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横形象在朝鲜半岛的历史演变及文学价值

2022-03-24 19:48裴钟硕
东疆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朝鲜半岛文人朝鲜

[韩]裴钟硕

田横及五百壮士不屈于敌国而殉节的壮举,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田儋列传》。司马迁不仅在其作品中详细地叙述了田横的一生,还对其品行大加赞赏,其后,中国的历代文人大多延续司马迁的评价,推崇田横及五百壮士的高节与情义。随着中国文化与文学在周边国家的持续扩散,田横形象也不断出现在异域的各类文学作品中,特别是在朝鲜半岛古代文学中,不同时代的文人对于田横的认识与书写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异。本文所要关注和探讨的是朝鲜半岛古代文人是如何接受和书写田横形象的,相对于中国发生了怎样的变异,以及这种形象演变在中朝文化交流过程中具有怎样的价值和象征意义。

中韩两国的学界,虽然都对田横有所研究,不过,韩国学者基本上都是在民俗学的意义上来探究田横的祭祀文化与意义,例如李京烨、宋基泰的《西海洞祭中国神格田横研究》[1](125-154)和金孝庆的《西海神灵田横》;[2](175-210)而中国学者则在阐释历史中的田横形象的同时,注重对其社会学和民俗学意义上的考察,例如马光亭的《现代时间制度:理解非遗项目生产的一个角度——以青岛田横祭海节为例》[3](39-47)和崔凤、于家宁的《还节于民与还俗于民:对横祭海仪式节庆化的思考》[4](43-49)等。另有任晓礼的《浅析明初朝鲜著名使臣的呜呼岛诗》[5](37-41),从“燕行录”的视角分析了朝鲜半岛古代文人笔下的田横与呜呼岛诗的意义。由此可以看出,对于田横形象的异域演变及其意义,中韩两国的学者都还没有涉及。

一、田横在朝鲜半岛的登陆与早期形象

从现存文献来看,最早接受田横形象的域外之地是朝鲜半岛,而朝鲜半岛最早提及田横的作品是崔致远(857—?)的《上太尉别纸》。崔致远在中国生活16年,《上太尉别纸》创作于崔致远回国前夕的唐末中和四年(884),记载了新罗宪康王派遣检校仓部员外郎金仁圭以“新罗国入淮南使”渡海至扬州进行官方联络的情况。由此可知,崔致远虽为朝鲜半岛统一新罗时期的文人,但这篇文章却创作于中国。再有,其中虽提及了田横,却非常简单:“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伏见今年自十月之交,至于周正月,略无觱发,倍觉温燠,必恐鲁修滥祠,豳改成诗。静思汉祖之兴歌,大风可惧;遥想田横之窜迹,绝岛难依。遂于登州,近浦止泊,笼鹄无失,藩羊自安。”[6](5)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田横在文章中是以“典故”的形式出现的,主要是为了表达作者个人的境遇,所以,田横形象及其意义并没有得到深入的阐释和挖掘。然而,从“窜迹”一词来看,崔致远对于田横的评价显然不高,甚至带有贬低之意,这与司马迁的相关评价之间有较大距离。当然,这并不是说崔致远没有读过《史记》。他在《奏论天征军任从海等衣粮状》中写道:“谨按《史记》释云:‘天子车驾所至,则人臣为侥幸。赐人爵有级数,或赐田租之半,故因谓之幸也。’”[7](4)很显然,崔致远对于司马迁的《史记》是比较熟悉的,由此而言,他也应该知悉司马迁对于田横的评价,但是在《上太尉别纸》一文中,他对于田横的书写与司马迁之间产生了很大的距离,而之所以如此,主要应该还是情感表达的需要,且这种表达需要导致了田横形象的变异。但是,不管《上太尉别纸》创作于何时何地,以及田横形象是否出现了变异,他都已经出现在了朝鲜半岛文人的笔下,而这也意味着其在朝鲜半岛文学中的登陆。

在崔致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田横及其形象都没有出现在朝鲜半岛文学之中,直至高丽朝后期的著名文人李齐贤(1288—1367)。李齐贤在中国生活了26年之久,非常熟悉中国的各类典籍。在中国期间,李齐贤不仅通过诗歌歌咏了中国大江南北的锦绣山河,还创作了很多与中国历史或历史人物相关的咏史诗,而《田横》一诗就是其中之一:“隨何有口来琼布,魏豹无心听郦生。壮士难教甘一辱,汉皇争得见田横。”[8](9)李齐贤的《田横》在叙述田横一生中的主要事迹之后,赞颂了他不甘受辱的行为,并以“壮士”一词称之,基本上承续了司马迁对于田横的认识。就此而言,李齐贤对于田横的评价更符合中国的传统认知,并在情感上直接继承了司马迁。

崔致远与李齐贤对于田横及其形象的认识,虽然相去较远,但是却构成了朝鲜半岛文人接受田横的早期形态,并对后世朝鲜半岛文人对于田横的接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朝鲜半岛后世文人基本上是在这两位文人的基础上来阐释其形象和评价其历史地位与意义的。

