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树
四▲从建筑学的意义上谈论诗歌,是为空间的诗学。如果人类是扎根在世界的某一角,这一角就是一个家宅,家宅的结构、梁柱、砖瓦、柜子、抽屉等,都是它的一部分,但是,以此展开对诗学的讨论,自然要超越它们的物质性层面。比如,如果说语言是一个家宅,就很容易联想起马丁·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之家。对于一个人的回忆和精神来说,抽屉总是满的。打开任何一个抽屉,它都不会惊讶——因为你不是闯入的他者,而是它曾经或者至今仍合法的拥有者,你会陷入短暂的回忆,在发呆的那一刻和窗外的现实世界短暂地分离了,即便抽屉是空的。
地窖对拥有乡村记忆的诗人来说,不会是陌生的事物。当门外大雪纷飞,你提着一盏马灯,蹲在地窖口,看一个人在里面仰着头,递上来一个马铃薯,或别的什么,它给予你的温暖和幸福感,是不可言喻的。在葫芦岛的觉华岛大龙宫寺下面,我看见一个荒芜的石洞,传说是唐王李世民曾经的藏身之处,今天,我们仍然不敢轻易进去。它是庇护所,也是恐惧所在。地窖或洞穴,把它们限定在家宅的范围内讨论,这个词语就永远会给予你温暖,它是存在的庇护所,也是灵魂的栖居处。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说,“我们要发现一座建筑物并对它做出解释,它的上层建于19世纪,底层上溯至16世纪,对建筑的更细致的考察显示,它是在2世纪的一座城堡的基础上建造的。在地窖里,我们将发现罗马时代的地基,地窖之下还埋藏着一个填满了的洞穴,我们在洞穴的上层发现了燧石器具,在更深的几层发现了冰河期的兽类骸骨。这大致上是我们灵魂的结构。”(荣格《分析心理学论文集》)这似乎顺理成章地把家宅当作了人类灵魂的分析工具。但是,在诗学上,它难道不更契合且更意味深长吗?
当然,语言只是家宅的根基,一个休憩之所,它还可以延伸。也许门口的一口枯井也会带来诗之惊诧。
我们爬上山冈眺望国土:
稀少而贫瘠的田野、石块和橄榄树。
葡萄园面朝大海。在犁铧的旁边
蛰伏着一小团火。我们让老人的衣裳破烂成倚着
劣质煤堆的褴褛老人的衣裳。而我们的日子
正通往一小块面包和巨大的日照。
白杨树下一顶草帽闪过。
公鸡在篱笆。母牛在黄土。
我们又是如何努力地用石块砌成的双手
去梳理房舍和生活?横梁之上
年复一年,仍是复活节的烛泪,
细小的十字架通过复苏归来的死者
显现在那里。这土地多可爱,充满
忍耐与尊严。每晚,雕像们从枯井中
升起,审慎地爬上树枝。
——扬尼斯·里索斯《我们的国家》,韦白译
在希腊诗人里索斯眼里,那些埋在地下的雕像一直存在,是活的。由此可以看出,一种文化信念或宗教观念在语言中的发酵,它和现实是水乳交融的。当代诗人一味地拒斥传统,势必会造成和传统断裂,从而像漂浮的羽毛一样不能落地——它挂在竹枝上,或树叶间,很快就会在一阵风中消失。诗不是时尚,不赶潮流。诗首先必须扎根,然后慢慢生长。
五▲语言的家宅之根基,是存在的根基。
现代建筑的基础开始普遍采用旋挖桩。一片嗡嗡的机器声和大量的泥浆。人已经不在或疏离施工现场。无论是地基下的数代人以前的无名骨头,还是无数世纪以前的古老化石,都无不以一种形式呈现:泥浆。
从另一个层面说,由于施工人员的离场,机器作为主体占领了原先由人的存在出现的位置。记得小时候看乡下修房子,挖开那地基,时常会带来惊讶:一只青蛙,或一条蛇。青蛙和蛇,仰着头,或微微蠕动,泥土的响声和光线的照射打破了它们的宁静。大凡这样的地基,被认为是风水上佳的,那青蛙和蛇也就成为主人敬畏的对象。
现代科技文明抹掉了这样的记忆,鲜活的,意外的,带着某种惊讶和敬畏——而惊讶和敬畏,是诗人多么需要的品质。对于历史、记忆,以及久远的文学传统,如果没有诗人的这种惊讶,词语就不会惊醒;如果失去敬畏之心,永远不会听见那词语之上的绕梁之音。当代诗人,尤其年轻一代,渐渐失去了亲临存在根基的现实教育——有关“惊讶”和“敬畏”的现实教育——从农村涌入城市的建筑工人,我很高兴看到他们在一栋房子破土奠基时,仍要选定一个时辰,杀雄鸡祭奠。当一个衣衫肮脏、头发凌乱的男人提着滴血的鸡缓缓走动,将血洒向挖开的土地之时,他立即从“肮脏”和“凌乱”之中脱身而出,有了某种巫师的端严。
我们,岂能失去敬畏之心?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的缺席使世界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海德格尔在追问“深渊”一词时,发现其本意就是指地基和基础,是某物顺势而降而落入其中的最深的基地。房屋的基础不稳固,终将随着雨水的浸入而慢慢下沉、开裂,甚至在一阵风暴中垮塌。我们并无觉察,即便站在68层的高楼也毫无恐惧——那大地上的河流、树木和田园在那一瞥之间带来的眩晕感只是短暂地出现。如此虚幻,却因目光向前、向未来和充满征服者或成功者的豪情而消解了。自然会不断地和路边的紫薇或毛杜鹃擦肩而过,没有谁停留,蹲下身子,去观看一束紫薇或杜鹃的绽放——连肉体的困境都不能超越,何谈审美?
