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美好的艺术?[1]

2022-03-24 21:11毛时安
艺术广角 2022年4期
关键词:艺术

毛时安

明代张载讲知识分子有“横渠四句”,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天地立心”,这是自然科学家、物理学家、天体学家,霍顿、爱因斯坦、牛顿,研究天体宇宙、研究黑洞,解读宇宙的无穷奥秘。“为往圣继绝学”是学问家,很多专家学者教授一辈子“青灯黄卷、手不释卷、穷经皓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万世开太平”,有大的担当意识,就是那些伟大的政治家,秦王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风流人物!“为生民立言”,在社会上生活,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当中起落、沉浮,记录苍生的喜怒哀乐。立言有两条:一是巴老说的,“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二是真佛只说家常话。一针见血,开门见山,说人人听得懂的话,在人人听得懂的话、人人看得到的东西里面去琢磨。禅宗讲思维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渐悟,就是通过学习不断地积累,积累到一定的程度由量变产生质变,认识有一个飞跃;还有就是顿悟,就是突然之间某一个现象、某一个事实触动了自己,猛然感悟出许多平时没有认识到的东西。讲课不仅是传授知识,还牵涉背后潜在的两个东西。一是价值论。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我应该做什么、什么事情是适合我做的、什么事情是能够实现我作为人的价值的。二是方法论。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和周围的人相处,就是我和同学、和老师、和家人、和领导、和下属、和社会怎么相处,还有就是和大自然、和环境怎么相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很重要的、可能会忽视的,就是人怎么和自己的内心相处。我们的内心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变化,各种各样情绪的变化引起行动、心态的波动。这些波动都会干扰你,所以你要和自己的内心怎么相处?在你极其兴高采烈、欣喜若狂的时候,怎么样防止意外发生?在你极其沮丧、极其悲观,甚至痛不欲生的时候,要在人生的困境当中找出一条摆脱困境的道路。要解决一个价值、一个方法,而且这个价值、方法在人年轻的时候往往是很冲动的,但是慢慢你会发现有很多事情光有激情、光有冲动是不够的。

一、为什么需要艺术?

艺术,肚子饿了它不能充饥,天寒地冻它不能保暖,实际上是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的,它不是一个物质的存在。不能吃、不能喝,管什么用?很多人拿艺术来“用”和“不用”。艺术不是一个实际生活中操作“用”的工具。提倡文化产业的人觉得艺术是赚钱的。其实绝大部分艺术并不赚钱。艺术可能为政治服务,但它也不是政治的工具。艺术如果从宏观看,是一个民族的重要精神源泉。《美国读本》所选的都是美国的文学作品,因为你要了解美国就要读美国的文学艺术作品。我们从《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里看到的,是中华民族波浪翻卷的历史长河和精神成长的历程。为什么抗日战争14年,中国在没有坚炮利器的情况下能够战胜当时不可一世的日本军国主义?就是因为我们有《放下你的鞭子》《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和许多抗战文学作品鼓舞激励凝聚万众一心的士气和斗志,在抗战相持阶段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候。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是苍白悲哀的民族;一个没有文化的国家,是没有根基、没有力量、没有前途的国家。我们一定要意识到,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在走向未来的过程当中会有千难万险。天灾人祸,内忧外患。需要文学艺术直面现实,鼓舞人心。从微观看,文化艺术也是一个人创造力、想象力的源泉。据不同统计,《天问》里面有116个或150个或170多个问题。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人屈原就有一种伟大的想象力,提出那么多关于浩瀚宇宙、关于古往今来的历史自己想不通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有不少直到今天仍然是我们自然科学家在苦苦探索的。比方说,宇宙到底有没有边际?漫天的星斗,为什么那么相安无事、群星璀璨?学自然科学,也要有人文、有艺术的底座积累。中国的“两弹一星”功臣“三钱”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还有物理学家杨振宁、李政道,数学家丘成桐等都有艺术的爱好。“航天之父”钱学森年轻时喜欢贝多芬,学习钢琴、管弦乐。他说:“我自己搞火箭、搞发明的很多想法就是在和艺术家交谈当中产生的。”钱学森留学时是美国艺术家协会的会员,他写过贝多芬的论文。丘成桐一再主张:“所有的数学家都要有文学艺术的素养。”你们看很多的数学公式都很有艺术感,包括物理公式。李政道就一直提倡:“艺术和科学要结盟,艺术和科学要携手。”文学艺术能够作用于每个人的精神世界,滋养我们的心灵。特别是在这个时代,一方面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富足,另一方面内心都有不同的焦虑和骚动。我们需要文学艺术来解决我们心灵的问题。