二、政治局势的变化与朝鲜古代文人对田横形象的认知

在古代朝鲜半岛,田横形象从一开始就不是固定不变的,其文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其进行了不同的解读,而这种不同会在政治局势的变化中被进一步放大,进而形成了朝鲜半岛田横形象演变的基本轨迹。

(一)接受的第一个高潮:高丽朝末期至朝鲜朝初期

在高丽朝末期至朝鲜朝初期的一段时间内,不少文人都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提及了田横,例如高丽朝末期文人李穑(1328—1396)、郑梦周(1337—1392)、李崇仁(1349—1392),以及朝鲜朝初期的文人权近(1352—1409)、李詹(1345—1405)、郑道传(1342—1398)等。作为易代之际的文人,他们的政治立场各不相同,而他们基于自己的立场对于田横的认识和解读也不相同。

1.守旧立场与田横“从一而终”的忠义形象

任何一国或民族对于他国文学或文学人物的接受与解读都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其中包括民族文化心理、审美期待视野等,还包括政治和时代因素等。高丽朝末期至朝鲜朝初期是朝鲜半岛历史上非常重要的改朝换代时期,处在这种历史条件下的文人都面临着维护传统政权或拥护新政权的政治抉择,而不同的政治抉择可能使他们对于同一段历史或同一历史人物产生不同的认识。李穑、郑梦周、李崇仁都是高丽朝政权的维护者,他们对于田横的认识更倾向于其“从一而终”的一面。当然,他们并不是直接歌咏田横及相关的事迹,通常还与中朝两国之间的使臣有着密切关系。例如,郑梦周在1372年以书状官的身份出使明朝,他在返程时创作的《呜呼岛》:“三杰徒劳作汉臣,一时功业竟成尘。只今留得呜呼岛,长使行人泪满巾。”[9](109-110)呜呼岛又名半洋山,即今山东烟台长岛北部的南、北隍城岛,相传“田横义士死海岛中,后人哀之,号曰呜呼岛”[10](9)。明初,中朝之间的陆路通道还没有完全打通,朝鲜半岛的使臣前往中国基本都是通过海路,经山东来往中国。该诗中的“三杰”分别指张良、韩信、萧何。此三人虽为汉朝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但他们的名字及其辉煌业绩都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与之相反,田横及五百义士坚守自己的立场,不为汉室效力,即使自杀身死,他们的事迹也一直被后世所铭记,使路经呜呼岛之人为之感佩。郑梦周创作的《呜呼岛》表面看是吟咏中国历史人物,但是如果深入分析诗人当时所处的国内政治局势就会发现,高丽朝已是风雨飘摇,李成桂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诗人面临着政治选择。他由呜呼岛想到了田横,他的诗歌完全是有感而发,是借中国历史人物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意志。当然,从当时东亚的局势来说,他也可能在借田横表达对明朝的忠诚。正因如此,郑梦周的这首诗歌得到了高丽朝末期很多文人的认同,李穑就曾评价道:“今读郑五宰《江南行稿》田横、韩信、李绩等诗,感吾之心多矣。”[11](1)李穑同样是高丽朝政权的坚定维护者,他显然是理解郑梦周创作此诗的良苦用心,所以才会有“感吾之心多矣”的感叹。

除了郑梦周,1386年出使明朝的李崇仁也作有诗歌《呜呼岛》:

田横气概横素秋,义士归心实五百。咸阳隆准真天人,手注天潢洗秦虐。横何为哉不归来,怨血自污莲花锷。客虽闻之争奈何,飞鸟依依无处托。宁从地下共追随,躯命如丝安足惜。同将一刎寄孤屿,山哀浦思日色薄。呜呼千秋与万古,此心苑结谁能识。不为轰霆有所泄,定作长虹射天赤。君不见,古今多少轻薄儿,朝为同袍暮仇敌。[12](31-32)

此诗并没有一味地赞扬田横及其五百义士,而是辩证地看待了他们的自杀行为,但在诗歌的最后,诗人却对背信弃义之人及行为进行了辛辣的斥责,同样显示了作者对于自己政治立场的坚持。

上述几位诗人都是高丽朝的坚定维护者,他们在出使明朝经过呜呼岛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借田横以抒写自己的政治情怀,在肯定田横及五百义士忠义精神的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忠诚或“从一而终”的政治信仰。

2.朝鲜朝初期文人笔下田横“不识天命”的形象

与李穑、郑梦周、李崇仁等文人不同,还有一些文人虽生长于高丽朝,但是,他们却对高丽朝的种种弊端很是不满,转而拥护新的政治力量,其中以权近、李詹、郑道传最具代表性。这些文人大多在朝鲜朝初期做过高官,他们也曾出使明朝,登临过呜呼岛,并借田横及五百义士来抒发政治情感,不过,其中的思想倾向却与郑梦周、李崇仁等人明显有别。例如,权近在经过呜呼岛时创作的《过呜呼岛》一诗:

苍苍海中山,万古浮翠色。观者尽呜呼,为吊田横客。一士足可王,扰扰多五百。天命已有归,人固难容力。苟得小者侯,犹可存宗祏。如何却自裁,以比经沟渎。死轻尚能堪,义重宁屈辱。田宗既已亡,乌止于谁屋?欲报平生恩,殉身是其职。烈烈志士心,永兴云水白。至今有遗哀,凛凛秋气积。山飞海亦枯,忠愤无终极。[13](27)

