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涓
补 锅
每一口锅,都是乡亲的微型食堂。每一口锅,都是山叔的衣食父母。
补……锅……啰……走村串户,风中雨里,寒来暑往。山叔肩上的木箱,沉重得如同石箱,陈旧得如同铁箱。
稻草麦秆苕藤,笋壳芭茅黄荆,燃起熊熊大火。让锅耳生畏,让锅体抱病,让锅底流泪,让煮饭炒菜的大妈大婶手忙脚乱。
打开后面的木箱,拿出砧凳、小锤、钻子、棉布卷。找到补锅钉,扭曲钉尾,抹上泥。山叔把这种补锅方式,称为小补。
打开前面的木箱,拿出坩埚、火炉、风箱、煤块。煮熔铁粉,烧成铁水,浇上铁水。山叔把这种补锅方式,称为大补。
补锅,并非祖传手艺。
补锅,一种无奈的选择。补锅,一种谋生的手段。
从山腰一间破草房,补出场口一栋新砖房。从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农村少年,补成一位安居乐业、儿女成群的供销社骨干。
补锅,山叔的辛酸史,山叔的创业史,山叔的光荣史。
补 衣
一台缝纫机,约等于英姨的全世界。不是画家的英姨,大半生都在布上描画。
缝纫线,一团挨一团。挂在泥墙上,就是一片接一片飘移的云彩。放进竹篮里,就是一片接一片小憩的彩云。
熨斗、案板、锥子、镊子、锁边机,既是英姨的主人,又是英姨的仆人。
缝纫针、大头针、拆线针、顶针、扣子、拉链,似乎是英姨命里注定的伙伴。
从为人女,到为人妻,软尺、卷尺、曲线尺,一直陪伴在英姨身边。从为人母,到为人婆,大剪刀、小剪刀,一直陪伴在英姨左右。
曾经,为了三个妹妹不饿肚子。二五八王家,一四七大晴,三六九龙顶。英姨或步行,或骑车,赶了这个乡场,又赶那个乡场,收新布加工,接旧衣缝补。
曾经,为了一双儿女能够顺利上学。从早晨忙到黄昏,从青年忙到中年。英姨独自守住街头小小的洗烫店,洗衣,烫衣,补衣。
如今,为了打发寂寞,英姨不定时在小区门口摆上缝纫机,给邻居们缝缝补补。大问题象征性收点费,小问题一律免费。
英姨的巧手,把一个个补丁,补成了一朵朵花蕾。
补 鞋
在大地上行走,鞋,是必不可少的装备。
运动鞋脱胶了,皮鞋底磨透了,长筒靴跟高了,换季鞋该美容了。不急,我会到胜利路轉角处的补鞋摊找吴伯处理。
胖胖的吴伯抽着烟,坐在矮方木板上,样子有点滑稽。
吴伯有时用锥子针、钻子针、胶水、砂轮迎接我;吴伯有时用剪刀、铁锤、螺丝刀、锉刀、锥子迎接我;吴伯有时用苎麻线、涤纶线、修鞋机迎接我。当然,吴伯每次也都少不了用一脸慈祥的笑容迎接我。
不要说对我这个从不讨价还价的老顾客如此,就是对一个完全陌生会砍价的新顾客,吴伯也习惯笑脸相迎。
吴伯的笑脸,从来没有冷落过任何一只鞋。轻轻拿起一只鞋,左看看,右看看,再轻轻放下,吴伯生怕一不小心把鞋弄疼了。
在吴伯眼里,生活在最底层的鞋,也需要温柔以待。
车山人海,你来我往,吴伯离喧嚣繁华很近。叮叮当当,不急不缓,吴伯离喧嚣繁华很远。
在我眼里,吴伯是一名朴实的城市建设者。
同时,吴伯还是一位人生的建设者。
补 路
遇到李老,有时在深夜,有时在凌晨,却极少在白天。
白天车多人多,补路不方便。
李老的理由相当充分。
远看,李老的旧自行车、扫帚、编织袋,像一出复古的话剧;近看,李老的石头砖块、水泥沙子、木板,便是一种久违的感动。
消瘦的李老,仿佛一个不扛枪的战士,义无反顾地穿行在城区的大街小巷。
每一条破损的公路,都是李老驰骋的沙场。人行道上的每一处坑洼,都是李老消灭的目标。
靠着一套不能算工具的工具,单枪匹马的李老,坚持补路。
李老补路,不是一天两天补,不是一月两月补,不是一年两年补。
李老补路,一补,就是整整一个甲子。
一个甲子,五逢本命。我突然想知道:
李老补路,骑坏了多少辆自行车?收集碎石砖头,用破了多少个编织袋?
李老补路,用了多少吨水泥,用了多少吨沙子?
李老补路,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伤?
李老补路,到底补了多长?到底有多少人从李老补好的路上走过后,仍一直记得他?
补 伞
程爷说,尼龙伞、塑料伞、布伞、纸伞、油纸伞,都是不分季节盛开的蘑菇。
程爷又说,五折伞五彩缤纷,三折伞三生有幸。两折伞二仙传道。
程爷还说,直杆伞一帆风顺,天气好时,能够当拐杖。
如果撑伞的我,是采蘑菇的人,那么补伞的程爷,自然就是种蘑菇的人。
固定珠坏掉,骨架滑出来,伞就不成形了。伞出问题,和人有病一样,得及时去医院检查治疗。
程爷的担子,如同两座流动的医院。
左边担子里的伞篾、伞帽、伞箍、麻纸、细铁丝、黏合剂,右边担子里的螺丝刀、钳子、小台钳、壁纸刀、锥子、针线、打火机,都是合格的器械和药材。
补伞的过程。其实,就是重新制造一把伞的过程。
补好的伞,一样可以遮风,一样可以挡雨,一样可以遮阳,一样可以防晒。
程爷补伞,给自己撑起一个家,一个幸福的小家。程爷补伞,给别人撑起一片天,一片晴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