艺术、文化、文学,让那些冷酷的心变得温暖,坚硬如铁的心变得柔软而充满爱意。现在物欲横流,大家被各种各样的利益所吸引、诱惑。人要追求美好的生活,但是美好的生活不仅仅是物质,还有精神。如果把美好的生活完全等同于物质的话,那么就很容易守不住底线。很多年前成都公园里有个孩子掉到湖里,同学们求旁边的成人:“救救我的同学。”没有一个人下水救,要钱,学生没钱,结果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淹死。

大家看过《悲惨世界》吗?犯人冉阿让被监狱释放以后,米利埃主教收留了他。结果他在主教那里吃好、洗好、睡好,临走偷了主教的银器,半途被抓住送到主教家里。冉阿让非常的惊恐,以为又要重新入狱。没想到主教说:“这是我送给他的,不是他偷的。”然后,又送了他银烛台。就是主教的这一个行动,改变了冉阿让的一生。在冉阿让的善行面前,一生追捕他的警长沙威对职业的坚守和良知的坚守发生了尖锐的冲突,最后选择了自杀。

艺术让浮躁的心变得沉静。我们平时很心烦意乱,拿到一本好的小说也不想看,那么多字,最好是微信、短视频,哔哩哔哩。但是拿到书你看下去了,慢慢地就会忘记外面的世界,心灵就会变得很宁静。有很多人经常埋怨说:“你们戏曲的节奏太慢了。”是不是慢呢?可能慢。但是当你看下去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些节奏正和你的内心体验、内心的某种需求,有一种心灵上的契合,你就会心静下来。

艺术让脆弱的心变得坚韧。每个人在社会上将来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人生艰难和曲折。面对艰难和曲折,必须要有一颗坚韧的心,就是现在讲的“大心脏”。鲁迅先生一直提倡:“要有韧的精神,要坚韧不拔,要克服各种各样人生的磨炼。”那些回肠荡气的文艺作品《斯巴达克斯》《牛虻》赋予你奔向崇高的意志和力量。

艺术让平庸琐碎的心变得诗意盎然。我们的生活都是很日常、很平常的,起床睡觉、洗脸刷牙、上学上班、恋爱结婚生子……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年复一年,这个星期和下个星期差不多,今年和明年也差不多。生活犹如一本枯燥的流水账。这样生活的意义在什么地方呢?我们要寻找生活的意义,要寻找支撑生活的那种精神的东西。文学艺术就提供了我们发现生活当中美好诗意的一种可能。

很多年前,上海女作家陆星儿,单身带着儿子住在浦东。一次我请她看昆剧《牡丹亭》。散戏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在电话里她口气激动:“我真的很感谢你。”我说,干什么半夜三更的还要感谢?她说:“你请我看昆剧《牡丹亭》,回家走在浦东的路上,觉得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的美好,月亮居然这么的皎洁、这么的宁静、这么的有诗意,我真是从来没有感觉到生活这么美好。”她这么一说,我也想,怎么回事呢?大家看过《牡丹亭》吗?《牡丹亭》讲的是杜丽娘和柳梦梅两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杜丽娘仅仅做了一个梦,就为这个梦她郁郁而死,然后又因为实现这个梦感动阴曹地府的判官,从地狱里跑出来。汤显祖评《牡丹亭》说:“杜丽娘因情而生、因情而死,又为情而生、死而复生。”确实啊!就是《寻梦》这一出,杜丽娘在梦中碰到了自己意想中的书生柳梦梅,柳梦梅潇洒朗俊,两个人就在梦里面谈情说爱。很简单,就是谈情说爱,然后两个人在舞台上比划——这里看过去、这里走过来,那里看过去、那里又走过来。两个人比划来、比划去,演了将近半个小时,成了一个经典折子。事实上像柳梦梅、杜丽娘这样热烈的恋爱经历,几乎每个人年轻时都经历过。但是日积月累的日常生活把我们年轻时候经历过的那些所有的美好岁月遗忘殆尽。艺术作品激发了我们对往日美好的那种回忆,我们重新发现了生活当中原来有那么多诗、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艺术让贪婪的心变得节俭。现在的人最好什么都要。“什么都要”实际上就忘了你活着的本意所在。我到日本访问,日本人给我介绍当时的日本青年。他说,日本的男孩子天天忙,忙得一天也透不过气,压力很大。你看日本的地铁里面,一到晚上,甚至早晨还有发现喝得醉醺醺的男孩子躺在地铁站里睡觉。为什么?他们不断更新音响、电视,但没时间听,没时间欣赏音乐。天天忙,忙到两年以后,一看同事买了更新的,他就又去买更新的。过了两三年,又推出更新的,他觉得不行了,又要换更新的。结果所有款式都没有听过,天天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心理在忙活,忙来忙去。大家想一想,我们有时候的“忙”就是无事忙。手机在不断地更新,很多功能都用不着,结果我们天天在为了这个。