作者虽也称赞了田横及五百义士的壮烈行为,感佩于他们的“忠愤”精神,但是,诗中也表达了在天下大势已定的情况下,田横诸人却不识“天命”的思想。实际上,权近在该诗中的情感显得比较矛盾,不过,这也恰恰表现了改朝换代之时一些文人的心理症候。即,他一方面想要为自己拥护新的政治力量的情况进行辩解;另一方面还要显示自己一直在坚守着儒家的“忠贞”观念。同时,也正是这样的矛盾心理,使得他们在称赞田横及五百义士的“忠愤”行为之时,又或多或少地认为他们“不识时务”。这一点在李詹的《呜呼岛》中也有所体现。

有客过溟浡,吊古怆精神。遥望田横寨,呜呼五百人。各自为其主,杀身以成仁。死生谁云大,贤达距足珍。齐王初窆日,二客能殉身。彼既负羁绁,不忍死无邻。谅难怀旧德,彼此俱委尘。芳名流简策,后世诫为臣。犹有轻薄子,临危弃君亲。天性固所有,何为背人伦。九泉应愧赧,臣道少纯真。浮云横海峤,芳草生海滨。山哀与浦思,呜呼属青春。因题古调韵,幽怀为展伸。[14](13-14)

如果单从字面上来理解此诗,似乎就是在歌颂,但是如果我们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诗文所歌颂的是“五百人”和“二客”,歌颂的是他们的“忠义”精神,却缺少了不事新朝的主角田横。李詹用淡化田横的方式来突出“五百人”和“二客”的忠心,而他当时所“忠”的对象已经是执政的朝鲜朝。很显然,作者是使用偷换概念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于朝鲜朝政权的忠心,而且他在弱化田横形象的同时也就削弱了自己“事二主”的经历与心理压力。这一点在李詹另一首涉及田横的诗歌《用他韵,次浩亭呜呼岛诗韵》中也有所表现:“人类从来感应深,却当危处着徽音。死酬知己诚难事,却爱田横得士心。”[15](35)作者在此诗中所感佩的是田横“得士心”的能力,但是却有意识地忽略了田横本人的事迹与象征意义。

通过对上述李穑、郑梦周、李崇仁、权近、李詹等人笔下田横形象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他们虽大致处于同一时代,但是,不同的政治立场导致他们对于田横的解读也有明显的差异。也就是说,他们对于田横的解读并没有被司马迁《史记》所束缚,而是根据自己的政治需要,运用微妙的语言变换来传达各自的政治意识。

(二)明清易代与朝鲜朝中期文人笔下的田横

由于朝鲜朝与中国的密切联系,中国政治局势的变化也很容易影响到朝鲜朝文人,进而还会影响到他们对于历史以及历史人物的解读,并在这种解读中来表达他们微妙的政治心理。

16世纪末的“壬辰倭乱”使得那个时期及稍后的大部分朝鲜朝文人都对明朝感恩戴德,所以,17世纪前半叶,当明朝遭到清朝猛烈攻击以至最后亡国之时,几乎所有的朝鲜朝文人都心向明朝,虽囿于国力,无法真正帮助明朝,但是,他们却通过各种文学作品来表达对明朝的支持,即使在明朝亡国之后,他们还心心念之。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田横再一次出现在众多文人的笔下,而这个时期朝鲜朝文人对于田横形象的认识虽然不是完全相同,但却具有某种相同或相近的立场。例如,李榘(1613—1654)阅读《史剩》后,写下了《田横自杀》一文:

先儒胡致堂以横之死为伤勇,固然矣。抑犹有未尽其情者……及汉得天下,虽无可奈何,而宁自颈沟渎,不忍北面事汉。其不忍事之者,岂但以昔日同列之诸侯为耻?区区再造之齐,灭之者实汉也。其忠义慷慨之心,至今犹未已,此横之所以终自杀也欤。且五百之客,同日就死不啻如归,非其深诚至意激昂感发,何能若是之烈烈耶?吾以是未尝不小其才而大其志,伤其意而怜其义也。[16](9)

李榘生活在明清交替之际,他生命短暂,沉迷于性理学,与岭南退溪学派相交甚厚。李榘不仅心向明朝,还坚持“崇明排清”思想,拒绝使用清朝新历。每每听到明朝败北的消息,他都悲愤交加,下笔作诗。李榘推崇田横的忠义和慷慨,与其自身对义理的重视和坚持密切相关。在上文之中,李榘开篇旗帜鲜明地批评了宋朝文人胡致堂(胡寅,1098—1156)认为田横并无必要自杀的观点。他认为,田横作为齐国社稷之代表,未向敌国屈服,选择死亡是深明大义的慷慨之举。李榘在文中不只是在肯定田横的行为,还表现了其内心深处与敌人不妥协的态度,充满了斗争的意识。特别是联系到他所主张的“三代以后,除汉高外,唯皇明得天下最正”[17](36)以及“其感慨不已之意,则实亦寓于其中”[18](1)的话语,我们就可以明白,作者虽是在论田横,但实则是对现实政治局势有感而发。

除了李榘,金寿恒(1629—1689)的《呜呼岛吊田横》也非常具有代表性:

田横义气今古稀,田横之客天下无……尸乡亭下薤露晞,一死还与二客俱。

岛中有客五百人,同死之志终不渝。还如鲁连蹈东海,却似首阳于嗟殂。

若非平生得士心,信义安得如是孚?当时一士亦足王,奈何未保千金躯?

