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险记》中的“天定持家观”解析

2022-03-25 05:01新,
关键词:持家尔登南太平洋

马 新, 王 喆

(1. 东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819; 2. 安徽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22)

杰克·伦敦是美国现实主义作家,因其早期北疆及社会主义作品闻名于世。在美国宣布“边疆封闭”[1]后,伦敦将创作重心由北疆转向太平洋,社会主义思想也随之淡化。学界对其北疆及社会主义题材作品研究较多,对其创作思想的转变关注尚少。1907年,伦敦乘坐“蛇鲨号”游历南太平洋,创作了一系列以太平洋为背景的作品,如《“蛇鲨号”航行记》(TheCruiseoftheSnark, 1911)、《荣誉之屋及其它夏威夷故事》(TheHouseofPrideandOtherTalesofHawaii, 1912)、《历险记》(Adventure, 1911)等。在《历险记》里,伦敦将位于美拉尼西亚群岛的所罗门群岛的奴隶管理与招募状况呈现于读者面前,对美国海外扩张图景加以想象,流露出有关南太平洋政治格局权力话语的思考。借助对帝国新女性琼·拉克兰的形象塑造,《历险记》将美国的“民主”精神加以放大,建构美国民族国家话语,彰显了“天定持家观”(manifest domesticity)在美国海外扩张中的作用。

根据美国文化评论家艾米·卡普兰(Amy Kaplan)所述,“天定持家观”与“天定命运观”(manifest destiny)并行不悖、相互影响。在大陆扩张过程中,“天定命运观”赋予美国人“上帝选民”的使命,成为推动美国边疆西移、征服印第安属地、散播“民主”信念的合理托辞;而“天定持家观”将逐渐西移的边疆地带看作国家(nation)及家园(home)的双重空间,令其既包含又排斥移动中的边疆异族,实现“上帝选民”既接纳、教化“野蛮”异族,又“监控文明与野蛮的界限,在视界内操纵、控制野蛮异族”的双重目的[2]25-26。换言之,“天定命运观”与“天定持家观”揭示了美国在领土扩张中社会性别空间的分配与协作机制。相较于“天定命运观”宣扬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男性在西移的边疆上从事领土侵略,“天定持家观”则是倡导白人女性踏上边疆的土地,承担起将外邦土地改造为国家与家园内部空间、排斥又教化“野蛮”异族的使命。因而,与“天定命运观”相似,“天定持家观”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它包含征服外邦、教化异族、稳定国家及家园等话语,与帝国扩张政策紧密相关。《历险记》中的拉克兰即可看作是“天定持家”在美国海外扩张过程的话语表征,其女性身体与男性气概的融合体现了美国新女性在南太平洋殖民扩张中的动态活力。通过对拉克兰在种植园贸易中“持家”角色的塑造,作品彰显了美国新女性在稳定殖民地“家园”、建构民族话语、散播“民主”信念中发挥的作用。与此同时,作品中美国新女性拉克兰与英国传统种植园奴隶主谢尔登形成鲜明对比,隐含了美国在19、20世纪之交日益增强的国际地位,再现了“天定持家”的经济扩张本质。作品最终令拉克兰与谢尔登结合形成有效的殖民统治与资本扩张模式,暗示帝国主义国家形成友好邦交,共同掌控南太平洋地区的政治及经济格局。在这种意义上,伦敦对美国作为新兴帝国的地位优势进行了假定与考量,其作品引领美国读者对南太平洋地缘政治加以想象,加速美国海外领土与资本扩张进程。