看欧也妮·葛朗台、威尼斯商人、阿巴贡、严贡生,所有人类伟大杰出的艺术家们都在批判金钱至上、物欲至上和财富至上。唯独我们的文艺围着金钱团团转。

还有就是荒芜的心变得丰饶。我这里用“荒芜”和“丰饶”。什么叫丰饶?雨果说:“大地是广阔的,比大地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怎么样使自己的心灵广阔而不拘泥于小事,不为斤斤小事所困扰?就要有文化、有艺术。因为人一旦打开自己的心灵,你的心灵就像一片大地——有崇山峻岭,有蜿蜒溪流,也有丛生杂草,它是很丰富的。一个心灵丰富的人,就会看到世界的广阔,就不会为很多事情所累。

阅读、欣赏能让空虚的心变得充实,让阴暗的心变得光明,所有美好的文化艺术都是鼓励人走向光明、走向未来,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使生命有崇高感。所以在这样一个时代,文化艺术是每个人确立健康积极向上的价值观的良师益友,特别是在我们成长的过程当中,它起着至关重要的导向和定位的作用。

文化是什么?老子讲过一句话:“有之以为利。”老子哲学当中有一些核心范畴就是“道”,就是“有”和“无”、“虚”和“实”。“有”是什么呢?“有”在老子哲学当中,就是实在的、看得见的、摸得着的那些物质性的存在。他说“有之以为利”,就是说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性的东西,都是和利益相关的。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齐白石的画挂在博物馆里,人人都在欣赏。你看虾画得这么灵动,虽然没有画水,但就像在水里面浮泳那么快乐。吴作人的那几条金鱼,你看多么潇洒、多么自由,红的头、黑的尾巴,那么透明地在水里面漂浮。这张齐白石、这张吴作人的画成为你的藏品——你知道齐白石一张画现在都上亿——会怎么样?把这张画卷起来送到银行的保险箱,绝对不可以让人家碰一碰。为什么啊?“有之以为利”,这个东西已经是你的利益了。老子的第二句话:“无之以为用。”“无”就是没有,那些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它实际上不是“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性的、灵魂性的东西,才是你一生真正用到的东西”。你读的书、你看到的艺术作品、你所受的教育,你的父母、你的老师,他们的某一句话触动了你,然后在你人生的某一个时刻,他们突然像黑夜中的火光一闪照亮了你前面的道路。所谓“无用之用”,看起来是没有用的,实际上是有用的。就像我们使用手机,我们是这个动作在用它。但是在用手机的时候,首先是有了关于手机的各种各样的使用知识和操作的方法。你会使用各种器具,做各种事情,是大脑里的“无”——思想、方法、世界观在起作用。所以“无之以为用”。

二、为什么我们需要好的艺术?

现在总体是个过剩的时代。拉动内需,就是生产力太发达。文艺也是。现在每年中国正式出版的实体长篇小说3千部。我说的是“实体长篇小说”,不包括海量的网络小说。新创作的电影5百多部,电视连续剧1.5万集,舞台剧4千部。每年每个种类的文艺样式,创作总量都几倍于新中国成立以后17年的总和。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66年,总和还达不到我们现在一年的数量,而且现在每年还在递增。真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当然不能把事情说绝对化。因为阅读和欣赏也有各种需求。有时候确确实实是为了放松一下,看一点搞笑视频,咧开嘴笑一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不能永远“绷”着,阅读也是这样。但是你阅读和欣赏的主流必须是上乘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读经典的原因。歌德对温克尔曼说:“你要读文学作品,要读最好的作品,因为只有读了最好的作品才会培养你第一等的眼光。你一看,这个东西是不行的、这个是中等的、这个是好的,你一下子就清楚,所以你必须读好作品。”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也就是说,按照唐诗最高的水准——李白、杜甫、白居易去模仿,因为天赋没有这么好、才情没有这么高,“仅得其中”。艺术确实需要人的天赋。有的人就是才华横溢、倚马可待、出手不凡。有的人冥思苦想还是写不出来,还是画不好。努力勤奋是必须的,天才也是必须的。

钱锺书说,诗人有四类,一类是大诗人,如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韩愈、柳宗元,都是大诗人,还有大诗人中的小诗人、小诗人中的大诗人,还有就是小诗人。当然,“小诗人”也有小诗人存在的必要性。我们在经典形成的新过程中确立了纯正的趣味以后,我们会有眼光。英国的美学家鲍桑葵说:“艺术有难美(艰难的美)和易美(浅显的美)。”特别高深的艺术、特别高层次的艺术经典的美通常是难美,往往通俗的艺术作品提供的是易美,一看就容易接受。我们要不畏艰巨、敢于接受那些有“难美”的作品的挑战。经典是历史的积淀,因为和时代的审美趣味有一定的距离,接受的过程当中会有“难美”。但是你一旦被经典熏陶了基本的审美质地,就会眼界高远。给我一杯好茶,我讲不出它为什么好。但是如果给我一杯劣质的茶,第一口就能判断出它是劣质的茶。为什么?因为我喝的都是好茶,好茶培养了纯正的口感,劣茶就一口能尝出来。茶其实也能“看”,新茶都是嫩头、很小,泡出来在水面上漂浮,很有一种美感。喝茶还可以欣赏热水沿玻璃杯壁冲下去的时候茶叶一点点旋转,舒展着沉下去,然后茶尖一点点竖着,这个过程非常的美。这个颜色的油画和国画都蛮难画的,茶叶的绿色很好看、很有美感。生活当中处处有美感,有时候你早上起来,如果注意就能够感受到很多很美好的东西。一定要有好的艺术,希望大家到博物馆去看那些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作为人类、作为国家、作为民族的这种文化的精华,要努力地搞懂它、体会它背后的那些文化。