虽云颠沛亦何伤?万古清风立懦夫。呜呼之名传至今,过客到此皆踟蹰。

我今吊古酹以文,想见其人涕沾濡。

君不见!世上纷纷轻薄儿,翻覆云雨在斯须。[19](14-15)

此诗为科体诗,实际就是科举考试式的诗歌,但是,此诗甚得当时文人推崇。著名文人金昌协在《先集跋》中写道:“(金寿恒)成童时,闻李玄洲昭汉舟游渼湖,为近体诗以献,玄洲大惊叹,赠笔墨以奖之。又作《呜呼岛》诗,质于大学士泽堂李公。泽堂尤称善,顾谓其客曰:‘此非近世习科体者所能为也。’”[20](11-12)根据此段引文及其诗集中的相关信息可推知,此诗应创作于作者16岁时,即1645年。这一年是明朝灭亡的第二年,而金寿恒就创作了与田横相关的诗歌,可知作者也是在借史抒发感慨和政治主张。在此诗中,作者歌颂了田横的“义气”,赞扬了“五百人”就如同蹈海而死的鲁仲连一样。但是,在诗歌的最后,我们可以发现,作者转向了对与田横形象相对的“万古清风立懦夫”的批判,并在批判中更加突出了田横和“五百人”的形象及其死的意义与价值,实际上也是在强调不妥协的斗争精神。

以李榘、金寿恒为代表的朝鲜朝中期文人所论的田横都有强烈的现实政治针对性,都有为明朝“摇旗呐喊”的意味,也都有鼓励朝鲜朝对清朝斗争的意识。当然,上述思想和精神的表达相对都比较曲折,但是,还有一些文人却是非常直接。例如,金应祖(1587—1667)的诗歌《哀椵岛》:

或变猿鹤为沙虫,士死于勇臣死忠。堂堂壮气成长虹,山哀浦思愁云笼。田横五百应相从,冥冥后土冤无穷。潜师越海捣要冲,倒戈何者谋于工。臣有一寸之霜锋,慷慨直欲诛奸凶。万历皇帝鉴余衷,地下他日朝重瞳。[21](13)

椵岛即为皮岛,1636年清军进攻该岛,明军将领沈世魁率军坚守50多天,最后不屈而死。此诗描写的就是当时的皮岛之战。整首诗豪放雄奇,锋芒直露,其中虽然也有提及田横和“五百人”,但是其本意并不在田横形象或相关的价值判断,而是借田横颂扬明军不屈的战斗精神,并从侧面表现了作者对于明朝的支持。当然,并不是所有朝鲜朝中期文人都肯定或赞扬田横的死,还有一些文人对此持否定的态度,其中以金万英(1624—1671)的《田横论》比较有代表性。此文是金万英仅存的两篇史论之一,他先是叙述了田横的事迹,虽然其中也说:“虽然愚尝执其中而论之曰:‘横之死,可谓高矣;士之死,亦可谓义矣’”[22](3),但是,实际上作者对于田横死的方式是不以为然的,这一点在此后文表现得更加明显,即他更强调田横应“留得有用之躯”与敌人进行战斗,直至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

设使横未及事汉,而事已至此则全齐七十余城,一破于韩信之手,而国灭君亡,宗庙邱墟。横之大雠,汉亦秦也。为横之计,当痛哭号天,期以复雠,连五百之死士,入据十二强齐之境,则百万之众,可一呼而得矣。负四塞之固而揖让临淄之上,以致天下之士,传檄韩、魏,奋义而西。则当其时,中国之兵,罢于刘项百战百败之余;呻痛疮痍之声,达于四境;彭王之变,帝自出征;而赵代边兵,一不庭召;白登之围。萧、曹敛手,计无所出,则况可当于五百义士冲突之锋耶。然则汉、齐雄雌,未可必矣。呜呼!以横之贒,计未及此耶。假使天命人心已归于汉,人谋虽臧,无可奈何,则当背城一战,死于复雠之大义可也。一见汉使,诱于大王小侯之利,千里乘传,奉命奔走,至于计缩势竆,然后伏剑沟渎,是何义耶?愚故曰:“横以小惠结人心则有之,不闻其大义也。”[22](3-4)

金万英在文中设想了一系列田横不死之后可能出现的变故,但是不管如何,其主旨是希望田横争取一切可能的机会与敌人周旋,即使不成,也应战死沙场,而不是自杀而死。由此,金万英认为田横的死是“小惠”,而不是“大义”。金万英是一位正统的性理学者,其文章是站在性理学的立场之上来议论的,强调理之“义”,但是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能感受到作者的斗争精神。

