太阳睡着了……剧院离水上公园很近,郊区夕阳静好,我们划船到湖心岛去看满湖的泛金水波……青少年时的晨梦总有钢琴伴奏下的演员们练声陪伴,学舞台美术有一大好处就是不用像演员那样天天起早练声。“咪咪咪——”“吗吗吗——”“玫瑰花开放了——”钢琴的音阶一段比一段升高,再降音从头来,循环往复,玫瑰花一“开放”就是十几年从不中断……唉,永远的“艺术乡愁”啊!
戏剧舞台,是我的青春记忆,是我成长的摇篮,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是我的大学。为什么要加上北京人艺呢?因为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剧院(我们把天津人艺称作自己的“剧院”)组织我们赴京观摩北京人艺每一部新戏。去北京人艺看戏是我们的节日,坐上剧院唯一的交通工具“大篷车”当天打来回。那是名副其实的大篷车,在运送布景的解放牌大卡车上蒙上军绿色帆布篷子,车帮两侧能落下椅子请老演员就座,年轻人坐在临时摆放的条凳或马扎上。那年头儿还没修筑高速公路,散戏以后走京津公路得花上三四个钟头,到家已经后半夜了。大家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一路上欢声笑语高谈阔论。听老演员们聊些观后感,我坐在马扎上熟记于心。
那些“艺术朝圣”之旅让我至今感到骄傲。我看过朱琳主演的《蔡文姬》《骆驼祥子》李婉芬的虎妞、《茶馆》演出原班人马于是之、蓝天野、郑榕、胡宗温、英若诚……以我当时小小年纪,有机会一部不落地观摩北京人艺话剧,真是在艺术上受用一生的福气。日后,北京人艺把我的中篇小说《枫林晚》改编为《遛早儿的人们》公演,谁又能说不是早年播下的种子呢?
剧院下那么大本钱培训演职员,因为那时候天津人艺本身就是一方艺术圣地。赵路院长定下两个奋斗标杆,远学莫斯科小剧院,近学北京人艺。剧院不仅拥有自己的许多著名导演、主演、(舞台美术)设计,为了培养青年力量还开办了57、58、59、60、70、72六届演员学员班,和一届舞台美术学员班。“院带学员”的教育方式和上海人艺“学馆”相同,并不亚于戏剧学院的教学水平。教师大都是曾去中央戏剧学院进修的专家,再加上舞台演出实践机会多,被称作“小同志”的学员后来成为“大同志”的优秀接班人。我在学员中算是聪明好学的,我只佩服高两届的学长高长德。他上高中时出自名校,来剧院报到时怀里揣着天津师范学院(今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他博闻广记能演能写,当年也曾是英俊的“小鲜肉”,后来当了编剧、副院长、文化局副局长,晚年又接过保护京剧文化遗产“音配像”重任。如今他已年过八旬,他说:“我不后悔没上大学,在剧院学到了更多的本事。”
剧院开办的学员班人才辈出,著名影视演员陈道明、鲍国安、李秀明、张玉玉都出自这里。从剧院还飞出了海军著名编剧周振天、享誉海内外的油画家程亚杰……当年各地摄制组都爱到天津人艺挑选演员,有一次我看见演员队长把张玉玉锁在收发室旁边的小屋里。当时她已经主演了《爱情的遗产》《婚礼》等影片,《喜盈门》剧组来人满院子找张玉玉。那个时代的人老实,因她在剧院有演出任务,宁愿放弃了出演《喜盈门》女主角的机会。
我们年轻人很庆幸剧院有几位有志有识有远大目光的领导人,他们把剧院建设成全国一流的文艺团体。1988年我随中国作家访问团去欧洲路过莫斯科,只能逗留一天,我特意去莫斯科小剧院门前的广场游览。赵路院长是20世纪五十年代初参加世界青年联欢会来这里的,我心中默念着:院长,我替您来拜谒契诃夫了……
如今的年轻人可能不知晓,天津人艺曾经是天津的文化品牌。当初全国话剧界有“八大剧院”之说,名次排序为:北京人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上海人艺、天津人艺、哈尔滨话剧院、辽宁人艺、武汉人艺。咱们是能够和中国最高戏剧舞台比肩平坐的!可惜,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