什么是好的艺术?非常难以说明,就像美学一样。美学讨论美,艺术首先就是要有美。但是美这个东西,本身真讲不清楚。美学在西方的学术界,是哲学系的科目。它在形而上学的层面研究美和美的本质是什么。美是主观的、美是客观的、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美在于实践、美在于生命、美在于乐感。因为我存在了,这个美好的东西如果没有我,它的美有什么意思呢?所以美是主观的。美是什么?讨论不清楚的。但是我们可以讨论什么是美。从具体个别到抽象一般。讨论“美是什么”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什么是美”是形而下。就艺术而言,通常说,艺术需要追求的最终目的是“真善美”,就是要表现真实的生活,要表现美好、善良的德行,要有一种形式美感。这种美感既是内美,是内容的美,也是外在形式的美。但是“真善美”提出来以后也有问题,艺术当中的“真”,到底是什么“真”?是生活真还是艺术真,是艺术美还是生活美?如果生活的真和美高于艺术的真和美,为什么我们要有艺术家?于是又提出,艺术的美比生活的美更集中、更强烈、更具有典型性、更鲜明,像子弹一样直抵你的心灵,一下子击中。好的作品,要直抵心窝,直抵人心的深处。艺术的“真”和生活的“真”是不同品质的。《三毛流浪记》大家看过吧?《三毛流浪记》中,三毛经过电影院,看见里面放电影,他正好捡垃圾攒了一点钱,然后就买了一张电影票想去看电影,结果电影院门卫说:“赤膊,不好进去。”光膀子不能进去,三毛从地上捡起一个煤球,把身上涂黑,然后检票进去看。放映的是《贫儿流浪记》。银幕就是三毛自己的生活,三毛的生活就是《贫儿流浪记》。三毛看电影,坐在位置上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左边三滴眼泪,右边三滴眼泪。这个当中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三毛在自己这么苦地讨饭、流浪的过程当中没有哭,看电影却哭了呢?因为电影把他的生活变成了审美的对象。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因为它给你一个感觉的过程,感觉到一个让熟悉的东西产生陌生化的审美效果。电影的内容好像是三毛熟悉的,但作为电影,它以陌生、全新的艺术形式,唤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和思考。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就是我们看见的齐白石画的虾鲜龙活跳,但是它和我们真的虾实际上不是一件事情,它是经过了创造、经过了加工、经过了笔墨的再造。但是一个渔民看见了这个虾,就会说,这个是活虾,比活虾还要有劲儿。

艺术是什么啊?艺术就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我们在生活中不能得到、不能满足的,碰不到的各种各样的情境、各种各样的情感体验,我们都能在艺术当中有充分的体验、充分的感受。歌德陷入恋爱的困扰,痛不欲生。最后他写少年维特解脱了自己,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之中体验了一遍对心中恋人的那种情感经历,解救了他。

关于“善”也是这样。我们往往理解“善”就是正面的,就是歌颂的,就是肯定的。其实这是对“善”的一种误解。“真善美”的对立面就是“假丑恶”,“真”相对“假”,“善”相对“恶”,所以我们在对“真”“善”的肯定和追求过程当中也有对“假”“恶”的批判。文学理论当中要解决“歌颂与批判”的问题,艺术创作当中也要解决“歌颂与批判”的问题。“恶”批判得好,也能够起到扬“善”的作用。通过批判我们可以认识到这个世界哪些行为、哪些事情是“恶”的,是不应该做的,无形当中你就向“善”走近了一步。我们讲到悲剧,现在创作当中悲剧比较少、苦戏比较少,我们的悲情剧不够。因为按照美学来讲,通过悲剧的演出、悲剧的阅读、悲剧的欣赏,你会产生怜悯的心情,有一种怜悯感,然后通过怜悯的心理过程净化心灵,所以悲剧有净化心灵的作用。看到人这么痛苦,你自己觉得“人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这是悲剧的净化心灵的作用。艺术追求“真善美”,“美”同样有这个问题。美有古典的美、现代的美,有现实主义的美,有浪漫主义的美,就绘画来说,还有古典艺术的美、印象派的美,也有现代主义的美,还有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影像的美。美也是有各种各样存在形态的,甚至“审丑”如果处理得好,它也会转化为另一种形式的“美”。

