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2022-03-26 13:39刘巨真
慈善 2022年2期
关键词:琴声草原

刘巨真

近读《唐宋传奇选》,我很是为其中的故事所感动。有些篇什表面上是志怪,其实是志人。才子佳人,青春男女,为婚姻自由而勇闯禁区,偷吃禁果,有的竟献出了生命。由此,我想到我和妻子王玉华从相识、相爱到构筑爱巢,生儿育女,那艰难坎坷,曲折跌宕,也颇具传奇色彩。如您愿意,就听我絮叨絮叨。

1969年9月12日,我这个辽宁财经学院(今东北财经大学)67届毕业生,经过一年的兵团锻炼,被分配到靠近内蒙古大草原的喀左县商业站,在其下属商业车队任计财组组长兼调度。时年我29歲。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一只脚刚跨进而立之年,便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按理说,我的条件不赖,但接连见了两位,都是女方本人同意,家里不点头,原因是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成分。接连两次失败,对我的触动很大,深深地体会到家庭出身的压力:在单位,我写的入党申请书交不上去,老支书总是说:“不忙,不忙,要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在爱情上,又屡遭挫折。我不禁对人生、对前途感到渺茫了。

春寒料峭的夜晚,我躺在办公室兼卧室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起来,拉起了跟随我走南闯北的小提琴。面对窗外起伏连绵、影影绰绰的丘陵,我特别钟情地拉起了悠扬凄清的《草原之夜》。我边拉边唱:“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唱着唱着,眼睛流出了泪水。陈毅同志说过,家庭出身自己是无法选择的,走什么道路却可以选择。我要求入党,要像我的两个哥哥一样成为共产党员。这里的人们为什么不理解我呢?

我把孤苦无援的心绪埋在心底,工作上一点儿也不敢放松。一天,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对我说:“有一个蒙古族的农村姑娘,1米73的个儿,跟你的年龄相仿,身高也般配(我身高1米83),不知你愿不愿意见见。”我当时似乎未加考虑,说:“只要人好,我不挑城里的,还是农村的。”就这样,我与王玉华认识了。她细高挑的身材,梳着一条长辫子,虽经年风吹日晒,脸儿却十分白净,细眉大眼,一笑一对酒窝儿,显得端庄、清秀、朴素、大方。她告诉我,她是1964年“社教”时入的党,担任大队民兵连指导员,就是没说自己还是县里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她给我的印象是,坦率而不自大,矜持而又真诚。我们互有好感,因为她的家就在县政府所在地大城子公社,接触便多起来,你来我往,居然谁也离不开谁了。

我俩不会山盟海誓,但比山盟海誓还要坚决。她说:“我有两个相信,一我相信党的政策,二我相信你不是坏人,是个好人。我是非你不嫁。”听了她的这个话,我像吃了定心丸,当即说:“我是非你不娶。”我俩第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然而,她的家里却迟迟不表态,为我俩的事,开过好几次家庭会议,最后的结论是:“不行。”问题仍出在我的家庭成分上。这还不算,玉华跟我处对象的事,居然惊动了上级党委。公社书记先后四次找她谈话,劝她离开我;县革委会一把手两次面谕:“你是共产党员,不能犯党性不强、立场不坚定的错误,你和他还是拉倒吧。”面对如此高压,王玉华显示出她倔强的个性。她不但不屈服,反而对我说:“婚姻自由,我有选择的权利。”她的反抗,她的我行我素激怒了某些人,一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接踵而至:先是生产小队开会让王玉华迁出户口,接着大队书记让她写“退党申请书”,最后,连她每月交的党费也没有人收了。没办法,她只好每个月留出五分钱硬币,放在一个饭盒里,再用一个笔记本记上:“某年某月某日,交党费五分钱。”她的淡定、从容,处变不惊,让我十分佩服。我安慰她,她还是那句话:“我相信党的政策,相信你是个好人,我的选择没有错。”