纵观朝鲜朝中期有关田横的文章,它们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田横之死,也无论是隐晦还是直露地表达对于田横的肯定,实际上都强调了斗争精神,且政治斗争的指向虽大多隐而不提,但是我们却能感受到朝鲜朝中期文人“心向明朝”的政治立场。这类文学作品在朝鲜朝中期非常多,甚至到了朝鲜朝后期还有一些文人常常将明朝之亡与田横之死联系在一起。例如,洪直弼(1776—1852)的《与李大汝》:

雅亭李德懋所辑磊磊落落书,即崇祯忠臣传也。载籍以还,亡国正终,未有如毅宗者。以故鼎湖天坠,到处攀髥;望帝魂归,自然啼血。穆满之一军,田横之五百,皆从而殉。其所以致命遂志者,与日月争光。而生者自靖。东海之蹈。西台之哭。虽历万世。光景常新。[23](22)

此文并不是议论田横之死,但是其中的“崇祯忠臣传也”“田横之五百”等词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作者对明清两朝的态度。当然,随着清朝统治地位和统治合法性的确立,大多数朝鲜朝文人对于田横的价值判断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例如,朝鲜朝后期实学家洪大容(1731—1783)1765年以子弟武官身份前往燕京,与来自杭州的潘庭筠进行过一段笔谈交流:

兰公曰,“清阴先生集,有几卷?”余曰,“二十卷而其中多犯讳之语,不敢出之。清阴文章学术,为东方大儒,而革鼎后避世不仕,十年拘于沈阳,终不屈而归。”兰公曰,“此田横也。”余曰,“不然。此为明朝守节之人。”兰公指革鼎曰,“明耶抑东耶?”余曰,“本朝之革鼎也。”兰公始觉而颔之,即以笔抹田横云云。[24](27)

清阴即金尚宪(1570—1652),朝鲜王朝中期大臣、著名诗人。他在“丙子胡乱”中力主斥和、“手裂和书”,甚至其后当金尚宪听说仁祖即将出城投降的消息后,“累日绝食,至是自缢,为子所救解,得不死”。潘庭筠将改朝换代后不为官的金尚宪比作田横,洪大容则认为金尚宪的气节有别于田横,强调前者是为明朝守义。潘庭筠最后删掉了“田横”二字。在这段引文中,我们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朝鲜朝的一些文人实际上自觉地承认了清朝统治的合法性,并有意识地调整了对田横的价值判断以适应国内乃至中朝之间政治局势的变化。

(三)朝鲜朝末期文人笔下的田横形象与意义

朝鲜朝末期,国家内忧外患,很多朝鲜朝的有识之士都希望能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并从各个层面汲取精神力量以支持自己的观点和国家民族的希望。田横也是被多次提到的历史人物,其被提及的次数虽然不如之前多,但我们却可以由之管窥朝鲜朝末期文人的精神状况以及他们对朝鲜朝末期政治的认识。

朝鲜朝末期虽然外患严重,但是国家内部的问题更加突出,而首要的问题应该是唤醒人们的精神。一些文人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希望以田横之事来唤起人们精神的奋起。例如,金泽荣(1850—1927)的诗歌《和沈耻堂》:“楚楚人间沈隐侯,百年书史一灯篝。忽逢乱世将何适,满把深情向我投。王粲楼中春寂寂,秦皇桥外海悠悠。若为共访田横岛,落日招魂痛饮休。”[25](1)1905年,日本悍然在汉城建立宪兵司令部,金泽荣不愿当亡国奴,毅然流亡中国。然而,他内心一直未曾忘记故国,甚至还希冀能为恢复故国贡献力量。《和沈耻堂》一诗为丙辰年即1916年创作,其中一句一典,但是,最后却归于“田横”,不仅表达了自己的志向,还有唤起读者以死抗争精神的作用。又如,柳麟锡(1842—1915)的《书告同伴士友》:“昔田横与五百人为之同死,岛树亦同日死。田横争霸图功者流,犹有如此者。若吾辈平日道理以讲,信义以务,宜有异于人者。宁有不及人,此当大故相警饬也。”[26](57—58)柳麟锡曾领导过朝鲜朝末期的义兵运动,反抗日本的侵略,失败后逃亡中国东北。此文当是柳麟锡1911年身在中国时所作,但是,他所想象的读者很显然是朝鲜民众,并希望自己以及众多朝鲜民众在家国大义面前能像田横一样以不怕死的精神反抗日本的侵略。

在这一时期有关田横的诗文中,有一篇是非常奇特的,即李南珪(1855—1907)的《召田横诏》:

皇帝若曰:格尔横,朕受天命,诞抚区宇,四海九州岛,咸丕冒于德,一夫不获其所,时乃朕德之弗曁。今尔横诞敢记其旧曰,惟余先人。迭帝覇于秦楚,不忍以其绪,淟然下于人。乃悍然据蕞尔之岛,如逋兽之匿于薮,尔尚蠢哉。尔惟念尔先人威王,服事周惟谨,矧朕殪秦楚,以绍天之降明命,寔有光于周。尔先人威王,亦与有悦豫,今朕悯尔昆之殄于弗辜,用播修告尔。尔其悔前之为,惟朕命时若。尔毋以戕朕之臣,惧厥弟之不肯容,尔释憾于朕,朕之臣亦罔或憾于尔。[27](23)