一、 帝国新女性的“天定持家”使命

新女性(the new woman)是19世纪末在西方兴起的女性典范,以女性要求与男性享有平等的政治权利为主要诉求,对20世纪女性主义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和推动作用[3]。新女性最初是由爱尔兰作家萨拉·格兰德(Sarah Grand)在1894年3月《北美评论》上发表的文章《女性问题的新视角》(TheNewAspectoftheWomanQuestion)中使用[4],后因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在作品中精于塑造接受教育、崇尚独立自由的欧美新女性形象而传播开来。在《历险记》中,伦敦也塑造了勇敢独立、极具反抗精神的新女性拉克兰。伦敦曾提及,拉克兰是以其好友阿米恩·凡·泰普斯盖(Armine Von Tempsky)为原型[5]1566。阿米恩在夏威夷长大,拥有美国西部牛仔的狂放与独立,早已融入夏威夷,成为管理毛伊岛哈雷阿卡拉牧场的夏威夷人。通过对阿米恩的原型借鉴,伦敦将拉克兰的新女性特征放大,并将其塑造为成长于夏威夷、融于所罗门群岛的美国人,令其担负起“持家”使命,参与到帝国海外扩张的动态进程中。

按照卡普兰所述,自“边疆封闭”后,运用男性气概凸显民族精神与帝国扩张活力成为民族文学叙事的特色,而融合美国新女性形象的罗曼司叙事也同时盛行[2]106-111。与19世纪50年代的女性小说大为不同,该时期罗曼司小说中的女主角通常离家走向海外,参与帝国扩张历险。她们作为帝国历险的主要人物,从传统女性的家庭禁锢中解放,积极投入到现代性秩序中,支持帝国侵略与征服,发挥她们独有的“持家”作用。通过该类作品,美国国内女性读者转变阅读兴趣,她们不再拘泥于日常家庭生活,而是将目光投向海外,享受帝国主义扩张的乐趣。在这种意义上,该时期罗曼司叙事中的新女性在帝国扩张中被赋予重要的使命,她们引领国内读者的审美想象,激发读者对海外扩张的关注及参与热情。伦敦笔下的拉克兰就承载了这种帝国“持家”使命,她具备该时期美国大力宣扬的男性气概,在南太平洋从事奴隶贸易,管理种植园,教化当地土著,维护“家园”稳定。拉克兰虽为女性,头上却戴着牛仔毡帽,腰上别着转轮手枪及弹带;她擅长射击,自信独立,追求性别平等,在勇气与智慧方面不输于男性殖民者,几次解救谢尔登于危难。拉克兰可以看作是世纪之交帝国新女性的集中代表,其人物形象有胆有谋,刚柔兼具,令殖民男性都黯然失色。《历险记》运用新女性罗曼司的叙事形式为南太平洋殖民书写提供了全新的视阈,迎合国内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对太平洋地缘政治的好奇与想象。

在第四章《琼·拉克兰》,拉克兰一出场就极力肯定自己身为美国人的身份,指出加利福尼亚以西的“更远西之地”(farther west)[6]63——夏威夷——就是她的家乡。这样的指涉显然将美国在大陆扩张中的加利福尼亚“远西”(farwest)边疆继续向西延伸,流露出了对太平洋“新边疆”地缘政治的展望。美国总统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Thomas Woodrow Wilson)曾在1901年发表的《美国的理想》(TheIdealsofAmerica)演说里采用“新边疆”一词将“远西”边疆延伸至太平洋地区:“我们自行开拓了新边疆,跨越从太平洋沿岸至菲律宾7 000英里的海洋,这只是对3 000英里大陆边疆的简单增补。”[7]这样的政治言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包括伦敦在内的美国人,将其关注点由“远西”大陆引向“更远西”太平洋。在作品里,拉克兰跟随父亲前往南太平洋寻找商机,他们在马克萨斯群岛遭受了法国政府征收高额关税,在塔希提等法属殖民地经历了海盗横行、法律如虚设的无政府状态,于是前往所罗门群岛希望获取英国的宽松政策,投资兴建种植园。拉克兰的叙述令南太平洋地缘政治格局清晰呈现,引领美国读者跟随其海外历险的脚步。在历险中,父亲患疾身亡,拉克兰继续西行,抵达瓜达康奈尔岛,适时出现在患病的谢尔登身边。研究学者劳伦斯·菲利普斯(Lawrence Phillips)认为,谢尔登及时取代了拉克兰父亲的家长角色,成为拉克兰的新任男性家长,填补了传统殖民历险小说中的男性空间[8]143。然而,这似乎忽略了此时谢尔登虚弱的病体、毫无生机的殖民者面貌,其状态与拉克兰作为帝国新女性所体现出的年轻健康的身体、寻求太平洋商机的踌躇满志形成鲜明对比。在经济利益驱使下,拉克兰表现出与男性同样的殖民气魄,决定建立自己的种植园,从事奴隶招募贸易,管理海外“家园”。谢尔登反驳道:“不可能!这里没有女人的位置。”[6]76拉克兰予以回击:“我会做到同男人一样……某天你会对所言表示惭愧。”[6]76