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她在海拉尔的大嫂硬把她接走了,要在海拉尔给她介绍对象。这一走就是两个月。期间,她给我来过一封信,地址写的是她大嫂的工作单位海拉尔京剧团。我想回信,心里可犯嘀咕:信邮到京剧团,大嫂能交给她吗?踌躇再三,我仍没动笔。百无聊赖的我,不由自主地拿起小提琴,拉起了我最喜欢的我在高中读音乐函授学校时学的那首《草原之夜》。我边拉边唱:“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过了不久,突然在一天早上,门卫的张大爷让我到他那里去一趟。我一进屋,她就扑到我的身上,眼泪像断了线儿的珠子似的泣不成声,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刚下车,就到这儿找你来了。”我先是一愣,可很快便明白了:我俩,看来是不可分割的了。我说:“你先回家看看老人,我俩以后再约会。”她留下一封信,便回家了。我回到办公室,打开信封,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却有一根烧的香,上面插着一根缝衣服的细针,还有一张她站在雪地上的照片。按当地人的说法,香上插针,是表示“真想”。我懂得她的心意了。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说是管姻缘的月下老人,暗地里把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哪怕隔着海呢,若是有缘的,终究会做成夫妻。我和玉华,一个家在辽南,一个家在辽西,如果不是月下老人用丝线绊住,再不能聚在一处。这就是缘分。事情的发展,证明月下老人真的帮了我们的忙。1970年“五一”节,她在海拉尔的大哥专程回来,让介绍人把我请到家里,隆重宣布:“你和玉华的婚事,今天大哥当家,同意你俩登记,就择日结婚吧!”说话间,两位嫂子端出六盘点心,重新泡茶,以茶代酒,感谢介绍人成人之美的辛劳,祝福我和玉华终成眷属。玉华告诉我,这是蒙古族青年男女订婚的习俗。1971年7月1日,也就是玉华26岁生日那天,我们举行了简易的婚礼,正式走进婚姻的殿堂。

我们在村里租了两间厢房作为新家。新的生活开始了,但困难也不期而至。生产小队让玉华迁出户口,而新家所在地又不给落户,她失去了户籍和粮食关系,也没有了菜地。她这个当年的“红姑娘”“红管家”,此时成了真正的无产者。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的粮油定量,她没有工作,甚至连下地劳动的资格也被剥夺了,仅靠我每月四五十元的工资过日子,其艰难困苦、拮据凄凉的情景可想而知。但是玉华无怨无悔,乐观以对,高兴了,还常常花两毛钱买两张电影票看场电影。我知道,这是她安慰我。其实,我应该安慰她。她因为嫁给我,物质上的匮乏,她承受了;但精神上的压力,她能够扛得住吗?我知道,这时候大队党支部已经把她除名,几乎像没有了这个人似的,好坏都没有人搭理了。这是政治上的发难,是一种无形的然而重如千钧的打击。但她没有垮。她在家里有空就背“老三篇”,写学习心得,她是真正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此时,我突然想起古人歌咏梅花的两句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我的玉华,她就是一株凌冰傲雪的梅花啊。

生活的小河在缓缓地流淌。它载着我们的小舟不时溅起美丽的水花。1972年中秋节前夕,玉华生下了女儿。岳母对我说:“这叫先开花,以后生个小子,叫后结果。你会儿女双全的。”果不其然,三年后,儿子降生了,应了岳母的吉言。粉碎“四人帮”后,我的入党问题解决了,玉华的党籍也得以恢复,并且安排了工作,四口之家终于有了一个户口本,吃上了商品粮。苦尽甘来,头顶上的乌云终于散去,全家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此时,我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拿起了小提琴,拉起我心爱的《草原之夜》:“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千里冰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我们全家合唱了这首由张加毅作词、田歌作曲的《草原之夜》。它优美、抒情、舒缓的旋律吸引了许多人驻足倾听。玉华对我说:“哪里还是姑娘呀,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1989年,全家跟着我回到我的故乡辽南小镇普兰店,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那是我心中凄美的爱情的旋律,它将伴随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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