马王堆的千年僵尸带给你的震撼不应该停留在一次考古学的惊人发现,最新的文物出土也不能简单地作为新闻呈现。考古人员的放大镜的惊讶发现只关乎流逝的年代、远去的历史,与那泥土落入掘开的墓穴的沙沙声无关。词语,只有在诗人的惊讶或震撼中,会发出共鸣。在共鸣中,我们听见诗;在回响中,我们开始言说诗。这时候,诗歌将你整个抓住,存在被诗抓住。共鸣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来自回响的深邃和存在的统一性。时间维度的开启打通了时空的障碍,千年僵尸及其存在關联的一切都将进入“此时此刻”,而诗情越是丰沛,将越能抵达灵魂的深度和语言的意外。
我愿意把保罗·策兰在毕希纳奖获奖词中一段惊人的话,理解为关乎存在的根基的,“女士们,先生们,谁倒立着走,是的,倒立着走,他的天空就成了脚下的万丈深渊。”(王家新、芮虎译《保罗·策兰诗文选》。我觉得他不光是讲给毕希纳奖颁奖现场的“女士们先生们”听的,也是讲给我们听的。
六▲面对城市冰冷的钢筋混凝土,我们如何才能重建存在的根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西南某城市经商,租住在一个亲戚家里。这一对夫妇由于在八十年代即弃农从商,有了一些原始积累,在城里购置了物业。由于有那么一点丝瓜扯柳叶的亲戚关系,房子的女主人经常和我聊天。当然,也正是由于我对她以及与她关联的一切——人和事,以及它们的过去——有所了解,使不经意的聊天迅速进入到她的家宅的内在结构。她和她的婆婆,仿佛是一对天敌,水火不容。我多次听见她在家里教导4岁的小女儿叫奶奶为老猪婆。“你们乡下的那个老猪婆……”她总是这样对孩子们说。孩子就说,“老猪婆……”然后咯咯地笑。被她们称之为“老猪婆”的女人不到60岁就患癌症去世了。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没有多久,她就在客厅里立了一个神位,并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带着孩子捧香祷告。祷词里不再有“老猪婆”一词——她终于恢复了一个死者应有的身份,而祷告的语调里,也不再有恶毒和愤怒,而是充满了虔诚和敬畏。那间小小的客厅出现的那对母女齐齐弯下的背影,在晦暗的光线中,似乎给了我某种不可言说的撞击。
法国有一句古老的谚语,“我们把家神(lares)带走”。
未必能把家神带走。家神不识城市的路径。现代城市布满了立交桥和单行道,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高楼不单遮挡视线,也妨碍分辨。城市的道路远不是“田间路”那样一览无余、能够让人瞬间了然于胸。或许,我们可以相信神仍然能比人更多一点“神通”,但这已经不是“通神”的时代,因为,连人都不足为信,更遑论神。任何一个路口,任何一个漫不经心或心怀鬼胎的人都可能把神引向歧途。牌位已立,神不能抵达。
当代中国经过四十多年的飞速发展,已经处在一个民族伟大复兴的前夜。在祖国的大地上,高樓大厦如雨后春笋般生长:高层,超高层,亚洲第一,世界第一,仿佛要凭借不断升高的高度与那布满雾霾的天穹比肩。现代科技的进步也使神话不断化为现实,云计算时代的到来更是提供了无尽便利。人们欣喜地看到铁路爬上了世界屋脊,地铁穿过了河流和山峦,火车不再是冒着长长的浓烟,哐当哐当,而是唔的一声,像子弹一样飞行。网络技术使人作为存在者,不再是大地上的一个位置、区域,而是一个终端,和它后面一片茫茫的虚拟世界。如果说我们处于一个相对自由主义时代,却被这个时代最大的专制者——金钱,统治着。那个叫墨菲斯特的古老魔鬼如果今天依然健在,它不再是将人的精神纳入到肉体的欲望中去历炼,而是直接抛向欲望的深渊。