随后,拉克兰不仅在奴隶招募与种植园贸易中体现了帝国新女性的胆识与商业头脑,她还被塑造成美国“民主”精神的传播者,对种植园奴隶践行人道主义伦理观,稳固殖民地“家园”的和睦。她友善地对待美拉尼西亚奴隶,与他们分享白人的衣食物品,并试图说服谢尔登:“我告诉你,所有这些冷酷与残忍都是不必要的。他们是食人族又怎样?他们是同你我一样的人,他们识时变、近人情。这是将我们与低等动物相区别的关键所在”[6]97。显然,拉克兰在美国接受教育,在伦理上谴责粗暴的殖民主义思想,是美国人心中新型殖民主义代表。她倡导民主与人道精神,关怀并教化奴隶,渴望通过“持家”实现海外“家园”的稳定。与之相反,谢尔登是典型的英国传统殖民者形象,他蛮横骄矜,以强硬的种族主义思想统治殖民地,时常遭遇奴隶叛逃及衅事,面临种植园的经营危机。作品巧妙地塑造了残暴的英国殖民者形象,并通过他的虚弱年迈与拉克兰年轻力健的对比凸显美国新女性在海外拓殖“持家”中的动态优势。不仅如此,《历险记》还将20世纪南太平洋的奴隶贸易状况呈现于读者面前,借助拉克兰的奴隶招募及管理方式,暗示新兴帝国的资本扩张方式在南太平洋经济格局中发挥的作用,彰显帝国新女性在海外经济扩张中被赋予的重要使命。

二、 天定持家帝国资本扩张的修辞

1910年,伦敦在写给最初连载《历险记》的《大众杂志》发行商查尔斯·麦克莱恩(Charles A. MacLean)的信中强调该作品反映了所罗门群岛的真实生活:“这个故事是现今所罗门群岛的真实写照。我乘坐‘蛇鲨号’在所罗门群岛航行了五个月,在当地完成了故事的主体,因而我所描述的生红野性极为真实”[5]863。在大部分时间里,伦敦及妻子夏弥安住在瓜达康奈尔岛的潘达夫林(Penduffryn)种植园,受到英国种植园主托马斯·哈丁(Thomas Harding)和乔治·达比肖(George Darbishire)的盛情款待,见证了种植园的奴隶生存环境;同时也参与了詹森船长的“美能达号”的奴隶招募过程[9]。伦敦将这部分经历构思于《历险记》中,向读者呈现了20世纪初所罗门群岛的奴隶贸易境况。作品通过叙述拉克兰招募及管理奴隶的过程,烘托了帝国新女性敏锐的经济头脑、卓越的财富积累能力,肯定其“天定持家”的代言人角色,暗示美国在南太平洋的资本扩张前景。可以说,“天定持家观”对于美国资本掠夺与扩张具有推动意义,它借助帝国新女性招募并教化奴隶、低价开垦土地、改造殖民地“家园”等方式,宣扬帝国主义经济扩张的合理性。