此文奇特之处在于,它是以诏书的形式写成的,想象了皇帝写给田横的招降之书,其中的皇帝以居高临下的、充满所谓怜悯和仁慈的态度为田横罗列了投降之后的种种好处。但是细读之后我们可以发现,实际上作者说的都是反话,整篇文章都充满了反讽的意味,特别是其中的“尔其悔前之为,惟朕命时若”更是道出了投降之后可能面临的处境。李南珪也是一位抵抗日本侵略的斗士,他在此文中虽然想象了皇帝招降田横时的境况,但是他显然并不希望自己的国家投降于侵略者,而他之所以运用这种反讽的手法就是希望可以给当权者更多的触动,以激起他们的斗志。

实际上,这个时期文人笔下的田横大多是以典故的形式被“一笔带过”的,已经谈不上形象的问题,但是其内蕴的精神却极为深沉。同时,朝鲜朝末期的文人应该也没有悠游的心情去刻画或雕琢田横的形象,而更多是将田横作为一个功能性的价值判断符号,并希望借其激起或唤起朝鲜民众对侵略者的抗争精神。

三、“烈士”与“义士”:性理学视域下的田横形象之辩

朝鲜朝立国之后,性理学很快被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朝鲜朝朝廷及其文人需要对很多历史及历史人物重新进行定位以便证明自己的正统性与合法性。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中国的很多历史人物都曾被卷入这样的辩论之中,田横就是其中之一。当然,性理学在朝鲜朝的地位是相对牢固的,而不是像政治那样充满了变动。同时,因为涉及国家的意识形态,对于田横的形象定位和价值判断也就不只是文人观点的问题,其中还存在统治者的认识问题。

田横之所以会被卷入到这样的辩论中,是因为对他有不同看法和认识的高丽朝末期与朝鲜朝初期的文人都是早期具有重要地位和影响的性理学家,例如李穑、李崇仁、郑梦周、权近等。而这种具有不同政治立场的性理学家对同一历史人物的不同认识很容易使后来者产生意识上的混乱,所以,当朝鲜朝确立了其自身的意识形态后,就需要对这样的历史人物进行统一定位,以达到“正本清源”的目的。事实上,朝鲜朝性理学家对于田横形象的认识基本上还都是在高丽朝末期与朝鲜朝初期的文人的认识基础上延伸开来的,这一点体现最明显的就是朝鲜朝性理学家对于田横形象的争议在于他究竟是“烈士”还是“义士”。例如,宋希奎(1494—1558)的文章《五百义士从田横论》开篇写道:“士之所贵者义于死,而死之尤可贵者,亦在乎义之尽而已。夫义也者,事之干也,当所事之地而能致其身者。以义为之干而无一事之不正,然后其死也。有出于一个是而无少歉矣。若以一朝之决死,谓足以报吾主成吾义,而不知其平昔之所以事吾主者,果出于致身匡救之义,则其死也虽曰为其主也,亦何益于其主之存亡,而只以决一朝之命。为报主之义也,则其死也果出于义之尽乎,义不尽于所死之地,而徒取义士之名者。”[28](32-33)作者首先讨论和定调的是究竟什么是真正的“义”,只有明确了“义”的真正内涵,才能正确认识田横及其五百人的价值与意义。在这样的逻辑基础上,作者进一步分析道:

横也,齐之旧公子。而有可为之才,则可辅以定关中令天下者,尙有反掌之易。五百人中,曾有一人之念及于此乎,况夫密弑江中楚猴负天地罔贷之恶。义帝抱千古不泄之寃,则此亦举司马九伐之法。以行天讨之时也,而缟素之说,反为董公之所先。而乃以弹丸一小岛,为吾主窜伏之所,则所谓义士者,亦如是乎。且夫天命必归于一,而神器不可以妄干,则当求其血先祀保社稷之计而已。咸阳隆准。实天授之眞人,而为天人之所归,则为五百人者,固当劝横以抱祭器归周之义,求为一丸泥之封。则先祖之祀,未必遽至于危亡,而乃倚残贼之一冠猴,以为图存之计。固非谋国之善者,而何无一言之及耶。社稷旣墟,而无一足可寄之地,则半洋一岛,独非五百人保主复业之所耶。旣至于此岛,则当谋其保主复业之事,而事或不济,亦当甘心为海中之枯骨矣,今乃使其主眩于大王小侯之说,而得为洛阳之孤鬼。则是可谓导其主于义者耶。[28](34-35)

在这段引文中,宋希奎一方面沿袭了权近对于田横不识“天命”的认识;另一方面还认为田横及其五百人的行为都称不上“义”,进而对其进行了非常猛烈的批判。宋希奎生于朝鲜朝刚刚立国不久,且性理学刚被定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时期,还有很多人内心怀恋高丽朝,所以,他的这篇文章就具有了多重意义,即他通过否定田横,批判他的不“义”之举不仅可以在心理上打击心念旧朝的文人,还确认了朝鲜朝顺应“天命”的“合法性”,肯定和发扬了性理学中的“忠义”精神,可以说是在权近认识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