我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最早接触现代艺术的青年评论家。现代艺术也是经过了一定时间淘洗以后出来的,对现代艺术既不能简单地全盘否定,也不能简单地全盘肯定。那个时候我写的一篇文章,叫《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关于创作方法“百花齐放”的探讨》发表在《美术》杂志上。大家如果搞美术、做学术的话,也可以找来看一看,在《美术》杂志1981年或者是1982年的第一期上。“真善美”是一个普遍价值评定的体系,一个总的指标。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还有一些具体的评判。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今天确确实实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对中国文学艺术发展来说,实际上经过了几个“新”。

第一,1949年新中国成立。我们叫什么?新中国。新中国的文学艺术有什么特点呢?就像东方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一轮朝阳,朝气蓬勃,以歌曲为例,如《歌唱祖国》;充满了工农兵当家作主的自豪感、荣誉感,如《咱们工人有力量》;还有作为新中国建设者的自豪,对劳动的高度肯定,如《我为祖国献石油》。第二,粉碎“四人帮”以后有新时期艺术。我们经历了“文革”,先有小说《伤痕》、话剧《于无声处》、文艺评论《重新认识文学的工具论》、痛定思痛的伤痕文学。然后反省“内乱的教训在哪里,我们国家要怎么样走出内乱”,有电影《牧马人》《天云山传奇》《巴山夜雨》《芙蓉镇》反思文学艺术。之后是《乔厂长上任记》“改革”。第三,进入新世纪。新世纪文学艺术是一个在摸索、在晃动的文学艺术。为什么呢?我们正在全面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那个时候经济对文学艺术创作的冲击很大。高校、科研机构、文化单位都“破墙开店”,以商养文、以商养学,学校变成“学店”。现在,整个国民经济好了,新世纪文学艺术在摸索究竟怎么样走。第四,新时代。我们豪情满怀地面向未来,为了争取美好的未来,我们要怎么样开拓我们的文学艺术空间?新时代又发生了很多新的变化。一个变化就是,我们党非常重视文学艺术。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文学艺术的教化作用。中国的文学艺术注重“文以载道”,习近平总书记2014年10月发表了《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高度关注文学艺术。总书记自己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修养。我们可以看总书记访问法国、访问俄罗斯的讲话当中所引用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我们中文系的有些学生也没有读完,而且那个年代他读文学作品是有巨大风险的。我们现在经常讲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作为一个号召大家都理解,但是很多人没有仔细看,《讲话》当中还有一段非常值得注意的,而且我个人认为是非常符合艺术规律的内容。他说:“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所以从人民到人这个当中,文艺创作要关心的是从大的目标——以人民为中心,落实到具体的创作当中,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具体的人。这个人是什么样的?是“有血有肉”的。从形体上说,他是丰满的,就像我们画一张三维的平面人物画。他像人像圆雕一样讲究身材、比例、尺寸、脸形。这还不够,还要内在“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有爱恨”就是有自己的情感和表达,“有梦想”就是有对未来的种种美好的遐想和追求。还有一句我认为是特别重要的,就是“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现在我们有几个艺术家有多少作品写出了人的内心冲突与挣扎?所以“不能以自己的个人感受代替人民的感受”。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艺术家,不能以纯粹的艺术家和作家的感受去替代所描写人物的感受。

举两个简单的例子。一个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写了《安娜·卡列尼娜》,在整个欧洲、整个俄罗斯引起巨大的反响。然后有人就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让安娜最后卧轨自杀?隆隆的列车碾过,让一个美丽的女性变得血肉模糊。”托尔斯泰讲——这不是我要她,而是安娜这个人物的逻辑必然是这样。第二个例子,普希金写《欧根·奥涅金》,欧根·奥涅金原来是俄罗斯文学当中“多余的人”,他很有才华又很有抱负,但是在那个社会中找寻不到自己的位置,然后他就成为那个时代多余的人。他是风度翩翩的纨绔子弟,纯真乡村少女达吉雅娜第一眼看上欧根·奥涅金,就被他迷上了,她给奥涅金写了情意绵绵的情书。奥涅金玩世不恭,看也不看一眼这个乡村女孩。少女达吉雅娜的第一次恋爱,遭到了残忍的失败。多少年以后,达吉雅娜踏进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出落成了一个很有气质、极其高雅的贵族沙龙的女主人。历史开了个玩笑,这个时候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了。是神魂颠倒的欧根·奥涅金又去追求达吉雅娜。达吉雅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欧根·奥涅金的追求。也有读者说:“他们两个人多么的般配呀,你怎么可以不让他们在一起?”普希金说:“这个结局也是我不想的,但是他们必须这样。”包括鲁迅先生写《阿Q正传》,原来是在当时的报刊上写的连载小说。报纸就需要好玩的,所以《阿Q正传》开始是很搞笑的。阿Q去摸摸小尼姑的脸蛋,看到假洋鬼子搞一搞、弄一弄,到最后阿Q进入悲剧,被送到刑场上,临死的时候画一个圆圈画不圆。所以有很多人就责怪鲁迅先生:“太残忍。”鲁迅也几乎是同样的回答,就是他开始是想写一个喜剧,最后阿Q由喜剧变成悲剧。人物有人物的逻辑,艺术家就是要写出人物的内心。所以我们画一张肖像画,就是能够透过一个肖像,看出这个人的精神气质,他的内在、他的精神世界、他的人生的全部的经历。