实际上,南太平洋奴隶贸易起始于19世纪中叶,持续了约半个世纪的时间,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宣告结束。伴随着斐济等殖民地种植园的大规模开垦,廉价劳动力供不应求,适应热带气候的美拉尼西亚黑人土著成为首选。大批从所罗门群岛等招募而来的奴隶被运往斐济等地贩卖。尽管英国议会及废奴协会等对奴隶贸易提出质疑,英国立法机构也于1872年推行《太平洋土著居民保护法》(ThePacificIslandersProtectionAct)反对奴隶买卖,但奴隶贸易仍然猖獗,成为白人殖民者与商人迅速积累财富、昭示种族差异的主要途径。可以说,伦敦是该时期为数不多向读者展现太平洋奴隶贸易的作家。在自传体游记《“蛇鲨号”航行记》的第十五章《所罗门群岛的航行》(CruisingintheSolomons)里,伦敦就记录下了与夏弥安搭乘“美能达号”亲身经历奴隶招募的过程;在《历险记》里,伦敦更是借助谢尔登与拉克兰的奴隶贸易历险,向读者展示奴隶贩卖的经过。在伦敦跟随“美能达号”招募奴隶的过程中,他观察奴隶招募的细节,叙述了土著奴隶为“美能达号”及潘达夫林种植园带来的丰厚利润,默认奴隶贸易存在、发展的意义[10]。《历险记》则继续默许白人在南太平洋贩卖奴隶,通过谢尔登与拉克兰的种族意识暗示白人实施掠夺的“天定命运”:“种族无形的命运……自远古时期,我们白人就一直充当着土地掠夺者与海洋掠夺者的角色。我猜想,它隐藏在我们血液深处,我们不能够将之摆脱”[6]106。在随后的章节里,作品着重叙述了拉克兰在奴隶贸易中表现出的商业才能,彰显“天定持家”的经济扩张本质。

在第十六章《有女未长成》(TheGirlWhoHadNotGrownUp)里,由于柏兰德种植园失去了“杰西号”,拉克兰不得不前往悉尼购买奴隶招募船。作品借助“马拉库拉号”的奥克兰船长、“使徒号”的奥尔森船长及威尔士梅雷医生、“艾米丽号”的明斯特船长及斯巴鲁霍克大副的叙述向读者呈现了拉克兰的机智与胆魄。拉克兰深入遍布食人族的马莱塔岛,仅以55英镑(而非原计划的5 000~6 000美元)就购得所罗门最优秀的帆船——“玛莎号”,并租借了“艾米丽号”、盗取了“弗利泊替号”、雇佣“臭名昭著”的土著水手前往招募奴隶。她不仅带回了鲜被招募的丛林人充当奴隶,还运回了种植园必需的生活及生产资料。奥克兰船长赞赏拉克兰的胆量与才能:“她出色、冷静极了。在马莱塔岛的白人女性!……古弗托的那帮家伙在她旁边毕恭毕敬、出谋划策,着实令人发笑。这小丫头是一个神奇,一个奇迹,一个呃……灾难。对,是灾难。她像一阵飓风掠过古弗托和图拉吉岛;每个人都热爱她。”[6]229

明斯特船长也同样分享了拉克兰如何深入部落与首领基纳-基纳斗智又指挥三艘帆船将150名奴隶成功运回种植园的过程。按照奴隶招募法律,“玛莎号”尚未获得招募许可,“艾米丽号”与“弗利泊替号”两艘帆船允许招募的奴隶总数为75名,拉克兰显然违反了招募法,却运用智慧战胜检察官,将所有奴隶安全带回。拉克兰显示出了“强劲(hustling)的美国方式”[6]268,不仅警示了食人族首领,还以最为优惠的价格(40先令/人)签订1 000份奴隶合同,办理好“玛莎号”奴隶招募许可证,为柏兰德种植园的奴隶贸易扫清了障碍。明斯特赞赏道:“坚韧不拔!在所有来过所罗门群岛的人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她是最勇敢坚韧的一个。”[6]260可以看到,作品运用多人参与、共同评价的叙述方式烘托了拉克兰的商业能力与开拓精神,其独立与坚韧品格令包括谢尔登在内的众多殖民男性都刮目相看,正如第十八章标题所示——《她令书本都变为现实》(MakingtheBooksComeTrue)。