报纸、网络、微信以及各种媒体报道的杀人、强奸、自焚、大面积雾霾或石油管道爆裂污染,表面是以新闻的形式呈现世界发生的现实,实际上现代媒体只是一块被无限加大了折光度的放大镜,在它的后面不是一双仔细的、专注的眼睛,而是一张巨大的嘴巴,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它和这个时代比金钱次一级的“统治者们”达成共谋,以征服物质和财富为目的,文化、历史、习俗以及一切传统都成了资源或手段,最终在胜利的旗帜插上的每一个高地,那沦为废墟的,是人的精神。
“资源是一个多么坏的词。”
我终于明白在晦暗的光线中那位女房东的背影意味着什么了。潜意识的恐惧,不,存在的恐惧。
在这个时代,人不是在大地上行走,而是在空中飞翔,慢不下来,落不了地,或者说,人行走的大地已经是“位于重压的深海之下的国土”,(伊迪特·索德格朗《我》,北岛译《北欧现代诗选》)但它的“国民”却感觉不到“我是被人扔进海底的石头”。膨胀,麻木,空虚无聊和醉生梦死,成了现代人的精神常态,一切的荒诞不经也缘此而来。
那么在这日益发达的时代,诗人何为?
诗歌作为“此在的方案”(保罗·策兰),建构语言的家宅,“方案”自然十分重要。首要的问题仍是要讨论基础方案。这个方案不是冲击桩、旋挖桩、人工挖孔桩的问题,也不是条形基础、滑板基础,或整板基础的问题。它仍然关乎“道路”。或许,我们不能武断地将诗歌限定在“家宅”这个概念区域——我们是否仍需要讨论,如何建立语言的“神庙”?不久前,诗人杨键并未公开发表的长诗《哭庙》的研讨会在北京举行,引发了诗界的广泛关注和网络热议。这个现象表明,是否需要建立语言的“神庙”,仍是一个重大问题。《哭庙》被称为是“源头性的”“划时代的”“东方启示录式的”,姑且不论此诗的史诗性价值、悲悯情怀,和与《古拉格群岛》一样直面被文化遗忘的苦难和荒谬的巨大勇气,真正的问题是,我们是要建一座文明的大庙,让每一个人有一个烧香的场所,祈愿的场所,信仰的场所,还是要建一个家宅,让每一个人有一个个人的、私密的、内心的空间?庙堂是菩萨的居所,是道之器。中国几千年以来从来没有形成真正的宗教信仰,经历嬗变,庙宇已经破碎,其本身就不牢的根基早已垮塌。哭庙,以哭造庙,既是对民族厄运的悲悼,也是试图建立庙宇之基础。海德格尔说,“世界时代之转变的发生,并非由于某个新上帝杀将出来,或者,有一个老上帝自埋伏处冲出来。如若人没有事先为它准备好一个居留之所,上帝重降之际又该何所往呢?如若神性之光辉没有事先在万物中开始闪耀,上帝又如何能有一个合乎神之方式的居留呢?”(《诗人何为?》)这看上去是人,尤其作为诗人,应该肩负建立居所的使命,也许正合乎《哭庙》的内在初衷,也显示出诗人杨键掘开一片被文化遗忘的墓穴、深入死魂灵的深渊的巨大勇气,但问题在于,诗人如何能使神性之光辉在万物中开始闪耀?海德格尔认为,如要发生这种转变,就要有“入于深渊的人们”。无疑,杨键就是一个“入于深渊”的人。我们对《哭庙》进入一个由流浪的亡灵构成的深渊的勇气和精神之可贵不能有丝毫怀疑,也不能轻忽杨键自觉作为民族的守灵人的悲悯情怀,主要的是,这样一种孤身前行——前往苦难的记忆——除了良知的闪耀、情怀的悲悯,对失语的记忆的提醒性价值和为20世纪的死难者招魂,能否真正唤醒现代人的麻木?杨键之哭庙,是以哭的方式造庙,要为道造一个器。陈先发的发言是意味深长的:“在杨键的诗人身份之上,有一层布道者的身份。不追究这层身份,就很难理解他。许多人不喜欢这种诗歌对布道的承载、更不喜欢他所追悼的道,这其实都没关系。如果他哭得足够自在、足够自我,如果他的哭声有能力覆盖文化史上同一类的恸哭,他就在此新生了。他的诗是同一具躯体上同质的切片,选哪一首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