新时代观众也发生了变化。你们这代人的见识和我们这代人完全不能比较。因为时代的局限,我们的阅读、掌握的知识很单薄,不像你们今天要看什么有什么。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几乎全世界所有最顶尖、最优秀的艺术家都到上海亮过相。柏林爱乐乐团、费城交响乐团,我们年轻的时候就听过他们的名字,但从来没有听过他们现场演出的音色。现在他们都是隔三差五地到上海来演出。吉捷耶夫的马林斯基剧院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大剧院之一,现在就像走亲戚一样,三天两头到上海演出。他是欧美著名的指挥家,欧美叫他“沙皇”,我们叫他什么?叫他“舅舅”。很亲切,像我们娘家人一样,天天来、经常来演出。网络时代则让观众足不出户地了解世界艺术的最新趋势。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我们必须拿出最优秀的作品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三、何为美好的艺术?

从新时代来看,我个人认为所谓“美好的艺术”,有如下几条标准。

第一,当下关怀和人性深度的结合。一件好的艺术作品,必须对现在进行时的生活,对生活中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对当下人们在世界上怎样生活有触动、有关怀、有表现。一部作品如果没有当下关怀,就不会感动当代人。在英年早逝的油画家忻东旺的成名作《诚城》和后来所有描绘社会底层,尤其是进城民工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农民为了改变命运、实现理想所付出的难以想象的努力和牺牲,看到在那些褴褛的衣裳包裹下挣扎、不屈跳动的灵魂,看到中国社会从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艰难过程。还有徐唯辛画布上的那些矿工,他们涂满黑灰的脸庞,告诉每一个观画者,在小煤窑不断倒塌的那些岁月里,中国底层百姓在地层下、在矿井里的劳动和生活。每个中国人都能从中看到,我们熟悉的当下最为生动鲜活的激起我们内心波澜的现实生活情景,当下生活在我们身边的走来走去的活着的“人”。当代中国正在发生的人类历史前所未有的沧桑巨变,为艺术提供了最为新鲜最具活力的素材。其实,所有伟大的艺术作品都带有它产生的那个时代的“表情”。

但是“好”的艺术只有当下关怀是很不够的。报纸、电视、网络天天都在当下关怀,但是有谁把这些东西像艺术那样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为什么人们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艺术面前驻足留恋,甚至看完还恋恋不舍,出去了还浸没在思考和情感的波涛里?因为艺术有人性的深度,它在表现时代故事表层的同时,深刻地揭示了这个时代人性深处不为人知的很多激动人心的力量。这里我想举个文学的例子。大家看过梅里美,看过小仲马,也看过托尔斯泰,如果把这三位作家的小说放在一起看,最好看的是前面两个。情节精彩,人物生动,引人入胜。但是它们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相比,为什么后者是大师的作品,而前面两部虽然很好看但是不能进入伟大作品的行列呢?就是因为它们没有当下关怀和人性深度的结合。《安娜·卡列尼娜》有两块内容。一块是安娜面对渥伦斯基和卡列宁的爱情选择,还有一块就是列文如何搞改革。如果托尔斯泰只写安娜的故事,写安娜的灵魂在情感中的煎熬,从失落一步一步走向绝望,最后卧轨自杀,那么写一个女性对爱情的决裂决绝,写到刻骨铭心,写到凄婉动人、催人泪下,写到极致也就是杜十娘,也就是茶花女、卡门,这样的小说是司空见惯的。托尔斯泰把安娜的悲剧放在列文的改革事件中,于是安娜的悲剧不仅有了人性的意义,而且有了时代的意义。安娜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追求的美丽女性,但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不能见容于她,所以,那个时代是一个黑暗的时代,终将被推翻。列宁讲过,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安娜就是这面镜子,她照出了时代的矛盾和困境,那个时代的矛盾是没有办法摆脱的。但同时,安娜的悲剧又是大大超越了时代的,在她的身上结合了古今中外所有追求爱情、不满足平庸生活的女性的悲剧。这个悲剧是人类性的。在忻东旺的作品中,在那些卑微、疲惫的表情中,我们可以读到画家本人始终燃烧着的人文关怀。这位来自中国河北大地的农家孩子曾说过:“有一天,我在大同车站的广场上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似乎是我家乡的农民,大包小包地相簇在一起,我先是一怔,接着心咚咚地急跳起来,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集体出走?我在心里自问。”这种自问,就是对自己良知和人性的拷问。我非常尊敬的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大姐生前多次对我谈起她塑造祥林嫂的心得。在风雪大作的那个除夕夜,她要表现的是祥林嫂在捐了门槛以后,依然得不到鲁四老爷理解的绝望,她呼天抢地地抬头向着苍天,追问的是自己灵魂的归宿在哪里。她最后在风雪弥漫的除夕之夜,死在得不到回答的绝望之中。这个追问是人类性的。这大大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中国旧时妇女悲剧命运的描写,也使袁雪芬超越了一个剧种,而成为一个代表着时代的伟大艺术家。忻东旺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幅画《生命的托举》,画的就是朋友们送来的郁金香。画中绿叶用力簇拥着花朵,他说,就像亲人在护持着他的生命。