在南太平洋殖民历险中,拉克兰不仅积极参与奴隶贸易,还以低价投资种植园,管理种植园“家园”,以获取投资利润最大化。按照英帝国推行的《西太平洋奴隶保护法》,种植园主不能随意惩治奴隶,需将其交付殖民政府依法处置;种植园主需为奴隶提供基本的食宿及医疗保障等。然而在柏兰德种植园,谢尔登非但肆意惩处土著奴隶,还无法提供患病奴隶基本的医疗需求,仅为奴隶提供狭小的棚屋及一日两餐、份量微少的土豆。在谢尔登残暴、守旧的殖民统治下,种植园不仅没有利润可言,还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甚至连支付合同期满的奴隶工钱都无从保证。面对层层债务,谢尔登有意将种植园转让。拉克兰适时得知了真相,力图挽救柏兰德种植园,流露出了身为美国人的商业自信:“我是美国人,我们美国人的传承就是生而俱来的强烈的商业意识”[6]161。拉克兰随即掌控话语权,夸颂美国人的殖民效率,批判谢尔登的自负、虚伪与保守,将英国骑士精神的外皮顺势剥去:“你自知怯懦,又自负自大。……你掩饰怯弱,并体面地称之为骑士精神。……柏兰德种植园需要的是良好的美国人的效率。你不懂那是什么,你很糊涂,又失去了活力。我却是清新的空气。让我成为你的合作者,你将看到我会重燃所罗门的枯骨。承认吧,我已经令你死灰复燃”[6]167-168。拉克兰继而压制了谢尔登,将1500美元投入到种植园的建设中,帮助谢尔登经营种植园,管理土著奴隶,令种植园“家园”改头换面,共同获取收益。

按照菲利普斯的观点,谢尔登与拉克兰分别代表着拥有大批殖民地的大英帝国与拥有大量流动资本的美国新型帝国[8]157。在美国边疆封闭、缺乏“自由土地”[11]的现实下,拉克兰跟随父亲前往所罗门群岛寻找土地,建立自己的种植园,就是受到边疆神话的驱使,意欲在海外“新边疆”实现资本积累。拉克兰年轻自由,拥有流动资金,兼具“民主”思想和拓荒精神,是伦敦心中充满活力的美国新型帝国的代表;而谢尔登占有种植园土地,却缺乏资金周转与管理能力,这似乎是20世纪初期英帝国日渐衰落的表征。早在1902年,伦敦就在纪实作品《深渊里的人们》(PeopleoftheAbyss, 1902)里对英国衰落的观点有所表露。他将在伦敦东区为期七周的实地考察记录其中,将英帝国比作“海妻”,指出她已输出了最优秀的子孙于世界各处,培育了美国人、澳大利亚人等,能量已近枯竭:“她差不多已完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工作……她必须坐下,休息一下她那疲惫的腰腿”[12]77。在报道中,伦敦以“深渊”为题直接指向贫穷阴暗、毫无生机的帝国心脏,认为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力量“不在这个透不过气的小岛上,而在大洋彼岸的新世界里”[12]77。伦敦将这种观点继续蔓延在南太平洋作品里,借助拉克兰与谢尔登的对比凸显帝国新女性“天定持家”的能力,并针对南太平洋的政治、经济格局对美国的海外扩张提出构想。面对世纪之交美国国际地位的攀升、以英帝国为首的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实力的衰落,在遍布英、法、德等国殖民地的南太平洋,美国需要各国提供宽松贸易政策,从而低价购取土地,利用殖民地资源进行贸易投资,与他国联合赚取利润,实现资本及意识形态扩张,建构白人友好邦交的帝国格局。

三、 帝国联姻“持家”构想

卡普兰指出,世纪之交美国推行的帝国扩张不仅依靠领土征服和资本扩张所实现,还借助“性别影响”在异族土地所带来的“进步”(progress)所体现[2]24,即“持家”的意识形态维度。换言之,女性在边疆“前哨”担任着重要的使命,她们为殖民者提供支持与帮助,维护“家园”的和平。一旦“家园”趋于和睦,殖民统治即得以巩固,经济利润随之滚滚而至,“文化帝国主义”也牢牢站稳足跟[13]。在《历险记》中,拉克兰就通过“性别影响”掌控着柏兰德种植园的局面,与英国商人谢尔登联合管理,从而达到“双赢”互惠的目的。她凭借聪颖智慧俘获了谢尔登的心,与其共同经营业已建立起来的种植园,实现资本扩张,促进殖民地的文化“进步”。相比较在帕里-苏莱(Pari-Sulay)破土动工新建种植园、七年后见到收益,拉克兰投资柏兰德,坐享其成,在三年后就能直接获取收益,享受在所罗门群岛的金钱与声望。借助拉克兰与谢尔登的联姻“持家”,作品暗示了帝国主义国家形成友好邦交,在政治、经济和文化诸方面联合管控南太平洋群岛的构想。