宋希奎对于田横的认识以及相关的论调在朝鲜朝前期有很大的影响,很多文人都争相附和。例如,金就文(1509—1570)的《田横论》一文,其开篇同样先定义了“义”的内涵:“所贵乎义者,为其存社稷也。而尽其存社稷之义。为其死社稷也。而尽其死社稷之义,为其义而不能存社稷,又不能死社稷,则虽义士归死,天下称服,不足为贵也。”[29](7)在这样的逻辑基础上,作者得出了与宋希奎近似的结论:

横之徒五百人,亦横平日豢养者也。死于横无难矣,又况世之称横者,皆以五百人轻生就义,为横之德,而不知称五百人之义者,何哉,五百人死于义,固可善矣。而横不能死于义,则亦可以五百人之义,掩横之非义耶。虽然,横,烈士也。当楚汉之际,终不奴颜婢膝,屈于人下,而杀身洛阳,亦有不挫之志。虽非中节。要非俗人之所能望也。以横之烈。岂仆仆乞怜,而求人之誉者耶。想其心,必欲尽其义,而不知义之精者也,故备以责之。[29](9)

作者称田横为“烈士”,实际上就否定了他“义”的一面。很多朝鲜朝文人用“烈士”之名来否定他的“义”,而不“义”则不符性理,甚至认为其自杀行为是战国时期社会风气影响的结果,是其“伤勇”的必然结局,这种认识一直持续到了朝鲜朝的后期。例如,成大中(1732—1809)在其创作的《田横论》中写道:“横之无成固也,孰谓横烈丈夫哉,夫横之失计有二焉。方楚汉之相距于京索也。楚之猛将劲卒,尽在行间而彭城空虗,横若举全齐而袭之,举楚必矣。羽进退失据,不为汉擒则齐必俘焉,然后求楚后而立之。与天下共事之,则天下之盟主,舍齐其谁哉……不此之为,兵败于韩信,身窜于彭越,逃之海岛以苟免也,终亦不免焉。刎首以贡之汉,可哀也哉。”[30](5-6)作者在文章首先质疑了田横“烈丈夫”的属性,在这个前提之下,此文批评了田横的“失计”,以至最后的“身窜”和“刎首”。可以说,在成大中眼中,田横不仅不“义”,甚至也算不上“烈”,由此对田横进行了全面彻底的否定。同时期的赵普阳(1709—1788)在其文章《五百人向风争刎论》中虽没有对田横进行全面否定,论证的角度也与成大中有异,但是,其基本立场却与成大中非常接近:“至若国破而不能存,君亡而不能救,智竆力屈,势孤气单,徘徊天地,只有一死,则其志节虽或可尚,而亦无益于国家之存亡矣。”[31](4)最后还写道:“以此言之,五百人皆可谓烈壮士,而田横亦可谓能得士矣,田横之得士如是之多,而犹不免于死,五百人亦不能脱于锋刃,愚故曰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难。”[31](7)此类的言论都强调了田横及五百人的“烈士”属性,不是值得效法或学习的榜样,实际上也就剥离了他们在性理学意识形态中的位置,进而也就否定了他们在朝鲜朝中被书写的地位。

在高丽朝末期至朝鲜朝初期的文人中,无论是支持高丽朝的,还是支持朝鲜朝的,事实上都承认了田横具有“义”的一面,但是到了朝鲜朝前期,特别是那些出生于朝鲜朝的文人,他们为了否定旧朝,维护新朝和自身的正统性,急切地将田横所具有的“义”的一面剥离出来,使田横成为了具有贬义性质的“烈士”形象。但是,这并不是说所有的文人都认同这一观点,有些文人还是以“义士”来看待和评价田横的。例如,申光汉(1484-1555)创作的诗歌《田横义士歌》:“周衰列国多公子,散尽黄金争致士。鸡鸣狗吠犹有待,珠履三千竟谁倚。人生意气贵相合,杀身成仁为知己。吾闻苍海孤岛中,五百义士同日死。”[32](20)此诗高度赞扬了田横豪侠仗义,特别是其“杀身成仁”的精神,并直接称呼田横为“义士”。此外,金麟厚(1510-1560)也创作有诗歌《田橫义士》大力颂扬田横。洪圣民(1536-1594)在其文章《书王烛纪后》中写道:“汉高诱田横以致之,横义不辱,死于路。其徒五百人闻,同日死。环沧溟一岛,为守义之地,一日死义者,至于五百人之多。吾不曰田横之所能感,而曰王大夫之一言。”[33](27)此文中涉及田横的言论虽不多,但是却能明确感受到作者对刘邦的不耻,以及对于田横等人的“守义”“死义”精神的高度认可。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观点同样贯穿于整个朝鲜朝,例如朝鲜朝后期的李献庆(1719-1791)创作的《田横论》就非常鲜明地主张还“义”于田横。其中首先写道:“余常悲田横之死,而死不见义于世,徒以狷忿杀身者,比论而并称。则横之目将不瞑于泉下,此尤可悲也。”[34](19)作者在开篇先是为田横的死“不见义于世”而感到不平。然后又写道:

夫横有妫之后而大国之余烈也。田氏之王齐殆累百年。旣灭于王建而复兴于横兄弟。习闻其父祖皆常与秦楚之君。迭帝而竞覇。则其视秦皇帝为等夷。而刘项以下无与也。一朝败亡。臣妾于刘氏之庭。宁不如与社稷偕亡之为安也。此横之所以为义。而欲得正以毙者也。[34](19)