海明威说,“一个在岑寂中独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确实不同凡响,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第一个是占有了永恒,向着世界倾诉真理,传播真理;第二个是缺乏永恒,就是不知道方向在哪里,焦虑地在茫茫大地上寻找,星光在哪里,家园在哪里,在茫茫雪原中寻找那间点燃灯火的小屋在哪里,能够给人生命希望的绿洲在哪里。把寻找过程的困惑、焦虑告诉这个世界,召唤大家和他一起去寻找。昆剧《班昭》就是剧作家罗怀臻当时既缺乏永恒又面对永恒时的创作。他写班昭实际就是写他自己。他在那个时代和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困惑,当时正处在经济大潮涌动的时期。幸好他顶住了,否则我们会缺少一个优秀的剧作家。

第二,中国特色和人类情怀的结合。有次参加一个版画展开幕式,听有的观众在说,中国的艺术家作品和欧美艺术家还是不太像,和世界的潮流还是不太像。

但是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要像呢?如果阿根廷的画家和美国的画家一样,欧洲的画家和中国的画家一样,或者说中国的画家和欧洲、美洲画家一样,那么这个艺术还有它存在的价值和必要吗?所以,我想,“不像”才是对的。艺术首先是个性,是殊相,其次才是共性和共相,自己以自己的面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才是对的。中国画家就是要以中国题材、中国特色取胜。什么是好的艺术?我在那次画展上看到很多画,有一件画让我很感动,就是赵延年先生那件《沧桑》。画不大,20cm×11.5cm,而且是黑白的。这是一张肖像画,被逆光勾勒的一个老人的侧面头像,占了画面1/3多一点。除了凝视,几乎没有表情。除了唇边和下巴的胡子、额头的皱纹略为精细,连眼睛都只留了几毫米的一点白光,省略了一切可以省略的细节。毫无疑问,那是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老人。但是,我想他能打动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个地方的观众。那是真正的沧桑,非语言能描述的充满各种况味的沧桑、百感交集的沧桑。有时,沉默和简单是最丰富的语言。只要有人性的微光就行。我想,好的艺术其实就是有人性的温度,有吸引人心灵的意味。因为现代人都会把自己的心包得紧紧的,裹着一层铠甲,刀枪不入。但是不管怎么样包裹,它总有柔软的东西露出来。艺术就是要打动心灵,把那些最柔软的部分裸露出来,让你去想。这是世世代代艺术家面临的难题,也是值得我们世世代代去努力实践的一个任务。我们讲的是中国故事,但是我们传递的是人类的共同价值观,就是要让外国人听得清、听得懂。

这种中国特色不仅是题材的更是艺术的,它渗透到艺术语言的整体和要素之中。以油画而言,许多画家都在思考油画的“中国风”,使外来的艺术样式具备内在的中国品格。具体就忻东旺而言,在整体上追求汉唐陶俑和寺庙泥塑的造型和气韵,语素上用“笔意”取代“笔触”。还有油画家王克举不仅始终坚持写意油画的艺术实践,充分展现了油画中国化的色彩和用笔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艺术语言,而且身体力行地连续举办写意精神的油画课程班。