菲利普斯指出:“19、20世纪之交,西方殖民南太平洋的新奇之处在于美国内部发展了一个明显的‘旧世界’帝国幻影。”[14]根据菲利普斯的观点,拉克兰最终嫁给谢尔登,回归了传统女性的角色,完全进入旧世界帝国主义阵营[8]155-156。笔者认为这是菲利普斯身为英国学者的解读,具有一定局限性。鉴于此时美国的海外扩张政策,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与威尔逊总统所持的观点不相一致。面对“边疆封闭”,罗斯福放弃大陆扩张过程中所谓的“民主”特色,推崇传统的欧洲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追寻塞西尔·罗德斯(Cedil Rhodes)的民粹主义的殖民帝国主义与法兰西第三帝国的“进步”的帝国主义[15]175;而威尔逊采取和平的国际主义意识形态,主张建立世界和平政府以达到帝国主义国家共同管控不发达地区的目的,将美国的“民主”旗帜推向各地。在这种意义上,威尔逊的观点与托马斯·杰斐逊所倡导的美国宪法初衷——“开阔延伸的帝国”[15]160(extensive empire)较为一致,即帝国并不依赖限定的疆土及边界,而是在开放的空间内实现共和制民主统治。身处世纪之交,伦敦对这两种观点皆有赞同之处。一方面,在作品中,伦敦有意识地切换叙述视角,分别从谢尔登与拉克兰的角度看待殖民地贸易,他不可避免地与谢尔登的某些观点相重叠,流露出男性家长制思想。在谢尔登的影响下,拉克兰积极参与奴隶招募,触犯《太平洋土著居民保护法》,参照谢尔登对种植园的管理方法,并很快将其实践化。这似乎符合罗斯福倡导的跟随老式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方式。另一方面,拉克兰保持着美国新女性的独立,以联合“持家”的身份参与种植园的管理和经营,要求资产份额与话语权并置。她推崇新的经营理念,脱离传统的欧洲式经营思维;主张美国“民主”思想,改善奴隶生存环境,欲将边疆神话推向南太平洋,建立符合共和制民主的海外“家园”。如同威尔逊提出的世界和平政府思想,她与谢尔登形成联姻,共同“持家”对柏兰德实施殖民统治,注入资本,改善殖民方法,掌控殖民地“家园”,从而获取更大的商业利润,实现南太平洋的文明“进步”。

显然,拉克兰的人物形象体现了“天定持家”在美国海外扩张中的动态活力,它承载了美国的政治隐喻,与英国殖民者谢尔登形成对比,并与其联合形成新型“帝国”阵营,实现由共同利益驱动的政治、经济及文化联盟。美国军事学家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在同时期的文章《论英美再联合的可能性》(PossibilitiesofanAnglo-AmericanReunion,1894)中也暗示了英、美享有的“亲缘关系”,提出在海洋上的联合将有利于两国的利益甚至“世界的和平发展与进步”[16]。他指出,美国与英国不仅拥有共同的语言与血统,能够冲破同种血缘长期疏离的障碍,令彼此互相感知,而且还拥有共同的政治传统和思维模式,以及相同的管理和制约政治发展的道德力量,令双方联合的行为变为可能。伦敦也看到美国在世纪之交保持其民族性的同时,与英国展开海上联合以实现“共赢”的需要。通过谢尔登与拉克兰的联姻,作品对英、美两国在南太平洋的联合“持家”进行了展望,将拉克兰的新型殖民贸易思维与谢尔登传统的殖民管理方式相结合,烘托了美国新女性在海外扩张“天定持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通过对拉克兰的“持家”形象的塑造,《历险记》为殖民历险叙事开辟了全新的社会性别空间,不仅迎合男性读者集历险与猎艳于一体的阅读兴趣,也引领美国国内女性读者对帝国海外扩张的审美想象。