作者为田横的行为进行了一系列的辩护,其根本是认为田横具有“义”的实质,而朝鲜朝文人之所以对他多有批评是因为“横之死,可以无愧于彼三人者。后人不察其义,至比于匹夫之慷慨”。不仅如此,李献庆还认为与田横一同赴死的五百人同样具有大“义”,对此他在文中写道:“横之徒五百人,闻横死皆自刭下从,此其义可不没于世也……余嘉横之死,而愍义士之名湮没而不传,于是乎并论之。”[34](20)李献庆的文章颇有为朝鲜朝文人笔下田横及五百人“平反”的意味,同时也是朝鲜半岛古代文学中盛赞田横一脉的文人观点的总结。

总体来说,在整个朝鲜朝对于田横论争的过程中,承认并赞扬田横为“义士”的文人不如否定其为“义士”的文人多,但是,这种认识却从未断绝,特别是在某些特定的政治语境中,例如前文分析的明清易代、朝鲜朝末期面临危机等时间段内,这种观点就会特别盛行。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即使是在这些时段内主张这种观点的文人也基本都是性理学者,他们也都是基于性理学的逻辑,站在性理学的“大义”上进行分析的。这种观点有承袭司马迁观点的一面,但是,这种“大义”又与朝鲜朝国内外的政治局势密切相关,由此可知,朝鲜朝的性理学及其对于田横“大义”的理解和使用都是为了服务于国家统治的需要。就其本质而言,这与朝鲜朝文人将田横身上所具有的“义”的属性剥离出来的价值取向是相同的。

四、司马迁的实录精神与田横形象在朝鲜半岛的变异

司马迁因“不潜善、不隐恶”的实录精神被后世文人所推崇,其对于历史和历史人物的记载都力求按照其本来的面目来进行书写,但是,就《史记》中的人物形象而言,他们在被书写之后就不只是历史人物了,还成为了鲜明的文学形象。文学是可塑的,并不必然就是历史或历史人物。田横在《史记》中是“高节”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他从进入朝鲜半岛文人崔致远笔下伊始就脱离了历史语境,而进入了文学文本之中。也就是说,崔致远是在脱离《史记》语境的基础上来接受和书写田横的,这导致其与《史记》中的田横形象之间产生了较大的距离,甚至影响了后世文人对于田横的接受。

田横作为一位历史人物,从中国的《史记》穿越时空界限登陆朝鲜半岛,其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变异的情形。及至后世,无论是高丽朝文人,还是朝鲜朝文人,他们都是根据自己的立场和需要来解读和书写田横的,具有明显的功利性。他们笔下的田横有的与《史记》中的田横形象较近,而有的则相去甚远,甚至是相反的。同时,无论朝鲜半岛文人笔下的田横是哪一种形象,实际上都不是司马迁笔下的田横,它们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异。特别是在不同阶段的政治局势演变和性理学的确立和发展过程中,田横都摆脱了历史人物的确定性,而被塑造成价值功能符号,是一个社会(包括其中的个人或集团)可用来言说和思维的象征符号,不仅表现了不同人的思想立场,还表现了不同时代的社会和政治气象。

从整体来说,朝鲜半岛古代文人对田横形象的评价包括肯定和否定两面,而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田横自杀而死的行为是否应被视为“义”举。然而,不同文人对于“义”及其对象的理解和认识却是随着朝鲜半岛国内外政治局势和性理学的发展状况而有所变化的。田横身为齐国王族却无法保存社稷,所以他选择至死抵抗或自刎,司马迁对田横的推崇就是因为他以自刎而死。一部分朝鲜朝文人基于“不与仇人共戴天”和“从一而终”的性理学理念,对田横作出了积极评价;而另一部分文人则批判性地继承《史记》的观点,批评田横未能死得其所,因而无法被称为守义之人。但是,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田横的死,实际上这两部分都是基于性理学的立场,在本质上也都是借田横来证明朝鲜朝的“合法性”,进而维护朝鲜朝的统治。

五、结语

由崔致远开始,朝鲜半岛古代文人对于田横的认识和解读就存在正反两面,之后,不同时期的文人总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对田横进行肯定的赞扬或否定的批判,而且这两种不同的认识相互交织,贯穿于整个朝鲜半岛古代文人对于田横的接受和解读的过程中,成为朝鲜半岛古代文人接受和解读中国古代历史人物和文化的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

人类历史上有无数英雄豪杰,但对他们的评价从来都是褒贬不一。从结构性因素来看,历史人物的评价会随着时代变迁发生变化;从能动性因素来说,即使是同一人物和同一事件,评价者根据不同的认知立场也会得出全然不同的结论。因此,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能以偏概全,仅凭特定时期的特定事件概括人物生平是不足信的。只有深入把握相关历史的全景全貌,历史人物的形象及其评价才能更为真实、更为客观。从这个角度来说,田横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这样的范本,使我们可以对于历史人物的形象演变形成更加清晰的认识,并证明了中国文学的跨时空异域传播过程中出现的变异及其复杂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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