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们要看到人类社会几千年能够发展下来,也确实存在一些维系生存的基本标准或者说是价值判断体系,人类还是有共通的东西,或者说,人类共同价值。现在我们有的作品缺少共同性。有些艺术精品确实不能被别人理解。比如人和金钱的关系,几乎所有青史留名的艺术家、哲学家、思想家、戏剧家都对金钱持批判态度。金钱在现实世界中横行无忌。艺术家就是要提醒人们在金钱面前保持清醒的头脑。因为金钱给你带来物质享受的同时也会蒙住你的双眼,戕害你的灵魂,使你的人性异化。我们似乎没有批评过弥漫全社会的,并且事实上从上到下散发着毒害国民灵魂的拜金主义气息。我们文艺作品中的当代英雄,就是一心带领大家发财致富。种茶叶不行就养鱼,鱼死了又去种树,树上果实烂了又去编织手工艺品。每次失败都如丧考妣,痛不欲生。外国人想不通为什么你们歌颂肯定的正面人物天天就想着挣钱。全世界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批判金钱至上和物欲横流的,《高老头》《威尼斯商人》。你们怎么就是要钱、要钱?其实我们这些作品没讲清楚一条:为什么要扶贫?就是因为我们物质生活的极端贫困,使人过着没有体面、没有尊严的生活。扶贫既解决了物质生活,又恢复了人生存的尊严,你讲到这一点,人家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做,这个才是我们讲的共同价值。

所以,我们必须让外国人明白,我们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人”,为了人能够像人那样有尊严有体面地活着,为了实现大家过上幸福美好生活的人类共同理想,让大家理解其中蕴含的人类情怀。艺术家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当社会在一条轨道上前进的时候,我们要用艺术作品去提醒人们,不要在“前进”这条道上走得太快太猛,如果失控的话会遇到很多预想不到的问题。在人们遭遇困难、情绪沮丧的时候,艺术作品则提供一种精神的力量。鲁迅讲过艺术家与政治家有时是一对矛盾。政治家总是要出于社会现状的考量维护次序,保持平衡;艺术家是凭直觉,是超功利的。二者是一个健康社会的良性互动关系。如果一个艺术家过分考虑功利,就失去艺术家的本色,艺术家要有超越人类的意识,要有预见性,艺术家要有广阔的思维,要有情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是孔子讲的一个人生规范,追求义是最高的准则。很不幸的是现在社会最大的问题是大家都在追名逐利,忘记了义的存在。道义、良知,既是中国的也是人类的。

第三,发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和坚持面向时代的文化创新结合。中国艺术大多有在千百年艺术实践中积累下来的宝贵和丰富的程式。中国画线条的十八描、山水画的皴法十八家、戏曲的表演的程式……这些是国外艺术没有的,也是我们中国民族文化特别值得珍视的宝贵财富。这些财富让毕加索震惊。我们经常讲戏曲的节奏太慢,其实不是戏曲的节奏太慢,而是人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甚至已经成了病态的快,因为人们的灵魂跟不上肉体的步伐、肉体的需求、肉体暴发型的欲望。

同时,艺术家要意识到时代的变化、审美趣味的变化,要用具有创新性的艺术语言站在时代的制高点迎接伟大时代的到来。因为我们积累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在今天这个时代一方面要把它保存下来,同时又要创新。不创新,观众们就不能接受。比如,红色题材。大家看过《永不消逝的电波》吧?一票难求。为什么其他红色题材达不到《永不消逝的电波》这样的效果呢?就是因为它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呈现。比如,国民党的溃败。来了一群国民党的匪兵,街头上首先是警车、摩托车开过去,然后就看见国民党匪兵到处抢东西。《电波》不是。同样是国民党的溃败,满台的黑衣人穿着黑色的长披风,戴着黑色的帽子,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整个背光是黑的,就看见一道白光穿过舞台,然后就看见密集的人群跑过来、跑过去这样穿插,这个就是现代舞台表现形式。现代舞给我最强烈的印象:一个是满台乱跑,前面跑到后面,左面跑到右面,然后再围着舞台跑,还有一个是满台打滚,前面滚到后面,后面滚到前面,左边滚到右边。它就是借鉴了现代舞奔跑不断的穿插,在这个穿插过程中我们看见穿着八路军军装的一个李侠在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出现,然后看见那边一个穿着纱厂女工工装的兰芬出现,随后又出现一个穿着上海长袍的李侠和一个上海市民服装打扮的兰芬。这样一来,就很简洁、很明快地交代了时代背景和主要人物。

湖北画家周韶华先生的大山大水,20世纪80年代初就从创作轰动画坛的组画《大河寻源》开始,深入到人迹罕至的昆仑山下、黄河源头。那些山体、河道,是古人从未看到过的。这就促使画家从形象塑造的要求出发,寻找创新艺术语言。应该承认,吴冠中并不是中国画笔墨传统功夫最结实的艺术家。但他把国画的线条带到了油画创作中,又把跳跃的点彩式的色彩融入中国画里,使两个传统的画种同时因创新而焕发了时代的光彩。而在田黎明的国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老庄一路的恬淡神韵和全新的抒情化的笔墨形态。

注释:

[1]本文根据作者2021年10月13日在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举行讲座的录音整理而成。此外,本讲座分别在上海建桥学院、华东师范大学附属枫泾中学、上海戏剧学院和上海行知实验中学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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