伦敦研究学者克拉丽斯·史塔斯(Clarice Stasz)认为,《历险记》呈现出“毫无道歉的白人种族主义”[17]137,体现了伦敦对种族主义的强烈支持。的确,伦敦在南太平洋遭遇了美拉尼西亚食人族的袭击,承受着各类热带疾病的缠身,流露出了种族优生论思想。作品将谢尔登与拉克兰塑造成“不可避免的白人”[18],共同承担白人的使命,凭借“文明”“民主”整治所罗门群岛种植园。然而,这种种族主义思想并非贯穿整部作品,更多地是通过谢尔登的话语及视角表现出来。伦敦笔下的叙述者则时常流露出对奴隶的怜悯之感,认同于拉克兰的“民主”思想,维护奴隶的权利,隐含对谢尔登残暴的殖民主义行径的控诉。应该说,《历险记》体现出了伦敦对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既批判又认同的复杂情感,这种复杂情感通过对谢尔登与拉克兰的人物身份塑造巧妙地化解开来。通过拉克兰与谢尔登的结合,《历险记》呈现了20世纪初殖民主义的完美“持家”模式。谢尔登英国家长式的殖民方式激发了拉克兰的“持家”能量,两者结合形成强大、有效的殖民统治和经济掠夺模式。伦敦运用罗曼司叙事令拉克兰与谢尔登喜结连理,暗示了对帝国主义国家在南太平洋共同“持家”的思考,而作品中的殖民历险情节也随之被淡化,这不能不说是伦敦的叙事策略所在。

在该时期另一部以南太平洋为主题的作品《太阳之子》(ASonoftheSun, 1912)里,伦敦也暗示了美国人海外历险的卓越及白人友好邦交的构想。其笔下的主人公大卫·格里非被比作“太阳之子”,“在所有方面都熠熠发光”[19]。他尽显美国拓荒者的动态活力,在从属于英、德、法等国的海外殖民地低价获得土地和贸易站,兴建种植园,坐享南太平洋的金钱与声望。显然,《历险记》连同《太阳之子》等南太平洋叙事携带了美国政治、文化等因素,充满对南太平洋政治和经济格局的展望。借助对美国历险者的塑造及其与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殖民者的对比,这些作品将美国的“民主”精神加以放大,宣扬美国海外扩张的“进步”与成效。可以看出,身为社会主义作家,伦敦并没有真正为太平洋土著发声,而是与美国白人身份相认同,将南太平洋看作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及帝国主义的试炼场。在多种思想的冲击下,伦敦形成由盎格鲁-撒克逊白人主导的精英社会主义思想,将种族优生论与社会主义思想混合而谈:“社会主义是为了实现特定种族的幸福,令这些优等种族更加强盛。劣等种族逐渐淘汰,优等种族生存繁衍,继承更多地土”[5]89。伦敦的南太平洋叙事暴露出其社会主义思想的杂糅与局限,充满了对美国民族动态活力的褒扬,其笔下海岛土著的原始生野、他国殖民者的残暴低效、美国拓荒者的“进步”共同引领着读者对美国新兴帝国的地位优势加以想象,强化美国人的“天定命运观”和“天定持家”意识,帮助建构美国民族国家权力话语。

实际上,伦敦思想的矛盾恰恰体现了其所处时代美国社会的症结。史塔斯认为:“伦敦的摇摆与游移反映了时代的矛盾。身处‘进步时代’,美国人需要竭力平衡理想与现实的相悖。”[17]139伦敦思想的混杂性归根结底在于世纪之交美国在政治、经济等诸方面的利益及价值冲突,其南太平洋叙事的矛盾性体现出美国推行海外扩张与宣扬“进步”思想的悖论关系。身为该时期颇具影响力、知名度较高的现实主义作家,伦敦明显带有美国政治和文化的印记,其作品反映出作家主体、民族叙事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微妙联系,值得更多研究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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